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农,或在昆明某处

2025-02-15 00:00:00陈鹏
湖南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老家伙孟河老孟

然而,跟往常一样,他们孤独地待在岛上,

那具睁着眼睛的尸体是他们与大海之间

唯一新鲜的事物。

——胡里奥·科塔萨尔《正午的岛屿》

A

你也许听过《卡农》,也许没有。没关系,很多人,我敢说绝大多数昆明人都没听过这首名曲。我是在某次聚会上偶然听到的——一支小型弦乐队(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现场演奏,竟让人泪目。太棒了,比钢琴独奏更厚重也更忧伤。眼前出现某个画面:星期天,黄昏,SONY短波收音机正播放弦乐四重奏《卡农》,老孟的儿子小孟从对面沙发上起身,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小说就从这儿开始吧。

老孟说,你干吗?小孟举刀便刺。太近了,老孟闪避不及,刀尖沿后脑勺和脖颈划开皮肉,好在斜斜挑出,仅拉出一条长约20公分的伤口。血流如注。老孟大叫,不是疼,是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试想一下,你亲生儿子突然跑来要跟你度过30岁生日,你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拒绝?茶几上蛋糕还剩一多半呢,新鲜的蜡烛气奶油气还在飘荡,你怎能料到他忽然掏出一把利刃?怎能料到他在年满30这天想杀他亲爹?老孟夺门而出,酷似好莱坞惊悚大片:一面狂奔一面大叫,救命啊——抱歉,不是真的。真实场景是,老孟被刺一刀后仍呆坐不动,看着年满30的儿子,诧异地问,孟河,你干什么?他摸一把脖颈,满手的血。血,顺着肩膀胸膛一路向下,将白衬衫染红,又滴滴答答砸在地板上,很快湿答答一片。

B

这并非一个弑父的血腥故事。了解我小说的朋友肯定知道我不擅长血腥和暴力。与其说不擅长,倒不如说是不愿意。我对血腥的东西历来反感,点到即止才是小说家的上上策。但老孟的故事并非虚构,它是真的。既然是真的就回避不了,就必须如实写出来。写一个真实事件的意义就在于我就不必向虚构索要什么意义了,真实本身岂不更有力量?不过,还要看你怎么写,很多人就把活生生的现实给写死了,也有同行把精彩的虚构变成了意思不大的现实。没办法,写作向来吊诡,否则也太容易啦,阿猫阿狗提笔就能写。嗯,那天老孟非但没有撒腿奔逃,反而呆坐着直面儿子的尖刀。于是,孟河刺出第二刀,老孟下意识抱住脑袋侧身闪躲,刀锋掠过后背,好在也只是划破衬衫,力道远不及第一刀。直到此刻,他才吓坏了,才意识到亲生儿子想要他的命。不开玩笑。蛋糕边上的SONY仍在播放《卡农》。旋律舒缓优美。他一度想象六个长相甜美的姑娘坐在某个大教堂布道台上,为几十上百人倾情演奏。直到此刻他才往外奔逃,一路上没发出丁点叫喊声。他咬紧牙关,意识到伤口仍汩汩流血。但它不疼,没什么感觉。捂着脖颈的右手却湿漉漉的,像捂着一条吸饱热水的破毛巾。后来的回忆模糊了:怎么逃出来的?孟河没追上来?坐电梯下的楼还是跑下来的?一点印象没有,只记得立在楼下黑暗中,路灯自高处射下光。他辨明方向,直奔小区大门,找到执勤保安,颤声说,我儿子,嘿,我儿子,想杀我。

C

对父亲的记忆一片暗淡,她只记得他临走前一家三口罕见地围桌而坐,就在楼下不远一个“凹糟”馆子,吃的什么菜都不记得了,一定有水煮鱼,那是妈最喜欢的。父亲的长相她也不记得了。明明有照片,她不看。故意不看。自己长得和他相像这一点实在让她难以接受。虽然她被公认为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之一,可见父亲相貌堂堂英俊潇洒,但她固执地认为所有抛妻弃子的父亲都不配叫父亲,不配有新的生活,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可耻啊。品行不端的男人该罚做苦役,或流放,孤独终老,被全世界唾弃。她自10岁后再没见过他。他也再没出现。妈妈病倒后她更不可能寻求他一丝一毫的援助或同情。绝无可能。

她自认为这点经历不算什么,最多让她一眼看穿那些色眯眯的老家伙,看穿他们的装腔作势、虚与委蛇。比如这一个,快70了吧,坐床沿上来来回回看她。皮肉松弛耷拉,小肚腩窄胸脯让她想起扒光毛的老火鸡。好在体味不重,应该洒过香水,其余部位皱缩程度也还过得去,还不至于令人作呕(所幸老家伙们不算太多,绝大多数客户年龄在20~50之间。不过老家伙们也自有其好:时间短是其一,多给钱是其二。凡冲着第二点去的,就没什么不可忍受,难度系数反而降低了)。他跷着二郎腿,下体被瘦削的大腿遮住。又点一支烟,抽得极慢,像在咀嚼每一口烟雾的滋味。他脑袋硕大,光溜溜不见一丝毛发,由于秃头时间太久,已经有一层油亮的包浆。他眯着眼睛看她,她能感受到他被满足后释放的善意。这大概是所有老家伙的通病,一旦和年轻姑娘发生关系立刻悲天悯人——你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不白天好好上学晚上闷在宿舍里?真他妈无耻。好像不猪鼻子里插葱就对不住他们那点可怜的尊严,对不住趴在她胸脯上口水耷拉的三秒钟抽搐,更对不住即将给出去的十张大钞。哦不,钱早就可以手机转账,一切变成数字,对老家伙们的刺激已经没那么大了。

你叫什么?

