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曹雪芹既是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伟大的语言文字学家,他的旷世巨制《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典范,其精深与广博是不可逾越的丰碑。将《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拆解为不同的“红楼笔法”,从饱含“红楼味道”的语言、独具“红楼特色”的叙事方式和弥漫“红楼气息”的人情书写几个方面分析“红楼笔法”中的美学韵味。曹雪芹用“红楼笔法”勾勒出一张巨大的、结实的网,使得小说所展现的生活画面如同现实生活一样错综复杂、丰富多彩,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可以说,《红楼梦》中的“红楼笔法”是中国小说语言艺术创作的巅峰,不仅成功地继承了前人的经验,而且有了创造性的发展,并以其自身无法抗拒的艺术魅力影响着无数后世作者的创作。
[关" 键" 词] 《红楼梦》;“红楼笔法”;古典性;意象;男权
引言
《红楼梦》以荣宁两府的兴衰为着力点,用循环的时间、封闭的空间展开叙事,通过诗性的隐喻和草蛇灰线的意象布局线索,可以感受到如诗如画的意境与情韵。本文从“红楼味道”的语言、“红楼特色”的叙事模式和“红楼气息”的人物书写出发分析“红楼笔法”,更全面地发掘《红楼梦》的艺术特色,丰富《红楼梦》的艺术欣赏及影响。
一、饱含“红楼味道”的语言运用
(一)以戏点题的互文手法
“以戏点题”手法是“红楼技法”的一大亮点,常常被人津津乐道。这种互文的使用不仅营造了诗意抒情的艺术氛围,而且制造了双重矛盾的戏剧效果。[1]如书中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所点的四出戏目,就带有强烈的预示作用。第一出《豪宴》的戏名与场景相契合,在情节上,汤勤映射贾雨村,预示贾府未来因小人落井下石而分崩离析。而后面三出《乞巧》《仙缘》《离魂》分别暗示着三个关键人物的命运走向,《乞巧》被脂砚斋点明为“伏元妃之死”,《仙缘》中的主人公卢生被众仙家点醒的痴与贾宝玉的入世红尘的感悟相似相通,出自《牡丹亭》的《离魂》则预示着黛玉情殇而亡的最终宿命。
《红楼梦》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巅峰之作,其精妙的语言艺术对后世小说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互文便是“红楼笔法”里的一项至高艺术成就。曹雪芹一方面用戏剧中的情节来加强小说戏剧效果,另一方面利用戏曲中的优美诗词来烘托小说的抒情基调,展示了旧时代女性个体生命的细枝末节以及她们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局限性,开拓了文学想象的视野。
(二)境生象外的诗性隐喻
意象是《红楼梦》中主要的表现特征。“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2]曹雪芹以花隐喻人,将文中深刻的悲剧意识凝聚成一种诗化的意象,昭示着现实人生的无常和末世的幻灭之感。黛玉对应清雅幽怨的芙蓉、宝钗对应富贵娇艳的牡丹、妙玉对应遗世独立的梅花等,群花绽放的生机勃勃象征着群钗的青春美好。但悲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春残花落之期,便是红颜老死之时。[3]花期少女最终被世俗暴力扼杀,以“揉碎桃红花满地”作为结局,更显悲怆和苍凉。曹雪芹把花之意象作为一个生命的寓言,融入盛极必衰、美好易逝的忧患意识,引起读者对世事瞬息万变和命运荣枯无常的心灵共振。[3]
“一枝一叶总关情。”[4]曹雪芹于细微处映射主题,注入人文关怀,用诗意的笔调和含蓄的意象展现拟旧的气息、破碎的忆想、梦魇的浮现、宿命的缠绕乃至华丽的死亡,他一方面巧用意象,渲染死亡阴影永远笼罩在生命个体下的悲剧意识;另一方面创造意境,接续了中国古代文人画的传统,以一种书画同源的风格拓展了中国小说的表现空间。[5]
二、独具“红楼特色”的叙事方式
(一)封闭的圆形叙事结构
当我们惊叹一部作品的结构构思时,常常会发出“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感叹。这是对一部作品独具匠心的谋篇布局的最好评价。文学大师的精妙构思如同冥冥之中的一只大手,情节环环相扣、层层递进,让读者仿佛置身其中,感受峰回路转的奇妙。而中国文坛的高峰——《红楼梦》更是将“布局”发挥到了极致。
