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公园一切顺利

2025-02-15 00:00:00维摩
湖南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老田老胡妮娜

九都城最便捷的是地铁,最让人抓狂的也是地铁。总共两条线,交叉点选在牡丹桥站。乘客在这里常常会被挤掉鞋子,有时是烟卷,有时则会是假发。所以出站时可能会看到光着一只脚的女孩跳行向前,或是谢顶的大叔双手护卫脑门,以及捂着嘴不知所措的青年男子,唇齿间半缕青烟兀自飘荡,当然还有在失物招领处徘徊的人们。但人流决不允许你有耻笑他们的机会,他们裹挟你涌上扶梯,奔向地面,四散逃逸。

这里是九都为数不多的城中村。自此出发,城市的南北繁荣距离均等,而住宿和物价却如同另一个世界,让人轻松,忘却烦恼。夜里十二点,这里紧窄的街巷上人流如织,灯箱火爆,廉价啤酒和小吃比比皆是。转角的墙上用彩喷写着“美女上门”,下面附着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

“体验过没?”老田黑亮的腮帮子兴奋地抖动着,指尖夹着老胡递过来的“十渠”。不到喝晕,他决不点上,一旦点上就停不下来。

老胡“哧”一声,说道:“都是仙人跳,你可以试试。”

老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整个动作饱含着对这个回答的肯定。老胡是“二进宫”,两段时间加起来,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他说的话,都是经验之谈,必须得到足够的尊重。

城中村名叫下池,因为地势低洼,每遇暴雨就成池塘,下水道倒灌,粪臭气冲天,故而得名。这么一个污秽不堪的地方,却距离九都名胜洛浦公园不过二三百米。这也是牡丹桥站选取在这里的原因之一,每当四月春来,公园里的牡丹花成片开放,彩云滚滚,暗香阵阵,没有围墙,只有国色。游客甚至可以趁人不备,跳进花丛,左拥右抱,一亲芳泽。

能与游人抗衡的,只有城中村的老人们。

老胡背着手,游走在洛浦公园的石子小路上。遇到跳进花丛的游客,他就递上一根十渠——现在好像已经涨到十三块一盒了。对方接了烟,他就说:“出来吧,踩坏了别人没法看。”也有不接十渠的,多半是女同志,他就帮忙拍照,然后亮出二维码说:“我是网络大V,要么私发给你,要么微博曝光,你选。”

这话有消弭一切争端的魔力,女人们乖乖加了他的微信,取走照片,游兴不减地继续前行。老胡则席地而坐,抽着十渠,等着宋江跟上来。

他累了,想跟宋江说说话。

宋江是条狗,黑色,白爪,八字胡。老胡此前曾经养过一条黄狗,熬不住饿,忘恩负义地跑掉了。以老胡的为人,只要手里有一块烧饼,必定是要留半块给黄狗吃的。黄狗年轻,消耗大,爱油水,跟着老胡既没有混个肚圆,也没有机会沾腥,只好选择离家出走,浪迹下池。这里三教九流,人群密集,垃圾箱里堆满后半夜吃剩的餐盒,黄狗总会在里面翻到几块骨头,因此更坚定了不回家的决心。有两次老胡在街上偶遇黄狗,远远地喊了两声,黄狗装作不认识,冷漠地跑开了。老胡难过了两次,他知道黄狗活不过冬天,因为狗肉瓦罐和火锅在冬天生意最好,而食材往往奇缺。那年冬天老田来找老胡喝酒,鬼使神差地把桌子订在东兴街边的“花江狗肉”。只一筷子,老胡就从锅里尝出了半块烧饼的味道。

老胡的眼镜立刻蒙上了白雾,老田一看这架势,只好给他单点了一盘花生米。那天晚上老田一个人吃掉了大半锅狗肉,而老胡就着花生米喝掉了大半瓶九都大曲。老田抢酒抢不过他,只得又加了一小瓶劲酒,两人喝得四只眼睛通红。老田劝老胡搬出下池,他指指大桥说:“这里配不上你,你要去上面寻找新生活。”老胡同意了,并且决定不再养狗。

老胡搬出下池是有底气的。

那时候他刚刚入职九都市最大的宝马奥迪汽车专卖集团,当办公室主任。办公室配额三人:一个青皮小伙儿,负责后勤和开车;一个“黑丝”美女,负责陪老板应酬;剩下发文件、写材料、搞宣传、应付有关部门之类的常规动作,都属于老胡的业务范围。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别人扛不住,却难不倒老胡。早些年,老胡在耐火厂干过厂报编辑,在报社当过实习记者,后来在区政府干过宣传,琐碎一啷当的事儿,在他这里都不算事。老板看他能干,工资也给得爽快。除了租房喝酒,手里总有余钱,没几天工夫,老胡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老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四十多的人了,得成个家。”

