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弗吉尼亚·伍尔夫是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锋,她将自己一生的经历都浓缩在作品中,以意识流手法反映人的“内在真实”,用文字探索难以言说的心灵体验。《到灯塔去》是其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伍尔夫运用丰富的象征意象展现了人物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探讨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小说中的灯塔、窗、海浪、画布四个意象共同构成伍尔夫对生命意义的理解。灯塔象征着精神上的指引和稳定的存在;窗象征着人与人的隔膜,是分隔的界限;海浪则与人的情感变化相连,象征着生命的起伏无常;画布象征着自我实现与外界的抗争。这些意象传达出伍尔夫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生命与死亡、个体自我价值实现等主题的思考。
[关键词]伍尔夫" 《到灯塔去》" 象征意象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78-04
一、引言
《到灯塔去》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于1927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创作的一部意识流小说,故事讲述了拉姆齐一家及其朋友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生活。伍尔夫从小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13岁时亲人接连去世,导致她精神崩溃,多次企图自杀。伍尔夫所处的时代爆发过两次世界大战,因为亲身经历战争的残酷,目睹战争造成的惨剧,伍尔夫对于生命的体验更加敏感。自身经历和战争创伤同时影响着她的艺术创作。
生活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伍尔夫没有像现实主义作家一样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选择书写普通人瞬息万变的日常生活,展现他们的内心世界。“通过生命中‘重要的瞬间’去显示世界的‘隐藏的模式’”[1],伍尔夫认为生命的重要瞬间常常被普通生活掩盖着,她很善于捕捉这些时刻,一些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她的关注。作为一名现代主义女作家,伍尔夫以敏锐的观察力,向读者展现了她对于生命意义和生命本质的思考。
为了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使用了灯塔、窗、海浪和画布等意象。灯塔作为故事的线索,贯穿着整部小说。一战的背景下,拉姆齐一家经历了巨大变动,到灯塔去表明他们对稳定和安全的渴望,特别是在社会动荡期,灯塔成为他们精神上的指引。窗是另一个意象,不管是窗内的人往外看,还是窗外的人往内看,二者中间始终隔着一层玻璃。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分别代表理性个体和感性个体,他们始终是对立的,窗就是他们之间的界限。人与人之间能否融合,就在于能不能打破这层隔膜,实现真正的交流。海浪这个意象不仅仅是小说中的一个自然元素,人物的情感起伏和心理状态也与其紧密相连,海浪反映生命的流动和变化。莉丽的创作过程,是她探索生命意义的过程。莉丽画出了10年前拉姆齐夫人和儿子在一起的和谐画面,完成了自己的艺术创作,实现了自我价值。人与人之间深层次的联系和理解,通过莉丽的画布得到展现。画布提供了一个出口,使得战后人们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在艺术中得到释放。
面对战争带来的伤害,人们究竟该怎么活下去?伍尔夫通过意象探讨人类存在的普遍问题。灯塔给人指引和希望,窗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海浪反映生命的无常和变化,画布则代表个体实现自我的过程。
二、灯塔:希望的指引
小说中,灯塔是最重要的象征意象,是人们远望和向往的对象,被描述为“遥远而神秘”的存在,为拉姆奇一家提供前进的方向和希望,成为他们的精神寄托。