苏粒。

苏丽?

一粒米的粒。

哈哈,好名字。一粒米的粒。

她迅速穿好衣服。一旦穿得整整齐齐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干净,温柔,恬静。这地方离学校很远,非常远,昆明市区呢。不必担心碰上熟人。

大几啦?

你问过了大叔。

叫大哥吧。

好,大哥。她感到恶心。他少说65了,还大哥。能做他孙女了。

我下次直接给你电话,直接约好地方,行吗?

她不吭声。心想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哪来下次?

老家伙终于慢腾腾穿好衣服,让她坐过去,坐他身边。他看着她,不再伸手碰她,忽然拘束起来。他低下脑袋,脸上一阵羞怯,让她调出收款码,付了两千。很贵,但值。他说他退休金足够花了,足够了。这么多年攒下一笔钱,留给谁呢?他说一旦从地球上消失,一旦化为灰土,他那点钱肯定变成银行里一笔坏账。他不会留给任何人。儿子?那还叫儿子?决不给他。一分不给。

哦,你有儿子。

对。

多大?

他呀——

老家伙没往下说。她不问了。

两人默默坐了一分多钟,无人吭声。她准备离开,忽然看着他,小声说,你后脑勺和脖子上的疤,那么长一条疤,怎么弄的?他没说话,伸手拉她的手。他的手掌小小的,肥肥的,像块里脊,倒也不让人讨厌。那条疤,第一眼的确吓人。好在是关了灯的。

你怎么回去?他说。

打车。她答。

老家伙轻轻点头。

D

老孟打了110,警察赶到的时候他蜷缩在小区对面小诊所处理伤口,医生先用双氧水清洗再上了碘伏。血止住了,伤口不深,不必缝针也不必包扎。警察赶来之前医生不让他走,任何人见此情景都会心生恻隐的,哪还管得了他从小区走来这一路血也洒了一路?万幸哪,没伤着动脉静脉。医生说,咋搞的?狗日的谁那么狠?他不说话,牙关紧咬。门外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孟河迟迟没有出现,没从黑暗中杀将出来发动二次袭击。他没下楼?走了?去哪了?他有四次机会要他命的:楼道、楼下、过街、街对面。为什么不抓住机会?溜了?还是害怕了,犹豫了?要么,还在家里候着他?110赶来了,立即派出两人上楼查看。屋门敞开,屋里空着。小区里搜一圈,也没有。肯定走了。警察问他,这么说,动刀子的人,是你亲儿子?是。老孟说。为什么?儿子要老子的命?老孟默然,终于感到伤口钻心地疼。后脑和脖颈像炸开了。

你还回家?

老孟摇头,又点头。

我自己家,不回,去哪里?

你就不怕他杀个回马枪?警察想了想,又说,也好,你顶上门,任何人敲门,一律不开。一旦他来了,你立即报警,我们七分钟内一定赶到。

好的,谢谢。

为什么是七分钟,不是五分钟?他没问。

警察带他上楼。屋里空荡荡的,透出袭击现场特有的狰狞。地上一摊血,把他吓一跳,很难相信这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那么多。亲骨肉让他流了这么多血。妈的。他脚步踉跄,轻飘飘移到窗口,探出脑袋俯瞰楼房后面的马路,长而空阔,像被抽干血的大管子。不见一个人影。警察又交代几句就撤了。他先用两卷纸巾浸血,再用拖把拖尽,又用干抹布一点一点擦。终于收拾好了。没有血了。凡沾了血的地方——沙发一角、椅子腿,都洗了又洗。仔细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了,真没有了。他坐进沙发,太阳穴突突跳,鼻腔里仍能捕捉到浓浓的血味。丝丝缕缕的腥气提醒他,他还活着,还待在自己地盘上。除了一条长长的伤口,身体各部件完好无缺。忽然渴得厉害,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满杯凉水一气灌下。然后重新坐进沙发,直直瞪着电视机。它关着,只是一面单纯宁静的灰黑,像嵌入墙壁的镜子,隐约照见他呆坐不动。茶几上SONY收音机也好好的。他打开,没有《卡农》了——对,他记得出事前听的正是《卡农》。现在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旋律。现在是昆明新闻,然后广告,再然后一首老歌,不晓得谭咏麟还是张学友。他听不出来。他对流行歌历来兴趣不大。又是广告。他关上SONY,一阵酷似悬空着被扔进黑洞的深深的乏力感让他不想动弹。好容易从屁兜里摸出手机,给孟河母亲打了电话。前妻说儿子不在她这里。在哪里?他说。你问我,我问鬼啊。前妻说。老孟挺了挺身体,说刘盐啊,你调教的儿子真牛×,差点要了我的命。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刘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没说清楚?你的宝贝儿子——他忽然精疲力尽,轻叹一声就挂了电话。刘盐打回来让他讲清楚,他说你自己问他,如果他在,你就自己问。刘盐说不在,他早就不住这里了,早就住三院了,你脑子进屎呀。到底咋了你好好说。老孟说不说啦刘盐,你抽空去看看他,顺便告诉他,他爹命大。谢谢他,谢谢他留我一条老命。

刘盐和警察的反应一模一样:为什么?又追一句:今天是他30岁生日啊。

你说为什么?