老胡点头说:“随我爸,都是晚婚。”

说这话时,老胡狠狠嘬了一口十渠。烟雾从肺叶里呼出来,顺着他刀片一样瘦削的脸上升。老田知道他在想他早逝的妈,直到咽气那天都没有看到儿媳妇,她该有多不甘。但老胡始终不提他妈,总是把他爸挂在嘴边。老田说他“信?”。他说:“对,我就是‘信?’。”

老胡他爸是东北人,当年南下九都,支援建设,就留在了这里。那时候的年轻人时兴这个,五湖四海,响应号召。据说“一五”期间,苏联老大哥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项目,七个选在了九都。一时间九都的河西区热闹非凡,平地上建起了厂房,拖拉机开出了生产线。老胡他爸在东北就是熟练工,车磨刨铣钳无所不会,翻砂水平也是一流。到九都被分进耐火厂,钉子配在了螺丝帽上,满身本事无法施展,只能从头再来。饶是如此,他还是苦心钻研,没多久就成了技术骨干。

老胡他妈就看上了他爸这一点,纺织女工配技术骨干,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只是两人结婚时,老胡他爸已经三十出头。娘家人老大不愿意,死活拗不过姑娘。姑娘也不是瓤茬,自从搬到青工宿舍结了婚,就再没有回娘家住过,即便是逢年过节,也只是上门吃顿团圆饭而已。

如此硬气的妈,对老胡却是温柔备至。老胡自小喜欢读闲书、写日记,跟他妈的爱好有关,跟他爸八竿子打不着。在他爸眼里,儿子的出路是当工人技师,除此之外,皆是歧途。十九岁那年,老胡进了厂,一年里干了两件事:一是在二分厂获得了装窑车工技术比武第一名,二是在《九都日报》的副刊上发表了一首小诗。老胡他爸不高兴:前者,他觉得技术含量太低;而后者,他看不上。

老胡他爸看不上,并不意味着其他人看不上。厂里正缺宣传人才,一个电话就把老胡从车间调到了厂报。他爸气得摔了饭盒,痛惜儿子将来要靠耍嘴皮子吃饭,背离了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他妈却不以为然,时代不同了,只要不偷不抢,挣钱养家都光荣。这饭盒摔在了老胡的犟筋上,自此之后他搬进青工宿舍,自立了门户,他妈要是不叫他,他根本就不回家去。

时光飞逝,属于大厂的年代很快过去了。老胡依然是少年性情,搞诗会、玩吉他、留长发、喝大酒,没一件事是靠谱的。身边也有几个姑娘围拢过,看他不像正路上的人,终究还是走散了。厂报停办的前一年,老胡应聘到了新创办的《九都市晚报》,没有编制,混口饭吃。混饭归混饭,离开了厂子,就不能再占着青工宿舍,老胡只得搬出来租房住。那段日子,老胡跑遍了九都的城中村,直到他双脚踏上东兴街口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苦苦寻找的地方就在洛浦公园旁边。这里的房租低得让人感动,杂货铺里鸡零狗碎一应俱全,从电工手套到解放鞋,从裸装脚气水到廉价避孕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天南海北操着各种口音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家乡小吃,三块钱就能抚慰衷肠,十块钱有酒有菜。人间烟火,烟火人间,这正是他想要的。

彼时,老胡已经三十出头,与他爸在耐火厂站稳脚跟的年纪相仿。这个年纪的老胡决定剪去长发,卖掉吉他,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却猛然发现身边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运转规则。报社内部考试,两年三次,身边同来的大厂精英都考上了,只有他还是个临时聘用。有人劝他找找门路,给领导送送礼,他双眼一瞪,说:“凭我这一杆笔,还用去送礼?”同事们也没辙,只好由着他。

转眼三年过去,同来下池租房的一拨人接连搬出去了,只有他还固守在这里。曾经的诗朋酒友、乐队搭档什么的来找他喝酒,酒至酣处就劝他改改脾气,再不济回去给老头子低头认个错。厂子虽然不行了,老头子毕竟是领导退休,有房子有退休金,添一双筷子的事儿。把家里弄红火了,不是也挺好吗。他酒杯一撂说:“低啥头?凭啥低头?我要回去也是风风光光地回去,现在回去干啥,等着他笑话我?”

