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上海《萌芽》杂志发表了我的小说处女作。
1982年,《萌芽》发表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
1983年,《萌芽》发表了我的短篇小说《那山那人那狗》。
我尝试写作比较迟,1980年,我已经27岁了。我写完第一篇作品,想在县里找个发表过文学作品的行家看看,给指导指导,可惜有几位能写的前辈,都已经上调到市里的文化部门去了,拜师无门。一日我翻报纸,见上面有一则消息,说是上海有一份叫《萌芽》的杂志已复刊,并介绍该杂志于1956年创办,是新中国最早面世的青年文学刊物之一。鲁迅先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还主办过《萌芽》杂志。我很想去《萌芽》试试锋芒,一是大上海这个经济文化高地,对于我这个生长于湘北山地没出过远门的人来说,如能在那露露脸,是何等的荣幸。二是这个刊物,是以扶持年轻写手为宗旨和己任的,不妨也去碰碰运气。三是这块文化土壤,曾经挂过鲁公这块金字招牌,能够进去那个门第走走,不负此生。
头脑是热了,渴望是有了,思来想去,但还是不敢去投稿。于文学,我是没有底气的。我在1965年考上的初中,1966年5月“文革”运动开始,以后的十年,就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课了,细细数来,正儿八经的课堂,待了不到一年。好在名分上的课堂虽说是受到了巨大而长期的冲击,但自学的途径并没有被切断,譬如说我喜好文学书籍的阅读,就有办法去毁坏了的图书馆中找幸存的读物,民间也是藏着不少的好书的,有古典文学名著,有建国十几年来的名家著作,有外国文学(绝大多数是俄罗斯作家名著),借读并非难事,我青少年期间唯一没有耽误的功课是文学作品阅读,这些故事书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课堂。
“文革”结束,文艺复兴,春风吹暖大地,滋润了无数“文青”的美梦。我17岁时高中还差三个月毕业,被招收到县剧团工作,那时候我的月工资加上山下乡的演出补贴,有30多元钱,那时候被春风哺育成长的新时代文学月刊,定价都只有几角钱,我一口气订了好几份,杂志拿到手,必是从头读到尾。
十几年来,这两种不同环境中不曾间断的文字品尝,也就成为了我的老师和课堂,久而久之,大致也就明白了文字应该如何摆弄了。也许是因为这么想了,就添了些勇气,斗胆把稿子寄给了《萌芽》。我之所以斗胆,还有一个备份,就是不指望初试锋芒能获得成功,我身边就有好几位比我年长的文学爱好者,投稿不少,无一成功,以他们的败阵垫底,我就大胆了。尤其是我有足够的退路:其时我在县剧团做了近十年的舞台美工,写写画画已成乐趣,饭碗也已抓牢,就大可不必因退稿而不悦了。
那个时候的邮局真好,寄普通信件,是要贴8分钱的邮票的。而邮寄新闻和文学稿件,是免费的,邮寄时剪掉信封上的一个角,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新闻稿件”或“文学稿件”字样,让工作人员看到内面是一叠稿纸而不是几页,就可邮寄了。
那时候邮电局的电信服务也是一流。我把稿件寄往上海,一个多月后,一天我在岳父家睡午觉,楼下办公室守电话的值班人员上来敲门,问我在不在这,说是有来自上海的电话找我。这是《萌芽》杂志编辑钱建群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说《萌芽》要发表我这篇作品。问这个稿子有没有投给其他刊物,说同一个作品是不能一稿多投的。他说他很高兴编发我的小说处女作。他还同我聊了一会与写作无关的话。那时候钱老师要打通一个长途电话是很难的,先把编辑部的座机手柄摇得“哇哇”响,接通上海的话务员(我们乡下尊称掌握通话大权的话务员叫“总机”),说是要打某省某市某县某部门的电话。于是上海的总机给拨通某省的总机,省里接通了,再拨通地市的总机,地市总机接通了,再拨通县里的总机。最难找人的是县总机,那时我在县剧团工作,其时县里只有科、局、乡镇一级的部门才拥有一台电话机。生活在大上海的钱老师,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个最低层级的单位,还不能配备传达室和享用电话机。好在这天的值班总机是我的小学同学,她知道我可能会在哪几个地方活动,一个一个找,才找到我。我想钱老师守着话筒,没有半个小时是打不通这个电话的。那时候我们剧团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上山下乡给老百姓演出“革命样板戏”,也不知钱老师电话找过我多少次。持着联系,可就是忘记了问这个“处女”电话,他打了几次才打通。
因处女作的顺利发表,我还得了当年的《萌芽》文学奖和省里的一个奖。就一篇作品,就让我加入了省作家协会。但我并不以为我写得很好了(当你认真读过一些好的文学作品后,有样板在前,你自然而然就能称出你只有几斤几两,写得如何了),只是此时我已被拉进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激流勇进的文学大潮,突然就很想摆弄文字而不想做舞台美工了。我的想法,被朋友婉转地传到了文化部门领导耳中。县上领导也好,希望我能趁热打铁,多写点东西,就让我去文化馆做了文学专干。文化馆的馆长也好,说你可以不来坐班,专心写作。我深得厚宠,一下就做了“专业作家”。
