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酒者寻宗,绕不开一片土地,江西。
江西有早酒,这一生猛的习俗,与其厚重的烧酒历史有关。如今,国内现存年代最早的白酒作坊遗址,正位于江西南昌李渡镇。这座被誉为“白酒祖庭”的元代烧酒作坊遗址,历经元明清三代,如今仍在汩汩酿着新酒。酒窖中参与了酿酒魔法的微生物,穿越800年仍存活性。
酒的故事,在江西发生得更早。早在公元4世纪初,《晋书》已记载江西酒为皇室贡品,“随岁举上供”。至唐朝,来自南昌的“豫章郡”号船,亦满载着名瓷酒器,向都城长安进献。
2024年11月,一座疑似唐代洪州窑的遗址,在国宝李渡酒庄中被发现,其中酒壶状陶瓷器皿成片,再度印证当地在千年前便已兴盛的酒文化。
坐拥两座遗址的李渡,在2023年,携手其他六家中国名酒企,希望将中国白酒正式推向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以此事件为圆心,国内各白酒品牌凝聚为一股绳,期望将白酒推向更大的舞台。
或有好事者言,白酒消费市场近年已连续收缩,据中国酒业协会《2024中国白酒产业发展年度报告》,2023年白酒产量不足7年前的一半。何苦执着于此?
但对江西酒企李渡而言,酒不只是佐餐小物。其承载的,是这片土地文脉中的求真与守真精神。
位处鄱阳湖水系,与6省相邻又远离政坛中心的地理位置,让江西成为盛产鱼米的丰饶之地,也一度成为文人才士的后花园。富饶使其有余粮得以酿酒,而偏安一隅的地理位置,又培育了此中人对精神世界的高度追求。
从东晋时期的守拙归田的陶渊明,到寄情小词的宰相晏殊、拗相公王安石、55岁复饮黄庭坚,从江西走出的文人,对自我的本真均有股执着的追求。无论身处庙堂之高,还是江湖山林之远,酒总是他们的知己。微醺之时,被压抑在世俗之下的自我,终于有一片伸展的天地。
某种程度上,酒和人在互相成就。如今,酒早已走下餐桌,成为人们独处或欢聚时承载真情的介质。此时,更值得对从前的酒事做一次回眸。千年的人与事重叠在一杯酒中,细品时,一口四香的不仅是酒,更是面对尘世洪流时,对本心的几分关照与坚守。
流淌在古代士人身上的精神一向有两脉。一脉是入仕进取,行大道于天下;另一脉是超然隐逸,追求个人精神的本真与自由。粗略来论,两种精神分别从儒道两家学说中生长出来,逐渐成为士人应对兴衰时,不同阶段的生命养料。
当人生追求与历史脚步一致时,入世容易。但这份天时与人和并不易得。翻阅史书,不难发现,古代士人短短的数载生命,常卷入一轮接一轮的党派斗争,乃至朝代更迭。今日对的主张,在明日也许便被弃置;昨日不被重用之人,因某场思潮轮转,可能忽得些许荣耀。难以把握的外部世界,对跻身功名的士人而言,可能是一场“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当个人理想与社会期待屡屡龃龉,退而关照自我心灵世界,是古人留给自己的喘息空间。江西诗人陶渊明,便是其中隐逸的代表。
如今人们想起陶渊明,他似乎天然是一个悠闲自得的隐士。实际上,青年陶渊明也曾有“大济苍生”的壮志。抱着如此想法在官场沉浮13年,5次辞官,最终花了39年才明白,自己并不想为他人而活。在40岁前,他决然离开官场,这场辨明本心的旅途,酒是不可缺少的引线。
从江西走出的文人,对自我的本真均有股执着的追求。无论身处庙堂之高,还是江湖山林之远,酒总是他们的知己。微醺之时,被压抑在世俗之下的自我,终于有一片伸展的天地。
陶渊明所生活的魏晋南北朝,是个形式动荡的特殊时期。短短5字涵盖的四百年间,大小政权更替数十个,仅陶渊明的一生,便经历了从东晋、桓楚和刘宋三个朝代,中间一朝,仅持续了短短一年。
时代的动荡映射至当时文人身上,怀揣治国理想入仕,最终却走向放浪形骸者大有人在。著名者如阮籍,敌对党派司马昭一度尝试拉拢他,屡屡寻找机会,希望劝阮籍将女儿嫁给他儿子司马炎(即后来的晋武帝)。阮籍无处可躲,选择终日醉酒。他亦有作为之志,但身处乱世,身不由己,只能借酒消愁,麻痹情志。酒醒时,只剩穷途痛哭。
百年离乱发展到东晋末期,并非门阀士族出身的陶渊明,面临的是一条更难的前进路径。一方面,他比高门贵胄多受一重物质的折磨,8岁丧父,12岁庶母去世,陶渊明很早便明白贫穷的感受。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沉溺于魏晋文人式的清谈或醉酒中,用虚无的欢愉自我麻痹。他仍希望为自己找到值得认可的价值。于是,在尚未明确本心时,陶渊明因物质需要和建功思潮的双重驱使,同样走上了官场道路。
但官场的机巧,和他本性的质拙,很快发成了冲突。刚工作的头几年,他已感受到自己不适合官场,“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刚填饱肚子便想辞官回家休息。
