许征帆
《走向历史的深处》这部以研究马克思历史观为主题的专著,是陈先达教授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领域中孜孜求索的又一力作。从性质上讲,这是一本学说史类型的书,可是,作者的着眼点和着力点,并不是简单地再现当年马克思解开历史之谜时,是如何一步一步从历史的表层走向历史的深处的,而是在追踪历史唯物主义萌芽和成长的轨迹时,不断地进行学术掘进,揭示了马克思“用唯物史观之光,照亮了长期在黑暗中摸索的社会历史领域”的过程。
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是个辽阔的研究领域,可供选择的研究课题为数不少。作者确定马克思历史观作为进一步开掘的对象,是颇有深意的。我认为,原因至少有二:一、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历史唯物主义确实集中地、鲜明地表现了马克思的独创性和突出的贡献。辩证法和认识论的某些原理,可以在马克思的先驱者那里找到始初形态,唯物主义历史观则不然。历史唯物主义发现了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揭开了长期覆盖在社会机体上的帷幕,意义巨大,影响深远。对人类思想星空中这颗最明亮之星的认识,不是一次或几次就可以完成的,即使有了拉法格、梅林、拉布里奥拉、普列汉诺夫等名家的研究佳作,也决不妨碍人们在现今的新条件下和新水平上,作进一步的探讨。何况要更有成效地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去认识、改造今日世界,要正确回答现时代向唯物史观提出的一系列新课题,都会促使我们一再回到马克思那里去再请教,去对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进程、基本观点进行再考察和再认识。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科学思想中最有独创性的、最重要的成果,在现时代马克思主义面临的挑战中首当其冲。例如,科尔施在《卡尔·马克思》一书中写道:“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趋势不再是哲学的趋势,而是经验科学方法的趋势。”克罗齐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形式》一文中认为:马克思的历史观不是哲学性质的,“在它那有限的领域内,对事物的要素不是以符合哲学论述的形式来说明的”。在他看来,历史唯物主义“只是一种历史解释的准则”,是“完全根据经验来源……寻求结果的一种手段”。类似的说法,熊彼特在一九四二年出版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早已有之。他说:“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并不比黑格尔的哲学更唯物主义一些,他的历史理论也并不比任何其他自由运用经验科学解释历史过程的尝试更唯物主义一些。应该看清楚,这是和任何形而上学或宗教信仰在逻辑上相容的——恰和这个世界任何自然图景一样。”要迎接这类挑战,首先要联系实际地、在新的高度上再一次回答重新提出的这个尖锐的问题:历史唯物主义究竟是久经实践检验业已证明其正确的科学历史观,还是仅仅为了满足某一阶级、某个政党改变世道的愿望而制造出来的并非科学的准则和手段。对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进程、对他为这一科学历史观奠定的基本观点进行再考察和再认识,一定可以得到更为精确的答案。因为通过这种“探源”、“寻根”,最能完整准确地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特征及其科学功能。基于上述原因而着力研究马克思的历史观,就赋予这种研究以浓厚的现实意义。
《走向历史的深处》一书对马克思历史观的学术掘进,是从相辅相成的两个主要方面入手的。一方面是结合人类社会发展史、思想发展史的研究,扩展、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史前史的认识。另一方面是结合自由资本主义时代提出的课题和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需要的研究,扩展、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史、成长史的认识。
历史唯物主义的史前史是漫长的。作者指出:“卢梭曾感叹过:‘人类的各种知识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备的,就是关于“人”的知识。确实如此。人类最关心的是自己,但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最不了解的也是自己。”(《走向历史的深处》第1页,以下凡引此书只注页码。)“人类是从自然开始自己的唯物主义哲学历程的。自然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相距很近,但又很遥远,用中国的成语‘咫尺天涯来形容是颇为恰当的。”(第1页)“……从自然唯物主义通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荆棘丛生、崎岖坎坷,人类经历了两千几百年的探索,这是多么艰巨遥远的途程!”(第2页)作者对艰巨遥远的途程作实事求是的回顾和颇有见地的分析。