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从“美国协防”幻梦中惊醒

2025年2月14日，波兰华沙，美国国防部长海格塞斯（左）与波兰副总理兼国防部长科西尼亚克-卡梅什握手

“2%是不够的。特朗普总统认为，要达到5%。而我是赞同的。”“美国不会再容忍这种鼓励依赖的不平等关系。”

从布鲁塞尔北约总部，到慕尼黑安全会议现场，美国新政府的高官们在欧洲首次亮相并且发言，对于欧盟各成员国而言，正应验着它们长期以来惧怕的噩梦。

跟第一个任期相比，特朗普对其他北约成员国军费开支的要求，从2%一下子提高到了5%。新任国防部长海格塞斯更直言，美国的军事焦点将会放在亚太地区，而防卫欧洲不再是美国的首要选项。

2月17日，欧洲领导人在巴黎举行紧急峰会，商讨对美俄双方和谈作出回应，以及未来欧洲的防务安排。即将访美的英国首相斯塔默表示，一旦乌克兰实现停火，他已准备好派出英军到乌克兰当地执行维和任务。

自从二战结束以来美国给西欧提供的安全保障和核保护伞，如今正徐徐撤离。在俄乌战争进入第四年的这个时间点，美国要从欧洲抽身的去意明显，促发了欧盟国家的严重焦虑。此外，为回应特朗普2月13日宣布的“对等关税”政策（最快可能于4月2日落实），欧盟拟讨论限制进口美国的农产品，美欧之间“政冷经热”同样是个幻梦。

后历史时代的幻象

“欧洲历史上的悠长假期结束了！”芬兰总统亚历山大·斯图布在年初的一个讲座上，这样警告欧洲各国。

二战结束后，欧洲多个老牌大国纷纷失去在海外的殖民地，逐渐从老式殖民帝国转变为普通的发达国家。在北约共同防御的框架下，冷战时期的西欧多国，特别是德国、法国、荷兰、比利时和意大利等国，已经长期习惯了把自身的国防安全寄托在美国身上。把自身国防安全放在美国人手里的另外一个效果，是在二战结束后，曾经相互仇视多年的劲敌化为盟友。在整个20世纪下半叶，欧洲难得地几乎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

冷战结束后，多个原本属于华约阵营的东欧国家加入欧盟和北约。当时不少人欢呼“欧洲终于统一了”“另一个欧洲终于回来了”“欧洲放下了历史仇恨”。整个欧洲在冷战后的全球化全盛时期，仿佛也进入了“后历史时代”。用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角度看，在西方阵营战胜苏联后，历史的演进也就结束了——国与国之间再也无须通过军事对抗的方式，而是以软实力和经济竞争展示国力。

默克尔时代的德国，可以说是“后历史时代”欧洲国家的“典范”。国防靠美国、能源靠俄罗斯、经济靠中国，在移民问题上一再放低门槛，默克尔执政的那十几年，就是德国坐上了经济全球化顺风车的大好日子。但随着美国国内民意开始背向全球化，特朗普作为反全球化政客开始崛起，德国也就成为了美国国内舆论的讨伐对象。

2017年在默克尔访美期间，特朗普为了羞辱她，特意准备了一份从2002年开始外加利息的所谓“德国拖欠北约”的面额高达3000亿美元的欠单。在当时，特朗普一反外交礼仪的举动被大西洋两岸笑话，然而到了2025年，随着特朗普再次回归，欧洲国家再也笑不出来了。

“特朗普总统认为，美国作为山姆大叔不应该成为傻子大叔。”海格塞斯在北约总部的记者招待会上，对着台下的欧洲人直白地说。

国防靠美国、能源靠俄罗斯、经济靠中国，在移民问题上一再放低门槛，默克尔执政的那十几年，就是德国坐上了经济全球化顺风车的大好日子。

曾经被认为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后历史时代”终于也走向了尾声。用芬兰总统斯图布的话来说，在这段时间欧洲就算是“过了一个悠长假期”罢了。然而，面对更加晦暗和动荡的未来，欧洲也许远远未准备好。

欧洲国家防务的落差

“我在夜里是睡得着的。”在同一个演讲场合里，斯图布认为芬兰的国防局势是安全的。在他看来，芬兰在还没加入北约之前的年度国防预算就已达到GDP的2%以上，而且在未来还要翻一番。

纵观整个欧洲，各国防务开支的GDP占比，从北往西南可以划分出鲜明的梯队：北欧三国、波罗的海三国和波兰，多年来开支比例在北约平均值以上，可以算是第一梯队；英法两国长期在北约平均值上下，算是第二梯队；德国、意大利乃至西班牙、爱尔兰和巴尔干诸国，则是常年不达标的第三梯队。

对欧洲国家来说，国防实力和经济实力形成了一个错位：跟俄罗斯接壤的国家多年来严加戒备，但是它们在经济上始终处于边缘位置；而远离是非之地的西欧，却在国防领域几乎已经“自废武功”。北约的欧洲成员国在东西两翼形成的鸿沟，几乎很难在短期内填平。很有希望在国会选举后出任德国总理的基民盟主席默尔茨的立场相对鹰派，但对于德国能否在未来若干年内把国防开支占比从2%上调到5%的问题，也表示勉为其难。