家里房子小,孩子还不到一岁,专心写作是做不到的。1982年初夏,我来到县里一个最大的乡间集镇,准备写一个乡镇生活的作品。我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山坳里长大,出生地的名字就叫作“坳上”,从小向往集镇的热闹生活。这个镇上仅有一家小饭店,我在这里住了个楼梯间,白天写作,早晚去镇街上走走,补充点新鲜的见闻。楼梯间里仅有一床一桌,床宽不足一米,桌子更窄,凳子是摆不下的,以床作凳,伏案正好。饭是跟着厨房员工一起吃,店里每天收食宿费3块钱。那时我的月工资有80多元钱,还开始拿得到稿费了,不抽烟,不喝酒,一天3块钱的开支不影响养家。
小饭店的斜对面是镇上的邮政所,临街就一间房,绿色的门,内面的工作台,也刷着绿色,绿色柜台里,仅一个人忙活,也穿着绿色工作服。再往内,是个筒子房,一直进去,不知道有几间。我每天要去邮政所看看,那时候的对外联系,除了写信还是写信,小饭店当然不会有电话,我几乎每天都要收发两三封信,因与好几家刊物有稿约关系,要说的话就多,还有家人、单位、亲朋等要联系。我走动了几天,邮政所大哥就认识我了,问:“老弟你是干什么的?天天来收信发信。”我说:“写点文章。”他说:“写文章的?那你要写写我们。”我问:“你们有什么好写的?”他说:“我们送邮件的,不容易啊,跑一趟邮,爬山越岭,没早没晚,动脚就是三天,要在老百姓家里住两夜,一走就是几十年啰,青发走成白发。”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安慰他还是表扬他?那时我还没有能力想象出合适的话来。但他的话很重,压在我心里,忘不掉,放不下。
我的记忆力不好,小时候背课文,有的同学读一两遍就背下来了,我不行,读十遍八遍还背不流畅。后来开始学写小说了,觉得记忆力不好可是这个行当的天敌,好在有一句俗语帮了我很大的忙,叫作“心记不如淡墨”。于是便有了记笔记的习惯,读到了书本上的好句子,听到了有趣的故事,看到了生活中难忘的场景,就赶紧记到本子上,以此来弥补我记忆的缺憾。
尽管记忆弱,但凡打动过自己的人和事,却是会念念不忘,甚至几十年都会记忆犹新。我在这个集镇上待了个把月,在镇街上的众多见闻,基本上都寄存在记录本子里了,唯有乡村邮政所的绿色和邮政工作人员说的几句话,刻在脑海里难以忘却,还不时勾起我儿时记忆中的邮递员——小的时候,我们这些小伙伴最盼望的事情,是能看到我们这个人烟稀少的小地方,有新鲜面孔出现,我们看厌了周边老在晃荡的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穿着绿色衣帽的邮递员,是有规律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身影,他们隔几天便会把邮件送到大队部(现在叫村)。凡是最先发现贵客的小伙伴,必很负责任地发出尖叫,召集大家不厌其烦地去看这一幕,摸一摸来自远方的叔叔或者伯伯的绿色衣服和绿色邮包,同时还能够享受到他摸摸我们的脑袋。那个时候我们无比羡慕吃着国家粮、出着公差的公职人员,邮递员是我们能够常见到的偶像。
自离开集镇以后,我就开始想着要写一个关于邮递员的故事,写写我儿时印象中最令人怀念的角色。每当我拿着剪去一只角的稿件信封投到邮局的信箱时,我便会想:邮政局为什么会如此善待写手,寄文章不收钱呢?每当我找个座机对外打电话时,就会想到那些竭尽全力满天下寻找听者的女话务员,她们经常会喊破喉咙。
凭我读书并不丰富却也乱翻过不少书的阅历,还没有读过书写山州草县翻山越岭、历尽艰辛、徒步跋涉的乡邮员的文章,这可是一个冷门题材,凡写手抓住了一个有点新意的题材,就如品尝到一份没有吃过的菜肴,给读者一口新鲜,无疑会是能够给作品加点分的,这是推动我向这个题材进军的动力。
其二,在这个“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高峰时期,整个文坛的写手,有如一条刚刚走出磨难大门的大汉,喘着粗气,皱着眉头,脚步沉重,神情压抑,正在以最大的努力摆脱心灵的伤痕。这些沉闷的空气,更多的是游荡在知青作家和知识分子的文字里。“文革”开始,我有了13岁,应该说心智是比较成熟了,我也经历了这个运动的诸多场景,比如说我是看到过老师被打的、官员被斗的。我是农家子弟,但我隔壁就住过既干不了农活也弄不熟饭的下放知识青年,以他们的认知和经历,很多知青写手已经写出了惊世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了,我要写写这类作品,凭我的所见所闻,也是可以随大流写出些催人泪下的故事来的。但我不打算涉足这个题材领域,一是我没有过他们的心身体验,二是书写这个话题的文字铺天盖地,翻开所有文学期刊,文章内容十有八九是“伤痕”与“反思”,那条大道太拥挤了,我能不能另找出路呢?
在我十几岁时,记得家乡有一位善作田种地养牲畜的高手,指导比我只大七岁的叔叔务农,说“都种棉花,你就不要种棉花”。意思是说,去年棉花产量好,卖了好价钱,看到市场好,大家会一窝蜂今年上马大种棉花,结果会产量过剩,供过于求。
农夫的“棉花”逻辑,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指导艺术创作的。
我很想写一篇有别于当下时尚文潮的东西,我希望她不那么沉重,少些怨气,她应该是让人读来轻松的,质朴的,干净的,纯粹的,温暖的,多少有点诗意的。有如市井中的菜巿场,几十个摊位,清一色摆满了刚刚岀土的鲜嫩清丽的白菜萝卜,而我摆的只是几把小葱,虽说是小众产品,但物以稀为贵,很可能会引人注目,被率先买走。日常生活的逻辑是这样,做文章是不是这样?
