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权
英国伯克贝克学院(Birkbeck Colle-ge)理论物理学教授大卫·玻姆,在其重要著作《整体与隐秩序》中有一句名言:“人类总是在追求整体——心灵的、生理的、社会的、个人的整体”。几千年来,人们一方面要求个人的独立自由、全面发展,另一方面又要求社会和谐、种族兴旺,人们对此的渴望就是人的整体感。
整体感或许是人最深沉的感受之一。整体感带来安全感:他与自然、他人、社会处于同一、和谐之中,没有他人、他物与己对立、威胁自身,他是安全的;整体感带来价值感:他意识到他是生理和心理相结合的独特整体,他是这个社会、时代甚至宇宙的不可取代的“这一个”,他有其存在的理由和独特的价值。
人性的全面发展是人的整体感的最高体现。雅典的民主制之所以为后人所缅怀,是因为雅典的“每个公民都感到实质上与法律、与国家处于和谐中;但同时却允许个体性、精神、个人的思想去自由选择、表现发展”(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第346页)。而在中世纪,全知全能的上帝与人处于对立之中,人对上帝的处罚感到畏惧;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身不由己,必须受苦、赎清“原罪”;他是自卑的、可怜的、渺小的、没有价值的。近代文艺复兴运动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树立人的整体感的运动。结束原罪感、对上帝的恐惧感,把从人的精神中独立出去的上帝还给人本身:全知全能、至善至尊,加上美丽无比——这就是人!
但是,在近代,人类的整体感还未真正建立起来。人们被分为不同的阶级、阶层、集团,相互处于对立、矛盾、冲突之中。不仅如此,,我们似乎可以说,近代西方文明是以牺牲人的整体性为代价、以深刻的片面发展为前提的。对近代西方文明起巨大推动作用的科学所信奉的哲学是重部分、片面、分析的原子论哲学、机械论哲学;资本的原始积累是公开的“文明人”对“野蛮人”的掠夺、强者对弱者的征服;标准化、专业化、同步化使劳动者变成了整个生产机器的一个小零件;市场成为人类生活的巨大中心,商品交易原则支配一切:人格也商品化;劳动者和剥削者都被异化了:劳动者创造的财富反过来压榨自己、使自己贫困,作为人的本性的创造才能却被剥削者丧失殆尽——他被他人的创造才能(产品)支配着。但这一切又都有深刻的历史必然性:片面的、机械的世界观是近代科学发展的前提;资本原始积累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必要准备;标准化的大生产是使生产率提高的有效的、甚至是唯一的途径;商品交易原则是平等原则,它是对封建等级特权的否定;最后,人的异化也是社会发展的必要条件。
然而,深刻的片面毕竟是片面,它对历史的发展来说是必然的,但对人的发展来说却是痛苦的。直至今天,片面并未结束,且有加剧的趋势。玻姆教授就深感片面给人类带来的无尽灾难:它造成了国家冲突、民族矛盾、环境污染、生态破坏、人口过剩、人格分裂,以致形成了绝妙的讽刺:片面(或片断)的东西倒成为最普遍的东西,贯穿于整个人类生活之中!
为了克服片面,树立人的整体感,许多哲人志士提出过各种各样的理论。他们抨击人欲横流、伤风腐化、剥削压迫、苦难深重的资本主义社会,追求人的平等、人的尊严、理想的人格。黑格尔深刻分析了市民社会缺乏独立性和完整性的原因,提出了普遍性与特殊性统一,个人既与整个社会和谐又使自身得以全面发展的社会理想。
马克思的学说是树立人的整体感,实现人性的全面发展的最深刻、最有价值的学说。马克思通过对劳动异化和商品二重性的分析,揭示了私有制产生的根源与剩余价值的秘密,论证了剥夺者将被剥夺的历史必然性,找到了实现“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马克思语)的现实途径——无产者联合起来,消灭私有制。共产主义就是人的个性全面发展的社会!