拉姆齐的小儿子詹姆斯提议想去灯塔,拉姆齐先生却以天气不好为由阻止了他。不久战争爆发,亲人离世,拉姆齐一家饱经磨难,但他们依然渴望到灯塔去。10年后,拉姆齐先生带领全家重启灯塔之旅,灯塔成为他们一家共同追求的目标。去灯塔的途中,詹姆斯驾驶着船只,拉姆齐先生对他给予称赞,原本对父亲阻止他去灯塔而心怀怨恨的詹姆斯终于放下芥蒂,与父亲重归于好。拉姆齐一家人最终成功到达灯塔,灯塔成为他们的避风港,给予他们希望与慰藉。
灯塔也象征着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在小说中的角色就像灯塔一样,不断把温暖的光芒给予家人和朋友。“那远远的、稳定的光,就是她的光”[2],灯塔的光芒就是拉姆齐夫人的光芒。拉姆齐夫人是家庭的核心,她像一位天使,总能在大家需要她时给予他们关爱。拉姆齐先生只要遇到挫折,就会到拉姆齐夫人那里寻求庇护和安慰,“就像一只光秃秃的黄铜的鸟嘴,拼命地吮吸。他需要同情”[2]。拉姆齐夫人则会给他无微不至的关爱,“她将尽她所能的给予他以同情”[2],让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拉姆齐夫人的光芒不止向内,也是向外的。朋友之间难免有摩擦,拉姆齐夫人总是尽力维持和朋友之间的和谐关系。晚宴上,拉姆齐夫人是宴会的中心人物,充当着调节气氛的角色。她在感受到气氛尴尬时,会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引导大家加入谈话中来。拉姆齐夫人的突然逝世,对她的家人和朋友影响很大。大家总能回忆起她在世时的样子,不管是为家庭忙碌的背影,还是给所有人关怀,拉姆齐夫人的风姿总是频繁出现在家人和朋友的记忆中。她的丈夫作出到灯塔的决定,也是为了去寻找拉姆齐夫人的精神光芒。拉姆齐夫人活着的时候经常送东西给灯塔的看守人,拉姆齐先生想要完成她生前未做完的事。莉丽以拉姆齐夫人和她的儿子为背景图的画作画了10年都没有完成,在看到拉姆齐一家到达灯塔后,莉丽终于完成了画作。这幅画也成为纪念拉姆齐夫人的作品,展现出她独特的人格魅力。拉姆齐夫人的精神光芒像灯塔一样,永恒不变地照亮着每个人。
去灯塔的旅行象征着人们经历时间和死亡相关的事件后,获得全新自我的过程。成功到达灯塔不仅是对物理距离的跨越,也是对内心世界的探索。詹姆斯童年对灯塔的向往,象征着他成长过程中对于未知的渴望。多年后,已经成年的他具有了航行的能力,成功抵达灯塔,完成心愿。莉丽也在目送他们到达灯塔后,得到创作灵感,完成她的油画。他们都在去灯塔的过程中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
三、窗:人与人的界限
窗户作为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意象,不仅是物理空间的组成部分,更连接着人物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
小说第一部分的标题就是《窗》,窗户在这里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小说中,拉姆齐先生是理性的代表,他站在窗前冷漠地告诉詹姆斯:“明天晴不了。”作为一位哲学家,他过分强调理性和思维逻辑,使得他在家庭关系中毫无人情味可言,以至于伤害了孩子们的心灵。但在他看来天气不好就是事实,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的思想在作品中被比作“钢琴的键盘”“二十六个按次序排列的英文字母”。他直线式的思维模式,也导致他身陷智慧的泥潭,无法在事业上开拓进取。拉姆齐先生在窗外来回踱步,思考着学术问题,工作上停滞不前的状态令他感到焦虑不安。窗外的景色让拉姆齐先生得以暂时逃避现实生活,安静地思考哲学问题。窗户上显示出他的身影,映照出他身为学者的孤独感。
窗户作为一个界限,既分隔了内外,又让人物得以在安全的距离内观察生活。拉姆齐夫人是感性的,总是充满着幻想,她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去认识事物,解决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冲突。窗户是一面反映客观事物的镜子。拉姆齐夫人借助这个窗口,由内而外观察人和物。莉丽和班克斯经过窗前时,拉姆齐夫人认为他们应该结婚。与窗外她丈夫思考学术问题不同,她站在窗前思考:“为什么还要人为制造分歧?真正的分歧已经够多了。”[2]拉姆齐夫人关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希望大家是一个和谐的整体。拉姆齐夫人在窗边的沉思,反映了她对生活、家庭的深刻思考。理性与感性对立,窗户把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分隔为两个空间,使得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都不够深入。