刘盐一声不吭。

为防止她或任何人再打过来,他关机了。

警察临走交代过他,小心你儿子杀个回马枪。

会吗?

他猜他不会。绝不会。儿子啊,儿子,我的儿子哎——

他大敞着门,望向门外灯光无法抵达的黏稠的黑暗。

E

第二次约在学校附近。老家伙色胆包天哪——会被撞见的,会让同学发现。不过,就算撞见也有办法解释:是爷爷,来看看孙女不行?给我送点东西送点钱不行?苏粒暗暗佩服自己的胆量,但往后推了半小时,以错过晚餐高峰,否则在校门外城中村寻找各种吃食的人太多了,难免被撞见。他当然同意,说他等着,没问题,你慢慢的,没问题。她让老家伙百无聊赖煎熬近两个小时才悄然出现。她敲门,他大喊,来啦!扑上来开了门。小旅馆80一晚、40两小时的房间非常简陋,电视开着,声音很大。老家伙激动地笑着,向后退开让她进屋。我以为你不来喽,吃了吗?我给你点了扬州炒饭。她说吃过了,刚好宿管老师查房,走不开。抱歉。她卸下双肩包,在椅子上坐下,老家伙给她倒一杯水。她喝一口,说有人跟着她一起出的校门,她找个借口才把他(她)甩掉——

吃点吧?老家伙把炒饭端过来。

苏粒摇头。

气氛尴尬滞闷。电视里在放去年一部相当棒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范伟演得很好。她一直觉得他演得好。这是一个残酷的故事。不该死的人一个个死了。

老家伙坐着不动。

她脱掉耐克鞋,捏捏脚踝,说她去洗洗?老家伙说你真不饿啊?真不饿。她说。老家伙起身,拉上俗气的酱红色窗帘,将城中村挡在外面。

你的名字,苏粒,真名假名?

她笑了,说你觉得呢,是真是假?

老家伙没吭声,挨着床沿坐好。

她进卫生间冲淋。地盘小得仅能转身,白瓷砖地板,洗发水香皂都很廉价。附近小旅馆也就这样了。她放慢节奏,不想太快出去。对这些上年纪的老家伙她仍然有生理性厌恶,也知道他们对年轻的身体有多痴迷。不过,外面这位多多少少让她感到歉疚。她不清楚这种歉疚哪来的。是他给的钱足够多?不仅不还价还自行提价(翻一倍呢,足足多给一千)。也许吧。钱给多了人就显得可怜,就好像苟延残喘(或患了什么绝症)再不需要钱了。她裹上毛巾出去,老家伙仍坐在床沿上,说他想明白了。她说,想明白什么了?他说,假名,苏粒,是假名,对吧?

嗯,你觉得假就假吧。

难道是真名?

她没说话。

老家伙慢慢脱掉上衣、长裤、内裤。他裸露着。没有肥硕的大肚腩,这也许是他唯一的优点,但所有肌肉皮肤一概松松垮垮向下坠着,像一只又一只大小不一的橡皮筏子。上点年纪的肉身实在惊悚,当你直视它,似乎被人往嘴巴里硬塞了一块烂肉强迫你咽下去。

我洗过了。老家伙说。

她点点头。

好嘛,我再洗一把。老家伙起身去卫生间,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怎么洗呢?拎起花洒直接往那话儿上面冲?

他出来了,擦干净了。浑身香皂味。我哪样事情也做不了。他摸摸光秃秃的脑袋,靠近她。她下意识退缩,坐进椅子里。很硬,硌着屁股很不舒服。老家伙体恤地拽她起来,裸露的躯体松软白皙。白得过头了,酷似一头白象。他牵着她的手,轻轻带到床边。我哪样也做不了。他继续说,本来打算爬西山,要么大观楼。很久没去大观楼了。后来哪也没去,哪样也做不了。就在家窝着,看电视,看书,听收音机。

收音机?

对,短波收音机。我那只索尼可以听三十多个频道呢。很少看电视。能不看不看。

为什么?

没哪样可看。收音机嘛,反而——

这部,她指了指正在放的《漫长的季节》,这才发现他把音量全关了。这部就很棒啊。

是吗?老家伙眯眼仔细看了看。

嗯,我看过。我们宿舍同学也看过,都说好。

听你的,回去我就找来——

话说一半他就发现不对。回去上哪找?怎么找?

你刚才说,什么事儿也做不了?苏粒说。

是啊,哪样事情也做不了。

她皱了皱眉。

怨你啊。

她不想接这个茬。没必要。这时候又瞅见他脑后和脖颈上的疤了,虽然光线暗淡,这条疤仍然刺眼。她记得上次,他们第一次的时候她就问过他,他什么也没说。现在他打开台灯,它猛然袒露在灯光下,长而暗红,像一条大蚯蚓趴在他身体左上位置,远比夸张的文身啦、胎记啦更让人惊心。一看就是刀疤。很明显的刀疤。她想问明来由,又马上放弃了。

我们早就不听什么收音机了。她说。

下次我送你一只吧。不贵,四百多。

姑娘摇头。不用不用,现在一部手机包打天下,收音机没地方用。

太可惜啦。你要是从来没听过上海电影译制片厂那些大咖的声音,那你真是——

什么?什么厂?