三句反问如同惊雷,振聋发聩。酒喝到这份上,就有点凉了。三五回折腾下来,能跟老胡喝到一起的,只剩下老田一个人。老田黑胖子一个,食肠宽大,心胸也宽大。他是铁路职工,只要跟车,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跟完车歇班,时间大把用不完。所以他隔三岔五约上老胡,骑着电动车满城找朋友,找不到朋友,两人也能凑合着喝。喝完也吵,吵得脸红脖子粗,吵完继续喝,谁吵输谁结账。

自然是老田结账多些,毕竟老胡的嘴比四分厂的钢管还硬。

嘴硬归嘴硬,时间长了也犯嘀咕。下池虽然自成一个小世界,但是距离九都的繁华区非常近。只要走一百多米上了坡,引桥尽头就是九都路,就是敞亮的城市和整洁的人群。车辆来往穿梭,偶尔也懂规矩,知道在斑马线前给行人让路。夜幕降临之前,老胡总会站在牡丹桥边的十字街头多吸一根烟。霓虹的彩光在眼镜上跳跃,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不做一丝停留。老胡面无表情,直到烟灰燃尽、指尖发烫,他才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碾碎残骸,然后提脚向前,融入密集的人流,或是浪浪荡荡的灯红酒绿之中。

那一刻,老胡也希望得到命运的眷顾,梦想天上掉馅饼,让自己赶上一回。有一次去采访区政府领导,领导看他脑子机灵,文笔也好,就问他愿不愿意来区里,先编《工作通讯》,站稳脚跟再慢慢找机会入编制。老胡脑子一热,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稀里糊涂就去了。

编《工作通讯》的总共三个人,老胡年龄居中,是骨干力量。两年下来,工作见了成效。领导私下慰劳编辑部,订在宴九都饭店,VIP888包厢,十二人的大桌子只坐了寥寥三人,主打菜却一样不少,摆明了要搞铺张浪费、奢靡之风。领导指指空位置,说:“年轻人喝酒不行,来了也扫兴,我让他别来。”领导让服务员倒上酒,又说“我先定个调子”,举起二两的玻璃酒壶一饮而尽。这架势符合老胡的酒桌风格,小杯子完全没有登场的机会。三轮下来,房间里的气氛已经不分上下高低,领导这才展开话题,说:“这次按道理可以解决一个编制,你俩都符合条件,但是年轻人更需要机会,一步错过步步错过,你俩是老同志,高风亮节,把机会让给他,下一次我给你们一并解决,好不好?”老胡心里咯噔一下,偷眼去看另一位老同志,那边风轻云淡没有任何表示。领导又招呼喝了三轮,指定让老胡表态。刚开始,老胡还沉吟顾盼不肯松口,毕竟小米炖辽参他是吃过的,葱扒虎头鲤他也不稀罕,可架不住五粮液当手榴弹使,一颗一颗又一颗,再胶着的防线也总有松动的时刻。节节抵抗,节节败退,退无可退,只能认命。这一瓶五粮液能换一箱子九都大曲,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车上还有三瓶,等会儿你全拿走。”

“中。就冲你这情分,我让了。”

只要老胡在,《工作通讯》就总能出亮点。再一年,又一个进编制的机会给到了编辑部。这次宴九都的VIP888里只剩下了两个人,领导举杯说快了,这次先让给老同志,你还年轻,下次还有机会。老胡笑笑说:“我忖着等也该等到了。”

老胡终究没有等来机会,翻过年头,领导调到了市里,《工作通讯》停办了。

宋江拖着断腿走到老胡身边时,一根十渠刚好抽完。它其实完全可以跑过来,三条腿虽然跑起来姿势怪异,但是毕竟是有速度的。它不想跑,说明心情不好,需要缓步排遣一下,享受自己的孤独。它跟上来,说明心态已经调整到位,可以继续交流。老胡把烟头扔过去,它就叼走扔到垃圾箱旁边,折返回来时还踩了几下,一副很懂消防要点的样子。其实它是一条傻狗,如果不傻的话,也不会被打断了腿。它肚皮下两排松垮垮的红肉摇摆着,那是被吃干的乳房,垂老的象征。

老胡等着它走过来卧在自己的右脚边。这时谁也看不出它是一条瘸狗,相反它慵懒的样子有一种饱经沧桑后的沉稳和内敛,这是其他野狗所不具备的,而家犬又缺乏它的轻蔑和洒脱。这些气质不仅烘托了它,也烘托了老胡。常年在洛浦公园散步的熟客路过时,都会远远指着他俩说:“你看,那俩‘信?’又在聊天了。”