另一重追求同时敲打着他,他恐惧自己白首无成,休息无几,又念叨着“四十无闻,斯不足畏”,回到了官场。陶渊明的前半生,便受这两种情绪的痴缠,出仕便厌仕,归田却难安居。
他处在一个可进可退的尴尬位置,虽没有高门亲戚,但尚有才能,能被上司赏识。他若想谋一官半职,得身后浮名,存一定可能。但追寻这条路,注定了他要扭曲自然,压抑自己的本性与志向。
哪里才是心安处?清醒时难以挑明的感情,陶渊明放到了酒中。单以《饮酒》为名的组诗,有二十首流传下来,其余诗歌中,也常见贪杯的踪迹。
从流传作品中可以看出,陶渊明为官时过分的打击是没有的,大多是感士不遇、要矫厉本性一类常见的社会化问题。但他偏偏对此笨拙。“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酒让他压抑的本性释放出来,在一场场独酌中,陶渊明逐渐感受到,比起委屈自己喜好自然的天性,他更不在乎所谓的“身后名”,也不在乎口腹欲。“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人生所能把握的,不正是在当下及时行乐吗?若为一句浮名,换一生枯槁,陶渊明并不愿意。
想通此事时,陶渊明已辞去彭泽县令,驰骋回田园。对他而言,这已太晚。“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屡屡尝试委屈自我而入仕的陶渊明,终究在田垄中,回归了自然。偶有人前来拜访,他摆酒欢迎,但再不愿谈回去做官一事。在自己的本真状态里,陶渊明度过了生命的后二十余年。
临死前,陶渊明为自己拟写挽歌,“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如陶渊明一般在出仕和入仕间决绝选择的人,毕竟是少数。对更多人而言,隐逸是穿插在日常中的瞬间。端起酒杯的短暂时刻,便是一次对自我的回归。出身于江西抚州临川的宋代宰相晏殊,是此中的代表人物。
五代十国时期,江西相对稳定的环境承接了一大批避世移民。虽是乱世,江西人口增长率却达124%。和酿酒相类,物产丰盛,便有发展精华的余闲。增长的人口和各地文化交融,让江西迎来一个文脉兴盛的时代。
相继而来的北宋,江西才人辈出。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以及开国前期的宰相晏殊、与苏轼并称“苏黄”的黄庭坚,均出自于此。宋代的江西文坛,为人们如何在求取功名的路上守一分自身安宁,留下了许多参考。
如今回望北宋,和前后历代相比,宋朝无疑是一个对文人高度友好的朝代。相对长时期的国事稳定、更完备的科举制度、善待文人的祖训,给不同阶级的士人留足了发展的机会。理学在此时走向繁荣,少习六经以备科考的士人,很早便有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准备。清醒的白日,人相当大一部分精神,都匀给了更大的外部世界,期望通过在公共事业上的成就,达成自己的志业。
但对理性的重视,无形中缩小了个人情感的空间。如戴建业所言,相比唐朝,宋代诗人在精神上有种退缩内敛。他们有极强的改造外部世界的使命,但人生的无常却因此显得更难以把握,在诗词中,宋人不时抒发着这种幻灭心境。
酒,是宋人平衡与缩小这种幻灭感的介质。
回到晏殊身上。14岁便在殿试上得到皇帝赏识,获同进士出身的晏殊,饱受宋真宗、宋仁宗两代皇帝喜爱,一生官至宰相。后人多记得晏殊在词上的闲适,但在生前为官时,晏殊在地方和范仲淹一同改革官学系统,培养了大批人才,更不吝于提携后辈,将人才笼络至京城,称得上忧勤为国。
五代十国时期,江西相对稳定的环境承接了一大批避世移民。虽是乱世,江西人口增长率却达124%。和酿酒相类,物产丰盛,便有发展精华的余闲。增长的人口和各地文化交融,让江西迎来一个文脉兴盛的时代。
年老时,仁宗仍以宰相礼仪对晏殊,许他五日一朝前殿,几乎每周君臣相见一次。人生可谓圆满。
即使富贵顺遂如晏殊,仍然逃不过命运的无常。一生中,晏殊共遭遇了三次贬谪,在后人看来,给晏殊施以贬谪之实的原因往往不是大错,或因帝王的迁怒,或为朝中势力平衡。即使晏殊被降职外派的场所,多是京城附近的富饶大州,但终究有身不由己的感受。
只好入酒。“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晏殊好酒,在他的家乡临川,如今还流传着晏殊闻得酒香,“知味拢船”的典故。日常,他喜欢唤人来家中小聚。酒酣时节,平时理性的外衣得以短暂放下,把自己如小船一般沉入命运河流中,感受着无常的流动。
让他心里泛起涟漪的,往往不是具体的某个事件、某场贬谪,而是更恒常的命题——年光有限,聚散有时。望着花无可奈何落去,望见在座友人容貌老于前岁,望见满目河山,想到彼此终将面临与亲人、友人相隔,这都不是个人理性可以完全消解的。怎么办?