马克思从社会根源上也即是从根本上找到了人性失落的原因、建立整体感的途径,由于历史条件,他没有对别的原因多所论述。其后,弗洛伊德和弗罗姆从心理上揭示了人自身分裂的原因,可仍使我们从另一方面了解整体感的必要。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生活中的无意识在各个方面左右着人。他把人的心理结构分为伊特、自我和超我,认为,为“快乐原则”支配的伊特受到自我——人格的理性部分的制约,本身是对立冲突的超我又严厉监视着自我,要它去实现超我的完美理想。人格就这样自身对立着,生之本能与死之本能永恒斗争着。弗洛伊德主张以“升华作用”摆脱这种内在的冲突:既符合超我的高尚理想又使伊特得到满足。弗罗姆认为,人对分离的体验是一切焦虑的总根源,分离还导致羞愧与犯罪感。所以,人最根本的需要是克服分离,挣脱其孤独的牢狱。如果一个人完全无力于此,其结局必然是疯狂。人类克服分离与孤独的途径有许多种,而弗罗姆以为,只有爱——即与他人的和谐相融才是对人生的最重要的问题——克服分离(建立整体感)的完满解答。
与上述途径不同,玻姆在其《整体与隐秩序》中走的是另一条路。他试图从认识过程、思维方式来探寻分裂、片断形成的原因,恢复流动的整体思维,树立人的整体感。
玻姆认为,当今社会普遍存在的片断、分裂、冲突是与人把事物分割和独立开来以便于处理的思维方式相适应的。分割的过程本质上是一种思维事物的过程。这种方式在实际工作中是方便而有用的,但若用于人自身和世界,人们就把自身与世界看成是由分离存在的片断构成的。片断产生于我们把思想的内容看成是世界本身的描述这种最通常的习惯,而反过来,由于我们的思想充满了差别和区分,这种习惯就使我们把思想的差别看成是实在的区别。在玻姆看来,理论只是洞察的基本形式,即看待世界的方法,而不是关于世界本身怎样的知识形式。作为洞察形式,理论只是在一定范围内清楚,而超出这些范围就不清楚,它本身无所谓真与假的问题,只是解释范围的适用问题。玻姆从思维的过程去寻找片断形成的原因,这是颇有见地的,但他在理论问题上的相对主义和实用主义立场却是我们不敢苟同的。
和康德、波普尔一样,玻姆认为,我们是通过理论来观察世界,并由原有的理论框架来形成实际知识。在此过程中,那些表达我们的世界观的理论尤为重要。二千多年前产生的原子论世界观特别有利于片断化。因为这种世界观的内容本身意味着:世界是由独立的原子构成的,全部自然,连同人的存在——包括他的大脑、神经系统、心灵等等——原则上都完全能按照分离存在的原子的聚集物的结构和功能来理解。但是量子论和相对论却否认了原子论构想的世界。玻姆认为,所谓的原子并不是“基本的建筑材料”,而更象——团云雾;世界并非由“基本的建筑材料”构成,相反,人们应当按照事件和过程的普遍的流来看待世界,世界应被看成是未分割的整体,宇宙的所有部分——包括观察者及其工具都统一于一个全体之中,洞察的原子论形式只是此全体中的一种简单化和抽象的形式,它只在某种有限的范围内有效。
玻姆把这种新的洞察形式称之为“流变中的未分割的整体”。这种观点意味着,“流”先于在这种流中形成和消失的“事物”。玻姆借用詹姆士的“意识流”概念来说明这一点。意识流不是能精确规定的,但它显然先于观念和思想的确定形式,这些确定形式在流变——诸如溪流的涟漪、波浪和旋涡中形成和消失。同样,存在一种普遍的“流”,它不可能被清楚规定而只能被含蓄、模糊地了解,它可以通过能清楚规定的从这种普遍的流中抽象出来的稍微稳定和不稳定的形式和模型来说明。在这种流中,心灵和物质不是分离的实体,而是一个整体和未中断的运动的不同方面。玻姆以为,采用这种洞察形式,我们就可以结束片面的思维方式。
或许最有创见的是“隐秩序”概念的提出。玻姆认为,隐秩序不应按照物体或事件的规则排列来理解,相反,作为全体秩序它隐含在每一空间和时间之中。隐秩序的例子如:在电视广播中,视觉形象被转换成时间秩序,它通过无线电波来传送,无线电波是用隐秩序来传送视觉形象的,接收机的功能就是解释这种秩序,即以新的视觉形象“展开”或“显现”这种隐秩序。当然,作为整体世界的隐秩序它不是由具体的“显秩序”转换来的,而是相反。隐秩序的概念适用于未分割的整体的宇宙。在隐秩序中,空间和时间不再是决定不同组分的依赖关系或独立关系的主要因素;相反,完全可能存在一种不同的组分的基本联系,从这种基本联系中我们抽象出了日常的空间和时间概念以及分离存在的物质粒子的概念,这些概念的形成来自于这种更深层的秩序。事实上,这些概念是以被称为“显秩序”的东西来表现的,它们是包含在整个隐秩序中的特殊形式。
读者不难看出,玻姆教授在这里提供了一种崭新的世界观:“流”是世界统一的基础,“隐秩序”是世界的根本秩序。他是想超越已有的哲学,把物质和精神、时间与空间、现象与规律都统一在普遍的“流”中。照这样的世界观看来,既然世界的本质是整体的流,各种现象都只是这种流的特殊的、暂时的规定和形式;同样,思维的本质是流的整体运动,各种概念、理论是其暂时的、相对稳定的形式。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把暂时的分离的客观现象永恒化,没有理由从意识流中抽象出来的各种概念、理论形式固定化和外在化,我们也就更没有理由按照这种片断的思维方式去活动,造成人类生活各个领域中的片断、分离、冲突、斗争。如果这样,人的整体感不就会建立起来么?
从新的哲学世界观的高度、从思维的过程和功能去揭示片断、分裂、冲突存在的原因,并寻找一种建立人的整体感,实现人性的全面发展的理论模式,这正是玻姆教授的独到之处。在对人的整体感——人类永恒的主题之一——的追求中,我以为,玻姆的观点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David Bohm,Wholeness And The Implicate Order.Routledge &Kegon Paul Ltd.London,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