《红楼梦》采用了多角度、多线索的圆形结构[6],开头交代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前世之缘,一个是神瑛侍者下凡历劫的托生,一个是绛珠仙草为还灌溉之恩的幻化,在二人完成尘世使命后,都将重返仙界。于是这一游历路径形成了“仙界—人间—仙界”的轮回。而补天之石被一僧一道点化,伴随着侍者下凡,也经历了“石头—美玉—石头”的轮回,这两条线索一明一暗,创造了一个时间连贯、空间统一、故事完整的小说世界,使得故事情节和因果逻辑无缝对接,人物走向“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宿命归宿。这种圆形叙事模式是从叙事起点出发,通过所有人物语言、心理、行为等因素对情节的推动以及时空的变化,使叙事终点回到叙事起点,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终点对起点的超越与升华,形成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近似的圆。
抄检大观园这一情节同样构思巧妙,抄检前的大观园干净、脱俗,没有外面世界的污浊和恶臭,主子与丫鬟之间忽略了等级差别,是作者精心构造的人间乐园。但抄检使大观园的美好轰然倒塌,将园内的一切拉回了残酷的封建社会,使读者产生了巨大的落差感。
《红楼梦》在因果轮回的大前提下,保持了循环推进的神秘感,创造了情节上的闭环。
(二)融合的多维叙事空间
张世君在《〈红楼梦〉空间叙事的分节》中提出其叙事的三个空间层次:场景空间、香气空间和梦幻空间。[7]场景空间包括园林、节庆、诗乐、生日等实体空间,其中门是情节起承转合的枢纽,整个实体空间的叙事大多都是在“门”推来掩去的进出中进行。如大观园和太虚幻境的门连接了天上和人间;一僧一道在出世入世两扇门间穿梭串联了故事首尾。
《红楼梦》除了通过门的描写建立起实体空间的叙事层面外,还有与实体场景空间融合的虚化空间——香气和梦幻。香气空间和梦幻空间重合在实体空间中,成为实体空间的一个符号,在叙事中对应不同场景和人物的心理,如《红楼梦》香气空间中的蘅芜苑冷香和怡红院暖香分别突出了宝钗冷静美丽和宝玉柔和多情的性格特征,风月宝鉴所构造的梦幻空间则代表虚对实的颠覆,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写照。在叙事中,实体空间是封闭的环境,其描写展示出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宅子,从而铺展出一个由盛转衰的叙事情节,使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贾府的衰败。而香气和梦幻则是虚化的体验,它们融合在实体空间中,在视觉形象上是空灵的,要通过读者的感悟将无形的虚化空间化为有形的体验,进而体会到曹雪芹背后的种种隐喻。由此,实体空间和虚化空间有机结合,使叙事空间获得广阔、多变、含蓄的意境美。
(三)循环的四季叙事时间
中国文学历来讲究“含蓄”之美,所以在表情达意时,文人通常用四季和四时之景物来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这一现象最早可追溯到《诗经》中的比兴手法,后钟嵘在《诗品序》中言“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8]。所以,季节在古代文人的眼中绝不只是一个冰冷的时间刻度,而是民族审美和个人感悟相结合的历史积淀,如《红楼梦》中曹雪芹用“春”突出黛玉、用“愁”“冬”强调薛宝钗的“冷”。
除了以四季拟人之外,《红楼梦》还有“伤春悲秋”的传统,有着季节叙事中的古典宿命意识。[9]《红楼梦》十九年的时间线中一共经历了十九次春夏秋冬的四季循环,而这四时之景也串联起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创造了红楼之境。具体展开来说,《红楼梦》的季节循环结构可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春之梦、夏之梦、秋之梦和冬之梦。在春之梦的开头,宝、黛、钗三位主角在贾府会合,春意的气息诱发了青春儿女们的情思,“情”的诸多伏笔也在此埋下,同时春日又是易逝的,伤春的置放也为日后生死相隔的悲剧定下了基调。夏之梦的开端是大观园的修建,在小说这一阶段,生机盎然的夏日迎来了元春省亲和四人庆生的众多盛大场面,此时的大观园是人间仙境般的存在,闺阁女儿们在其中过着无忧无虑、自在快活的日子,整个贾府随着元妃的省亲到达了极盛的状态。然而盛极必衰,小说进入第六十九回,这一阶段的季节以秋季为主导,景色渲染多数带有凄凉和肃杀之感。连宝玉也忍不住感叹:“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了的。”而第九十八回的《苦绛珠魂归离恨天》[10]更是将故事推入了冬之梦,迎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最终归宿。
