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赖山阳的《日本外史》深受朱子学思想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其“名分”和“势”的理论建构上。主要探讨这两个核心概念与朱子学的内在联系。首先,赖山阳的“名分论”直接延续了朱子学“正名定分”的思想传统,将朱子学中“名分秩序被视为天理的体现、是维系社会政治秩序的根本”应用于日本历史解释,强调天皇作为大义名分的核心,为武家政权与天皇体制的并存提供了理论基础。其次,赖山阳“势”的概念明显受到朱子“理势”思想的影响。朱子认为,“理”与“势”相辅相成,“势”是“理”在现实中的必然展开。赖山阳据此发展出独特的历史变迁观,认为政治实权的转移是“天理”运行的必然结果,体现为“势”的作用。通过“名分”与“势”的辩证关系,赖山阳构建了一个统一的历史解释框架,并在“天理”与“人事”的互动中,展现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体现了对朱子学的创造性运用。
[关" 键" 词] 赖山阳;《日本外史》;“名分论”;“势”;朱子学
引言
江户时代是日本汉学的全盛期。尤其到江户后期,一些知识分子已经敢于在诗文才学上与中国文人一较长短,独霸关西文坛的赖山阳便是其中之尤者。赖山阳的著述是多方面的,使他成大名的,虽是他的史论,但认识他首先是因朱子学出身,他的历史哲学是以儒学思想为基础的。赖山阳的毕生心血《日本外史》,以中国史学思想与文学技巧演绎日本历史,代表了日本汉学的最高成就。本文旨在深入分析朱子学如何从理论层面影响《日本外史》的历史书写逻辑,特别聚焦于“名分”和“势”两个核心概念的思想转化。朱子学的“名分”与“理势”等核心概念,通过赖山阳的创造性阐释,被赋予新的历史解释维度。这种思想转换不仅体现了儒学思想在日本文化语境中的本土化进程,也展现了知识生产中思想传统的内在活力。
一、《日本外史》
赖山阳的《日本外史》是江户时代后期最具影响力的汉文史著之一。这部二十二卷的纪传体史书历时二十余载完成,作者从23岁起笔,直至文政十年(1827年)方才告竣。其叙事始于平安时代中期源、平两大武家的崛起,跨越镰仓幕府的建立,延续至江户幕府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时期,全面记述了日本武家政权的历史变迁。作为一部兼具史学价值与文学品质的著作,《日本外史》不仅以人物传记为经,更辅以“外史氏曰”的评议为纬,展现了作者独特的史学见解与文章风骨。
该书完成后即呈送前老中松平定信(1758—1829)而获得盛赞,随即在知识界引起广泛关注。作为幕末时代学塾的重要教材,《日本外史》以优美的文笔和质实的内容,成为当时知识分子的必读之作,是整个19世纪日本最受欢迎的史书之一。其影响力不仅体现在学术层面,更在思想层面对幕末的尊王攘夷运动与倒幕维新事业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清朝驻日使馆参赞黄遵宪(1848—1905)所观察,明治维新的成功与“汉学之力”密不可分[1],而《日本外史》无疑是其中的代表作。德富苏峰(1863—1957)为赖山阳所作传记中的评价——“知我者由《外史》,罪我者亦由《外史》”[2],生动地概括了这部著作在日本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与争议性影响。
二、赖山阳简介
赖山阳出身于藩儒世家,其父赖春水、叔父赖杏坪都是名震一时的诗人、学者。其父亲赖春水21岁前往大阪拜入儒者片山北海门下,加入以北海为首的混沌社(诗社),并逐渐崭露头角,随后又在当地开设私塾“青山社”,作为朱子学者声名鹊起后被任命为家乡广岛藩的儒官。在明和、安永年间(1764—1780),徂徕学势力正盛、折衷学风靡之时,以春水为核心的朱子学者在大阪潜心研究朱子学,为其复兴而努力,最终通过幕府权力实现了朱子学的“正学”化。赖春水对朱子学的信奉程度非同寻常。他在《春水遗稿别录》的《学统论》中明确指出:“学术有数家,唯取程朱之学而断然排斥其他,何也?盖以其本于天道,主于人伦,本末兼备,传之无弊,唯程朱之学为然。”[3]春水之所以如此推崇朱子学并支持异学禁令,与当时的社会形势密切相关。朱子学强调天理贯穿自然与人间秩序,重视现行社会制度。虽然其核心理念“天人一贯之理”在理论上可能成为体制批判的依据,但实际上往往被用来合理化既有秩序。