由于德国《基本法》对政府债务设置了上限，而基础设施日益老旧的德国，本来就需要一大笔资金去修缮和提升基础设施，突然追加的军费开支会在年度开支的基础上，加上一块沉重的砖石。在德国经济增长乏力的大环境下，要扩大军费开支也就更加困难了。再加上德国已经过了十多年歌舞升平的好日子，国内军工基础也难以一下子调整过来。据估计，德国把自己原先拥有的18辆“豹2”坦克送给乌克兰之后，要重新造出来竟然要再花2年。相比之下，东部国家由于一直缺乏安全感，对待加强军备的态度跟德国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说，德国和诸多西欧国家活在“后历史时代”多年，那么在波兰现有的土地上，“历史”的感觉从不缺失。华沙二战留下的弹孔和故意修旧如旧的老城区，体现了跟西欧国家很不一样的历史心态：西欧认为历史已经终结，民族国家的职能也开始被弱化，而波兰则认为历史从不终结，好不容易争取回来的独立民族国家职能，不能白白拱手让渡给欧盟。

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内所访问的第一个欧洲国家，就是波兰。可以说，在美国决策层眼中，相比起应对“硬不起来”的北约诸国，波兰好商量得多。

海格塞斯任内首次到访欧洲，对不同国家的态度温差已经很明显。2024年，波兰的年度国防预算占GDP的4.7%，算是北约成员国中最高的成员。“波兰是模范盟友”“没有比波兰更真诚的朋友、更勇敢的战士”“我们有共同的战士心态”……在北约总部教训完其他成员国之后，海格塞斯又来到波兰首都华沙，跟驻当地的美军和波兰军政领导人见面。在华沙的记者招待会上，本来想跟海格塞斯客套式握手的波兰副总理兼国防部长，被对方一把拉住拳头往胸脯扯，美防长主动显出热络的姿态已经很明显。

当然，热络的背后是波兰庞大的美国军事装备采购。“波兰的北约成员国身份，目的在于把美国拉近，把俄罗斯挡在远处。”负责接待海格塞斯的波兰防长这么对媒体说。在波兰去年的年度国防预算中，有550亿到600亿美元用于采购美国装备。波兰政府试图用军购来维持跟特朗普政府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效果。

实际上，对于前东欧阵营国家，特朗普特殊的姿态，可以说是一把双刃剑。目前担任欧盟外交专员的爱沙尼亚前总理卡拉斯认为，特朗普要求北约成员国把国防年度预算提高到5%，正和自己在过去执政年间一直希望西欧国家能够作出的举措相吻合。特朗普相当于用“粗暴直白”的方式，把波罗的海三国一直呼吁但是西欧大国没听进耳朵的想法再次说了一遍。

但特朗普对俄罗斯的暧昧态度，却也有可能让东欧局势复杂起来。

爱沙尼亚外交部首席秘书在该国公共广播网上接受采访，形容如今的欧洲安全局势“如履薄冰”。毕竟，各自人口不到几百万、被俄罗斯讥笑为“吉娃娃国家”的波罗的海三小国，跟俄罗斯近在咫尺，但跟俄罗斯的体量对比实在过于悬殊。在欧洲整体决策层相信5年内北约国家极有可能遭到进攻的共识下，这三国的军政决策者在未来几年断不能像芬兰总统那样“晚上能够睡好觉”了。

“欧洲军队”暂难出炉

面对特朗普和普京渐行渐近，乌克兰的处境开始变得不妙。

德国把自己原先拥有的18辆“豹2”坦克送给乌克兰之后，要重新造出来竟然要再花2年。相比之下，东部国家由于一直缺乏安全感，对待加强军备的态度跟德国有着天壤之别。

在开展对美和谈的同时，俄罗斯并没有放缓对于乌克兰民用设施的打击。俄军2月中旬出动无人机，袭击了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已损毁的第四反应堆的防护壳。另外，乌克兰南部城市尼古拉耶夫（位于赫尔松西北的后方地带）一座热能发电站也受到俄军的无人机袭击，造成当地居民在零度以下的环境里，没有电力供应而挨冻。

在俄外长拉夫罗夫和美国国务卿鲁比奥通话宣布“重启谈判”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发表演说，呼吁欧洲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然而，跟乌克兰近在咫尺的波兰，却迎面给泽连斯基泼来冷水。波兰外长西科斯基宣称，波兰并不支持建立“欧洲军队”。正如其防长所说，波兰花了这么多钱军购，是为了“拉近美国”，而不是整合欧洲。毕竟，对历史敏感的波兰人还记得，历史上波兰多次遭遇东西方同时夹击，华沙既要防俄罗斯，也要防德国。

可以说，以欧盟为框架建立一支“欧洲军队”，在短时间内完全摆脱对美国的安全依赖，几乎是天方夜谭。在克宫发言人表示特朗普可“随时访俄”的次日，一直主张建立“真正欧洲军队”的法国总统马克龙，2月17日主持了欧盟层面的乌克兰危机紧急峰会。但在出席紧急峰会前，欧洲多国领导人均没有响应泽连斯基的“欧洲军队”倡议而作出明确承诺。在特朗普政府向欧洲频频逼问“可以给乌克兰提供什么安全保障”的窘况下，欧洲多国众口难调，很难拿出像样的答卷。

可以说，在美俄直接对话的窗口徐徐打开之际，西欧缺少军事硬实力的支撑，话语权也随之丧失。自从二战结束后，欧洲在西边被美国主导，东边则是苏联或俄罗斯主导，多年来这已经成为一种宿命；丧失海外殖民帝国，只剩下亚欧大陆最西端一个狭小半岛的“小欧洲”，恐难逃被边缘化的未来，其命运或许像过往那样难以自主。

“欧洲要成长起来！”如今欧盟多国领导人在即将失去美国保护伞之际痛心疾首的呐喊，似乎来得有点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