老胡说:“人生最愚蠢的事莫过两件——少年时盼望长大,长大时怀想少年。最近我老是半夜惊醒,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这句话。”

宋江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咕噜完用头蹭蹭老胡的裤管,算是对老胡的回应。

老胡说:“我老岳母走的时候,还在反复念叨我。这一家人里,只有她还把我当回事。”

这次宋江没有发出咕噜声,它没有见过老岳母,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

想起老岳母,老胡就想起了短暂的婚姻。正是这段婚姻,让他有了离开下池的日子。

那时候老胡在汽车销售集团干得风生水起,不仅手头活泛,而且常常有朋友找他帮忙,希望买车时能给个内部价。找他帮忙时,总少不了送去一条洛烟两瓶九都大曲之类的,还附带一箩筐好话,把老胡惯得满面红光、脾气见长,俨然成了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素芳就在这时候走进了老胡的办公室,进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既没有烟酒,也没有好话,连个笑脸也欠奉。老胡问她“干啥”,她直撅撅递过来一句“张姨让我来的,找你”。

老胡被整得满头雾水,问了半天才弄明白,素芳是棉纺厂的下岗女工。素芳她妈是东北人,也是棉纺厂的老职工,跟老胡的母亲算同事,跟老胡的父亲能拐着弯攀上老乡,虽然隔山隔水,东北普通话倒是同一个味儿。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经济形势风云激荡,南下打工成为潮流。素芳她妈担心自己闺女心拙嘴笨被人拐跑,又怕出门打工以后眼界开了不愿回家,一横心就给她虚报了年龄,顶替自己接了班。

事实证明素芳妈妈的远见卓识完全无视客观规律,必将遭到时代大潮的迎头痛击。素芳接班第二年赶上国营大厂减员增效,下岗潮开始了。为了保住女儿来之不易的饭碗,素芳妈妈四面出击,托关系找门路,终于攀上了副厂长。原来副厂长家的公子跟素芳小学时做过同桌,虽然素芳对公子的学习成绩很不感冒,但是自己最终也掉进了不被感冒的行列里。所谓五十步笑百步,乌鸦笑猪黑,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好在素芳长相端正,颇得公子心仪,多年痴心不改念念不忘。这次有了机会,自然是不能放过的。

素芳妈妈连声说好,“这下我姑娘跟了高干子弟,算是进了保险箱,求之不得”。转过年来,就操持素芳结了婚,再一晃,就抱上了外孙。

客观规律隆隆向前,势不可当。孩子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厂办幼儿园就倒闭了。倒闭的不光是幼儿园,整个棉纺厂都破产了。三千女工一夜之间没了工作,副厂长以下削职为民。素芳公公虽然占个副厂长的优势,侥幸由组织安排了工作,但也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暇他顾。

人闲是非多。公子和素芳在家啃老那两年,吵架成为每天睡觉前的保留节目。倘若哪天没有吵,街坊四邻都会觉得不自在,三更半夜睡不着觉。只等着摔杯为号,骂声骤起,街坊们方能安然入梦。吵归吵,闹归闹,被窝里的事一点也没耽搁。转过年来,两人又生了个瘦闺女,取名妮娜,跟国际接轨。虽说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有松动,但是该罚的一点也不能省。这一下彻底击碎了细水长流的生活,公子决定不当公子,跟同学合伙开广告公司去了。

老胡第一次见素芳时,被她的智商气得直乐。老胡问:“你要买五菱宏光,来我这宝马奥迪店里来干啥?”素芳答:“你这不是高档车4S店吗?低档车不都得听你们的?”

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法沟通,老胡只能去五菱找了个熟人,帮她买了车,正赶上车企做活动,优惠了不少钱。素芳要请老胡吃饭,两人这才有了二次见面的机会。

请客的地方就在素芳家里。菜是素芳自己炒的,火大苦咸,样子也不堪入目,倒是一个地三鲜红亮软香,味道很好。一问才知,是素芳妈妈的手艺。就着那一盘地三鲜,老胡喝了半斤多。第一回去素芳家,也不便放开,但东北老家的味道,着实让他难忘。

“好吃你就常来。”素芳妈妈说。还有半句话她憋在心里。按说这顿饭应该自己女婿请,外面的馆子好歹找一个,也比家里排场。可公子嫌花钱,硬是说加班,没时间。

“欠了人情,总得还上。”素芳妈妈说。

“你已经还上了,不算事。”老胡摆摆手,脸蛋子上红光绽放。

素芳妈妈问:“听说你会写诗?”