在父亲春水的影响下,赖山阳自幼饱读经史,“平生喜谈古英雄”。据赖山阳门人江木戬在《山阳先生行状》中的记载,赖山阳少有奇才,初有志于文,年十三,其父春水先生好友柴野读其所作诗,惊为天人,但劝其勿以写诗作文的文人为志业,所谓“千秋有子,不教之为实材,乃欲使为词人乎?”遂教赖山阳读史,初读《通鉴》《纲目》,后扩至《左》《国》《史》及诸子书[4]。21岁时,因脱藩事件,赖山阳遭到禁闭、废嫡。在禁闭中,赖山阳说自己“穷愁著书”,在书涵《幽居中的陈情》中,将自己比作“虞卿”“司马迁”“柳宗元”,希望将自己的才能倾注于文章中。赖山阳效仿虞卿,用“穷愁”一词来表达自己被幽闭的处境,决心像这三位一样将精力倾注于文章写作。此外他的父亲赖春水曾向广岛藩进献了《大日本史》的抄本,并多次请愿开展日本国史编撰事业,后获许可编撰,却在开展四年后被突然下令中止,因此,春水的国史编纂事业被迫中止。由于心有不甘,父亲把这项事业交给了儿子赖山阳。在赖山阳写给筑山捧盈的书简中记载:“愚父壮年之时起,本朝编年之史,辑申度志御座候处,因官事繁多,十枚计致,相止申。我义有幸坐人,所以继承父志,成就此业,在日本所谓必要之大典,乃艺州之书物,为人所呼,以偿夙愿。”[5]又因当时通行的奉水户藩主德川光圀之命编撰的《大日本史》卷帙浩繁且文字生硬,便立志编写一部通俗易懂、面向大众的史书。
三、《日本外史》中的“大义名分”
《日本外史》共二十二卷,以武家时代为对象,采用汉文体讲述其历史源流,叙述风格独特,借鉴了《史记》的“世家”。全书以将军家为核心,设“正记”如《源氏正记》《德川氏正记》,辅以“前记”“后记”和“论赞”,共涵盖十二氏。此外,还插入序论、副论及19篇评论,仿中国史书传统的议论手法。在《外史》的论赞中,重视“名分所在,不可逾越”(卷之九,《足利氏正记·足利氏下》)和“名分”(君臣上下之分)的观点,而这“大义名分论”是其受到朱子学的影响。
“名分”是儒学的一个重要观点,它源自《春秋》《资治通鉴》和《资治通鉴纲目》。随着朱子学传到日本,“大义”“名分”“正统”的概念也一同传入日本,至镰仓末期,史书开始言及“名分”“正统”。赖山阳“受家学,烂熟《小学》《近思录》而已。十四五岁因曝书,见苏文史论,诧曰天地间有如此可喜者,乃窃诵习,手抄范增论及倡勇敢策,贴壁日观之,自是遂有学文之志”。苏轼在《后正统论》中数次提到“名”与“实”,他认为“正统”就是“名”:“正统者,何耶?名耶实耶?正统之说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6]苏轼强调人心对君主的重要性,这也影响了赖山阳。对此滨野靖一郎评价道:“这种比起‘天’更重视‘人心’的现实性理论,对山阳的正统论产生了很大影响。”[7]
对于日本来说,作为史书直接影响《日本外史》的,应该是水户藩的《大日本史》。贯穿《大日本史》和《日本外史》两部史书的修史精神是相通的,概括来说就是站在朱子学的名分论的立场。《日本外史》也被指出是沿袭了水户藩《大日本史》的南朝正统论观点。基于这一立场,在采用纪传体方式编撰的《日本外史》中,赖山阳除了把分别建立镰仓幕府、室町幕府和江户幕府的源氏、足利氏和德川氏列为正记外,还把虽未有将军之名,但为了正统南朝而牺牲生命的楠氏、新田氏独立成卷,这一编撰安排体现了赖山阳对南朝正统地位的认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足利氏虽执掌幕府大权,但其将军之位源自北朝所赐,不符合山阳基于“名分论”的价值判断[8]。
赖山阳在评述镰仓时代北条氏镇压承久之乱(1221年)时,明确表达了其对武家政权僭越行为的批判。他指出,古代武臣本应效忠天皇,如源氏、平氏皆是如此。而北条氏身为将军家臣,却擅自制约朝廷,甚至在承久之乱中凌辱天皇,将万乘之尊视如孤豚,此举违背君臣大义,令人不齿。(卷之五,《新田氏前述·楠氏》此处引自绪论)。此外,赖山阳对后世推崇的北条泰时这样评价:北条氏通过阴谋权术掌控天皇废立与摄政任免,表面上装作不得已而为之,实则是其家族长期把持天下的权术。即便泰时后来施行善政、致力民生,在山阳看来也只是出于对其悖逆罪行的恐惧与赎罪。特别是在承久之乱中,泰时身为贤者不能以理导正,反而助纣为虐,任何善政都无法抵消这一大罪(卷之四,《源氏后记·北条氏》)。赖山阳高度赞扬了楠木正成在元弘之乱中效忠后醍醐天皇的忠节。他认为,正成以弱小之躯倡义勤王,击败北条氏护卫,鼓舞四方义士,最终为历代天皇报仇雪耻,使天下万民重见天皇圣德。虽然正成地位未能与其才能相称,但他以身殉国、靖献先王的精神影响深远,激励后世公卿将士共同效忠天皇,堪称武臣楷模(卷之五、“新田氏前述·楠氏”此处引自绪论)。
四、《日本外史》中的“势”
在《日本外史》中,除了大义名分论之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其政权交替论中体现的一种历史必然性观念——即将治乱兴亡视为历史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这种观念用“势”这一概念来表达。他认为,皇统有天为之保证,是历史中不变的要素,但历史的治乱兴废却是因时而变,而变的关键,即在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相互联系不够。赖山阳对源赖朝创立的武家政权持肯定态度,其认为:“当官僚携簿记投奔镰仓时,已显示民心所向。皇室既自失政权又不图收回,民众无所依归,故由有才能的皇族后裔代为执掌政权乃势所必然。源氏作为清和天皇后裔,世代效力王事,至源赖朝经营创建幕府,带来天下小康。更重要的是,赖朝并未僭越名分,仍恭顺于朝廷,符合武家正统之道。”(卷之三,《源氏正记·源氏下》)
