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王龙》的作者赛珍珠,1892年生于美国。她出生四个月就跟随身为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士的父母来到镇江。父母为了传教方便,没有住进狭隘的外国侨民居住保护区,这使她能在广大的中国人的世界中成长,享受到任何白人儿童都未曾体验过的自由,了解到不少中国的风土人情和社会习俗。她跟中国孩子玩,中国孩子的家庭欢迎她,她的言行如同有教养的中国女孩。从仆人尤其是她的乳母王阿妈那里,她学得了许多中国文化。她说当地的方言,说得跟本地人一样,她还从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博学的清朝官吏那里接受了古典式中国教育,广泛阅读中国古籍,有很多年,赛珍珠都认为中国话是她的第一语言,英语排第二。
1927年3月27日,赛珍珠住在南京,碰上北伐军攻进南京城。邻人告诉他们,军队正在屠杀白人,受到惊吓的全家在一个中国妇女的帮助下藏了起来,结果神学院被烧了,家被抢了,当天夜里,美英的军舰炮击南京,屠杀南京军民两千多人,过了几天,赛珍珠坐着美国的驱逐舰离开。当时,赛珍珠已感到他们这些住在中国的普通白人“是在为那些从不认识的人,为那些在中国打仗和劫掠的白人,为那些所谓帝国建造者而受难,历史的重压正沉重地压在我们头上”。4月12日,她又回到中国,不久就写了这个短篇,题为《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名叫王龙(发表时改以《王龙》为题)。两年后,这个王龙成了《大地》(The Good Earth)中的主要人物,他逃荒到南京,抢劫了一个富人的财产之后,回到家乡成了不折不扣的地主,还搬到因被“土匪”抢劫而逃散的地主黄家去住,过起了和黄家人一样的生活。1931年3月,《大地》于纽约出版后,成了世上第一本外国人描写中国农民生活及其心理状态的小说,被美国出版界每月新书推荐类活动推选为杰作,连续再版。同年荣获普利策文学奖。1933年被改编为剧本,在百老汇上演。1937年又被拍成了电影,有趣的是电影中中国农民全部是由白人演员扮演。1938年,《大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表彰赛珍珠对我国农民生活的史诗化描述:“这些杰出的文学作品,以其深邃的同情心跨越种族的隔阂,将对人类理想的追求转化为一幅幅生动的艺术画卷,成就了文学的辉煌。”
然而,同时代的作家们,比如鲁迅,却对这些作品提出了批评。他们认为,尽管作者自视中国为第二故乡,其作品却难免带有生长于中国的美国女作家的视角局限。她所捕捉到的,不过是一些表面现象;写作者只有深入体验,才能揭示出当时的中国社会更深层的真相。
在阅读完这部作品后,我们能否试着思考一下,与鲁迅的《阿Q正传》相比,两位作者对中国农民的认识有何不同。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细致地审视《王龙》,观察其主人公王龙,这位原本与革命相距甚远的菜农,是如何在与革命者的几次“邂逅”中逐渐参与其中的。我们还可以思考当时中国小说的固有概念,作者是否成功地描绘了清末民初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中国农村和城市的风土人情,以及农民的价值观念。那些盲目的打家劫舍的行动是如何发生的?普通百姓又是如何理解革命思想的?同样,我也好奇,在今天,在座九五后、〇〇后的同学们是否觉得这部作品过时,其中的仇富心态是否仍能引起共鸣。
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们需要着重关注文中的方位词。方位不仅是空间关系的表达,它还是一种概念系统,反映了阶级的界限。例如,城墙的内外、进入墙内、穿过门扉,以及不同的空间描述,如茶馆、外国人的家、革命发生的主要场景等。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革命活动是如何在街头巷尾和茶馆中展开的,以及不同身份的革命党人在何种地点出现,作者又是如何描绘不同革命者之间的区别的。
小说开篇即明确了主人公的身份——一个农夫,老王的儿子,他家世世代代居住在南京城郊的王村。他的生活空间在城外,每天挑着蔬菜进城售卖,这样的城内外交流使他并非一个没有见识的普通人。小说在第一句话就设定了人物的身份和生活空间,他的行动和言行都将围绕这一行动线展开。
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溥仪退位(1912年2月12日)前后。王龙的消息来得比村里任何人都早。接下来的文本中,赛珍珠提到皇帝退位至少已有三天——这不仅体现出作者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中国特有的文化心理现象,任何大新闻在中国基本上三天就被人遗忘。赛珍珠准确地把握住这一点,她笔下人们忧心忡忡的三天,正是对这种文化现象的生动反映。