老胡笑了,单薄的嘴唇再也遮不住烟黄色的大板牙。他想起了怀抱吉他、留着长发的日子。现在每当他在街头看见那样的年轻人,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像是看到了自己。他说那是以前,早就不写了。

在芳林路小学门口,老胡碰到过素芳一次。那一次公子在众目睽睽下追打闺女,拎着皮鞋从校门口追到公共厕所东边的梧桐树下。素芳张着胳膊跑过去,把连声尖叫的妮娜紧紧护在怀里。公子的怒气失去了精准目标,拳头落在素芳纸片一样的后背上,沉闷的砰砰声惊得梧桐落叶纷飞。孩子的老师跑过来扯住他的袖子,他狠狠挣脱,一脚油门把五菱宏光轰出了三条街以外。

围观的人流渐渐散尽,老胡也跟着散了。他不知道贸然走到素芳跟前去,会不会让她难堪。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安慰人的话,怎么让人止息泪水。如果素芳会吸烟,他倒是可以递一根过去,那样的话肯定会让她坚强很多。

几个月以后的某一天,素芳妈妈突然打来电话,说是炖了地三鲜,备了九都大曲的酒头——据说是外甥从酒厂直接用塑料桶灌装的,让老胡来尝。下了班,老胡特意拐弯去新街口,买了一只周家油炸烧鸡和一把蚕豆。烧鸡留给素芳的俩孩子,蚕豆用来下酒,正好。

素芳家里空了许多。趁着素芳炒菜的工夫,素芳妈妈告诉老胡,素芳离婚了,公子卖掉五菱宏光,去了南方找同学。两个孩子两人各领一个,妮娜归了素芳。

闺女好像一下子长大了,那么香的油炸烧鸡,她咽了几次口水也没有动筷子。老胡扯下一条鸡腿塞在她手里,说:“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孩子犹犹豫豫地看着姥姥,老太太点头,她才敢把鸡腿送进嘴里去。有两下嚼得太猛,咽得太快,忍不住咳了几声。鸡肉被咳在了地上,她立刻跳下凳子,把那些碎肉捡起来塞进嘴里。

老胡心疼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老太太立刻倒了杯茶递过去。

老胡说:“我给素芳凑点钱,开个杂货铺。”

“铺子好说,家里没个顶梁柱不行。”

老太太摆明了想给素芳娘俩找个依靠。她说:“如果我那老姐姐活着,肯定会高兴。”

提起老胡的妈,老胡眼窝就酸。他不知道妈会不会为他高兴,他知道妈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自己这个烂摊子。他不想一直烂下去,更何况素芳也是纺织女工,也是三千女工的一分子。老胡知道,他没有他爸的勤奋好学,没有他爸的技术精湛,但是他也能有一个纺织女工,也是一样的温柔可人。他不比他爸差,他一样可以成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那天老胡喝了一斤多酒,醉倒在素芳的沙发上。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身上搭着新毯子,手机里还多个未接来电。素芳看他醒了,就冲了两个鸡蛋端过来。

有时候,一碗热水就足以让人落泪,更何况是两只鸡蛋。老胡这么多年一个人披风赶雪,深夜回家,突然发现,有一碗鸡蛋茶递过来的日子才是真正有滋味的日子。

素芳说:“喝了鸡蛋茶,再回电话。”

鸡蛋茶是九都的叫法,这里把白开水叫茶,把放了鸡蛋的白开水叫鸡蛋茶,两只鸡蛋的鸡蛋茶,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老胡翻江倒海的胃,都被一碗鸡蛋茶治愈了。当手机再响的时候,他心满意足,如同望着丰收之田的地主。

“谁?咋?”

“你疯了,咋不接电话?赶紧来,酒场摆下了。”

老胡能听出老板的焦急。换作其他时候,他肯定立刻打车赶去,一分钟也不耽搁,陪酒是写进办公室主任骨子里的技能,这个他懂。不仅懂,而且一向做得很好。但是今天老胡真的涣散了,他觉得四肢乏力、脑袋昏沉,只想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泡一杯很浓很浓的茉莉花茶。素芳家的电视不大不小,躺在沙发上不会看不清,也不会眼晕。素芳家也有茉莉花茶,只需一声招呼,立马就能送到手边。沙发如故乡,酒场如战场,故乡暖人心,战场断人肠。那会儿,他突然就理解了历史书里那些贪生怕死之辈,原来贪生怕死竟然这么美好,原来男人的骨头真的是可以酥软的。