窗外,为拉姆齐夫人画像的莉丽,把倚窗而坐的拉姆齐夫人和她儿子的形象作为油画的背景,但莉丽总觉得拉姆齐夫人的形象不够清晰,她有点把握不住眼前的景象。窗户隔开了莉丽和拉姆齐夫人,导致莉丽对拉姆齐夫人的了解总是停留在表面,不能画出真实的拉姆齐夫人,所以莉丽总感觉画上蒙着一层东西。这种隔离感,让她们不能真正理解彼此。10年过后,莉丽回到她们一起生活的海滨别墅,但窗前的拉姆齐夫人已经不在了。莉丽在别墅里不断回忆着拉姆齐夫人,想象着拉姆齐夫人在屋内的身影。
除此之外,作者也会穿插一些窗外的事物。从窗内向窗外看,能看到榆树、月亮、灯塔、白杨树、白嘴鸦、刈草机等。阳光会透过窗户洒进来,树影也会印在窗户上。透过窗户,可以知晓人物的行动,人物在窗前做的事,人物从窗外看到的景象。窗户分隔着两个空间,使得人物之间不能实现深层次的沟通,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始终没有被打破。
四、海浪:生命的无常
海浪是自然界中的元素,代表着大自然的强大力量,同时也暗示了生命的脆弱和不可预测。小说一开头写道,“好,要是明儿天晴,准让你去”[2],拉姆齐一家的出行需要根据天气的阴晴来决定,可见大自然对人类的制约。拉姆齐一家执着于去灯塔,表明他们渴望战胜自然,最终到达理想的彼岸。小说中,人们的意识缓缓流动,海浪的声音也在周围环绕,与人物的心理状况相呼应,促使人物反思自我,获得成长。伍尔夫将海浪与时间、生命联系到一起,赋予了海浪深刻的象征意义。
海浪的起伏不定,既可以看作是人物情绪的波动,也可以理解为生命经历的起伏。拉姆齐一家到达灯塔的那一刻,“你可以听到惊涛拍岸,水珠溅落,海浪呼啸之声,那波涛滚滚而来,奔腾飞跃,拍打着岩礁,好像它们是一群野兽,毫无绊羁,永远像这样自由自在地翻腾嬉戏”[2],詹姆斯终于实现了“到灯塔去”的愿望,他的心情非常激动,就像海浪在嬉戏。海浪的变化无常,则提醒人们,时间流逝不可逆转,生活总是不断变化。拉姆齐先生想征服自然,他把大海当作敌人,努力去征服它,他认为“男子汉应该在大风呼啸的海滩上奋斗流汗,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和聪明才智去和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对抗”[2]。而对拉姆齐夫人来说,海浪有时候有“一种有规律的、镇定的节拍”,让人平静,有时候又“好像一阵骇人的隆隆鼓声,敲响了生命的节拍”,让人恐惧。翻滚的海浪不时地警告她,他们一家人在小岛上的生存取决于大自然,一时的平静只是暂时的,海浪时涨时落,随时都可能把小岛吞没,他们一家都有被巨浪卷走的危险。拉姆齐夫人感受到,在自然面前,人类无法与其抗争,人类的力量是渺小的,只能顺应它。
在第三部分《灯塔》中,莉丽眺望海湾,看着拉姆齐先生的小船朝灯塔驶去,她觉得“他们被它吞没了,他们永远消失了,他们已经和宇宙万物化为一体,成为它的组成部分了”[2]。莉丽在海浪中思索人与自然间的和谐关系,他们终究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大海深邃而广阔,仿佛有异乎寻常的力量吸引着人们。莉丽认为只有投入大海,才能获得新生,其实也是因为人们对于当下处境感到迷茫,渴求找到一个能解救自身的方法。海浪冲刷着岸边,带走一些事物,又带来新的东西。这与人物在生活中的经历相呼应,有失去与获得,也有遗忘与记忆。“已经有这么多的生命倾注到这激流中去。拉姆齐夫妇的生命;孩子们的生命;此外还有各种各样零零星星的事物。”[2]拉姆齐夫人离世,普鲁因难产而死,安德鲁在战争中被炸死,小说中的人物在海边经历了生与死,爱与失去,在不断探索生命意义的过程中,明白死亡不可避免,海浪成为他们内心挣扎和接受命运的象征。
五、画布:人的自我实现
画布是莉丽进行艺术创作的工具,是她将自己的内心感受与对外部的认知转化为视觉艺术的媒介。对莉丽来说,完成画作象征着她实现自我的过程。