在赖山阳看来,天下万物有“名分”和“势”两个概念。所谓名分,就是天皇居上、群臣居下的根本原则,不可违背、破坏这种上下关系。天皇之所以居于上位,是因为要实施爱护百姓的政治。如果居于上位的天皇无法对下位者实施抚民仁政(善政),民心就会离开天皇。民心一旦离开,天命就会改变。天命改变之后,就会从下位出现取代天皇、给人民施行仁政的人,这是人力无法阻止的,这就是所谓的“势”。因此,居于上位的天皇必须敬畏这种“势”,不能只依靠名分。但同时,居于下位者自然也要尊重名分,不能以“势”为借口扰乱名分(即使执掌政权,也必须尊奉天皇为君主)。
《日本外史》中“名分”与“势”的概念,是建立在儒教“天”的思想基础之上并与之相关联的。江户时代的历史思想主流是由儒教的历史观所形成的,其根本原理建立在“天”的思想基础之上。按照儒教的历史观,“天”支配着历史世界,有德行且实施抚民仁政的君主必然会因“天”的回应而繁荣昌盛,相反,无德且实施暴政的君主必然会因“天”的回应而灭亡。历史被视为基于“天”所主宰的道德理法而产生的治乱兴衰。此外,在构筑《外史》中“势”这一理论体系的过程中,赖山阳无疑受到了《封建论》的影响。柳宗元在《封建论》开篇写道:“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9]“势”即社会和政治的客观形势,而“圣人”是指尧、舜等古代君主。后因诸侯势力日益强大威胁到中央政权,封建制又成为“圣人”的隐忧,但此时的封建之势已经无法由人力废除。由此可见,是否实行封建制,并不由统治者的意志决定,而是客观形势发展的结果,这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10]对此赖山阳肯定了历史之客观的必然性,即所谓“势”。但他并没有把“势”依唯物主义来把握着,相反地说什么国因“土”而立,“士”因“气”而立,这是唯心主义的结论。而且他也不主张突变,而主张渐变,拥护封建制度,不想推翻它,所以从源平到北条氏,足利氏到织田氏、丰臣氏,幕藩统治时有变动,而“今朝廷者,神武以还大一统之朝廷也”,这是绝无变动可言的。
结束语
在《日本外史》的写作中,赖山阳着重阐明了日本历史的两个核心特征及其内在联系:其一是皇统的延续性。天皇作为不变君主的存在,赋予日本历史独特的连续性和统一性。赖山阳通过描绘武士的壮烈人生,阐发了“勤王”“尊王”的道德准则,建立以君臣秩序为核心的大义名分论。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天皇地位的关注是从对武士生平的感悟中衍生出来的。其二是政治实权的流转。从天皇(朝廷)到武家政权的转移,以及武家政权内部的更替,体现了“天”的道德理法。赖山阳由此提出抚民仁政论,强调统治者的德行与治乱的关系,并通过“势”的观念说明政治实权变动的必然性,从而预示了当前体制的衰落趋势。
赖山阳虽以史学名,以诗名,但他的学向所寄,仍在朱子学方面,所以他的门人江木锷水在《行状》中说他:“经说归本洛闽,而不甚墨守,要以通古圣贤立言大义为务。”他不是徒谈性命、研训诂,而不务实用实学的人,所以他虽信朱子,但有所不甚信,说他是朱子学的否定者,还不如说他是把朱子学的立言大义融会贯通之于史学里、诗里。所以,朱谦之评价赖山阳是宽政以后朱子学派中最活跃的一个学者,也是最出色的给朱子学以光荣的下场的巨人。
参考文献:
[1]陈铮.黄遵宪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德富猪一郎.赖山阳[M].东京:民友社,1926.
[3]赖惟完.春水遗稿别录[M].东京:世并屋伊兵卫,1827.
[4]江木戬.山阳先生行状[M].东京:博文馆,1908.
[5]德富猪一郎.赖山阳书翰集[M].东京:名著普及会,1980.
[6]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濱野靖一郎.賴山陽の思想一日本における政治学の誕生[M].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2014.
[8]张赫.关于赖山阳历史哲学中“名分论”的考察[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6(6):91-99.
[9]余冠英,周振甫,启功,等.唐宋八大家全集:柳宗元集[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
[10]张赫.赖山阳“封建之势”理论体系研究[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2(4):99-106.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罗佳园(1999—),女,汉族,江西宜春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日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