在一部短篇小说中,我们如何扩展其内涵和容量?文本中是这样展现的:赛珍珠通过提及王龙老祖父对太平天国时期烧杀劫掠的记忆立即扩大了作品的时间和空间容量。这种记忆带给当时的人的反应是什么?赛珍珠从农村人珍视的东西——衣、住、行一一进行描述。(食物无法保存,但粮食和种子可能会被藏起来。)一件破旧的羊皮袄,作为衣的代表,却能传家数代;地契保证住宅;而行,则需要碎银子这样的货币来实现。这些都是当时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些宝贵的物品究竟被埋藏于何处?它们被藏匿在泥墙之下,后文有详细的描述外国传教士的富裕家庭则是砖砌的高墙。敝帚自珍的物品被安置在泥墙下的一个隐蔽洞中。老祖父在夜晚将床铺移至户外,躺在床下入眠。我们可以想象,他渴望靠近那些被翻动过的泥土,靠近泥墙,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态。在犯罪心理学中,嫌疑人在审问时视线的游移可能暗示着他隐藏了秘密。这同样适用于一个农村人藏宝的本能反应,他们倾向于靠近那些宝贵的物品,受过教育的人则更可能会选择远离那些将引人怀疑的物品。
接下来,赛珍珠通过农民的视角,表达了一种抱怨和失望的情绪,似乎对事情不够大感到不满,内心渴望生活中出现一些波澜。然而,当一切回归正常后,农民的视角在文末显露无遗:他们发现田里的庄稼依旧如往年般茂盛,失去所谓的庇佑并未带来改变。因此,他们并不真正担心收成如何,不担心租金、地契或地方官的更迭。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作物的生长。
在城里的茶馆,王龙首次遭遇了革命者。我们注意到,赛珍珠对革命者的描述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变化。首次出现的革命者是一位年轻男子,一边品茶一边高声谈论;之后被处决的那位声音微弱;再往后,革命者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不再在茶馆中公开宣扬革命。这种变化反映了人们恐惧心理的增长,以及革命行动的日渐隐秘性。我们应关注这些细节的修饰,它们本身就揭示了革命态势的演变。
当王龙听到这些言论时,他感到一阵寒意。赛珍珠紧贴人物的视角进行叙述,展现了农民的生活画卷。王龙等待了很长时间。无法判断这些言论的正确性,这反映了他受教育的局限。赛珍珠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她并没有将自己的背景强加于人物之上,而是让人物说出符合他们身份的话。王龙等待的是,这个人是否会遭受天谴,比如被屋顶掉落的瓦片砸中,或是被茶水呛到。如果一个人没有遭受天谴,按照王龙农民的逻辑,那么他所说的就是对的,于是王龙便以敬佩的目光注视着那位年轻人。
然而这位革命者一直在纸上谈兵,“他用纤细苍白的手捋了捋头发”。这样看来,他没有摸过枪,手上没有老茧。资料显示,日军侵华时,为了找出隐藏在百姓中的军人,会一个个检查男人的双手,如果有老茧就会被日军枪毙。这个革命者,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沉浸在书本世界的理论家。赛珍珠如何构建出普通农民对革命的幻想?她的笔触落在了我国民众生活的起点——衣之上。因此王龙目光所及,是他——这位老天爷都不敢惩罚的叛逆者——身上的衣物,以推想其生活状况如何。他注意到那革命者的衣料柔软精致,用料颇多。
接着,年轻人得意地转头告诉他,这衣服乃正宗的外国货。讽刺的是,这位革命者,欲唤起农民的革命热情,却称这“上好的英国羊毛绒”是“当地的奴隶手工织的”,并说这花色是专门为我们黑发种族设计的。
赛珍珠的笔触在这里流畅而带有权威性,从最初的革命宣扬者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们需注意,随着故事的推进,革命者对百姓的称呼也在随之变化。文中有具体的细节体现,如从“我可怜的老兄”到“同志”再到“我的同志”,这些不同的称呼反映出不同人物的身份和动作。我们可以推测,王龙遇到的第一个革命者很可能是晚清时期的留学生,他们深受西方思想的影响。1912年,孙中山就职大总统。作为最早的海外留学生之一,他的留学经历可以追溯到1879年的夏威夷。因此,文中的年轻人很可能是那一批留学生中的一员,而非后来的本土革命者。最初的革命者强调的是选举的重要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的革命者更加关注的是民众的富裕,而非选举的权利。虽然这第一位革命者强调选举,却发现王龙不会写字。缺乏耐心的革命者急于画饼,便强调好日子即将到来,穷人们将变得富有。于是王龙再次竖起耳朵。而当这位革命者离开时,我们看到的是空间场域的变化,王龙拄着扁担蹲在那儿,处于低位,挡住了革命者的去路,年轻人于是轻蔑地用脚踢了踢他的扁担。
第一位革命者离开,却在王龙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一粒温暖、体面的衣服的种子,王龙开始想象美好的生活。及至小说结尾,人人砸抢,王龙这位农民的反应和态度,却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为什么呢?
