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黄老哲学的思辨魅力

2025-02-18 00:00:00牛潇翊
名家名作 2025年3期
关键词:黄老世俗红楼梦

[摘 要] 在中国哲学发展史中,黄老哲学影响深远,为历代创造主体注入了新的活力。《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一,其在情节架构、描写手法、人物塑造与命运揭示等方面尽显黄老哲学思辨特质。于情节架构,“假作真时真亦假”等概念对立统一,“以反求正”手法贯穿始末,借“醒人”“迷人”视角交织现实与超现实;于人物关系,槛内槛外之人相互映衬、对立转化;于艺术形象刻画,如林薛“双峰对峙”之手法,与《老子》思辨哲学相呼应。《红楼梦》独特的黄老哲学思辨,突破文学传统,深度探赜人生,为读者呈献全新视野与深邃文化,激发了读者对世界本质的理性思索。

[关" 键" 词] 黄老哲学;《红楼梦》;正言若反;逆向思维;理性思辨;创造主体;中华文化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人类文明智慧的曙光总是能跨越时空,跨越每一段历史以及当下和未来,在斑驳苍茫的宇宙中交相辉映,历久弥新。当我们俯察文明之跨越时,不难发现最古老的智慧常常能和最现代的思想争芳斗艳、紧密交织。当代知识分子可以从古老的文化中探求灵光,异域者亦可以从中华文化中得到启迪。自古以来,人类社会创造主体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神秘而又有趣的联系。《红楼梦》的读者对它的痴恋是,《红楼梦》的作者的古老智慧是,深埋在国人心中的黄老哲学亦是,它们总是这样交相辉映。

中国哲学源远流长,溯其根源,在百家争鸣的繁荣中,老子的思想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庄子的哲学更是把中国哲学发展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黄老哲学不仅影响了魏晋玄学,也影响了佛教禅宗,它以其开阔的视野、宏伟的境界、丰富的理念,激发了人们对于解放自我的渴望,并以此为基础,更进一步促进了理性的思考。[1]黄老哲学的思辨特质为中华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它不仅填补了儒家思想在精神领域的空白,更为后代的作家提供了无限的灵感,激励着他们不断探索、挖掘、创新,使文学作品充满了深刻的思考意义,展现出别有天地的思辨魅力。

作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蕴含着一种独特而深邃的思辨哲学。当我们赞叹这部作品的本真时,也会发现它所蕴含的精妙构思和丰富隐喻,其无论是主要脉络情节架构上的石与玉、真与假、冷与热等一系列相互对立的概念范畴,还是在艺术描写手法中的张与弛、繁与简、动与静,都展示了丰富多彩的情节构想,同时揭示了作者在描写复杂多变的社会关系中的对应与对立、转化与划归。正如“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不可看正面,只可看反面”,都是对概念相对范式的转化与统一。除此之外,《红楼梦》还通过一种更加敏锐的视角去体察事物,通过反面消极的手法来表达积极的一面。正所谓亢极之悔、剥极将复、静极思动、乐极生悲。“致虚极,守静笃”[2]的逆向思维方式在全文中贯穿着以反求正的描写手法与语言特征,这正是黄老哲学思辨思想体系构筑的显著特征。[3]因此,在艺术表达的思维模式上,《红楼梦》所展现的正是黄老哲学独到的思辨魅力。

纵观历代古典文学小说,大多谪仙人间、英雄救美云云,不免落入繁文缛节、规劝惩说之俗套。然而,如红楼般自创神话、幻境谶迷,以丰富的思辨内容展开的描写手法则是独树一帜。每一位人物的命运,或是判词谶语,或是双关暗示,好像在故事的开头便已点明。可读者却不因知晓“谜底”而失去兴趣,反而更加关注其生命历程的本真,玩索而有得,探求人生真谛。“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这是何种美丽和灿烂,令人心醉,又是何种无奈与悲情,使人战栗。元春的故事正如那引入世间的灯谜一般,果然倏如流电惊,短如春梦,薄似秋云。回首相看,未必是元春自己罢,许是万千“入世迷人”的背影,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常受鬼神摆弄。只有“出世醒人”或“旁观冷眼人”在反观当中才看得清。这种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的描写视角,使原本平淡的生活轨迹的固有思辨意义得以彰显。