我想文中主人公父亲、儿子和狗,干净到连名字都没有。
小镇乡邮员给予我的创作素材,仅有一两句话。一两句话怎么编成一个故事?接下来的活,就是对创作者的考验了。我想这无非就是一个赶路送信千辛万苦寂寞孤单的过程,故事就是乡邮员的步步脚声,声声粗喘。几天工夫走了一圈,接着又走。周而复始,一走就是大半辈子。走不动了,交给接班人。于是,小说就结束了,留下若干联想。
想一想父子俩走了几天又没有多少话说,除了寂寞还是寂寞,读者怎么看得下去?那就加一条狗吧,现在很多怕寂寞的城里人,解决寂寞的办法大多是养一条狗。当然我笔下的狗,不再是一条狗,它也是一个重情义、吃得苦、无怨言、能干活的“乡邮员”。
老乡邮员的角色设立,源于我的祖父。我老家的这个山区县份,山高水长土肥,古来盛产茶、麻、油、纸,声名远播。我祖父是育茶、做茶、鉴茶的高手,建国后的三十多年,我祖父一直被供销社聘用做着鉴茶的工作,那时候一个产茶大县没有办茶厂,因茶农技艺世代相传,家家户户是行家里手,大致也就没必要办厂了,不如直接从茶农手里收购成品茶叶,由县上的茶叶公司按等级包装,分别卖到外省、外国。茶叶可以分出九个等级,由我祖父定级,与茶农结账。出茶旺季,我祖父每个月要到县茶叶公司去对一次账。他工作的地方,走路去县城,有四十里地,山高路陡林密,要走五个小时。走另外一条路,只要步行十几里,就可以坐到公共汽车,但他从来没有去搭乘过公共汽车。后来我在县城工作了,他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凌晨三点准时从山里出发,到我那赶早饭,上午去公司对账,然后到我这吃中饭,天黑赶回供销社,走个两头黑。我曾问过他:“您怎么不坐车呢?要少走三十里路啊。因公来县里对账,是可以报销车费的。”他说:“反正是要走的,我还走得动,就走走。公家的钱,也是钱。”就这样,他一走就是几十年,没有报销过一次车费。
我祖父膝下育有四男三女,每年过年吃团年饭,一家三代有几十个人相聚,但祖父从不回来过年。他工作的供销社,仅有四个人,有三个是吃国家粮拿固定工资的。而他这个临时工,年年主动报名无报酬留守店铺,动员其他三位回家团年。
我祖父六十多岁挑着行李,净身出店回家来养老。上世纪七十年代,事业和企业岗位公职人员退下来,是可以让后人顶职的。就如我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中描述的子承父业。那时候,有专长的做久了的临聘人员转正也很普遍,可就是没有人想过给我祖父也来一碗养老饭。
我祖父的忠厚老实,在地方上家喻户晓,供销社让他回家,他就不声不响回来了。他不会主动提什么要求,不会因为没有人考虑他转个正拿点退休金而发牢骚。
我想我小说中的“父亲”,就应该是我祖父这样的人,我很敬仰这样的人格,甚至觉得很伟大。
在我儿时的印记中,我们山里人家,家家户户都是要养狗的,一是防盗,二是防野兽。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正值少年,最大的渴望是能够在红薯丝和各种家菜野菜混煮的饭里发现有几把洁白的大米。有道是“饥寒起盗心”,贫困地方小偷小摸的情况难免,这个需昼夜值班防范的活,就交给家犬了。人尚少吃,动物焉能富足?一些不懂事不知怕的小兽物,闻到家户还有油盐气味,怎不会想方设法往墙内钻?这已是动物之间的对敌作战,非狗莫属。
无论生存多么艰难,我家的狗始终坚持两个原则:一是足不入户,昼夜守在屋后路边的柴棚里,那也是小偷和小兽进屋的必经之地;二是抓住一切机会,夜深出外狩猎,尤其是秋收季节,田地里的庄稼成熟之时。很多时候,天刚发亮,便听到有狗的爪子在抓厨房门,我们知道有好事临门了,是狗狗出师大捷,送猎物上门来了。打开房门,即见战犬尾巴摇得热烈,它们已将猎物搁在门槛上了,或是獾子,或是果子狸,或是黄鼠狼……这时我们知道狗狗最盼望的事情,是马上带它们去河边收拾猎物。它们兴高采烈地冲锋在前,它们知道第一件事情是去河滩上生火烧兽物的毛,它们会轻车熟路去衔些易燃的枯叶干枝来助燃。第二件事,是观看主人给去了毛的兽物开膛破肚。接下来,是吐着舌头,激动无比地静候主人的赏赐——将兽物的内脏扔给它们吃。
或许在我们村野土狗的遗传基因里,注明了,它们俘获的猎物,肉是要奉献给主人的,它们只能享受内脏;生定了,无论风霜雨雪寒天酷暑,它们是能够在草棚或野外洞穴里健康生存的;传承了,它们是不能进屋去打扰主人的,它们的义务和称呼,古来就是看门狗。
在我小学毕业前,家狗会每天送我到校门。十七岁参加工作前,每上山砍柴、下河捕鱼、种菜挑水,它从不缺席陪伴。
我想作为一个在深谷丛林中孤寂奔波一跑几十年的乡邮员,他是应该有一个忠实的伙伴来陪伴的,除了犬,别无他选,有言道,“犬有义,人不知”。正因为“父亲”有过一般人难有的深情体验,他觉得接他班的儿子,生活中不能没有一条义犬的陪伴。显然,进入小说和电影中的义犬老二,已不再是狗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会像牛一样,尽自己的力气,拉一把爬山已经很艰难了的老乡邮一把;在主人过河越溪难敌急流冲击时,他要抢在上游划动四腿,拼命浮游,只露出一个鼻孔,以微薄之力,力争替老人减轻一点负担;易涨易退山中水,山间大小溪流密布,桥是架不成的,无论涨水还是寒冬,乡邮员赤脚渡水,已为常态,被山涧冰泉将脚泡麻无法起步也是常态,这时,义犬老二来不及甩掉一身湿,会急于去丛林里找些柴草来给主人生火烤脚……
父亲、儿子、狗,三个人,八条腿,孜孜不倦忠于一个跑路的职业,单调漫长的跑路,是难以构成一个讨好阅读兴趣的文学故事的。未必故事于文学就是血肉,文无定法,也不妨试试自己的这种搞法,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因为她的紧要处,应该是姓“我”的。
我的小说处女作发表在1981年《萌芽》杂志第五期,《那山那人那狗》发表在1983年该刊的第五期,这个五字好,不在上,不在下。
写文章亦如抽烟,上了瘾就很难戒掉了,自迷上写作后,其他的爱好就淡了,甚至连过年的兴趣都没有了,脑子里有想法了,手就闲不住了,国人最看重的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我都会关上门,不待客,伏案摆弄句子。