他在床边坐好。她也坐好。避开他那条长长的疤。她感到莫名的恐惧。老家伙会不会伤害她?他混过黑社会?坐过牢?

上海电影译制片厂。他说。意识到姑娘也才19,20还不到。没听过上译厂名头再正常不过。配音的,当年为外国电影配音的译制片厂。上译厂。太牛了。一个个出神入化呀。让你觉得那些电影里的老外都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呢。我最喜欢的是邱岳峰、李梓配音的《简爱》,邱岳峰的嗓音太他妈牛了,李梓也很牛,其他的,童自荣、刘广宁、尚华也相当牛,你要是看过《佐罗》——

她使劲摇头,表示这些电影都没看过,他讲的这几位牛人也都没听说过。现在没人看配音电影了。她们刷的是美剧,是短视频。国产好剧也会追着看。重要的是看人,不是看剧。没人在乎什么配音不配音了。

你知道肖战、王一博吗?

老家伙笑着摇头。

哈哈。对啊,我们这一代的偶像跟你们那一代——

是啊是啊,黄土都埋到我鼻尖上啦。

还好,你多大?

66。

姑娘惊讶地张了张嘴。

没事,年龄嘛,就是一个数字。

对喽,完全正确。老家伙微笑,攥着她的手,拽向自己。

她让他等一等,别急,先别急。她起身走到椅子面前,将她脱下的夹克、牛仔裤、长袖T恤整整齐齐叠好,摞起来。耐克鞋小心放在椅子下面。屋里一共就两把椅子。现在似乎已经做了划分:他的,和她的。然后她转身回来,像拿掉一片树叶似的轻轻揭开浴巾。

老家伙嘴巴里念念有词,似乎还在唠叨那些没人看的经典:《红色水晶鞋》《黑郁金香》《追捕》《茜茜公主》《三十九级台阶》。

F

事后她又穿得整整齐齐,挎上双肩包,站着,等待着。老家伙掏出手机,转账两千。姑娘谢了他。连说三遍。

下次——

下次再约呗。

他问她晚上什么安排?要么,他带她进城看一部电影?姑娘说不去啦,太远不说,晚上要复习准备考试。他问考什么试,她说考研哪。不考研哪有出路?老家伙有点泄气,说要不一起下去吃点东西再走?她说不了,赶时间,再说附近同学巨多,搞不好就——

好的。好。好。他沮丧到了极点。那我送你回去?陪你走几步路?

不用不用,真不用。

那再坐三分钟?三分钟,我放你走。

姑娘不情不愿又略显忐忑地坐回椅子,他拉开窗帘,外面是城中村铅灰色的邋遢外墙和房顶。丑陋至极的方脑壳。房子与房子间的霓虹支离破碎,霓虹下面是各种小店,烧烤摊上烟火飘扬。十几幢房子后面一排树林,他看不清是什么树,树后是一道月牙形山坡,山坡顶上,一轮圆月刚刚钻出云层,刀子般朗照大地。老家伙忽然觉得这是某部老电影里才有的景色,那么宁静,那么喧嚣,他猜想树林背后应该有一面小小的湖,湖水闪亮,水面上漂着几只熟睡的野鸭。

你看。他说。

什么?

月亮,太圆了。今天十五?

姑娘没回答。月光皎洁,将小树林照得一片银白,树梢以下更显幽暗,与方脑壳连为一体。刺鼻的烧烤烟气从楼下升上来。姑娘咳嗽了一下,说她该走了,不然,太晚啦。他说好,好。礼貌地道了再见,看着她走出去,关上门,消失了。她走得又轻又快,几乎没有脚步声。他从窗口探出脑袋,没发现她踪影。楼下鼎沸嘈杂,传来俗气的电子乐和某个家伙的高声叫骂。他关上窗户,意识到他也该走了。又是一个人了。小桌上还有没动过的扬州炒饭,他端起饭盒吃起来。他饿了。这才发现饿了。饭还是温的,味道相当不错。

G

事情变得棘手。老孟怎么可能防范自己儿子呢?怎么可能搬走?往哪搬?警察的话他不太相信。孟河不会再来了。他想,不可能再来。即便来,就来吧,他会问他,你带没带刀?带了是吧?行,往这儿来。他会拍拍胸膛。

保安和警察回访的时候都劝他搬离。既然亲儿子已经动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想杀你绝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吗?老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早就想宰了我?蓄谋已久?警察又问他当时的情形,老孟说,《卡农》,你们听过《卡农》吗?警察和保安一脸茫然。老孟用嘴巴哼哼出来,他们吃惊地看着他,表情惊讶怪异。二人均摇头表示没听过,从来没听过。他扭头看了看茶几上的收音机——陪了他十多年的老伙计。警察问他,真没地方可去?他两手一摊,这是我家,我还能去哪里?你告诉我,我还能去哪里?

刘盐是次日深夜赶过来的,表情严肃凝重,但老孟分明从她眼里挖到某种畅快的东西,就好像动刀的是她不是孟河,是儿子操刀帮她完成了想干干不了的事情。多他妈爽啊,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你儿子就为民除害啦。你个狗×的,老不死的,你还有脸活在世上优哉游哉啊。老孟从她眼神里读到的就是这个。

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我没死成。

说哪样屁话?

不是你教唆的?不是你的主意你的想法?

也对,老孟,儿子一刀劈了你就好了。可惜啦。

你又何必赶过来,看我为哪样没死?