许是应了曾国藩所言“人生如把戏”,想必作者是在看尽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起伏悲欢,尝尽了“生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的人生况味后,蓦然回首,循果推因,由末返本,幡然知晓“夫吉凶之与善恶,犹善恶之乘形声,自然而然,不得相免也”的黄老思辨哲学。再回过头来,不仅看到了事物中肯定与否定的对立性,更深刻地领悟到了从否定的角度去理解肯定比从肯定的角度更为深刻。譬如,“假”于“真”而言是一种否定,而“假”似乎可以更加形象地去刻画何为“真”;又如,“了”对于“好”是一种否定,而从世间大都逃不过的“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亘古不变的结局中翻过来,似乎更能看得清“金满箱,银满箱”这样让世人好不艳羡的“好”光景。从“行春车马闹如烟”到“门庭冷落鞍马稀”,“翻了个筋头”的生活在理性的思辨与反观中得到了升华。贯穿《红楼梦》的“以盛写衰”“以乐写哀”不正是“正言若反”的艺术魅力与黄老哲学思辨魅力的体现吗?

《红楼梦》展现出“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的旖旎与繁华之景,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中可谓登峰造极。而在其中透露出的怅惘之感、悲苦之情、凄凉衰败之意又彻心透骨,郁郁不得排遣。红楼开端,未见其正文,先见贾雨村于智通寺内巧遇龙钟老僧。此处脂砚斋有评:“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境;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4]“醒人”与“迷人”正是概念相对的范畴,由“醒人”之眼细观“迷人”之事,自然要比“迷人”不辨菽麦的视角更加清晰。在“醒人”的目光中,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世界交织在一起,属于后者神瑛入世、警幻入梦、谶语入诗,时时起到反观的作用,以“醒”见“迷”,以“观”见“思”。其“回风舞雪,倒峡逆波”之精妙,便不再仅仅只是一种写作技巧了。超现实本是虚无,但在现实中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通过隐喻和象征与“正言若反”的艺术表达手法,引导读者产生醉领仙言取舍宜、似真是幻迷当省的超越之思想,进而从意、受、想、行、识各个方面去体察现实世界。

在现实世界哀乐之情的艺术表达中,《红楼梦》同样贯穿着对应对立的描写手法,从世俗的与超越、超乎世俗的两层意象展开。超脱世俗意象之写法,正如《世说新语》所写:“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5]由此可见,此种对世俗哀乐之情给予的超脱的描写比一般的描写手法更深于情。[6]在《红楼梦》中,宝玉对世俗的哀乐之情常常如过耳秋风,漠不关心。元春入宫,贾政荣迁,宝玉视有若无;而闻得葬花哀吟,竟然痛哭流涕,由花及人,由黛玉及于世人,尘土一捧,终归于无,则自己安在?这不正是超脱于现实世界而对于宇宙万事万物的至深的哀感吗?不正是《红楼梦》的本真之味吗?即使和红楼中人尽看哀乐难辨之事,贾宝玉更有他独属一面的见解。如金钏身死,常人闻之顿生万分怜惜之情,宝玉闻之抢天呼地,恨不得身亡命殒,与金钏同去,这便是超越一般世俗之深哀。怡红夜宴乃是宝玉最为畅快之事,自由之极,醉酒酣畅,不知今夕何年,此乃超越一般世俗之真乐。由是观之,宝玉未曾有过对世俗世界哀乐之情“人生路旁两茫茫,不见草在不见花”的朦胧之感。之所以能刻画出如此深沉而又不失本真的情感体验,其实在于作者对于世俗世界的理性思辨,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思辨哲学。通过思辨从形而下的物象中脱离出来,深刻地描绘出超脱于世俗的、形而上的情感体验。