1984年2月4日,农历正月初三,巧逢立春,这是一个我不能忘记的日子。自大年三十起,为改个稿子,我一直还没出门,想想春天来了,该出去走走,过年没诗意,春才是诗。心里想着春光与绿叶,脚步却不由自主走到了文化馆,明知过年休假办公室都关了门,我还是往那走,我关注的是挂在墙上的公用信箱,我知道就是大年三十,邮递员也不会中止送信件和报刊杂志,这是他们的规矩。在这个县城里,当下我最关注的是这个信箱,凡我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作品以及对外的书信联系,都得依赖她的保存和传递。过年了,开箱钥匙是不便去找了,好在箱子上面是有个口子的,供邮递员往内面放东西。这也方便了我,找根小棍子,随便就可以挑出报纸来。那时我们这个小小的县文化馆,订了七八份报纸,上十种文学月刊。就凭这一份订阅热情,足可见出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怎样的文学之春。
这天我挑岀来的第一份报纸,是上海的《文学报》,看报先看文艺副刊,已成习惯,1984年2月2日的副刊头条,名《绿色的梦》,一位叫阎纲的先生评论我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这篇仅一千三百多字的文章,我一口气读了好几遍,依我出道不到两年的粗浅文字尝试,对文学评论界尚无了解的空白,我总觉得这篇评论写的是他人,而不是我,我远没有到达先生笔下的境地。
但我下笔的草率随意,构思的松散无章,经先生一番精心梳理点拨,我大开眼界,猛然醒悟,觉得也是可以这么干的,顿时增添了不少信心。对不起,这份报纸我是要带回去收藏了,要怪也只能怪那时还没有发明复印机。
以我出身于偏远闭塞的县域,又是初出茅庐的经历和资历,外地的作家和编辑,一时还认不出几个来,我急于想了解阎纲先生是何许人也。那时人无手机,家无座机,只有等到正月初七上班打单位的电话,才能找到人。好不易找到一位编过我小说的编辑,说明来意,对方不无惊讶,说:“你连阎纲老师都没有听说过啊?”又说:“见了面你会吓一跳。”对方可能是刚上班,事多,没闲心再说什么。
过了些时日,我应一家杂志邀约,赴安徽省一个军营参加文学改稿班,有缘与上海女作家陆星儿同学,她是一位知青作家,出道比我早,她是熟知阎纲先生的,星儿给我讲了个小小的故事,“上海年轻一辈的评论家,都能背诵阎纲老师写你的那篇《绿色的梦》。”话说至此,再来介绍阎纲先生,就多余了,现在的“百度”能帮上这个忙。
一位京都名家主动下笔鼓励一位素不相识、刚出茅庐的小小作者,这种事,大致也只有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能够发生。
又过了些时日,陆星儿告诉我:“中国作协正在评全国小说奖了,你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入围了。”她说这是她那在上海驻北京记者站的先生告诉她的,现在各大小报都在紧盯着这件文学评奖大事。
几天后,陆星儿告诉我:“初评过了。”
又过几天,陆星儿再告:“中评过了。”
再过几天,陆星儿高呼:“祝贺祝贺,终评过了。”
一个月的改稿会临近结束,我接到了老家县文化馆长的电话,告诉我中国作协来电,通知我某月某日到某酒店报到参加颁奖仪式。这个电话打得也不易——北京的总机拨省里,省里转市里,市里转县里,县里转文化局,文化局派人到文化馆叫馆长来接重要电话。馆长受命通知我,并不轻松,好在我一到军营报到,就给馆长写了信,告知我在何方。馆长知道应该怎样才能找到我,于是他开了个介绍信,跑到县武装部,用军用电话联系上了我。
改稿会最后的日程是到西沙群岛某地参观并作总结。同日,他们朝南进发,我坐绿皮火车北往首都领奖,头一天到京,第二天上会。获奖于我是一件突发的事情,我也没考虑应该怎样上台领奖。我是穿着一双塑料底、军绿色布面的叫解放鞋的鞋子参会的。这种鞋子,曾经是军人穿的,轻盈,不打脚,耐穿。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野外工地上的劳动者,大多还是穿这种鞋干活。我曾经留意了一下,我们这一届上台领奖的,唯我穿的是解放鞋。
领奖回乡,坐一个晚上的绿皮火车,在岳阳下车。奖金是300元钱,回程火车票是60元。下火车天才亮,我赶紧到汽车站买了张七点发车回老家的汽车票。时间还早,准备去离车站不远的文化局看看我的舅舅。我舅舅是凭着点写字、画画、做文章的专长,从县里调到市里文化部门的。我写小说处女作时,他已经在市文联做负责人,我想请他看看我的这篇习作,给提点意见,文联正好创办了个文学期刊,正好请办刊的编辑也看看。结果是我舅舅没给我提意见,刊物也没予发表。我给有点人际关系的小刊物都没能发表的稿子,《萌芽》却用上了。后来想想,这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好文风。
刚进门,见文化局的欧阳局长在院子里散步,一只手拿了个小收音机贴着耳朵听新闻。他见我便问:“你是从北京领奖回来的吧?”我说:“是的。”他说:“我是从报纸上和收音机里,知道颁奖消息的。你这是去哪里?”我说:“我去看看我舅舅,再回去。”他问:“买了票没有?”我说:“买了,七点钟的。”他说:“那你先去退票,再来看你舅舅。”
这天上午,欧阳局长让人紧急通知文化局机关及下属各部门全体人员到局里开会,听我介绍北京文学颁奖典礼盛况。会议室正面墙上,还郑重其事地贴了一幅用红纸写的横幅。
结束时欧阳局长代表局里,给我颁发了200元钱的奖金。
散会时有人注意到了我的穿着,问:“你是穿着解放鞋去北京领奖的啊?”我说:“来不及回来拿,我家里还是有皮鞋的。”
我回到县里,有几个同事问了问北京的事,他们都没有去过北京,我就给他们讲了讲天安门和长城。他们都不写小说,我就没有谈及颁奖过程。县上干部读小说的可能也不大,而他们要干的事情却很多,顾不及仅仅是属于一个人的奖事,也是很正常的。我以上几代数十人都没有进过中学门,在他们看来,一个文学奖远不如一筐鸡蛋值钱。但他们都看好我,因为我十七岁就吃上了国家粮拿上了工资。如此看来,我是只配穿一双解放鞋进京领奖的,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凭什么要引人注目?
