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哥彭见明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很大程度上是受我家二舅李自由的影响。
二舅早年就读于湖南农大,后因生病退学,在那些生病的日子里,他为了打发时光,便在家里写字画画,后来在乡里画出了名,被招到了平江县文化馆去画宣传画。后来“文革”爆发,二舅写的毛体字,画的“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画像,一下子遍及平江城乡以及浏阳、萍乡、安源一带……这一阵风刮过之后,二舅又转入了文学创作。我最早读到他的作品,是一本叫《护身符的秘密》的连环画。那时,我的老家长田公社的供销社,在布匹柜台的转角处,摆着大约二三十本书,其中有《金光大道》《艳阳天》等,突然有一天我看见其中摆着一本二舅写的连环画,便找母亲要几角钱,去买这本书,母亲原本不给,但听我说这书是二舅写的,她一咬牙也就给了。我如愿买回了《护身符的秘密》,一遍又一遍地读,二舅成了我心目中崇拜的人。
大哥比我大八岁,在我还没有上学时,他已到镇上寄宿读初中去了,一到寒暑假,母亲要大哥回家砍柴,二舅却对母亲说:“不要将孩子老关在家里干农活,要让他到外面去开眼界。”
二舅的话母亲是愿意听的,因此一到寒暑假,大哥便能逃避砍柴之苦,到县城里跟着二舅去“开眼界”。在开眼界之余,他也跟着二舅学画画、写毛笔字。在大哥高中毕业还差两个月的时候,他在二舅的推荐之下,招到了县文艺宣传队去当演员,后来又学习画舞台布景。
我十六岁时,在大哥的推荐下,被招到平江县文艺宣传队去当小演员。那时“文革”刚结束,“伤痕文学”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兴起来。于是,大哥在画舞台布景之余,偷偷地搞文学创作。看到大哥在写,我也偷偷地写,因为我实在是演不好戏,每次分给我的角色都是跑龙套。其实,我去搞文学创作更是不自量力,我在村里小学毕业之后,本来可以像大哥一样到镇上去上初中,但却没有去成,因为村里这时办了农中,所谓农中,就是一边读书,一边搞农业劳动,一半的时间用来挖地、挑粪、开垦菜园。曾经一度,我父亲不想让我去上学了,他说:“到学校去挑粪,何不在家里挑粪。”
就是在这样的农中,我也还没等到读完,便被招收到县文工团当小演员去了,因此,我的肚子里确实没有几滴墨水,我估计我那时所认得的字还不到千个。我每次写了小说,便送去给大哥看,他用红笔给我修改错别字,有时改得不耐烦了,故意将一个个圈打得很大、很醒目。
1988年我考入武汉大学的作家班读书,临行前到大哥家去告别,他对我说:“我看你到了武汉大学,主要的任务是多认识几个字。”由此可见,他对于老给我改错别字这个差事已是深恶痛绝。
其实,在我上武大作家班之前,大哥也去考过,却没能考上。在我们入学时,武大中文系的副主任曾庆元老师跟我们班同学见面时,讲过这样一段话:“彭见明曾经来参加过作家班的考试,因一门不及格而没有录取他,现在看来,他没有来入学,这对于武大中文系来讲,不得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后来我问了问我大哥,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说没这么简单。说是武大作家班第二届招生时,武大派了一位负责招生的科长,长途跋涉,来县里见我大哥,他是受学校招生部门委派,动员我大哥去作家班就读,当时县委宣传部还派了一位工作人员陪同,并做思想工作。我大哥说如果是要考试,就不去了,他“文革”时期的高中都没读完,在剧团工作已是十多年了,都做父亲了,考试是做不到的。这位科长说,武大是希望你能去就读的,至于考试,那也不过是走过场,作家班吧,是培养作家的。我大哥当时还是没有答应,这时已有十多家出版社和刊物向他约稿,已经没有闲空时间去干别的。后来那位科长又来信动员我大哥说:你来看看武大也不错啊。我大哥没有去过武汉,也没见识过大学是什么样子,便答应可以去看看,就当是时下流行的“旅游”吧。我大哥到武汉后,受到那位科长的热情接待,他领我大哥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后,把我大哥领到一个简朴的办公室里,这时有人递上了一摞试卷,交给我大哥,然后带上门,让我大哥慢慢考,说是不受时间限制。