刘盐不再理他,自顾把地板拖了又拖,空气里飘荡着清洁剂的气味。再也没有血腥味儿了。

他在哪里?

我讲过了。

多久了?

快两年了。老孟你他妈的真是没心没肺的垃圾。

医生咋说?

还能咋说?

他30了。

30,50,80,又有哪样区别?

他还会来?

不会来了,刘盐说,你放心,你狗日的命大,他自己也吓着了。不会再来了。

老孟默不作声。他们再也无话可说。他后悔给她打了电话。他明明可以不给她打。他没想清楚该不该搬出去另找地方暂住。也许,离开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是个好办法。但是,之后呢?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之后呢?谁敢保证孟河再也不来?她?笑话。

刘盐空手来的。他也希望她空着手来。今后再也别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她进了卫生间,又进厨房,之后去卧室,最后是客厅,来来回回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说你干什么,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想找哪样尽管说。我不欢迎你乱摸乱动。你侵犯我隐私啊,晓得吗?

刘盐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说你以为老子吃饱了撑的?你以为你他妈谁啊?天王老子玉皇大帝啊,个个女人捧你卵子?行了,再见。最好,再也不见。

他问她孟河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这都多少年旧账了——

那也是你欠他的。永远欠着,永远莫想还上。刘盐冷笑,自己酿的毒酒自己喝。活该。

她大步走出去,又折返回来往他桌上放了一沓钞票,他目测大概两三千吧。他说他不要她的钱。不需要钱。他有钱。女人说:“不要算?,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一把抄起钞票塞回包里,又说,“万一孟河再来,你记得第一时间给我来个电话。”

“为什么?”

“为你收尸。你说为什么?”

H

我得承认这个小说多多少少有点失控了。哎,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老孟过于真实。前面我已声明这次不来虚的,凡事“如实”,可我发现很难就实而实啊。换句话说,一旦有写实的野心,它多多少少会偏离真实。这是小说常识之一。好吧,尽量如实写吧,也算对老孟的交代。是的,我们是朋友,一年半载偶尔联系的那一类朋友。该如何把他的故事讲好?我承认,这回我面临相当大的考验。

I

他退了房,独自在城中村里瞎逛,不想待太久又不想马上离开。一伙人刚刚摆出地摊,吸引另一伙人聚拢过来挑挑拣拣。塑料拖鞋、枕头、牛仔裤、衬衫、T恤都太便宜了。他在一家小吃摊前坐下,要了几根烤串几片小瓜。快吃完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忽然坐他身边来,问他,您吃完了吗?

老家伙吓一跳。小伙子最多20,一头长发,中间染成金色,耳朵上有耳钉,手背上有文身,看不清楚文了什么。身上有奇特香气,似用某款香水清洗过牛仔服牛仔裤黑T恤。小伙子掏出烟,问他抽不抽,他摆手拒绝。小伙子让老板来杯水,再来一碗小锅米线。

老冯,你总该晓得老冯。小伙子说。

你是?

您别紧张,我是老冯朋友。放心吧。

小伙子调出微信记录。是老冯,他的中间人。两人的对话和今天这一单有关。明确说了时间、地点、金额。当然,对话也乱糟糟的,充斥着去妈的、狗×的各种脏字及表情包。但明明白白写着小苏。就是苏粒。错不了。

老家伙轻轻点头。

我跟老冯说了不做你生意了,不能再做了。小伙子说。

什么意思?

小苏,刚走对吧?

你到底是——

小伙子露齿而笑,但笑容苦涩。小苏大概晓得我跟老冯是搭档啦。她晓得了。这就麻烦了,大哥,相当麻烦。你不晓得她妈妈在医院治病然后搬去养老院的钱都谁给的,每个月又是谁给她剪一次头发的。我,小伙子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鼻子,果子。小苏肯定也没告诉过你我们青梅竹马念的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没说吧?

老家伙目瞪口呆。无论烤串还是小瓜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再也吃不下去。

她居然晓得了。真他妈的——

你是她的——

果子狠狠吸烟,狠狠点头。恨不能将脑袋甩下来。米线来了,他推开。

她考上了我没考上。我跟着她来昆明,就在这一带做二手生意呢,有我保驾护航她什么也不怕。二手电脑,二手手机,二手单车、汽车,凡是二手的我都做。能挣钱的都做。这些嘛,都是真的,大哥,是真的。我没骗她。

老家伙感到后脖颈阵阵发凉。

她缺钱?

缺,非常缺。果子笑了,再说了,谁不缺钱?

她父亲——

她十一岁那年,他跑了。对,我们老家山东。山东哪儿我就不说了。反正,跑哪儿了我们一概不知,反正是跑了。他妈的,八年多了。

你的意思是,她妈妈,也在昆明?

对。我们一起来的。养老院离这地方非常远,在海埂边上,就海埂大坝下面。您知道海埂大坝?

知道。

挺贵的那家养老院,据说全昆明最牛,没有之一。反正就这么回事。大哥。不能再做你生意了,不能再做了。小伙子压低声音,四周幽暗浑浊的光在他脸上晃动。他不算太帅,但有一股子邪气。这是年轻和世故的混合物,是不长不短的时间磨出来的,让他比同龄男孩看起来老一大截儿。你说他快30了也差不离,你要说他还不满18也会有人相信。

你的意思是——

对,我就这意思。

……她怎么就——

果子摇头。反正,太他妈难了。想做成一件事情,太他妈难了,每个行当几万几十万人候着呢,都他妈排队呢,轮也轮不到你啊。咋办?偶尔插个队不行吗?你说呢大哥?