在福楼拜笔下,对爱玛一见钟情的查理,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美里奴蓝袍”;张爱玲则认为衣服不仅仅是物质的享受,更是一种个性、一种思想、一种精神。对华服而不是财富或权力的审美意义上的渴望,大抵是因为首先想象的是温暖和体面的生活。王龙所梦想的美好生活就是有小镀金纽扣的羊绒外套。随着故事的发展,他决定先从外表开始改变自己,剃了头,没了辫子。他是先渴望成为革命者再剃发的吗?并不是。
“这样的头发,可怎么穿新袍子呢?”他喃喃地说。
就这样,王龙成了一个革命者,一个被旁观者通过外表特征认定的革命者。
那孩子每天去城里的学堂读书,懂得比别人多。只见他大叫道:
“他是个革命者!老师跟我说过,只有革命者才会剃头!”
这里的讽刺意味深长,反映了写作者的一种更为客观和警惕的态度。孩子虽然每天去学堂读书,学到的却只是基于外表下判断,因为老师也没能高明多少,以为剃了头就是革命者,这种表面的推断反映出农民的天真和对革命的肤浅理解。
王龙的动作揭示了他的心态。他害怕,但又不想显得不安或不自然,所以他故意“动静很大”地放下扁担,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这种虚张声势的行为,准确地描绘出一个农民在自己完全无知的变革面前的复杂心理。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看到了第二个革命者。这位革命者并未出现在茶馆,其现身地点换到了夫子庙,人潮涌动,这个年轻人站在一只木箱子上。这位革命者的手是什么样的呢?显然,他同样是一介书生,一个未曾握过枪的人。
他看上去只是个白面书生,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长衫。他晃动着孩童一般纤细的双手,不知疲倦地扫视着聚集在身边的人群。
“孩童一般”,赛珍珠为何要在这里如此刻画?
这里有潜在的作者视角,赛珍珠在写作时流露出了一种同情,因为这个年轻人马上就要掉脑袋了,赛珍珠知道笔下人物的结局走向,所以写这位革命者是孩童一般,暗含对其天真而不知人间险恶,不知道革命是要流血和牺牲的惋惜。
在这位年轻人不知疲倦地给大家宣讲革命时,王龙依旧处在偏低的空间位置中:王龙坐在地上,年轻人站在木箱子上。年轻人的声音很激动,却没有正眼瞧王龙,在王龙提问之后,年轻人称呼王龙为“同志”,却没有正面回应王龙,而是“用高昂颤抖的声音尖叫”着喊起了口号:“这些资本主义者!革命万岁、万万岁!打倒富人,让穷人们富起来!”这是赛珍珠对世情观察敏锐的体现。二十世纪初,中国街头巷尾宣讲革命的人,的确存在着这样不与民众交流、一味高喊口号的情况。在这位年轻人的呼喊中,“打倒”一词频繁(共五次)出现,他不再像之前的革命者一味宣讲民主和选举,此时的革命似乎开始出现暴力行为。
接下来,警察出现,老百姓四散而去。王龙是一个有想象力的人,他想起听到的“革命”,开始害怕和惶恐。那么,赛珍珠是如何将人物的心理描写外化的呢?她并没有直接写出王龙的恐惧和食欲不振,而是通过写他一遍又一遍地耕作田地,直到月亮沉入柳树丛中,他连地里的垄沟都看不清的情景,巧妙地展现了他的内心状态。这个细节至关重要。后文中也写到他无法在耕地的同时进行思考,由此可见,赛珍珠对人物的设计是一以贯之的。为了逃避思考,他拼命地耕地。正因为这个夜晚他无法入睡,因此试图通过机械的劳动来摆脱思考的困扰。然而,潜意识中的思考却如影随形,他渴望弄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
第二天,他决心解开心中的谜团。他的行动是什么呢?他很早就起身去了市集。结果发现城门和城墙上张贴了告示,由于他不识字,于是就像前文村中那个到城里学堂学习的孩子一样,找到一个戴着大大的牛角眼镜、步履缓慢的老者。赛珍珠对于农民思考模式的设计思路是一致的,即都通过外表来判断身份。这样的判断这次并没有失误,王龙找到的这个老人确实是一个识字的人,他读出了告示上的内容,告诉了王龙,革命者已经被砍头了。
在描述完老者“长衫左右摇摆,显得无比高贵”后,紧接着来了这么一句:
王龙站在那儿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心里害怕极了。
赛珍珠为什么要这样写?歪歪扭扭的字,表明写告示的人已经不再是那些文绉绉的知识分子,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城里的混乱已经开始了,中国儒家文化体系正在崩溃,人们离革命和暴力、离血与火已经不远了。