不出几天,我又躲到乡下一个安静的地方干我想干的活去了。
那时候的奖事,多么干净,多么纯粹,多么本真。
又过了些时日,我接到《萌芽》杂志的通知,说《那山那人那狗》获了刊物年度奖,让我赴沪领奖。老革命、老作家、老主编哈华先生单独接见了我几分钟,说是我这篇获奖小说,当初安排刊载在《萌芽》那一期的最后一篇,是编辑部的一个失误,一个遗憾。我忙说哈主编您这话不能这么说,我不过是大山里的一棵树苗子,是《萌芽》这块沃土把我栽活了,两年来浇水、培土、施肥,让我往高处长了。我的作品,安放在您这里,处处都是好位置。您是老革命,讲究革命不分先后嘛,您说对不对?哈主编听了高兴,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
按我们通常的编辑套路,安顿好了头条和第二条,就等于定下了本期刊物的水准与格局,后面的就好办了。而读者的阅读选择,也是被编者牵着鼻子走的,排前的两篇,是都要看看的,再往后,也就随兴了。自1981年5月到1983年5月,刚好是我从文两年的时光,我写的东西能够在正式刊物上发表,已是大喜,还真没有资格去考虑安放在什么位置。
这一届在北京举行的颁奖盛典,据说是特别隆重的,在京的前辈文学名家基本上到齐,全国各地的名编辑、名记者云集。我等来自全国各地的获奖作者,大多是首次进京,互相间都来不及相认,更莫说与谁握手示好,把酒言欢。其时我最想见见阎纲先生,因为他是熟悉我的文字的,不算陌生。好在有一位与我有过书信往来的《小说选刊》编辑,在人堆里遇到了我,寒暄了几句,我就希望他能领我去找找他的顶头上司阎纲。阎纲老师个子高,显眼,容易找,不一会就找到了,我作过自我介绍,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祝贺祝贺。多写多写。”我见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没有说出几句完整的话来,就有几个人过来拍他的肩膀握他的手了。有一句话我是说完整了的:“陆星儿说,您写给《文学报》的那篇文章,上海的年轻评论家,都能背下来。”阎老师哈哈一笑说:“别听他们胡说。”说着他就被人拉走了。
开席时,我旁边已经坐好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女士,我刚落座,她就面带笑容伸出手来同我握手,看上去她是长者,如此礼貌,令我惭愧不已,脸上一热,连忙站起来,朝她深鞠一躬,以示谢意,我深知此时此刻能在此落座的,绝非一般角色。饭后我再次碰到《小说选刊》那位编辑,问他看没看到我旁边坐的那位女士。他说看到了啊。我问你认识她吗?他说认识啊,她是北大的教授,你的获奖小说,就是她推荐给我们刊物转载的。话没说完,他就被人拉走了,他很忙,大致是被安排来帮着做会务工作的。
北大教授怎么推荐我的小说?她的推荐有什么作用?我很想找到答案,但还没有想好怎么去找,颁奖大会就闭幕了。
这个疙瘩卡在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如果我真是得人抬举,无可回报,至少也应该道一声谢啊。就如我在会场里见到了阎纲老师,握了握手,讲了几句话,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散会回家后,想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唯有找到那位给我提供信息的编辑,别无他法。那个时候,普遍没有家庭电话,也没有诞生名片,我不可能带上本子和笔请人在餐桌上留下联系方式。我记得那位编辑,是写信让我给他寄过个人简介和照片的,但怎么也找不着那封信了。但我还是解不开这个心结,便到县邮电局挂长途电话给《小说选刊》编辑部,请他们帮我找一找这位编辑,回答是查无此人。时间长了,人员调换很正常。
这个渠道算是断了。
一晃过了几年,碰到了一个好机会,我参加了中国作协在内蒙古主办的一次活动,那时候还没流行手机,但手头宽裕些的,大都在家里安装了电话机,凡有了电话机的人,就要配备名片了,这样互相认识就容易了。以名片为媒,我很快认识了一位头发半白了的资深编辑,他说我在他们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他说他到过湖南的张家界,真是好。话已至此,就走近了些,加上时间充裕,我就对他谈起想找一个女教授的话题。他就谈到当年《小说选刊》的选稿情况,说当年该刊创刊不久,很火爆的,其时全国的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蓬勃生长,各省各地市基本上都办起了全国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数以百计,且质量普遍不错。中国作协主办的这家选刊的宗旨,就是要在全国的文学期刊里精选优质作品。他是做过文学期刊负责人的,也看好《小说选刊》,因刊物众多,编辑部的工作人员远远不够用,便请了些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来阅读每一期刚出版的刊物,将好的作品,及时推荐给《小说选刊》编辑部。一般是一位教授审阅五至十份杂志。
我想打听北大女教授仍无望。
我想再去找人打探已没有多少意义,我开始相信缘分。
我为什么放不下这一份寻找?是我很难解释这样一位身居高位的学者,为什么会去读一篇发表在杂志最后的作品?我也是做过刊物审稿人的,我也是随大流注重选择头条和二条,还真没有从头到尾认真通读过整期作品。
我还真不以为我写得好,能发表就很好了。我敬仰的是不加选择、认认真真将一篇完全可以忽略的作品读完的精神。
2024年的春夏之交,我在离我老家几里地一处叫作自在平江的旅游景区走动,看看奇异而温馨的丹霞地貌,然后去同我一样爱喝茶的老板那里坐坐,大家都叫他廖总,小我一旬,我们这里叫“小一轮”,江西人,在北京念的大学,中文系毕业,做过大学老师,可能是爱艺术爱得深,看上了我们这一片灿烂丹霞、无垠美色,就改行一头扎到这里来搞开发了。
这天品茶闲聊,突然想到四十年前也是这个季节,在北京领奖时留下的一个找人遗憾,便与廖总谈起了这件漫长憾事。廖总乃义士,当场表态说我北京朋友多,我替你找找。也不知他想了多少办法,找了多少朋友,毕竟是四十年前的事,时过境迁,人员更替,难以确定。经过多层筛选,综合判断,花了个把月时间,他给了我一个座机电话号码,说是这个叫作乐黛云的九十多岁的女教授可能性比较大。乐教授何许人也?我一下就在百度里搜得清楚,不禁肃然起敬。当即打电话,是保姆接的,我自报家门,保姆可能知晓有这么个事情要安排,便把听筒递给乐教授,先生声音洪亮,口齿清晰,怎么也不像个九旬老人,但毕竟是老人了,我不想多打扰她,便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马上转到正题上,请她回忆一下,她是不是在四十年前,提携介绍过我那篇垫底的作品?