于是,我大哥有幸成为一所名牌大学举行的不受高考日期和考试时间限制,享受独立专场的个人考试。我大哥大概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草草交稿离开了考场。出来后,连考了些什么内容都记不住。
大哥在县剧团做舞台美术工作时,也常去帮助县文化馆主办的内部刊物《平江文艺》画插图,设计封面,也尝试着写点小文章,自1978年起,也发表过几篇千字文。这时我也在这个小小的阵地上发表作品,打基础,进行自我训练。
1981年,大哥正式向官方文学刊物进军,处女作短篇小说《四妯娌》在《萌芽》发表,被《小说月报》转载,当年获得了《萌芽》文学奖和湖南省文学创作奖。1982年,我写了一篇题为《月亮溪》的短篇小说,经大哥推荐在《萌芽》1982年第10期发表,我迟大哥一年,在全国发行的大刊物上发表了小说处女作。
再后来,我就没有大哥幸运了,1983年,他的短篇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在《萌芽》杂志发表后,一下子便在全国引起轰动。
1982年底,平江县要召开一个年底的表彰大会,县委宣传部将大哥从文化馆临时抽调到了宣传部去写材料,分给他写的是长寿区邮电分局一个老乡邮员的材料,分局长对我大哥说:“这个材料,要请你替我们好点写着,我们这个乡邮员太辛苦,挑着邮包在南桥的大山里一圈走出来要三天,每天要走几十里山路。”大哥写过这个材料之后,再加之他此前和乡邮员也有过一些接触,那年冬天他便开始写《那山那人那狗》,在塑造这位乡邮员时,很大程度上融入了我祖父的形象。
我家老祖父是做过大生意的,平江县山地多产油、麻、茶、纸,老祖父便将这些油、麻、茶、纸一船一船贩到汉口,又从汉口一船一船将洋布洋纱洋油贩到平江。祖父年轻时,便在老祖父的茶行里学习看茶,一把红茶抓在手上看看、闻闻,再泡上一杯喝上一口,便能定出三等九级的价钱。解放以后,老祖父没有生意做了,祖父凭着自己练就的这一门看茶的绝活,一到收茶季节,便被山里的供销社请去做看茶的临时工。我曾到祖父的收购站上去玩过,那是大山里一座明代遗留下来的寺院,名叫“九方寺”,后来改成了供销社,里边有南杂柜、百货柜、布匹柜、屠凳坊和祖父的收购站。天亮后,山民们便挑着一担担茶叶到祖父这里来了,祖父和颜悦色抓一把茶看看,闻闻,泡上一杯喝喝,便将三等九级的价钱定下来了。祖父定来的价格,山民们从来不怀疑有差错,因为他们都深知我祖父的鉴别水平。
祖父一边忙着收购茶叶,还一边要包做这个供销社上五六个人的饭菜,吃完饭人家一抹嘴巴走了,他还要洗碗收拾。太阳落山后,卖茶的山民都走了,祖父再到菜地里去忙乎——这五六个人吃的菜全靠他种植。天黑尽后,偶尔还有山民来请他去接骨头、治蛇伤。我祖父自幼习武,摞皮接骨、寻草药、治蛇伤,练就了一身本事,他给人接骨治伤,却又从来不收分文报酬……我的祖父拿着那一份微薄的临时工的工资,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一样在那片山地上忙碌着。每次回家,都是半夜里打着一个手电筒回来,鸡叫三遍之后,又打着那个手电筒离去,祖父就这样奔走到七十五岁时,我父亲他们几兄弟才霸蛮将他的铺盖从山里的收购站搬回家了,从此不允许他再起五更睡半夜到外边去奔走。祖父活到七十九岁悄然走了,祖父去世时山里来了几百号人为他守夜,人们一边叙说着我祖父的千般好处,一边流泪……试想,大哥以祖父这一人物形象为原型来塑造的老邮递员,能不感人至深么!
《萌芽》杂志1983年第5期发表了《那山那人那狗》。那时我在乡镇担任团委书记,星期天回县城,便到大哥家去了,大嫂拿出《萌芽》杂志对我说:“你哥又在《萌芽》发了一篇小说。”
我拿着这本杂志一口气便将《那山那人那狗》读完了,我对大嫂说:“大哥这篇小说肯定会转载。”
大嫂说:“不可能,这个编辑老师只怕也是看在他去年获了《萌芽》奖的面子上,照顾发在最后一条。”
我说:“你放心,肯定会转载的。”
1983年《小说选刊》第7期果然转载了《那山那人那狗》。于是,大嫂逢人便说:“二弟的眼睛有蛮毒,他说《那山那人那狗》能转载,真的就转载了。”
我当时所能想到的是能转载,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获全国奖。现在回顾起来,一篇发在最后一条的小说,居然能被《小说选刊》转载,一个山州草县的无名之辈,一举能获得全国大奖,那是一个多么公正纯洁的文学年代啊!