小说中,莉丽耗费了很长时间创作她的画,她不断修改完善画作,只为呈现一幅完美的艺术作品。创作过程中,她观察周围的人物和环境,将其融入她的画布中。莉丽看到拉姆齐夫人在窗边给她小儿子讲故事的画面,获得灵感,把他们作为画作的背景图。她没有立刻画出他们的形象,而是画了一笔紫色的阴影。色彩与情感具有内在联系,反映人物的心理空间。画布上的色彩是莉丽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也是她内心世界的投射。紫色代表着她对拉姆齐夫人的认识,是拉姆齐夫人博爱的象征。母子图只是她画作的一部分,莉丽并没有打算精准描摹母子二人的形象,其实当时她也并不能很好地展现拉姆齐夫人的神韵。
10年中,莉丽经历了自我成长,周围世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些都影响了她的艺术创作。10年后,莉丽终于完成了她的艺术作品,完成了她对拉姆齐夫人的精神追求。艺术作为沟通莉丽和拉姆齐夫人的桥梁,反映了莉丽对拉姆齐夫人精神世界的理解和尊重。在看到拉姆齐一家到达灯塔后,莉丽才画出了这幅母子图。莉丽绘画时,四周时常有很多不和谐的声音出现,拍打的海浪、打压的话语,反映了当时社会不安定的状态和对女性创作的质疑。战争给人们的心理和情感都造成沉重的影响,人们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共鸣,艺术成为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
伍尔夫为什么会在小说中写莉丽的艺术创作呢?莉丽创作的意义是什么?在维多利亚时代,女性处于被支配地位,女性的生存空间和男性的生存空间是不平等的。女性位于空间的边缘,深陷狭窄的家庭空间;而男性却在空间的中心,身处宽广的社会空间。塔斯莱看到莉丽的画作后说“女人可不会绘画,女人也不能写作”[2],可见男性对女性的偏见和压制。因此,伍尔夫呼吁“女性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表达她对女性拥有独立空间的诉求。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女性寻求自我的实现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莉丽的画作中,树被置于画布的中心,来填补画面中余下的空白。树通常是活力、茂盛和繁衍的象征,也代表着女性在家庭中起到的支撑作用。莉丽将树放于中间的做法,是希望将女性置于生活的中心,以此来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
视觉的艺术是能永存的。莉丽用她的画作与世界沟通,面对动荡不安的环境,她通过绘画来构筑自己的精神家园,实现她的自我价值。同时,她也渴望打破外界对于女性的看法,画布就是她与外界抗争的手段。
六、结语
伍厚恺先生称《到灯塔去》是伍尔夫的生命三部曲之一。正是伍尔夫的生命体验,造就了她对于生命的探索。小说中,伍尔夫以意识流的手法展现生活中人与物的瞬间,揭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通过灯塔、窗、海浪、画布这四个意象,传达出对生活本质的思索:面对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生命的反复无常时,人们需要精神上的指引,寻求一个稳定的存在,实现自我价值。
参考文献
[1] 伍厚恺.弗吉尼亚·伍尔夫:存在的瞬间[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2] 伍尔夫.到灯塔去[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3] 戴新黎.论《到灯塔去》的象征艺术[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5).
[4] 万迪梅.从《到灯塔去》的平面意象管窥伍尔夫的诗化小说[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2).
[5] 胡晓华.《到灯塔去》中颜色象征意义的心理空间[J].学术交流,2012(10).
[6] 李嵩岳.窗与两性的灯塔——《到灯塔去》中象征主义解读[J].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2).
[7] 容新芳,张士民.人与物的相映与生辉——论《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夫人与灯塔的象征意义[J].外语教学,2004(6).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