老家伙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反正,单做二手生意哪够啊。三张嘴呢。妈的什么世道。她还不明白啊,任何生意不都他妈是二手的?大哥你说是这个理吧?

老家伙盯着托盘里一小片蔫答答的香菜叶。

小伙子抽烟,把烟子向上吐出,像大鱼喷水。他面色越来越凝重,又尽量显得轻松潇洒。他猜他从某部偶像剧里学的。现在的孩子都离不开偶像剧——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加一点做作的一惊一乍的无聊感,就像把全世界都琢磨透了,对前途、未来心知肚明——哪来的前途和未来?过一天算一天。可比起儿子,他们太幸运了。实在太幸运了。

我想,带她走。果子说。

走?去哪里?她才大二呢。

当然,要征求她本人意见。他扭头看着他。我想去大理、丽江,租个小院子不难,做点小本生意也不是不行。大学毕业不照样没工作,何必还浪费时间呢?至于她妈妈,可以跟我们走,也可以不走,海埂那家养老院真心不错,她待得很舒坦,我猜她一定舍不得走。那就好好待着,在昆明养老,我们隔三岔五回来一趟,高铁通了多方便哪。您说呢大哥?

他没吭声。

走了才好。走了,才好。和狗日的昆明一刀两断。

她什么意见?

还没征求她意见呢。果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还没呢。我就觉得吧,你只有一刀砍下去,过去才能了结。至于将来,谁能预测将来?预测不了对吧?但是过去是不能纠结的。《漫长的季节》您看了吧,范伟最后冲着开火车的自己大喊,往前走,别回头。就这个道理。就他妈这个道理。

老家伙迟迟没吭声。

几分钟后,他问他,她是叫苏粒?

对。苏粒。一粒米的粒。我们叫她小苏。

果子开始吃米线,大口大口吃。吃相凶狠有力。

老家伙向他告辞。他问他明白他意思了吗,他问,明白什么意思?小伙子苦笑,说不做你生意了大哥,我不做你生意啦。不对。是我们不做你生意啦。听明白啦?

他起身往外走,把自己和他的账都结了。本来不想帮他付账的。突然心生恨意。对这小子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抡拳揍他。狠狠揍他。小狗日的。

真不做了?

对。

我不少她一分钱。老家伙说,而且,我还多给。不算少了。她需要钱。

不做了,您没听清楚?我他妈讲了这么半天——

果子放下碗筷,死死盯着他,目光凶狠。

他感到后脑帮后脖颈上的疤针扎般地疼。胸口也疼,喘不上气。城中村黑沉沉的,像蒙了黑铁。他似乎迷路了,好容易绕到街口,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来的时候坐的地铁。司机问他确定打车?回城可太远啦,回南市区就更远。他说连你也不做我生意啊兄弟?做做做,的哥急了,上车,大哥你赶紧上车。

J

她记得那条疤。第一次就记得,印象深得像被刀子刻脑子里了。老家伙不像坏人。这一点她越来越有把握。可为什么那么长一条疤呢?她设想种种原因:被抢了,歹徒穷凶极恶给他来了那么一下;打架斗狠,年轻时候就留下来的,可从颜色上判断又不太像几十年前的啊。摔的?磕的?碰的?车祸?……越想越茫然,上课也在走神。这倒没什么,上大课走神实属正常,很多人就在平板上读网络小说,追剧,看综艺,看搞笑视频,耳朵里都有耳塞。老师概不搭理,照本宣科之后合上书,语重心长讲一通就业形势严峻,你们应该提升能力抓住每一个机会之类屁话,下课走人。一个个弓腰驼背面如菜色。他们还有性生活吗?那方面还行吗?性是洪水猛兽可谁不想着性哪?

老冯来信息让她出来见一面。她回:啥事?老冯:大事。她回:现在?老冯:嗯哪。她回:好。通常是不见面的。能不见尽量不见,何况马上九点了。她背起双肩包往外走,马列老师大声说喂喂那位同学你怎么——她头也不回。老师喊两句不喊了,就当她是空气吧,当她是烂泥糊不上墙也用不着上墙。

穿过走廊,出银杏林,经过一株缅桂时闻见强烈香气。来到食堂门前小花园海豚雕像下面。这是每次见面的地点,迄今不超过五次。具体忘了。有手机就够了。每次如临大敌,怕他又恨他,似乎他要张开血盆大口把自己吞了。老冯已经等那儿了,他30出头,还不老,冒充一下大学生一定有人相信。他急匆匆说来大单啦,小苏同学。她看不清他埋在暗处的脸,他同样看不清她的。贵州,遵义。他说。去呗?多少?她条件反射,语气冰冷得像台机器。我正上课呢,你微信上说不行啊?不行,这么大单子必须当面聊。多大?三万。老冯报出的数字似乎把他自己都吓着了,说不晓得对方身份,也不晓得怎么联系上他的,总之三万。安全?她反问。安全,这个必须的。估计是一个做酒的小老板,非要舍近求远。是啊,这真他妈邪门。很可能,这家伙当年的初恋就在昆明,就你们学校的。妈的你别吓我,恐怖!

她最终答应去一趟。条件是一万,不包括来回路费。老冯爽快答应了。

今天都好?那个老家伙——

还好。

三十秒就废了吧?

