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字我们天天用,但出现时间只有百年,是五四白话文运动时期才被造出来的。
在古汉语中,只要是指一个别的东西,不管指人指物,都可以用“他”来表达。比如我们熟悉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我并无他意”“我们他日再战”。
但是近代以来,国门初开,西方文化来了。西方语言中,比如英语,第三人称的男女是分开的。按说,语言不一样,他们用他们的,我们用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就行了吗?可当时西方文化很强势,我们翻译他们的书和文章时,他们的文字中第三人称既然分男女,那在汉语中对应地该怎么写这两个字呢?
男性的人称代词沿用古汉语中的“他”就行了,但女性的怎么办呢?当时有很多讨论。我们先聚焦在三个人身上:鲁迅、周作人和刘半农。在用什么汉字来指代女性的第三人称这个问题上,三人的主张不一样,拿出的方案也不一样。
先说鲁迅,他刚开始的主张是用“伊”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这个字在古汉语中也是人称代词,但不分男女。古汉语中有这个字,而且和“他”在字形、读音上都不一样,那就借来用下。语言就是这样,遇到了新的意思,不主张新造一个字,而是看看在传统资源中有什么可以借用。所以,鲁迅有一段时间的文章中,指代第三人称女性的字就成了“伊”。
但是,这个方案一旦用起来就会发现有问题。我们在口语中说“tā”,写到纸上为什么就变成“伊”了呢?到底念成什么,难道要我们改口语吗?这是一个创新,但是推广成本太高了。事实上,鲁迅自己最后也放弃了这个用法。
再来看第二个人,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他觉得,不如在“他”的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小的“女”字,一眼可见,也没有语言和书面文字不合拍的问题。但这个方案也只有周作人用了一段时间,没有推广开,因为印刷起来太麻烦,而且在视觉效果上也不好看。
提出最终解决方案的是刘半农,就是他造出了我们今天常用的“她”字。不过严格地说,也不能说这个字是他造的,因为古汉语里有这个女字旁的“她”,不过意思与读音不一样,古汉语中“她”指姐姐,读音为jiě。当然,这个字很早就作为生僻字不用了,刘半农也不知道自己其实造了个旧字,这实在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这个字一造出来,马上就流行开来。结果证明,作为一个方案,它是最好的,避开了前两种方案的毛病。但在当时,这是一个被骂得很惨的方案,因为里面有男女歧视问题。
有人就说,表示男性的“他”是单人旁,表示女性的“她”就是女字旁,女性难道不是人吗?这可不是个别激进分子的少数意见,朱自清就遭到过这样的反对。
朱自清在学校教书时,给学生发的讲义里用到“她”字,很多女学生收到讲义后都修改为单人旁的“他”。还有人认为,既然女性的人称代词用女字旁,男性的为何不用男字旁呢?这才男女平等。
那这段文字公案带给我的启发是什么呢?就是外来者对我们的影响。
过去,我们看见外来者,通常反应是先判断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对我是否有好处、是否有用,以此决定我是接纳还是拒绝,是战还是逃。但是,通过这个例子,我们知道现实情况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外来者对我们最大的影响方式,不是要对我们干什么,而是只要在那里,我们原先的世界就已经改变了。
比如,你可以想象一个生活场景。两个闺蜜正在餐馆吃饭,突然隔壁桌来了个大帅哥独自吃饭。男生跟她们没有任何交流,仅仅在旁边存在了那么一会儿,是典型的生命中的过客。但如果你有生活经验,就知道这两个正在吃饭的女孩,无论是心思还是交谈的话题,都可能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外来的存在不必介入,就会在你们的内部产生新问题。
这就牵涉到我们对当下这个时代的理解了。有人说,这个时代对我们个人的命运影响太大。时代在变,我们就得跟着变。有人说,是环境太险恶,有人对我们缺乏善意,所以我们活得不容易。这种思路都是在说,环境因素在主动介入你、影响你。但是,我们可能把这个事情想浅了。
这个时代的最大特征,是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相邻关系。我们的命运不得不和一些陌生的东西在一起,仅仅是在一起。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里,各种各样的人、机构、话题、观念成为我们生命中的过客,成为我们的他者。他们没打算搭理我们,也不打算介入我们,甚至谈不上什么影响,但只要他们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过,我们的命运、状态等就有可能被彻底改变。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那些他者、过客对我们无恩无怨,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是,由此产生的问题是我们自己产生的,解决的责任也是我们自己的。这才是一个变化时代的真正含义。
这就是我从一个字引发的小感想。
(摘自文汇出版社《罗辑思维:人文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