他指出,就与马克思关系密切的西方文化传统而言,早在希腊罗马时代,就有被尊称为“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等等著名历史学家,在著书立说力图保证人类已达到的成就不致湮没无闻的同时,致力于探求某些历史事件的原因,表达了人类对自身活动的兴趣和关注。就他们对历史的认识来讲,多数人相信天命,把上帝视为主宰人世变迁、国家兴亡、民族盛衰的最高力量。到了中世纪,用超自然的意志和力量来解释历史发展和社会生活的神学历史观处于支配地位,从奥古斯丁到阿奎那都是这种历史观的赞成者。他们宣扬人间的一切秩序都是由神安排的,都决定于天意,除非得到神的帮助和启发,人永远不能全面了解有关人类自己的事情。他们用天意、天命、命运把历史自身的必然性和现实的因果关系变成神学的宿命论。文艺复兴时期开始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潮,标志着从神到人的转折,与此相适应,神学的历史观逐步为人学的历史观所取代。被拉法格尊称为“历史哲学之父”、意大利的乔·维科等等著名历史学家,力求把天国的历史变成世俗的历史,不是从神的意旨而是从人自身中探究历史的秘密,把神学的必然性变成历史的必然性,提出探讨历史规律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法国启蒙学派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攀登。法国唯物主义者又更上一层楼,从研究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进到研究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复辟时代的历史学家的历史观又取得了两大突破:第一,他们已不象法国唯物主义者那样从人的意见中寻找政治制度的依据,而是用财产关系来解释政治制度;第二,他们已透过各种宗教斗争和党派斗争,看到了阶级斗争,即看到资产阶级反对封建地主阶级的阶级斗争。但复辟时代的历史学家并没有达到唯物史观,他们在回答财产关系的起源及其不同时期的表现形式时,又援引人性作为答案。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德国的古典哲学家、英法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法英的空想社会主义者,都曾以自己的理论探索,这样那样地试图摆脱用人性解释历史的束缚,从而在不同程度上叩击着通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大门。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想证明历史中有一种发展、有一种内在联系。它不是在人性之中,而是在人性之外,在他所虚构的绝对观念中寻找历史的动力,用绝对观念的自我发展来描绘历史。他把自维科以来开始探求的历史发展规律的观点系统化了,但也神秘化了。费尔巴哈倡导唯物主义的人本主义哲学。特别是他对宗教的批判,从人的本质异化中寻找宗教的根源,为“德国理论家开辟了通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道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61页)亚当·斯密和李嘉图,把整个经济的研究从流通领域转向生产领域;创立了劳动价值论,从经济学的角度而不只是从法权的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关系作了初步的分析,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孕育作了一定的经济学、哲学的理论准备。圣西门、傅立叶、欧文,他们或者揭示法国革命不仅是贵族和市民等级,而且是他们和无财产群众之间的阶级斗争;或者是宣布政治是关于生产的科学并预言政治将完全被经济所包容;或者提出关于合理制度下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兴趣劳动以及劳动与享受理应一致的观点;或者主张把社会历史划分为蒙昧、宗法、野蛮、文明四个阶段的历史发展观点;或者论证关于人的性格是先天组织和人在一生中,特别是发育时期所处的环境中这两方面相结合的产物的观点,以及关于应该合理安排环境以使人的性格和智慧得到全面发展的观点等等,对于破除用人性来解释历史发展并酝酿着对历史发展作唯物主义解释,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史前史作新的掘进,自然会一再涉及提出这一科学历史观的理论来源的认识问题。作者的这样一些看法值得品味:一、历史唯物主义的来源应该是确实为马克思批判吸收了的东西,它的根据是马克思自己的著作,特别是他的读书笔记。“正如同被埋藏在地下的矿产不构成现实财富一样,未被研究过的理论不能作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的来源”(第17页);二、历史唯物主义直接与间接的来源是多渠道的,有来自对人类全部优秀文化遗产的批判继承;有来自对十九世纪西欧社会理论的综合吸收;有来自与同时代人在科学探讨中的相互影响的启发;三、历史唯物主义的来源不是单一的、纯哲学的,“正如亲缘繁殖不利于种的发育一样,一种创造性的哲学理论一定会突破从哲学到哲学的局限。唯物史观的创立,就广泛吸收了非哲学领域中的成就”(第21页),“马克思的先驱者们在哲学、经济学、政治学所取得的成就形成一种综合力量,一种理论的合力。如果说,英国、法国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高度发展,弥补了德国经济落后的缺陷,形成了有利于唯物史观产生的时代条件,那我们同样可以说,马克思的先驱者们各自在不同领域所取得的成就,起到了相互补充的作用,形成了有利于唯物史观产生的理论环境。”(第22页)