“你个‘信?’!”老板的话音里只剩下了愤怒和无奈。老胡知道,老板掐断电话的那一刻,他对公司的意义就减少了一半。

凭借着只剩一半的意义,老胡又在公司里支撑了半年多。工资虽然一分不少,但老板找他的次数明显少了。公司安排的团建,老胡也一概缺席,回家干家务。那天素芳要去进货,把妮娜交给老胡,老胡想起最新的宣传材料没写完,决定破例去公司加个班,就把闺女带到了办公室。整个店里空荡荡,只有监控探头闪烁着红光。妮娜丢下作业去厕所那会儿,老胡正在跟宣传材料较劲,一头黄汗。这时从走廊上传过来妮娜的一声惊呼,老胡立刻推开键盘,跑了出去。

女厕所的门半开着,黑丝美女正被青皮小伙儿顶在墙上,八爪鱼般紧紧纠缠在一起。顶灯的整流器坏掉了,灯光忽明忽暗。妮娜瘦削的身子钉在灯影里,如同一张贴在门上的A4白纸。

很快,老胡便被公司撵走了,理由是合同到期,不再续聘。这当然只是借口,在消息灵通人士那里,真实原因是这样的:胡某某长期觊觎黑丝美女,趁众人外出团建之机,欲对其行不轨。美女奋力抵抗,几乎失守。危急关头,青皮小伙儿神兵天降,挥出正义的铁拳,胡某某落荒而逃。胡某某怀恨在心,隔天跑到老板那里告状,意图颠倒黑白,幸亏老板英明神武、目光雪亮,查明了真相,还无辜者清白,惩罚了肇事者。

这惩罚太轻了。前场卖车的女销售们跺着脚,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早就发现他是个变态,我在换衣间丢的好几双丝袜,最后都出现在他抽屉里。

怪不得,他每次从背后看我,我都毛呆呆的,一身冷汗。

闲话传到素芳这里,素芳很是不忿,她扔掉围裙对老胡说:“你就是傻,当场就应该拍照发给老板,怎么还想着替他们遮掩?这是能遮住的事儿吗?我这就带上妮娜,去跟老板说。”

老胡拦住她说:“孩子已经受了一回惊吓,就别再来第二回了。”

“你呀你,就是一个吃亏没底的憨货。”

老胡听完,笑笑没吭声。

在素芳面前可以一笑而过,在老田面前总是淡定不了。老胡借着酒劲撒了一通疯,把几十年攒下的脏话全都掏出来,翻来覆去温习了几遍。十渠在他的指间逐渐从亮白变成灰色,最后变成一支完整的灰柱,他都顾不上吸一口。

老田黑亮的腮帮子上浮着酒红,他眯着眼透过烟气说:“你真是‘信?’,好好的饭碗都能给弄砸。”

老胡眼一瞪,又想发脾气。老田说:“你别总以为自己了不得,其实汽车公司办公室这个工作,是领导给老板打过招呼的。”

“哪个领导?”

“你认识几个领导?”

“谁让他打招呼了,我有手有脚能饿死?你以后少背着我干这事。”

小饭馆里的酒局不欢而散,老田临走前没结账,店主就拦住老胡不让走。老胡掀了桌子,在小饭馆遍地狼藉里睡了一下午。直到太阳偏西,素芳沿街找过来,赔了钱,才把老胡弄回了家。

老胡酒醒后有些后悔,给老田打了几次电话,没人接,打到家里,家人说出车去了,忙得不行。素芳每天照样去进货卖货,守着杂货铺。老胡变成了闲人,只能拖地买菜,骑车接送孩子,送完孩子就去洛浦公园,整个下午看着河边钓鱼的人发呆。好在老岳母身体还行,能帮忙做做三餐,还会烧地三鲜给老胡吃。

她说:“火候到了,土豆就绵了,茄子就烂了,豆角就软了。”素芳嫌她絮叨,截住话头说:“妈,吃饭。”

她说菜靠一把盐,人靠一股劲。老胡就着地三鲜扒拉掉两碗米饭,说:“我得出门几天。”

老胡再回来,就递给素芳一张存折。那是他新办的工资卡,月工资比汽车公司还要高出不少。只是每个月只能回来两次,每次只可以在家待两天。素芳问他在哪儿。“峪县,”老胡说,“有趟绿皮火车,39块5毛钱,下了车再倒面包车,3块钱到矿上。”素芳听得心慌意乱,她知道峪县比九都最远的县还要远,隔山隔水。她也知道那里有矿,矿井里的事她想都不敢想。老胡安慰她说:“放心,经理是我耐火厂的老同事,自从干了这一行,就一直想让我去给他当帮手。还是办公室那些事,不会下井。”