乐先生停顿了一下,估计是在寻找记忆,但她回答说,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
这时她把听筒交给了保姆。我问保姆,如果我去看望她,能不能得到老先生的接见?保姆说,先生现在不接见客人了。
一个多月后,乐先生走了。
我与先生通过话后,觉得放下了一件悬心已久的事情。当年我排位过后的作品是不是她的推举已不重要,我感恩的是一种潜伏于日常中生活中的纯洁与高贵。
当我在媒体上看到不少缅怀乐黛云先生的文章后,我会联想到在颁奖典礼上认识的崔道怡先生,先生1956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一直在《人民文学》杂志尽职并担任要职,历任全国文学评奖的评委。在当下颇有成就的作家中,少有不知其名的,得其扶持培育的不计其数。在颁奖盛典结束的会餐宴上,我有缘与先生同桌,他坐在我对面,人还没坐齐,他朝我招招手,我赶紧起身走到他的身边,他一脸慈祥,主动介绍自己,“我叫崔道怡。”大人物啊,我不无紧张。他对我说:“见明啊,现在不谈获奖作品了。我认为《那山那人那狗》这个篇名,可以评为年度最佳篇名。”得先生如此厚爱,我除了脸红还是脸红。我还来不及同他说点什么,旁边便有几双手伸向他了。
这以后,有不少本地和外地的朋友告诉我,说在不同的场合,看到不少地方使用你这个“那那那”的句式。近些年来,我也注意收集一二:如搞文旅的,起名叫《那山那水那民宿》;搞餐饮的,叫《那山那水那美食》;油榨坊,《那人那油那味道》;摄影展,《那年那冬那雪》;画家作品题款,《那山那树那水》;诗歌标题,《那年那月那书》……到处可见。我的老家有条山溪,水急、坡陡、石险,略加改造,成为全省最有吸引力的漂流景区,凡来此历险者,无不惊吓尖叫一场。开业之前,经营者想用我的作品标题模式做广告,谓《那山那水那尖叫》,问我同不同意?我说,好啊好啊,能靠尖叫赚钱就好。
我不以为人家利用我的标题构思,有侵权行为。这一串的“那”,是爽朗的,欢快的,上口的,好记的,有音韵感的。只要大家喜欢,能凑热闹,尽管套用,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我思维方式的肯定和推进。
1997年某日,湖南潇湘电影制片厂厂长康健民先生给我打电话,说潇影准备改编我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拍摄电影故事片,征求我的意见。我迟疑了一会,对他说,首先要感谢潇影厂对我的厚爱,但我不主张你们拍这个片子,我这个作品,拿来做小说或散文读读,勉强可以,但是不具备构成一部电影的元素,吸引时下观众眼球的打斗啊、凶杀啊、猎奇啊、历险啊、贪腐啊,男情女恋、凄凄惨惨等等吸金元素,都不具备,这样的电影谁来看?没有票房收入怎么办?健民厂长说这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十几年前,我读你这篇小说,就曾想过,今后如有可能,我要改编拍摄成一个电影,现在我正好在这个岗位工作了,是可以完成当年的夙愿的。我也知道,这类文艺片,要有票房的可能性很小,但我就是想拍一个这种类型的电影。没有钱,我会努力去找。但也要告诉你,凭我现在的底子,是拿不出多少钱来买你的改编权的,只能象征性地表示表示呵。我说你铁定了要干这个不赚钱的活,从精神层面,令人钦佩。既是这样,我也就不谈钱了。
我俩是哥们,可以无话不谈。
后来我听说康健民团队到处找钱拍这个电影,他们试图提升当下电影文化品位的情怀,感人至深。我说过我不收版权费了,为了表示诚意,他们还是给了我,应该是行内最低的报酬吧。
此时此刻,钱已不值钱,我收到的是一笔美好而高雅的精神巨款。
导演霍建起先生来湘选择拍摄点时,曾邀请我同他一起去现场考察,我们这里的说法叫“踩点”。我是愿意去的,我在山里长大,我写的是山里故事,怎样的山野景观更具南方情趣,关于人文山水种种,是可以提供点参考意见的。但我想了想,还是婉拒了霍导的邀请。有两个理由:第一,我认为电影是导演的作品,何况编剧思芫是霍导的夫人,他们的合作已是炉火纯青,成绩斐然,这已不再是作家干的活,如果以作家的理解去拍摄地指指点点,很不合适;第二,我一进安排霍导住的潇影招待所,见房间小,窗户窄,灯光暗,过于寒碜,果然只能是叫作招待所,比我老家的乡镇招待所也好不到哪里去。安顿京都来的大导演都是如此小气,可见潇影的手头并不宽裕,还要出钱让我去踩点,花费必不少,有些于心不忍。
25年后的2024年10月,我与霍导第二次在长沙见面。霍导回忆当年我与他的交谈,说我只提了一个建议,就是希望选一个高大点的演员任“儿子”这个角色,后来他根据我的建议,选了刘烨。我忘记了有过如此干扰导演工作的行为,我当时的大胆提议,可能是从山地乡邮员的工作性质角度出发的,此类长年累月挑担爬山的劳作,没有高大强健的体魄,是干不了这活的。
在湖湘大地的文化沃土上,霍导大展才华,很快将电影《那山那人那狗》挂上了中国电影最高级别的“金鸡奖”的牌子,推助大半辈子做配角的演员滕汝骏拿到了最佳男主角奖,扶植中央戏剧学院读大二的学生刘烨,演完“儿子”后,备受关注,扶摇直上,一步登天,成了一线明星。女角陈好也是踩着该剧的台阶正式进入演艺圈的,很快与她的校友刘烨一样,自信地步入一线。
该剧四大演员,唯同样演出成功的义犬“老二”,没有给一个奖,是为憾。
一部以最低资金拍摄的电影,一批没有拿到什么报酬的导演、演员和工作人员,完成了一部堪称经典、各影视学院学生必读的教材。
如我预言,这部电影在国内影院无人问津,无票房收入,但获得了可以持久的远胜于金钱的荣誉。
我看过不少由小说改编上映的电影,片名十有八九不使用小说原名,至此我托人向相关制片人员打探过,回应是,片名倒是想了不少,最终觉得还是用这个名字好。
据说销售国产影片,有如广交会上的商品交易一样,会叫些老外来看片订货。说是这部在国内没有票房的《那山那人那狗》,在某届展会上,被一个七十多岁叫作深泽一夫的日本老人看中,以六万美元(其时值48万人民币)买走了日本国放映权。其时有业界人士不无愤懑,说是这部电影,像烂菜叶子一样给买走了。这种形容来自菜巿场地摊,鲜嫩有生气的青菜卖了好价钱,收摊时剩下的烂菜叶子,任顾客随便给点钱,就可以带回去喂鸡喂鸭。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专事摆弄影片的深泽一夫,慧眼识珠,一番折腾,几年内弄出个十亿票房收入的奇迹。据说自此他们厚爱中国导演霍建起,凡他拍的片子,他们必买。
电影在日本国院线有了些响动,名列前茅的出版大亨集英社,马上与我取得联系,签约出版小说集《那山那人那狗》,有成人版、中学生版、盲人版。我希望他们能用这个书名,他们也想取这个书名,但因语言障碍,无法翻译,最后叫作《山里的邮递员》。诗意骤降,奈何?