这种人生一世、草长一秋的四季循环观贯穿于《红楼梦》的季节叙事之中。曹雪芹用有意识的季节叙事,营造故事中人物的情感落差和小说世界的循环态势,用自然荣枯循环映衬人世间的热闹与凄冷,让故事在循环往复中走向结局,达到了周而复始、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三、弥漫“红楼气息”的人情书写
(一)粉红的悲歌
《红楼梦》的传统伦理叙事框架有着悲凉的美感特征,其以女性角色作为重要的叙事枢纽,将女性在男性世界中驯服或反抗的途径完整、具象化地表达出来,使笔下女性的人生经历和命运都百般曲折,以此来反映女性的悲剧。
女性对男权的屈从和捍卫,在以贾府为代表的传统大家族中,充斥着“妻妾成群”的景观,众多的妻妾们像藤蔓一样攀附住屋里唯一的男性吸取“养分”,如身为贾赦正妻的邢夫人千方百计地顺从丈夫,为了满足贾赦贪财好色的劣性,不惜帮助他逼迫鸳鸯做妾。这类女性角色通常对同性强势无情,站在受压迫的女性的对立面,试图通过斗倒女性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对丈夫却盲目听从,为了权力汲汲营营,以填补内心缺失的情感,进而自觉成为男性附庸的符号。
除了顺从男性,在一妻多妾的婚姻下,妻妾之间的斗争每天也在白热化地进行。在贾琏偷娶尤二姐后,王熙凤得到消息后,做小伏低地将尤二姐接到贾家。将尤二姐安置在眼皮底下后,王熙凤随即利用丫鬟善姐和新纳的秋桐一步步击溃尤二姐的心理防线,最后将她逼上吞金自尽的绝路。她们自愿被男性物化,对男性产生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依附,变成可恨又可悲的存在。
相比与一味地顺从和屈服男权,《红楼梦》中也有对男权进行挑战和反抗、绝不乖乖就范的女性。如美丽泼辣的尤三姐深陷泥潭后,看到了大户之家华丽之下的肮脏丑恶,同时也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朦胧的认识,于是她醒悟般地做着反抗。尤三姐在酒桌上痛骂贾珍、贾琏的龌龊心思,希望摆脱过去的污点,但结局依旧是自刎了结。
《红楼梦》中的女性在男权的礼法制约下,或屈服,或反抗,然而最后都饱受人格和肉体的迫害,走向生命的困境,佳人们伴随着富贵家族的败落,最终都逃不掉“女儿国”的末世。
(二)异化的宿命
在《红楼梦》中,相比于女性角色的浓墨重彩,男性角色则呈现出单调的灰白色。在这样“阴盛阳衰”的背景下,父亲们的生命模式都呈现出基本近似的走向,亦即生命力逐步萎缩乃至近于零。父与子的关系也异化为父迫子逃的宿命困境。
造成异化宿命的第一层原因是父权滥用、专横独断,在文中主要体现在家族事业的振兴上。在《红楼梦》中,贾政以命运主宰者的姿态支配着儿子贾宝玉的人生,逼他走上科举的道路。这类父辈无视子女独立意识的逼迫,让身为受害者的儿子都无意识地走向出逃,在小说的最后,贾宝玉义无反顾地遁入空门,控诉了封建家族父权制的专制蛮横。
父迫子逃的第二层原因是父性沦丧、荒淫滥情。在《红楼梦》中,贾赦、贾珍等在女色方面堕落放纵、不顾礼法。这些父辈的贪婪昏聩,间接影响着后代的行为举止,使得受贾赦父亲榜样影响的贾琏在情事上表现出变态的渴求,做出偷养外室、亵玩小厮的恶行,竭尽所能地逃避家庭责任,去往风流之地纵情声色。
《红楼梦》将父子间的伦理关系作为一种批判的文化符号,揭示了父子伦理关系下的异化,以及儿女在这种伦理关系下物化为光宗耀祖、传宗接代工具的现实困境。
(三)生命的感悟
在曹雪芹笔下,悲剧不是人们遇到的偶然现象,而是一种不可抗力的必然。政治和社会的威胁只是贾府由盛到衰悲剧的表层原因,更深层的根源在于人的本性。于是他构造了以人物命运为基石的小说世界,用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位主角远超常人的生命意识去带动世界的变化。在小说中,宝玉常常感到心头袭来一阵悲凉,黛玉见落花便忧患人生的美好易逝,这些都暗示了小说构造的有情世界终将被恶浊世界彻底吞噬,展示了两者之间无法克服的矛盾。
曹雪芹以人为本,回归到人自身的生存状态,着重描写主人公生命原始欲求与现实阻力的冲突,展示真实的人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下的意识状态和行为方式,从而抒发自己潜意识的迷茫、痛苦以及对人生的追问。
《红楼梦》用循环的时间、封闭的空间展开叙事,通过诗性的隐喻和草蛇灰线的意象布局线索,其独特的“红楼笔法”触动人心,带给人独特的美学感受 。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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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564.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
作者简介:李嘉玲(2000—),女,汉族,湖南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