素芳信了。只是妮娜有些不开心,老胡接送她成了习惯,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总会给她买点零嘴,一路走一路说笑。老胡一上班,她就只能自己上学,失落在所难免。

那两年,日子过得平淡。老胡每次回家,都少不了给妮娜带这带那。素芳也总会买点烧鸡卤肉,炒几个菜,一家人乐呵呵过节一样。只是老岳母身体有点走下坡路,离不开拐杖,说话时也有点漏风。老胡见了,总会忍不住去摘自己的眼镜,然后低头揉眼睛,揉很久才抬起头来。

有一天素芳正在理货,突然想起该是妮娜放学的时间。以妮娜的习惯,会先来杂货铺叫声妈,然后再回家去。这都过了点了,还没见人影,她有点着急了,盘算着妮娜回来应该怎样狠狠训她。这时候妮娜举着一串长长的糖葫芦跳进了杂货铺,竹签上的山楂和核桃挡住了她的脸,却挡不住她的兴奋。

她身后站着一个人,对着素芳说:“辞职了,想家。”

人回来是好事,但仅凭一间杂货铺支撑不起老老小小四口人。老胡的决定有点冒险,之前他在头条上玩问答、开微信公众号,凭借起步早的优势,积累了一万五六的粉丝,有一点商业收益了。辞职前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

事与愿违,四十七八岁的老胡在九都处处碰壁,自媒体的流量越来越分众化,让他的账号涨粉艰难。他接连应聘了几家公司,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弃人家。没有工作的那段日子,他一边苦心经营自己的平台账号,一边给杂志报纸写稿,每个月挣千把块钱补贴菜金,和素芳紧巴巴过日子。

钱一紧,就少不了磕磕绊绊。素芳要吵要闹,老胡从不回嘴。只要挣了钱,老胡就分成三份,一份补贴自己烟酒,一份给妮娜买东买西,一份交给素芳。

老胡还在努力推销自己,在同城网上,他挂着自己的简历。隔三岔五也有电话打过来,让他去面试。他上网一查,都是些不靠谱的小企业,也就打消了去看看的念头。

老胡最后一份正经工作是在一家科技产业园,担任企业微信公众平台运营。聘用老胡的是个女老板,工作内容很对口:负责公司微信公众平台的运营,兼公司文件的起草等事务性工作。

老胡接过后台一看是个订阅号,企业服务号的功能在订阅号上根本无法实现。即便如此,老胡还是硬着头皮接下来了。用一个多星期时间,老胡把园区之前的公众号版式进行了美化,接着搜集了园区企业的资料和图片,统共做了8个推文,在后台做好了模板,搭建了3个一级菜单,又搭建了10个二级菜单,把推文都绑定了,然后发给了女老板。

很快,女老板微信语音发过来了:你把公众平台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你搞的不行。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恢复到以前状态意味着要干到凌晨。老胡说明天吧?女老板说,不行,必须立即恢复到原先的状态。女老板又说,团队要有认同感,你这样擅自行动就是破坏团队规则。老胡说,老板,咱公司规定是,新入职员工考察期一个星期,没有工资,这个能让员工有认同感吗?女老板说,既然你选择了公司,既然公司聘用了你,我们就都要讲点情怀,如果大家都不做些奉献,企业怎么发展壮大呢?

乖乖,画饼画得也太敷衍了。老胡当即给女老板发去微信:我辞职,我不需要情怀。我在全网多平台有自媒体账号,起码月入千元,你既然不认可我搭建的微信公众平台,不玩了,拜拜!

跟女老板拜拜不久,老胡跟素芳也拜拜了。素芳的理由很简单,穷怕了。

按理说,杂货铺是老胡和老岳母兑钱盘下的,在矿上那两年,老胡工资卡上多少也攒了点钱。这时候,素芳反而闭口不谈了。不谈就不谈吧,就当给妮娜攒的。

搬出素芳家,老胡就回了下池,依旧租房。好在,老田的电话又能打通了。

这一年夏天,他和老田在下池街边吃串串,煤球炉子烧得火锅沸腾,5毛钱一串的签子摆满餐台,光膀子大汉吆五喝六。老胡随手拍了一条视频,第二天早上点击量意外冲上了10万+。有人专门坐公交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跑到下池吃串。老板乐得鼻涕泡直冒,承诺老胡:只要来他这里用餐,一律免费。

这年冬天,雾霾围城。环保部门一声令下,煤球炉子不让用了。煤球炉变成了电磁炉,5毛钱涨到了7毛钱,围炉吃串的热闹劲儿下去了。老胡却从此找到了自己的新路子,做起了美食探店博主。他的一张丑脸很具视觉冲击力,张开口又是滔滔不绝,冷不丁还要蹦出几句诗词来,很吸引人。