翻译叫大木康,东京大学教授,汉学家,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可就是翻不好这个书名,汉语的高峰,非吾疆水土滋养,世代相传,是没有脚力攀登上去的。
电影已密布全国影院,小说集已铺进大小书店,大木康是个细心的人,收集了四五十种报道和评价电影与小说的报纸,给我寄来,凭此可以见出日本观众和读者的关注,也是对大木康译品的认可。
2004年秋我应日本的日中通信社和《时报周刊》邀请,赴日访问。其中有一个讲座活动,讲座后,给有我小说集的听众签名,排的队不算长也不算短,我发现有一位个子矮小、略显单瘦、脸色微黄、穿着简朴的女士,眼看着快接近讲台了,她又退回去排到最后,如此进退了几轮,一直到会议厅里没有人排队了,才让我签名。原来她是想留下来同我说说话,她说她是爱文学的,买了我的小说集,也看了根据我小说改编拍摄的电影。她在报纸上看到我抵达日本和开讲座的消息,一定要同我见见面。她是昨晚赶到东京来的,说她家到东京,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和两个多小时新干线列车。她说她叫山田靖子,是个农妇,希望今后能和我通信,并且取出纸笔来,记下我写的中文地址,她说她会通过在中国工作的朋友孙月升给我转达信件。她快言快语说了一通话,可能是觉得说多了些,赶紧告辞,她说她下午还要赶回家。
一个四五十岁的农妇,爱着文学,来去花两天时间跑到东京来听一个知名度并不高的发展中国家作家讲座,像孩子一样天真地排队请其签名,这一幕实在感人,如此执着,如此痴情艺术,在我也还算比较大的生活圈子里,从没有发生过,估计也很难发生。
我很快收到了来自上海市田林路195弄51号上海日精电机有限公司的来信,里面是山田靖子的日文信和孙月升的中文翻译。然后是我写回信寄给从未谋面并通话的孙月升,再经孙月升翻成日文寄给山田靖子。
这种局面,维持了不到两年,要说的话说得也差不多了,中日文化各异,也说不出什么新鲜名堂来,尤其是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中介孙月升,就没有再通信了。但这种浸润着文气的友谊保存下来了,散发着不灭的芳香,一叠有了二十年时光的”上海日精电机有限公司”信封,依旧整齐地摆在我的书柜里。
2001年仲秋,酷热没有退去,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自我介绍他是中央电视台某部门的一位编导,说是日本N H K电视台与央视相关部门联系过了,因电影《山里的邮递员》在日本上映影响很大,众多观众对影片展示的人文风光赞不绝口,大有去拍摄实地一睹为快的愿望,NH K觉得可以趁热打铁,做一个实地拍摄的纪录片,准备派记者前往,在小说和电影的诞生地,重走当年乡邮员走过的路,真实地向日本人民展示中国南方的秀美风光和过往邮差的艰辛与尽职,希望我能带带路,指导指导。他们找我的理由:说我毕竟是小说和电影背景的体验者,能提供鲜活生动的细节。
我是一个单打独斗关门写作的人,还真没有能力带一个外国记者去转悠的经验。我想推掉这活,回复说小说与电影,是民众日常生活的再创作,是虚构艺术,而纪录片是真实记录,隔行如隔山,我怎能指导你们?还有一个大问题,我八十年代初看到的山区乡邮员,走的是弯弯曲曲的山路,经过近十年的不断拓宽加固,勉强可以骑单车了,再经过近十年的努力,可以骑摩托车收发邮件了,今非昔比,旧貌变新颜,这个片子怎么拍啊?
央视编导说,那我问一件事,你们小说电影里那些当年的石板路还在吗?我说,那应该是在的,那些只能当路走的石块,没有人要,只是很久很久没有人去走,都被柴刺掩盖,找不着了。
编导说,路还在,就有戏可唱了。怎么唱?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我们也帮不上,他们爱怎么拍就怎么拍,我们也只是完成任务。现在日本记者都到北京了,上面也与你们湖南相关部门联系过了,生活费用我们负责,请你们给带个路,找找能找到的当年痕迹。
话说到这个程度,也就不好推辞了,再说他们千里迢迢自带钱米,来拍摄美好的东西,给日本国民看,借助镜头的现场捕捉,让他们了解真实的中国,也是好事。
经过一番沟通,日本记者希望拍摄的内容,便是小说和电影中所描述和展示过的山峦啊,石板路啊,林间溪流啊,白墙黑瓦的老山庄啊,穿着绿色邮装背着绿色邮包的乡邮员……
好在我老家县上的邮电局长,是我中学的同学,他熟悉情况,选择了当年那个启发我写作《那山那人那狗》的集镇起步。可惜当年那个小小的邮政所已经不在了,成了闹市的一角。好在不远处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只是被柴草埋了,没被败坏。山间仍稀稀落落保留着上了年纪的土筑民居。局长派人去找退休已久的老一辈乡邮员,东拼西凑,找出些未曾扔掉的老式制服和邮包什么的。然后找来个与刘烨高矮胖瘦差不多的员工来试衣,准备当演员。
两天后,兼当翻译的某编导陪着N H K派出的记者,来到省会长沙,然后抵达拍摄地。某编导给我们看了看介绍信,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东瀛记者很满意这个拍摄地,挎着当时我们电视台还没有的小型摄像机满山跑,寻找理想的角度,不一会他的衣裤都汗湿了。某编导建议他换换衣服,他“哇哇唧唧”说了些什么,我们当然听不懂。我们几个陪同的,虽然都是山里人,因离开乡井久矣,早就没有了在野外奔走的体能和耐性,便找个借口,说去帮助山坳上的山民做午餐,一溜烟走了。跟随记者行动的,仅剩翻译和扮演乡邮员的角色。
这山坳里人少,一会儿也来了些看热闹的,山里人出门必带砍刀,随时要撩拨拦路的柴刺,应对毒蛇和野狗的攻击。他们见记者的镜头围着石板路转,便主动上前去清理柴刺,露出路来。
太阳高悬中天,山间草庐炊烟骤起,顷刻间饭熟菜香,招呼记者一行三人上山坳来吃中饭,这时日本记者已是衣裤头发透湿,手脸被柴刺划出不少红线,换上衣服出来,照样精神抖擞,毫无倦意,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有兴趣,吃饭时颈上也挂着一个照相机,见狗来了,扔下筷子,起身拍狗,或拍猫、拍鸡、拍猪圈、拍牛栏、拍池塘里嬉戏的鸭、拍厨房后边崖头上往水缸里流的山泉水、拍磨豆子磨米的石磨、拍屋檐下的燕窝、拍靠墙砌成一条龙准备过冬取暖的木柴……不亦乐乎。看来他是不能完整地吃一顿饭了,考虑到洋人讲究卫生,某编导建议为他单独盛菜。