他劝旁人也劝自己,不必拒绝情感的自然流露,喝杯酒吧。易逝的事情如此多,既然不能理解,也无法改变,那“不如怜取眼前人”。
对晏殊而言,酒不是用来浇胸中块垒的,而是让人在认识到理性有限后,扩大自己情感的包容度。在自己难以动弹,无可把握的命运里,酒是晏殊们为自己心灵留下的空间。“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饮酒。”1084年,洪州分宁人(今江西修水)黄庭坚到了其偶像陶渊明辞官还乡的年纪。同样年近不惑的他却在赴任途中的一座僧塔前发誓戒酒。16岁时,黄庭坚已开始饮酒,如今他却在《发愿文》中写下毒誓,“设复饮酒,饮洋铜汁;设复淫欲,住火坑中;设复食肉,吞热铁丸”,希望远离这些曾让他快意的事物。
他谨守此愿,此后15年酒色肉食不沾身。但在55岁,黄庭坚却在和朋友宴饮时道,“不饮旁人笑我”,不动声色地选择了破戒。其中发生了什么?
人与外部世界的相与,或许可分为三重姿态。陶渊明选择转身,彻底回到自己的心灵世界;晏殊则是幸运的适俗之人,能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寻得几分余闲。但有另一种人,他似乎总缺一分好运,以走上一条自我与社会相合的道路,而自身的怀抱或能力,又让他难以放下一切,彻底成为隐士,一生都在志与业中搓磨。黄庭坚一度便困于此。
修水双井黄氏家族,在黄庭坚之前,已出了22位进士。家学渊源,黄庭坚在8岁是便自比谪仙,“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他颇有傲气,16岁时已向往陶渊明的隐逸生活。在山林间,他咏陶诗,习饮酒,早慧地感叹,“在世崇名节,飘如赴烛蛾”。奔赴功名利禄,和向烛光扑火的飞蛾有什么区别?
黄庭坚此后的人生,虽同样需要循大流走上“赴烛蛾”的道路,但在更多时刻,他选择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
22岁中进士后,黄庭坚赴任来迟,惹得当朝宰相富弼不满,得罪了本欣赏他诗文的贵人。元丰元年,王安石变法推行正盛,苏轼正不为新党所容,在京城外漂泊任职。此时,在国子监教书的黄庭坚却主动写诗给苏轼,寻求结交。这两件事,均见他不能或不愿向外部的名利拜服。
酒中,禀性各异的江西才人,在历史上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千年过去,酒仍然是江西人生活中难以或缺的滋味之物。
但选择不圆滑,往往要付出代价。元丰二年,苏轼身陷乌台诗案,此前黄庭坚和苏轼交友时唱和的诗歌,便成为了他的把柄。是年秋天,黄庭坚被免去国子监教授的职位,被调往吉州太和县赴任。在太和为官4年,黄庭坚为民减免盐税,颇得民心,4年后却被进一步降职为另一镇镇监。
此时,黄庭坚已不如年轻时一般气盛。发现在官场的身不由己后,黄庭坚感叹,“俯仰之间已陈迹,暮窗轨了读残书”。他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诗中却显得失落老态。赴任镇监的路上,黄庭坚索性发心,愿戒酒色荤腥以表心迹。
戒酒一年时,他遥想起年少时与朋友郊游,“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人世无常,心性蹉跎,都照见在一杯酒中。
而坎坷的际遇远没有就此结束。即使受乌台诗案影响,黄庭坚仍一直看重他与苏轼的友谊。变法一事推行反复,被看作苏轼党人的黄庭坚,在一次次政治的洪流中,在仕途上被越推越远。一路从京城辗转至贵州、湖北、广西。
路途的遥远,却让黄庭坚以另一种方式,了解了自己还能如何生活。在四川宜宾,当地士子不以黄庭坚被贬谪为怪,仰慕其文风,主动前来求教。这番交往让他想起自己在国子监时的教书生活,另一种不以功名为善的生活,重新向黄庭坚打开。
他的身体已不如年少时强健,身边更湿气重重。但在山村教书,在山水间郊游,何尝不是一种实在的乐事?已年近六十的黄庭坚,索性怡然复饮。醉时,前尘往事勾清,“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在酒中,他放下了一生所累,重新想起少年时,自己在山林中学陶诗。“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
何处不是山林?终于在自己的命运中获得自由,对黄庭坚而言,这是属于他的此中真意。
酒中,禀性各异的江西才人,在历史上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千年过去,酒仍然是江西人生活中难以或缺的滋味之物。面对变动不居的外部世界,人们总在命运的起伏中,酝酿出独属于自己的浓香、米香、清香,最后沉淀出酱香。
举杯时,我们敬的,往往是这份进退得宜的精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