表面光鲜,攒起钱来依然艰难,但好在是下池,生活成本极低。攒下来的钱,都花在妮娜身上。孩子大了,花销也多,在素芳那里要不到,妮娜就找到老胡这里来。不消说,百依百顺,买手机,买衣服,给零花钱,一点磕绊不打。买完还要带妮娜吃顿好的,这个不能拍视频发抖音,只能自费付账。

老胡很开心,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有个支点。

支点的坍塌,是从老胡的五十岁生日那天开始的。以前的几次生日,妮娜总会坐公交车到老胡这里吃饭。说是老胡的生日,备下的菜却都是妮娜喜欢吃的。素芳知道妮娜的心思,也从不拦她。这一天老胡等得有点久,给妮娜拨电话也没有接通。他有点不祥的预感,急急忙忙去翻看妮娜的朋友圈,却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素芳的朋友圈倒是可以看到的,四个人坐在摩天轮上的自拍,四张笑脸相映生辉。老胡猜想,大概另外两个人就是从南方回来的公子和妮娜的哥哥吧。

老胡没了胃口,打算去洛浦公园散散步,拉开门,就看见蹲在门口的宋江。

那时候宋江还没有这个名字,只是一条浑身发抖的老狗。老胡俯身摸它时,看见了绳索的断茬。它是跑出来的,咬断绳索时伤到了舌头,鲜血滴答。老胡把它让进屋子,才看出它是一条瘸狗。妮娜的碗还在桌上,老胡取下来放在墙角,算是它的饭碗,又从盘子里拨出几块红烧肉。它吃完肉,终于安静下来,头搭在前臂上,发出了鼾声。

老胡知道,宋江晚上惊醒了两次,第一次走到老胡的床边,第二次睡在老胡的拖鞋上。

宋江跟了老胡,就有了名字。取“宋江”这个名字,是因为老胡觉得它又矮又黑。自此以后,老胡每天的日常增加了一件事——早晚遛狗。有一次遛狗归来,老胡在水煎包铺子前等包子出锅,突然听见宋江叫起来,从街对面走过来一个男人,宋江见他近身,立刻变成一摊烂泥,被拎着脖子进了院子。老胡追过去,男人说:“这是我的狗。”

老胡没辙,眼睁睁看着男人走上楼,关上了屋门。

转身向外走的时候,老胡心里空落落的。他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走上楼去,敲开了男人家的门。男人家里灯光昏暗,油腻的空气压得人头晕胸闷。宋江看到老胡,眼里就又有了光。它拖着瘸腿走到冰箱边,来回跳着、叫着。

老胡拉开冰箱,里面并排放着三条杀好的小狗。

一瞬间,老胡就明白了宋江肚皮下两排红肉的来历。他说:“它老了,不好吃,你把它卖给我吧。”

“一百块。”

“中。”老胡说完立刻扫男人的收款码。带着宋江走出院门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又有意思了。

这一年下池村的四周经历了巨变。西边正在拆迁,一条新路要从这里经过。东边的工地日夜不停,城市阳台正在破土而出。城市阳台是什么,老胡并不清楚,只是看到从体育场上空延伸而过的钢架,直接通向了洛浦公园。看来,城中村的繁华,终究是要散去了。

老胡和宋江的“对话”是被歌声打断的。他俩本就聊得有一搭没一搭,这会儿晒够了傍晚的太阳,闻够了牡丹的花香,正是踩着微风散步的时候。

有一个小乐队正在河边拍MV,老胡走过去问他们唱的是什么歌,胖胖的卷发主唱就告诉他:“刚才那首叫《不归女孩》,接下来这首叫《洛浦公园一切顺利》。大叔,你是不是也喜欢过不归女孩?”

对于这群孩子的玩笑,老胡没有任何回应。

洛浦公园一切顺利。

他想,这真是个好名字。

他决定发一个朋友圈,配上这样一句文案: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悲喜,洛浦公园终究一切顺利。他默念几次,确定了韵脚,然后才动手去屏幕上敲字。敲好以后又删去,删去又重新敲好,如是再三,最终按下了发送键。

那一刻素芳正好在超市买菜,掏出手机付账时,看到了老胡刚刚更新的朋友圈。一句文案两张照片,一幅照片是河岸边的落日,一幅是小乐队正在洛浦公园演奏。

老胡头像边的文案是:日落尤其温柔,人间皆是浪漫。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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