王龙去看了热闹。小说结尾处他看到被打流血的传教士,并没有继续去伤害他们,又因为发现他们眼神中没有恐惧,他会愧疚会跑开。为什么王龙会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他不是一个暴力者?在这一部分我们就能看出,王龙不是那种看到血就会兴奋的人,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一个逃脱的幸存者而兴奋、高兴。他的感叹是,这不就是前一天的年轻人吗?“这些头颅”,说明他不是只看到这一个,“这些头颅的主人们太年轻了……”这是他这个农民能发出的最大的同情的呼喊。其余的旁观者则跟王龙不一样,
周围站着一圈看热闹的人群,一个缺了牙的老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大声说:“看看这些革命者都是什么下场!”
吐痰这个细节很中国化,“下场”两个字则表明,看客老头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在这么短的篇幅里,赛珍珠敏锐地捕捉到了王龙与其他看热闹的围观者之间的差异。王龙的同理心是富有想象力的,所以看到这些后,他会在脑海中想象,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样。
这一次,王龙回到村子后的行为,与第一次截然不同。第一次,他故意制造喧嚣,刻意表现出正常,而这一次,他却默默劳作,少言寡语,甚至不对妻子抱怨,生怕引起别人注意。他开始想象自己是那第八个人,这种恐惧感让他难以忍受。更糟糕的是,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种恐惧,一旦开口,就如同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这种极端的谨慎,源自他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也是作者的理解)。他也看不起那些安于现状的村民,他们穿粗布衣,吃糙米。王龙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没有同行者。他的内心开始发生变化,恨意越来越多,恐惧逐渐减少。
这时,小说笔触转向了村里的乡绅,用物质符号来描绘他们的生活:门上的绸布帘、雕花椅上的丝绒垫子,连仆人们都穿着丝绸做的衣服。这些细节都暗示出王龙的恨意有了明确的对象,那就是乡绅。同时,小说里也提到了洋人,他们很有钱。“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大块的丝绒上面走路”,这里的比喻因为符合人物身份而准确,王龙能想到的比喻,是“就像他在乡间小路边的草地里走那样”。王龙期待穷人能富起来,同时也期待富人能变穷。
再一次,他遇到了革命者,这次的场景是在门口的桌边,他不再是蹲着,也不是坐在地上,而是坐在桌边,离门口最近。这位革命者与上次见到的那位一样,穿着黑色棉布长衫,也是一位年轻的男性。他非常和气,也称呼王龙为同志。然而,这次革命者的进步在于,他开始用王龙习惯的方式与他交流,说:“做活太辛苦了啊,我的同志。”
之后的小说中,有一处细节:王龙坐在茶馆里喝热茶,他把酷热中赶路时脱下来的、满是补丁的灰色褂子又披在肩上,这是为什么呢?这个细节为什么重要?被叫“同志”之前,他还在用汗巾擦拭湿漉漉的脸颊,但一被叫“同志”,人就顿生凉意。这一次,革命者第一次对王龙使用了“您”的尊称。为什么说赛珍珠是一个超越时空限制的好作家,为什么她的这个文本能经得起在课堂上逐句细读?因为没有什么是随随便便出现在文本之中的。然而王龙觉得自己不能再随便相信革命者所说的让穷人富起来的话,所以他乱了方寸。他喝水喝得很大声,是要平复自己,让自己别慌,“很庆幸茶水是温热的,因为自己的身上迅速凉了下来”。这一次他的头脑没有被冲昏,正如最后,就算是去打家劫舍了,他也没有最终失去人性。
年轻人继续煽动。经历了几个革命者的不同态度后,面对这一位革命者的煽动,王龙的反应是“又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这时革命者的态度是怎样的呢?“他站起身,客气地给王龙的碗里斟满茶水”,这是把自己尽量放低的一个姿态,王龙也欠身向他致谢。这次在身体阶层层面,两个人基本是平等的。这个短篇小说几乎把几代革命者的面貌都写出来了,这三个革命者的语态不一样,讲述的重点也不同,想要达到的目标也不一致。接下来年轻人又说到革命者进城的事,王龙一下子站了起来,表明自己可不是革命者。在这一部分,褂子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具:
但现在他汗湿的皮肤能明显感受到一股寒气,他把褂子又往身上裹了裹。
然而在年轻人的不断讲述当中,王龙还是被圈进去了,他向前探身过去,表明他产生了好奇,表明他有了行动的意愿,期待答案。对话声音确实很低,年轻人还要匆匆瞅瞅周围,不再像之前一样,一定要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年轻人说完立刻站起身离开了茶馆,他的一番鼓动成功地让王龙开始幻想,“他们肯定有整箱整箱的我喜欢的蓝袍子”。写作者一定要有很好的记忆力,用过的物件,后面要重复出现。年轻人说的其实是金子,一共说了四次,然而王龙对于革命后的幸福生活的想象从来都不是金子。
在接二连三的革命军进城传闻中,有人说还需再等十天,有人说已经准备就绪。对于革命者究竟是谁,王龙并不了解。成群结队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城市,他向茶馆的小伙计询问这些是否都是革命者。他辨不清,小伙计回答说他们是北方来的反革命主义者,声音低沉,又补充说七天后就会准备好。这句话透露出常在茶馆听闻革命言论的小伙计自己竟也成了革命者。这个角色颇值得玩味,小伙计、菜贩,或许还有其他许多市井小民,都可能转变为革命者。赛珍珠正是通过他的转变,为小说增添了紧张气氛。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雷鸣滚滚,最后大地都被撼动了”。王龙是个谨慎的人,他非但不是笨蛋,反而心思缜密。他分辨出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远处的雷鸣,另一种则是更近、更真实、更令人不安的轰鸣。于是王龙转身,命令妻子出去看看。为什么他会“有些害怕”?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是生与死的抉择。而他的妻子,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一边贴着墙根慢慢往前走,一边往外看”。这也使得这篇短篇小说充满趣味,它展现了不同阶层的人们——农民、传教士、知识分子、男女老少——在革命中的不同面貌和地位等级序列(女性显然是在最底端)。
他们一家人都是谨慎的,他们的性格中有着农民特有的稳重和对风险的敏感。但当泥土砸在屋顶上,夜幕中一直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时,王龙感到了沮丧。
王龙沮丧地自语:“这就是革命?我们都会送命的,我会为那一条蓝色长袍送命的!”
记得吧,王龙不是为了金子银子,赛珍珠通过蓝色长袍这一物件,构建出一个贯穿始终的符号。
第二天,当王龙走出家门,看到自己精心照料的蔬菜园被毁,他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他曾是一个敬畏天地的人,但现在,连皇帝都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大声咒骂着上天,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对他来说,最大的灾难莫过于土地和农作物的毁灭。他看到了尸体,却仍在想这是源于天神的怒火。
他走进城市,看到街上的人群疯狂地推搡、叫嚷。一开始,他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或许这冷静源自赛珍珠的赋予。但很快他就被卷入了人群的洪流中,惊慌失措地询问发生了何事。后来他意识到这是革命,是一场可能会改变他命运的革命,尽管他不知道这场革命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他从最初的退缩变为主动参与其中。加入人群,努力不让自己被踩踏(这是最常见的灾难之一)。人群中间的士兵与路边躺着的死去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个子又瘦又小”,显然,这支队伍来自穷人,他们为了生存而加入了另一方的军队。
作者让王龙清楚地看见,两名士兵脸色涨得通红,眼神中闪烁着寒光,让他看到乌合之众的人性开始向下。
“现在,都是你们的了!”两个人大叫着,“穷人变富!富人变穷!革命万岁!”