《红楼梦》中描绘现实世界的艺术表现手法的确令人叹为观止。它打破了传统文学的界限,展示出开拓的思维空间与非同寻常的哲学高度,非其他古典文学作品所能及。其中的悲欢离合、荣枯变迁、聚散无常、穷通之理,虽精心勾勒、溯其本真,但扑朔迷离、难以琢磨。这不仅仅源于作者的丰富阅历和精湛修养,更体现了他独到的思考力和洞察力。在这样对立统一的思辨哲学中,否定深刻于肯定、反观直接于顺推的逆向艺术描写手法为小说的创作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黄老哲学的思辨思想在《红楼梦》中不局限于刻画现实世界“正言若反”的艺术体现作用上,其隐藏于人物关系架构背后的思辨因素也同样耐人寻味。

“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在《红楼梦》的人物关系框架中,无论是秉着雅洁之气的“槛外人”还是带着富贵俗气的“槛内人”,似乎都热衷于《老子》《庄子》之文,这本并不那么重要,而在《红楼梦》这样一个文人嗜佛的宏观叙事主线中,反而显得愈发有趣。在中国式的哲学中,信仰体系往往体现出别致的多元化。[7]人们可以通过黄老哲学的思辨模式来诠释佛教理念中生涩隐晦的哲学理念。因此,在《红楼梦》中所体现的佛、道、儒混沌杂糅;僧、俗、男、女纷乱难辩;世俗世界、超越世俗世界的交织困顿,其羁绊之深、思辨之理在黄老哲学中都可以找得到渊源。

思辨哲学的运用在表现人物关系的架构上同样富有创造性。《红楼梦》全篇中所体现的人物特征几乎没有一个是“峭然孤出”的,都体现了相对举出、相反相成的显著特色。全文开篇,未见大观园之盛况,便先出来“一衣沾不足惜”淡泊清雅的甄士隐,而紧随着一个“贪此恋荣华”恓恓惶惶、求索名利的贾雨村,一真一假,一起一伏,一冷一热,升沉相对,枯荣有数,得失难量。英莲卓乎不群却遭遇了厄运,可谓小姐丫鬟命;而娇杏出生寒微却命运两济,可谓丫鬟小姐命。一个由主沦为奴,风月难扯;一个由奴升为主,离合不骚。在荣国府里,出来一个恪尽职守、殚精竭虑的贾政,便紧随着一个妻妾成群、不务正业的贾赦。作品中既有性情内敛、淡泊清心的李纨,又有贪婪成性、沟壑难平的凤姐。同是丫头,却有“晴有林风”“袭为钗副”。同胞姊妹,探春温文尔雅,礼教有数;贾环哗世动俗,有失体统。同为侍女,周姨娘沉默寡言,可谓极静;赵姨娘无事生非,可谓极动。作为老仆,焦大因犯上而惨遭放逐,赖大因忠心而发达一时。卜世仁虽为贾芸亲戚,却冷漠无情;醉金刚不过一面之缘,但胸怀正气。这种相互映衬、相互补充、相互呼应的关联,几乎遍及《红楼梦》每一个角落,它们的表达方式随着环境、情境、特征和尺度的变化而变化,没有一丝拖沓刻意,毫不刻板。

当我们不再着眼于表层的故事情节而深入挖掘其内在精神象征时,可以发现人物关系之间的抽象艺术表达手法更是独树一帜。作者在人物关系中加入了隐秘的五行关系,如薛宝钗属“金”,林黛玉属“木”,“庚金”之命恰恰是“草木”之命的克星;而贾宝玉的“石”却展现出别致的对立转化特征,既可风化成土碾作泥,遇水而生木,又可千磨万击采炼罢,遇火而成金。在这样巧妙的哲学关系中,有了“木石前盟”“金玉因缘”这样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结局。[8]在“木”与“金”之上,在“火”与“水”之中,我们不难检索出独属于中国式哲学的一系列相关的概念意象与思辨魅力:木近水、金近火,相生相克、相乘相侮、复化治胜;阴与阳,苍茫与活跃;无与有,悲哀与欢乐等。这正是黄老哲学思辨的魅力所在,是对宇宙万物对峙对立、转化划归的本质认识的体现。