《那山那人那狗》尽管获了奖,但大哥的书在中国却从来就没有畅销过,20年之后,大哥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书将在一个岛国畅销开来。
1997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和潇湘电影制片厂将《那山那人那狗》搬上了银幕,后来,这个电影获奖无数。但是,获奖归获奖,国内真正看到这部电影的人并不多。
在某一届电影展会上,这部电影却被一个名叫深泽一夫的日本老先生看中了,他以近乎买“白菜”的价钱(6万美金)买下了在日本国的放映权。影片买回去后,他拿到东京的电影俱乐部去放映,深泽一夫是位资深的电影经纪人,他分层次请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来观看。例如:他请企业界的老板们来观看时,他的广告语是“要教育你们的员工如何敬业么?你们就组织员工们来看看这位老邮递员是怎么敬业的”。组织宠物协会的人来看,他的广告语是“如何增进人与宠物的感情,你们就来看看老邮递员和他的狗吧!”组织亲子协会的人来看,他的广告语是“如何增强父子之间的感情,你们就来看看老邮递员和他的儿子吧!”组织妇女联合会的人来看,他的广告语是“如何增进夫妻之间的感情,请来看看老邮递员和他的妻子吧!”
经深泽一夫这一精心操持,很快将日本国各个层面的观众都动员起来了,这部电影在日本的院线上久放不衰,深泽一夫赚得盆满钵满。
电影在日本火爆之后,灵敏的日本书商随即与大哥签约,翻译出版小说集,不过,书名不再叫《那山那人那狗》,而是叫《山里的邮递员》,据说是因为这有点诗化的语言不好翻译。照我想,直接翻成《那座山那个人那条狗》不就得了?有什么不好翻译的呢?但我一个懂日语又了解一些日本文化的朋友说,这可能是因为日本人实打实,不喜欢花里胡哨的缘故。但不管怎样,这个题目是翻得有点可惜。当然,书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在日本一版再版,还翻译成了学生口袋版、盲文读物版、中日文对照阅读版。大哥靠写文章在中国从没发过财,而在日本却发了一笔小财。
《那山那人那狗》发表至今已有41年,发生的相关故事太多。1984年底,岳阳市文艺界开年会,晚上搞联欢,有人出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那山那人那狗”,要求下联对岳阳的三位作家,于是有人立马对出:“彭东彭见彭舅”。平江称呼他人,习惯叫前面两个字,下联一对上,哄堂大笑,无疑是搞笑我二舅,让狗对上他,于是,就有人跳起来说:“欢迎对上了那狗的作家讲几句话。”
二舅便站了出来,他说:“我十分高兴大家将我对狗,我作为岳阳市文联主席,愿意为作家、艺术家效犬马之劳。”
于是,满堂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便是我家二舅的牛皮,人们本来想搞点恶作剧,拿他开玩笑,谁知他却摆出了一副人民公仆的样子。
2003年我回平江老家挂职担任县委副书记,分管宣传和旅游方面的工作,我引进了一位外地老板,在连云山的峡谷里开启了第一个漂流项目,名曰:连云山峡谷漂流。
老板聪明,借助我大哥的作品名,做成广告“那山那水那尖叫”,一时间此句广为传播,家喻户晓,于是,这个溪谷的漂流,很快火爆起来,一到夏季,那山里,那水中,总是充满了快乐的尖叫。
2015年,我回到老家的村庄上,将一栋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的祖屋,加固维修,命名为“坪上书院”,又招商引资在这老屋的后院建起了民宿,接待了不少到平江旅游和漂流的游客。
我们将《那山那人那狗》这部电影,定格为坪上村的文化地标,于是,请了县上电影放映队到这里来放映。放映前,我们会向观众推介这部获过中国电影最高奖“第十九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的高层次影片,同时介绍这部电影是根据我们村里出生的彭见明写的小说改编的。这个电影里的老乡邮员,就是根据我祖父的美徳来塑造的。
开始的播放,很受一些村民欢迎,老一辈的乡亲评价说:“电影里的那个好人,还真像你们的祖父。”
但是,如此的文艺片,很难满足来自基层的乡亲和游客的欣赏需求,很少有坚持看到底的。这部能够在日本国创下十亿日元票房的影片,要被当下国人的审美情趣接受,还有待时光。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