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在湖南湘阴县官驿桥中学读初二,那时候,我很喜欢写作文,我是受了我那爱着写小说的舅舅殷平阳的影响的。这时他给我介绍了彭见明与他二舅舅李自由的小说。那时我就知道了彭老师的写作故事,他十几岁就招到平江县剧团,做演员和舞台美术工作,仅有初中学历,不知怎么就成了一个作家,颇有些传奇色彩,其时对我们这些爱好文学的学生,影响很大。
每到下雨天,不需要下地劳动,我舅舅就躲过外婆到我家来,关紧房门写小说。我是在舅舅这里读到发表彭见明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这一期《萌芽》杂志的。看来我舅舅已经读过几遍这篇小说了,他给我谈了不少读后感,我记得他对我说过一句很重的话:“如果你脑子里没有人物,就写不出小说来。”
我对《那山那人那狗》里的乡邮员太熟悉了,每个星期,他们都会来送信和报刊,他们骑着绿色的专属自行车、挎着绿色的邮包,我家订阅的报纸与文学期刊,以及我对外的投稿退稿,都要经过他们之手。开始邮件送到公社,后来送到大队,再后来送到我们村的孤寡老人阳爹那里,他再转送到乡邻手中。我家也有一条彭老师小说中的狗,不过我家的狗有名字,是我妈妈取的,叫“麻烈”。
彭老师的《那山那人那狗》与何立伟的《白色鸟》,成为我文学启蒙中比较重要的两篇小说,但这两篇小说的语言风格完全不同,前者质朴醇厚,获得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者流畅清郁,获得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充盈着饱满的诗意,那时于我,充满着很大的诱惑,以至于我后来痴迷于诗歌创作。
彭见明的小说创作脉络启发我去细心关注身边的生活,后来我也写起了长篇小说。何立伟的小说引导我的中学作文注重文学的表达。而那时的语文老师,却给了我“费解”的批语。
1986年夏天,我到县文化馆找文学专干成明进,我知道他与彭老师熟,我希望他介绍我与彭老师见见面。为慎重起见,先是通信联系,后再见面,没想到他是平易近人的,见面就成了文友。他那时是岳阳市作协主席,推荐我加入了岳阳市作协,后来又推荐我加入湖南省作协。
翻看我的文学创作活动年表,里面有这样的记载:1986年冬天,岳阳市作协主席、小说家彭见明老师来信鼓励,信中夹了现金100元。
那时的农村文学青年,生活清苦,彭老师是深有体会的。好像是快过年的时候,乡邮员给我送来了彭老师的信。拆开信,发现里面夹了100元钱,我还记得他漂亮的字迹。那100元钱支持我跑到长沙袁家岭新华书店买回了一大堆诗集,这一批充满人情味的珍贵读物,现在还存放在我北京的书房里。那时我协助成明进为《岳阳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撰稿与画插图,还创办了《造山神》文学报。彭老师对农村文学青年的关心,让我终生难忘。
后来我在成明进的影响下,转向了诗歌创作,很快我就在安徽《诗歌报》与河北《诗神》发表了与湖南乡土诗歌并不一样的诗歌作品。1988年,我离开了湖南到武汉读书,并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处女诗集《缪斯的情人》。但与彭老师的联系并没有中断过。有一次我在北京与作家邱华栋一起参加活动,他对我说:“你老家的作家彭见明讲段子是高手,很好玩的。”
我至今记得彭老师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这创作的黄金时期,要抓紧多写东西。”我在武汉十年只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暧昧大街》与少量的短篇,到了北京后才写出《中关村的乌鸦》《原汁原味》《苹果》等6部长篇小说,但我一直羞于与彭老师谈及我的小说写作。在我写不动的时候,彭老师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看来他这句话会跟随我一生了。
2021年,我从北京到了深圳,我与发小周艺文发起了一个项目——“到福田听名家讲座”,我俩共同的心愿是请彭老师来深圳讲一次课。这时他已经退休,很多时候在湘北的大山里忙活,他的爱好多,最初是写字画画,后来写文章,都不愿放弃,所以有干不完的活。我们在深圳高铁站接上他后,我说彭老师您辛苦了,他对我说:“有高铁坐,好舒服啊,有什么辛苦,又不要我走路来。”此话让我听来感慨万千,对于湘北的农家子弟,“走路”是我们儿时的必须,多远都要用脚量,乡邮员要走路,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彭老师没有忘却以过往的辛苦来比照此时的享受,可见他虽已被人称作名家,但堪称“知足”的故乡情怀依旧存活在他的血肉中,这话能够让我感动,因为我们都是在泥巴路上“走”出来的人。做好一个作家,不但要有美好文字,更要有美好良知。
那次讲座前,我向读者播放了《那山那人那狗》的电影片段,亮丽的画面,纯朴的叙述,温馨的情感,把深圳读者拉回到一个理想主义的年代,与他的讲座内在统一。他一贯的纯净、低调、坚毅和不懈的创造活力,让深圳读者看好。
彭老师谈到文学要“讲人话,讲人听得懂的话,讲有趣的话”“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只有顺着自己熟悉的生存体验途径,才有可能挖到属于你的艺术矿藏。他从自己最初的写作与生活谈起,告诉大家真诚厚实的体验同感悟,才是文学艺术之本。
我在作讲座总结时讲了一段话:“彭见明老师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老家开始文学创作时,就得到了他的帮助,他那时已经是全国一线作家,却对我们这些初学者非常关心,为我们走上文学道路给予了无私的帮助。今天在深圳再次聆听他的讲座,我看到了一个作家的灵魂始终如一地真实与强大。他似乎每隔十年就会对我说:‘这是你创作的黄金时期,抓紧写吧!’这次见到他,我深感彭老师的淡泊与坚定。在文坛他是淡泊的,在艺术上他是坚定的。他再一次深深地激励了我。”
近年来,彭老师重新回到书画艺术创作中,我认真看过他的书画,他的书画艺术既有传统底蕴,又有人文风骨,更有他自己的独立思考。在我看来,彭老师是一个不断寻找突破与创新的作家、艺术家。
那次深圳讲座,我们在一起待了一天,我又当面问了他一遍《那山那人那狗》的创作故事,其实我是知道的,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讲一次。讲座完后,他要求当天回长沙,他说他不想麻烦人,早来晚归,任务完成了,没有住一晚的必要了,大家的时间都要紧。那次除了“有高铁坐,又不要我走路来”,还有他所说的“写文章”,这也是故乡老人的话,听起来古老而亲切。他从八十年代的湘北走出来,我们跟着他,他就像那个老乡邮员,我们跟着他跑邮,给他人送读物。
哦,那次见面,我忘记问了:“你那一抹英气勃勃野性十足的络腮胡子,什么时候给刮掉了?多么可惜。”
我与很多湘北写手,都有与他年轻时候的合影,他的乌黑靓须,令我等文友们怀念。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