三十秒没废。十七分三十八秒。

呀呵,小苏同学掐着秒表呢。

那是。

这个老家伙真是怪,每次多给。

苏粒心里一沉。老家伙让她想起了什么,又不太确定到底是什么。

老冯说他晓得他脖颈上很长一条疤。

是啊,像蛇,红蛇。我都不敢看它。

老冯嘿嘿傻笑,说要不以后凡是他电话信息,我都不接不回。

没事。没那么脆弱。

沉默片刻。老冯掏一支烟点上。问她来一支?她摆摆手。将一千五转给他。正好人就在面前。老冯咧嘴一笑。

她猜他该走了。突然明白过味来。

你没见过他吧?

……没见过。你知道规矩,没必要见。

那你怎么知道他后脖颈上有疤?苏粒看着他。

听说的啊,老冯吐一口烟。不是你说的?

我没说过。

老冯摇头,再摇头。肯定说过,你忘了。

没说过。你和我,少说,一个多月没见?那你——

老冯连滚带爬跑了。

苏粒不知道怎么返回阶梯教室的,早已下课,人去楼空,眼前黑乎乎一片。她往宿舍方向走,没到楼下就哭出来了。她在黑暗中站了站,无人发现她。双肩包勒得生疼,像五花大绑,再也别想逃脱。她记得的,她记得她只跟果子说过,当笑话说的,说某一天见一个老男人脖颈上后脑帮上那么长一条刀疤,实在吓人。果子当时就愣了,然后苦笑,和她一起猜测刀疤的由来,他的结论是和老婆闹别扭被打了,被老婆拎起水果刀误伤。哈哈。她说要真是他老婆干的就不是误伤了。不是误伤是什么?是活该。她没急着回宿舍,找地方坐下来,就在门前长廊冷冰冰的水泥板上。想起果子从小到大对她的好,各种好。她感激他,信任他。也许,他才是她最信任的人。他每两个月就跑一趟海埂给妈剪头发修指甲。他做得很好。她非他不嫁。她想好了,决不留昆明,要么回山东要么找个特别远的小城扎下来。但是现在,她怎么面对他?他呢,还好意思装得像他妈白痴一样谈笑风生猜测一条疤怎么来的?

她回宿舍,没洗漱就躺下了。一夜没睡。

早上起来收到老冯信息,告诉她出发遵义的时间。她没回。也不想上课,索性跑图书馆借一堆书呆坐。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一个页码也看不下去。果子来信息,说中午羊肉米线?她没回。十分钟后他又来信息,她说,今天课多,不出来了,不见了。他发来一堆表情。

哪也不想去了。要么,去死?

先杀他,再自杀?

下午来到湖边,呆坐两小时,脑子里空空荡荡,又有无数念头飞旋流动。她想抓住这些念头,想捍卫某个想法,可怎么使劲儿都是徒劳。果子连续来信息,她一概不回。他打来电话她立马掐了,然后关机。谁也不想见。眼前赫然出现那条猩红的疤。多么惨烈的被伤害被凌辱(无论哪种缘由)的印记,多么惊人的差点被剥夺性命的证明。似在时刻提醒他,能活着,活到现在已经赚了,赚大了。难怪,她终于明白,难怪他千方百计要找到她,难怪不讲价还自行加价。一个人活到这把年纪要承受多少重击啊。奚落,羞耻,侮辱,打压,诋毁,暴力。对,暴力。除了精神上的更有肉体上的暴力。她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暴力。

傍晚她回老冯:遵义不去了,你另找别人。

K

他想再见到她,越快越好。他跟老冯要了她微信——不是白给,马上转了五百。联系上以后她还算客气,极简短地回复了问候,然后消失了。他接连发去信息,她没回。两天后,他发去一封长信:

谢谢苏粒,谢谢你。我的确上年纪了,但是,你让我重新找到了年轻的感觉,让我觉得还有活力,还有希望。眼下,能感知自己还有活力的人越来越少了,满怀希望就更难了,你说呢?生活不易啊。如果我们坦诚相待,彼此关心,可能会容易一些吧。我今年66了,已经没什么朋友。可以坦白地说,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一个朋友也不需要了。是我主动疏远了朋友。我不再需要友谊,不需要别人关心也不关心别人。但是,自从遇见你之后,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而且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是可以相互理解和信任的,你说呢?我知道我这么大年纪跟你说这些不太合适,可是,我只想说出我的想法,不想遮遮掩掩。到了我这把年纪,没什么是不能做不能说的了。你就像一束光,把我余生照亮了,让我每天都生活在盼望之中,每天都觉得离再次见到你的日子又近了,多好啊!虽然我们聊得不多,时间也不长,可你就像上帝送给我的一件大礼,让我觉得,离开你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难以忍受。你呢?你对我,什么看法?在你眼里我很可能只是路人甲,而且是讨厌、衰老的路人甲,你对我肯定没什么好感吧?因为,何必对一个没几年活头的老家伙有什么好感呢?我早就日薄西山,你却是冉冉升起的朝阳啊……可我很想珍惜你,珍惜你我的缘分。我有高血压、心脏病,应该没几年活头了。能不能向你提一个小小的请求?每半个月,我们就见一面,可以吗?钱不是问题,今后我一律按两千的标准执行,好吗?希望我这么说没有冒犯你。我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不过实话实说。我不缺钱,死后财产也可以留给你。我不是信口开河,我无儿无女,与其交给国家,不如留给你。总之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未必成熟,却是我认真考虑过的。