这口号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将穷人与富人之间的界限冲刷得愈发模糊。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向那座楼,而赛珍珠在这里并未详细刻画人们的表情,因为在那个混乱的时刻,谁又有心去关注他人呢?人们开始争抢、厮打,场面一度陷入疯狂。王龙看着这些人,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对物质的强烈渴望,就像野狗对食物的渴望一样。与“这群疯狂勇猛的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有权利做任何事”,这正是“乌合之众”的力量。
赛珍珠以一些动物性词语描绘了人群的行为:“一阵高昂悠长的咕哝声,好似动物捕猎之前发出的那种叫声”“比野狗还要凶残”“号叫”“分散的猛兽”……
当一切如同夏天的一场飓风般结束,人群开始向外涌去,王龙也逐渐恢复了理智。他发现,这户人家其实并不富裕,
这是一个洋人的家。他看了看那两把椅子,都是普通的便宜木材,桌子也是,根本不是那些人所说什么金银。几面白墙上都没有任何装饰,地板也是粗糙的木头。
为什么王龙关注的是这些木制家具?这和王龙的成长环境有关。前文中,王龙曾在他们村中富裕的乡绅家中见识过雕花椅,这里是他的视觉与既往经验的结合。如果他是个私塾先生,可能就有别的评判标准。
他上楼的时候太快太容易了,下楼时才发现这段楼梯挺不好走的,形状也有点奇怪——那天以前他从来没有爬过楼梯。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那个急匆匆冲上楼抢夺的人。理智的回归让他放慢了脚步,这才让他注意到楼梯的陡峭。在乡村平房中长大,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楼梯的存在。只有当他放慢速度,他才能注意到视线所及之处的细节。人物心境的变化让他所见的景物也随之改变,这给人物性格发展和内心弧光体现提供了可能。于是接下来,他看到了血,鲜红的血。
……男人的额头上有一道伤口,一股鲜血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来。王龙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血。
作者在这里描述得非常准确:王龙并非没有见过血,他曾见过被砍掉的七个头颅的血迹,也曾见过“死去的男人身上的鲜血染红了泥土,边缘已经凝固了”。但这次的血不同,它是流动的,是活生生的,是现在进行时的血。他注视着那些人,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愧疚,于是他飞快地跑出了院门。这发生在他所理解的“革命”之后。他的改变是什么?是他竟然产生了愧疚感。
赛珍珠在这之后写道:“街上空无一人,但远处仍然能听见人群发出的喧嚣声。”这句话意义何在?为什么不去直接描述王龙跑出院门后的情景?如果这句话不写,又会有什么不同?这种不断地反问,能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文本。
因为这一句话揭示了王龙与其他人的不同。街上为何空无一人?人们去了哪里?远处的喧嚣声是表明人们去了下一家继续抢夺吗?也就是说,其他人都在忙着抢东西,而王龙此时面临选择,他是否要继续跟随人群去抢?他没有。愧疚让他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他转过身,坚定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尽管他的家已经被毁,农作物也不复存在。
死去的士兵们仍然躺在地上,烈日高悬,苍蝇开始聚集。
这一细节反映了人们对死者的尊重的缺失。从那时的任由死者曝尸街头,到如今新闻里路人主动为事故中的死者遮去面部,这中间,又隔了多少年?