演乡邮员的小伙子也算灵泛,只两天工夫,就与记者合作得很到位了,表情动作不再羞涩僵硬。我和县邮电局的几位,待了三天就告别他们了,理顺了工作关系,我们成了看客,就多余了,大家也都是有岗位的,有各自的活要干,离岗出走三天已经是不短了,尤其是临时出来没带换洗衣裤,翻山越岭,早已是腰酸腿胀,一身汗臭了。
东瀛记者一行在此只忙了五天就下山了。邮电局派出的“演员”回来说,这天气奇热,在柴草里钻很费力,除了记者劲头十足,他与某编导都吃不消了。另外那些看热闹尽义务来帮忙砍柴清道的山民,来帮两三次也就退场了——义工总是做不长久的。这样就干不下去了,所以就下山了。
记者是不愿下山的,他这次是奉命来做播出10分钟的纪录片。10分钟的节目,需拍1000分钟的有效镜头,而此行只拍了700分钟。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湖南常德市一位县旅游局长的电话,他说他是见过我的,我可能记不起他。他们那里有一座叫作壶瓶山的高山,比我老家的福寿山高。他说有一位日本记者到他们这山上来拍了几天风景,回去做与电影《那山那人那狗》有关联的短纪录片,在您的老家拍过一些了,来这里补镜头,有不有这么回事?我说有这么回事。局长说我是在中央电视台六频道看过你们这个电影的,看了两三遍,好多镜头,与我们壶瓶山的风景好像,所以我是要接待他们的,让我们的高山在日本也露露脸。我表扬他,你是个合格的旅游局长。
日本民众是希望欣赏品味中国的灵山秀水美好风光的。
中国的老百姓也会因自家的好能被他人分享而欢喜自豪。
电影《那山那人那狗》面世后的第六年,我来到了这部电影的重要拍摄地——湖南怀化通道侗族自治县,我对于该县的视觉了解,仅仅是来自电影《那山那人那狗》,而电影中抢眼的镜头是风雨桥。我出生于湘北的一条小河边,如此小河纵横在所有的山谷间,我很小就能够在石拱桥、浮桥、木板桥、吊桥、独木桥、竹子桥、踏水桥等等形状各异的桥上健步而行,当我在电影里看到侗族风雨桥,便觉得我儿时的桥恋,不过是儿戏罢了。
这是一个通道县文联举办的文学活动,行动之前我对他们说,我第一眼想看的是芋头古侗寨的风雨桥,因为她已经出现在电影镜头里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既到此地,难免会有迫切相见的念头。
汽车行至一脉石壁旁慢慢停下,前面是一条刻在崖头上的步行小道,另一边则是数丈高的悬崖,溪水在谷底欢乐蛇行。车旁摆着一顶双杠红布轿子,这时有人在一旁高呼“请彭老师上轿”。来不及我说什么,鞭炮声就响了,就有人撩开帘子,将我塞了进去。随着一声大喊“起”,四条汉子齐齐弯腰抬轿,发一声喊,拔地而起,顺溪而上。
怀化通道,地理位置属大湘西。我的老家与湖北为邻,称湘北。我们湘北“文革”前普遍使用这种款式的红轿,但仅止于送新娘出嫁,“文革”时破旧立新,轿子都当柴火烧了。几十年后通道地方还能够完好地保留下来旧物,不易。只是让几条汉子抬男人,不合适吧?后来当地文友告诉我,侗苗地方,与湘北不一样,启动红轿是高规格的礼遇,抬新娘,抬寿星,也抬各方贵人。
我没想到这一份高规格的礼仪待遇是一件近乎痛苦的事情,因这山道高低不平,拐弯抹角,加上抬轿汉高矮不等,走出去的每一步都在摇摆颠簸,比我们小时候荡千秋、坐手扶拖拉机都要难受许多,不一会就想呕吐,于是只得集中精力,控制呼吸,强压肚子里的东西莫往喉咙口涌。其实也只有十几分钟路程,却觉得时光特别漫长,好不易到了目的地,下轿时我已经憋得满头大汗,好在再度强忍,才没有呕吐出来。当然我还是要感谢四位轿夫,同他们握了握手。我看看周遭来看热闹的山民,男性大都叼着香烟,看来这个地方有嗜烟习惯,握个手是难以表示谢意的,毕竟我没抽过烟,忙找身边的文友要香烟,好在他们口袋里都有此物,待一一分过,才觉心安,我享受的可是侗族人民赠予的最高礼遇,更是对文化人的尊重。至于晕轿,那是我的体质问题。我对轿夫的尊重,可以在他们脸上的笑容里看出来。我开玩笑说,你们今天抬错人了,是那个电影拍了你们芋头寨,应该抬的人是导演,是出品人。他们先是一惊,转而大笑说:下次他们来,我们会抬的。
这部电影没能被院线看好,但央视六套还是不断地在电视上播放,每年都要播放几次,一放就是几十年,这个热捧过芋头古寨的电影,我猜想他们老老少少都会看,那个时候,对于这个离省会长沙有十几个小时车程、相对闭塞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而言,虽然是几个微不足道的镜头,但足以成为他们的自豪,足以助长他们的尊严。
电影《那山那人那狗》面世后的十多年,我随几位朋友来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拍摄地——湖南邵阳绥宁县,亦属大湘西,苗、侗、瑶、壮、汉、土家族等二十余个民族济济一堂。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是绥宁的姑娘节,多么迷人的名字,应该是此地最热闹最有影响力的节日吧。县上让我在庆典现场讲了话,他们要我讲话的因由,可能是那一幕以绥宁姑娘为主体的民族歌舞表演为电影录用,将经久传播。其实这个话,也应该由电影出品人和导演来讲,他们才有资格与大家来分享一段持续了十多年且会长久持续的欢喜。我的小说书写背景在湘北,而不是湘西,是这个多民族文化的融合,使电影艺术颜色更丰富。
他们不在,也只能是我来代表了。
电影中的很多镜头,都取自一个叫窨子屋的苗族居住地,这里有300年的历史根基,除了一些无可抵御的岁月破残,这一片曾经居住着上百户人家的民居,依旧风采照人,是时下幸存的古建筑中,罕见的完美留存。窨子屋场里有一间房拍过演员刘烨一些镜头,被完好地保留下来了,成为追星族必游之处,她是能够帮助我们留下美好记忆的。
一条绕过无数山坳的小河缠绕着窨子屋,一座具有300年高龄的石拱桥,以300年的坚韧毅力,承载和记录着这个屋场300年来所有生命的步履,还将无限期地持续下去。那幅两人一狗过桥的杰出影像,作为电影广告,已经成为一些国家观众的记忆,或将久远。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