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孑孓》的副标题“镇上人城里生存文本”所示,这部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小镇青年成长史。
成长的第一步是与镜像的决裂。“我”和了了,同为回龙镇出身的青年,在去往城市后走向了不同的发展道路。了了是精明的、目标明确的、有理想有作为的。他一路“升级打怪”,从科员、副科、科长、副处走到了处长的岗位。他精通城里人的生存哲学,比如打麻将学会输,学会送礼,习惯性地笑,随心所欲地哭,准时上下班。而“我”,简单、自尊、感性、爱哭、特立独行,二十年来没有目标,碌碌无为,“我”从一个广告业务员变成了一个作家型业务员或业务员型作家。“我”爱咬文嚼字,用文学修辞对待生活,吹毛求疵,还有羞于启齿的毛病,因此不具备在城里生存的基本领悟力。城市的生活千篇一律,“我”对未来越来越困惑。某一天,当“我”想到“我”牛马猪狗一样的人生最终只剩一个签署了单位名称的花圈,上面文明地写着“一路走好”时,“我”决定逃跑了。“林中有两条路。我选择人迹罕至的那一条。”“我”要与了了苦苦追寻的名利场决裂。与镜像的决裂其实是一种自我抵抗,而“我”与了了互为镜像,“我”是他,他是“我”。“城市一直在变。回龙镇一直在变。我内心那个渴望一直不变。但是,渴望的结果变成了无望。我只差在落日时分再等待半个小时。我逃跑了。”城市最终会被逃离,“我”最后的选择是退场,不入局即破局。
城市是现代物象的聚集地。技术的繁殖,疾病的蔓延,娱乐的狂热……与乡村的田园风光和世俗人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试图在严肃冰冷的城市中寻找原乡,于是,在“呈二十五度角向上延伸了四五百米之后,随之无规律任意曲折蜿蜒向前向城市深处渗透的城市街巷里弄”里,“我”找到了红花坡。红花坡是自然随性的。它像文学上的絮叨、音乐上的复调,平常、平淡、平静、平和。加缪说,要了解一个城市,比较方便的途径不外乎打听那里的人们怎么干活,怎么相爱,又怎么死去。这是文学永恒的使命,最终都落实在一个词——“生活”上。
成长的第二步便是学会如何生活。“我有时候觉得现在的我变成了一只青蛙,蹲守路沿,八卦人生,聒噪街边。”“我”闻到了夜晚城市路边摊的烧烤味。在这里,“我”的精神可以独来独往,不与人们同行。“我”是住在街口小区新高楼里的外来人,“我”在白日谋求生活,夜晚纵情生活,深夜思考生活。“我”是生活的亲历者、旁观者、思考者。“我”就像是本雅明笔下的城市的浪荡子,“既寄生于现代城市但又不完全认同城市:浪荡子是城市中的休闲逛街者,他‘站在大城市和资产阶级队伍的门槛上’,‘二者都还没有使他真正愿意进入’。他与现代的城市存在不即不离的关系。”浪荡子的“凝视”姿态说明“我”已经摆脱了生存的必然性,是一种精神现象,以“观察者”的视角对现代世界打开了一扇门,同时又保证了自己精神的独立和意志的自由。
小说中虽无处不提及“我”在现实世界中“被挤压”的命运,但是“我”的意识世界和精神世界一直在发酵和膨胀,“我”那可悲又顽强的生命力,那如查拉图斯特拉般强烈的生存意志,支撑起了整部小说的主旨要义,即对人的生命意志和思想的内在性的张扬。“我”的胡思乱想和热爱思考使“我”完成了成长的蜕变。在《一份未完成的〈反电视宣言〉》中,“我”直指技术的虚伪和功利,批判现代技术影响了独立的灵魂和思辨的精神,让人类停止思考、不说话。
小说还常常采用戏谑、调侃、自嘲、反讽的方式来对现实进行解构,以达到陌生化的间离效果。如“我对处长说我的理想就是做吸附在你身上的寄生虫”;“我觉得自己就是灶屋脚下的一泡灰,连尘埃都算不上哩”;“我可能是最大的垃圾,但目前还不适宜被处理,扔掉、粉碎、填埋、焚烧,或者变成有机肥被再次利用”。
《孑孓》是一个艰涩的文本,它像一个艺术装置,在形式上变幻无穷。阅读它,读者在小说的日常世界和文本外的修辞世界间反复剥离又进入。这种有障碍的阅读必然会选择读者,有一些不可说的东西在这来去之间显露了端倪。“人和动物都喜欢说话,但佛说不可说。”“不可说”是自由的,是“轻”的,也是向内的。李敬泽在《内在性的难局》中认为,“对人性的具有内在性的思考和表达是现当代文学中一个比较薄弱的传统。”汉语文学写作应该去追究、发现和拓展我们的内在性,去追寻精神和道德生活的自由。这种“内在性”在小说中表现为一种抵抗单向度人生的姿态,直达人的内在性的丰盈,还有超越人类、面向众生的盛大情怀。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