乡下人向城里赶来,很多人都问王龙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只是摇着头。
乡下人纷纷涌向城市,打算抢夺财物。众所周知,这是发家致富的捷径。赛珍珠此处的细节与开头呼应,再次揭示了这个人物的变化。在开头我们知道,他比村里任何人都消息灵通,有什么情况一到家便告知父亲,父亲再告知叔父,接着全村人都知道。这里赛珍珠并未深入描绘他的内心世界,因为一个农民或许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因此,摇头这个动作成为了一个富有意味的细节。
一个愧疚者会对自己的胜利品使用何种动词?赛珍珠深知动词的力量、粗暴与文明之间的差异。因此她让王龙说出了“这就是我从革命里头分到的”,并未说“抢夺”。
他一整天的记忆都模糊了,只清晰地记得那几个洋人奇特而清澈的目光。“他们真的不害怕,”他喃喃自语道,随后转了个身,又说,“我都不相信,他们是有钱的富人。”
不过,过犹不及。王龙既没有革命浪漫主义,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成为文化人。所以反思点到为止,文本立刻落回现实生活。
他听到媳妇在另一间屋里大声说:“这些书啥用都没有,只能糊鞋底。但这块大洋至少能让我们撑到萝卜长熟。”
这是作者赛珍珠的慈悲之心,让一个洋人家庭的失去拯救了另一个中国家庭。
[作品原文选自《心归故里:赛珍珠短篇作品选》,[美]赛珍珠著,范童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月版]
学生:阿Q就没有出现王龙这样的觉醒,不会意识到自己有罪,不会愧疚。
走走:这篇小说是有亮光的,尽管人物存在一定的恶行,但这恶并非毫无缘由。为什么一些西方作家创作的小说会熠熠生辉呢?这与信仰息息相关。赛珍珠作为一个有着传教士家庭背景的作家,她笔下的人物往往不会走向极端,而是有所反思。但这样的光芒也无法强求。
学生:赛珍珠多维度的人生视角令人惊叹。她身为一名白种人,同时也是一位美国人,双重身份赋予了她独特的视角,让她可以从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出发来审视这片土地及其人民,从而为她的文学成长提供更为广阔的空间。
而文学巨匠鲁迅,以及众多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们的作品深刻地揭示了社会中的恶与愚昧。这些作品,如同一面面镜子,映照出了人性的阴暗面和社会的弊病,引人深思。
两位作家的作品都是非常出色的。
走走:批判为先的作品,往往在批判前就已经有一个对立的视角。
学生:《王龙》的人物成长空间极具潜力,就像那三位革命者,他们的态度各不相同,各有特点。王龙在故事后期先是展现出了对洋人的无畏态度,抢夺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行为是有罪的,深感忏悔。这种深层次的心理描写,恐怕是当时的中国作家难以企及的。他们或许可以描绘出前面的乌合之众,但在故事的结尾,却无法达到这样的深度。
王龙在个人独处时头脑清醒,然而一旦置身于激情澎湃的集体之中,他的思维便轻易地被裹挟,被集体情绪所操纵。在群体中,他的诸多观点并非源自个人理性思考,而是集体意识的产物。例如,他会认为富人的财富是不义之财,革命行为则是正义的,甚至认为掠夺财富是合理的。在群体的逻辑中,这样的思维似乎顺理成章。然而,当王龙返回家庭和村庄,革命的恐怖和破坏性又让他心生畏惧。这种心理的转变,揭示了群体力量对个体意识的巨大冲击,以及人们在集体行为与个人理性之间的挣扎。
这样的心理描写,不仅揭示了人类行为的复杂性,也反映了在特定情境下,人们如何被情绪所驱使,从而做出与其平时截然不同的决策。这种深刻的洞察,无疑对我们理解人类社会和个体行为提供了宝贵的视角。
赛珍珠是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她切实感受到了当时中国的一种社会气息,身为作家,她是非常敏锐的。
学生:王龙在抢夺东西时,意识到自己“有权利做任何事”。“权利”一词,是他可以意识到的吗?这种突然的意识觉醒,有点像当代小说中的设定。这个词是不是太突兀?
走走:确实,虽然之前有三个革命者和他说过,他一样可以过幸福富足的日子,但之前没出现过这个词。如果赛珍珠能让某个革命者用过一次这个词,可能会更合理。
学生:还有语言的问题。当我们阅读赛珍珠的作品时,会感觉好像是一个中国人所写,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她是美国人,她的作品是翻译过来的。我们以往读翻译作品时,总是感觉到有一种翻译腔,这部作品就像一个中国人所写,没有任何翻译的隔阂。赛珍珠的写作策略和语言习惯都显示了她在中国长时间生活后的本土化……
走走:因为这部作品的译者是一位八〇后,他是以这一代人的语言思维来翻译的。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