这里不妨着重去看《红楼梦》人物架构中“对子”的艺术描写手法,历代颇受读者关注的林、薛二位姑娘,就艺术形象表达的相辅相成、对立互斥而言,的确是“双峰对峙,两水分流”。宝钗在为人,黛玉在写诗;宝钗在处理婚姻问题,黛玉在追求理想爱情;宝钗把握住实际,黛玉沉溺于意象;宝钗有意识地遵循社会规范,黛玉自由地表达独立个性;宝钗象征大家闺秀的理智,黛玉则象征社会文人的情感。[9]通过人物架构的思维方式来看,作家在描绘黛玉的同时,也在刻画宝钗;在描绘宝钗的同时,也在描绘黛玉。这种对比手法除作家的精巧设计外,思辨哲学的运用也是十分重要的精神内核。

《道德经》中相互对立的内容繁若秋荼,曰: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虚实,强弱,外内,开合,去取,宠辱,得失,清浊,敝新,唯阿,昭昏,察闷,全曲,直枉,多少,大小,轻重,静燥,雄雌,行随,白黑,吉凶,张敛,兴废,与夺,刚柔,厚薄,贵贱,进退,阴阳,损益,寒热,生死,亲疏,利害,祸福,正奇,善夭,智愚,牝牡等。[10]正是通过这样互相对立的定义,老子完成了宏观世界的哲学思想构建。关于天地、生命、宇宙的见解,用“正言若反”的特殊方法展现出迷人的思辨魅力。在这样的哲学定义中寻求对应对仗的关系无疑是人类文明历史上璀璨的灵光。它意味着人们在对宏观世界的思考中,可以循果推因、由末返本,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哲学思辨中,由万事万物否定的方面去体察肯定的方面,通过一般性的感觉的经验去追寻超感觉的神光。

《红楼梦》无疑是一部充满智慧与哲理的作品。这种“对子”的思考方式与《老子》的思辨哲学是完全一致的,其中的人物架构与艺术形象刻画更加深刻地展示了作者对“对子”的深刻理解。

《红楼梦》中的人物刻画艺术手法将中国人文思想的精神内核完美地体现了出来。每每读起,都会使人陷入无可宣泄的困惑与无可解脱的失落中,以至于观遍个人与家庭命运的沉沦、历史与朝代的更迭动荡都无法解释清楚。这是一种深刻的迷茫与挣扎,没人能得出任何确切的答案,确是“人生如梦,为欢几何”。因此,对《红楼梦》的深刻洞察与见识,以及其中蕴藏的哲学价值,都能够为读者提供一种全新的视角。《红楼梦》的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引人深思的深刻寓意,无论是在爱情、婚姻故事中还是在家庭运数的变迁中,它们都展现出作家独特的智慧和思考力,这无疑是中国式哲学的思辨,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精髓。

结束语

《红楼梦》对世俗世界存在的意义与终结的探求仿佛永远没有止境。当我们从中获得某种诠释时,新的问题与思考又会萦绕在每个欲求答案之人的心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红楼梦》着实拥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深刻内涵,它激发了读者对鸿蒙宇宙奥秘及其对立对应变化的理性思考,将读者带入了一个更加深远而广袤的高度。

参考文献:

[1]杨杜.老子浅释[M].济南:齐鲁书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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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汤一介.论《道德经》建立哲学体系的方法[J].哲学研究,1986(1):23-39.

[4]王蒙.红楼梦启示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5]刘义庆.世说新语[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6]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7]胡文斌.胡文斌论红楼梦:红楼梦人物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

[8]李洁非.《红楼梦》:作为一个隐喻[J].红楼梦学刊,1991(4):203-215.

[9]刘敬圻.薛宝钗一面观及五种困惑[J].红楼梦学刊,1991(1):19-42.

[10]吕启祥.红楼梦寻味录[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

作者单位:华北科技学院

作者简介:牛潇翊(2005—),男,汉族,山西大同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古代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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