《走向历史的深处》一书,以主要的笔墨、主要的篇幅阐述时代的召唤、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需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和茁壮成长的历史关连。这种阐述沿着两条交叉线进行。一是从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的历史进程看:马克思创立自己的科学历史观,是从批判宗教入手,打开了通往实际生活的大门;接着从批判宗教到探讨国家和法,进一步深入实际生活;然后又逐步深入到探讨国家和法的物质根源,发现了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决定作用;在这个发现的基础上,深入研究社会革命的必然性和必要性,革命理论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中的巨大作用,并进一步探讨无产阶级的解放道路。这是一个从上层建筑现象进到着力研究经济基础,研究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再进到更深入地研究上层建筑的能动的反作用。“这不仅同人的认识总是从结果进到原因的认识规律相符合,而且同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历史任务——把唯心史观驱逐出去是相联系的。”(第26页)一是从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逻辑进程来看,“它经历了从异化到异化劳动,再从异化劳动到全面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这是同马克思从上层建筑入手,到逐步深入到劳动和生产领域,发现历史的‘终极原因的过程是相一致。”(第26页)
《走向历史的深处》立足于时代风云,紧紧把握马克思面临的时代课题,面对的无产阶级进行解放斗争的理论需求,以及他在解决这些课题满足这种需要中所起的作用,以此为立足点、出发点,考察历史唯物主义的孕育、形成、充实、发展的问题。梅林说过:马克思在早年是曾经在自己的书斋里纺过哲学的线,但他在时代的召唤下,很快就走出书斋站在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前列。作为无产阶级的导师和科学巨匠,他不是为研究哲学而研究哲学。他研究历史观完全是为了回答人类社会向何处去,资本主义向何处去,无产阶级向何处去等时代课题,为了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为了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以谋求全人类的解放,离开时代风云,离开无产阶级的斗争,离开全人类的解放求索,就不可能讲清楚历史唯物主义的来龙去脉、本质特征和历史命运。“历史选择了马克思,但更重要的是马克思理解了历史,他真正把握了时代,反映了无产阶级的要求和愿望,把客观历史自身所蕴含的可能性,变成对历史的科学意识”。(第15—16页)
此外,《走向历史的深处》,用科学的态度去对待马克思的科学理论,力求完整准确地领会马克思原著的原意,努力破除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式的理解和附加在马克思主义名义下的各种错误观点,以此为立足点、出发点,考察历史唯物主义的孕育、形成、充实、发展的问题。恩格斯曾对马克思理论的研究者说:“我请您根据原著而不要根据第二手材料来研究这个理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479页)应该说《走向历史的深处》这本书在马克思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原著上是下了工夫的,作了大量的研究工作的。令人高兴的是,我们在书中看到的,不是大量引文的组编,不是对这一句话那一句话的烦琐的注释,也不是任意的引申。作者对马克思的每一重要论著、每一重要原理出现的时间、地点、条件都给予充分的注意。马克思在什么情况下强调问题的哪一方面,为什么这样强调,问题的这一方面和另一方面又是什么关系,都作了必要的分析。一句话,从书的主要章节到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努力贯彻列宁的这一重要指示:“马克思主义的全部精神,它的整个体系,要求对每一个原理只是(一)都要历史地,(二)都要联系其他原理,(三)都要联系具体的历史经验加以考察。”(《列宁全集》第三十五卷第238页)而且这种努力是有显著效果的。
作者在书的《导言》和书末的简短结语用坚定而又热情的笔触,表达了对历史唯物主义永恒的生命力、科学价值的肯定。“马克思揭示了历史的真理,但并没有结束真理的历史,我们应该沿着马克思开辟的道路前进。”(第414页)
(《走向历史的深处——马克思历史观研究》,陈先达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八月第一版,2.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