另外,我想说说你男朋友,他突然来找我,希望我不要再打扰你。我不太理解你们的关系,他知道你学业外的副业吗?如果知道,那他是你的助手?如果不知道,他又何必跑来找我?他是来警告我的,可是,这反而让我坚定了信念,想每天联系你。每两周由我来定好地方,你赴约就行,路费也由我全权承担。行吗?我个人认为,你这位男朋友,一来没资格干涉你的自由(你自己的事情,应该由你做主),二来更没资格干涉我的自由,三来我不是无赖,我从不赖账,做人做事向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几十年来一直享有良好的口碑,我从前可是一家报社的部门副主任哪。当然,目前还不便告诉你是哪家报社。反正我不是软柿子,什么事能做不能做我心里有数,不需要别人教我怎么做。我衷心希望,我们能成为要好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我想抓住有限的时光,哪怕每个月只能见你一面的时光,行吗?最后,再次感谢你,苏粒。能回复我吗?一段话也行,一句话、几个字都行。

信是WORD文档发出的。他激动得两手发抖,在屋里来回蹀躞,很久才消停下来。苏粒的回复没来。老家伙渐渐被自己高昂的激情吓着了。为什么写信?而且那么长一封信?写了又何必非要发送不可?会吓着她的,她才19啊。迟迟没回已经说明问题。又不能不写。他憋了很久啦。要让她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是淫荡无耻的老东西,不是,他要的不仅是每月一次的肌肤之亲,还渴望更多。钱不是问题(但对她来说一定是天大的问题),他还有存款,不多,却足够了。每月还有七八千退休金,根本花不完。他追问自己到底怎么了,什么意思?给一个19岁的小姑娘写信,到底什么意思?没有答案。不是因为她年轻——找过更年轻的。是苏粒的感觉非常独特,像花和草一样自然专注地听他说话,她自己说得极少,不迎合也不反对,不懂的干脆沉默。就像两个默契的老熟人。太难得了。前妻从没让他如此放松。那人从不赞美他,经常讽刺他,打击他。像一张过期的牛皮纸,太糙了,也太硬了。离开的时候儿子10岁,她很快有人了。按她的话说对她百般体贴——他奇怪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不也是他渴望的?他逃得远远的,南边买一套小房子一头钻进去。不是他的问题。他想。绝不是他的问题。从年轻姑娘身上榨取欢愉是暂时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何况是花钱的。可眼下,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半小时欢愉是值得盼望的。否则还能盼望什么?盼望儿子再往他脑袋上补一刀?

苏粒没有回复。

他惶惶不可终日,确信自己错了。1.不该这么快就把自己扔出去。2.为什么把她男朋友扯进来?到底怀着什么恶毒心理?3.为什么要谈钱?傻呀,傻到家了。甚至想象苏粒的手机就攥在男孩手里,那个吊儿郎当又提前成熟的小子——衣着简单随便,做事心狠手辣。老家伙不寒而栗,心想苏粒是否已惨遭不测?被男朋友打了?从宿舍顶楼推下去了?还是,就此掰了,让她恨得牙痒?无论如何,她的不回复,至少说明她性格温柔凡事忍让。多好啊。满大街女权主义,这孩子多难得啊。一定是家庭造成的——破碎的家庭将她往里推,儿子刚好相反,他被推向暴烈的另一极。他应该怜惜之悲悯之,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他苦笑,觉得他本人卑劣肮脏。“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形容他再准确不过。可是,但凡她接受他的条件他的建议,这儿的一切,眼前的一切,这个家,这套房子,都可以拱手给她。都留给她,有何不可?不过,他意识到自己还不算太老啊,66。才66,已经老而该死?

一整天没吃东西。他不饿。晚八点煮一碗面,吃两口就放下了,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大街。垃圾桶边冒出两只黑白花的流浪猫。几分钟后来了一条脏兮兮的卷毛狗。再之后是捡垃圾的大妈,将垃圾桶翻个底朝天,仅仅收获了一只矿泉水瓶子。

十一点,苏粒的微信来了。

你在哪里?

他秒回:在家呀。

下一次,你准备安排在哪里?

老家伙想了几秒钟。就在我家。行吗?

行。

老家伙拧开SONY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频道。突然热泪盈眶。

L

也许,该去看看儿子。

不,还不能。

老孟心如刀绞。伤口会慢慢复原,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唯一担心的是孟河会不会再来,要真来了,让他进来,还是决不让他进来?

刘盐给了他地址——第三医院康复病区16床。她警告他最好别去,没必要去。该你去的时候你不闻不问,不该去的时候你又装什么?他说我没装,从前不去只是——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也许早就不认这个儿子了吧,早就一刀两断。二十年间最多见过三五次。眼不见心不烦,当没生过吧。当年他伤天害理,她就往儿子心里灌注毒液。孟河早就属于刘盐,自己,一个父亲,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和他再无瓜葛。他早就说服自己了,就当没生过。就当从来没有儿子。刘盐说你他妈莫再假惺惺演戏了,既然不管索性不管到底。怎么,那一刀挨得还不过瘾?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想要他老子的命。

你自己还不清楚?

我是不清楚。

你比哪个都清楚。

去往三院要转车。先坐公交车再转地铁一号线和五号线。老孟很久没出远门。我指的是不辞辛劳远赴二十公里外的北市区。无论公交车还是地铁都让他晕头转向——相似之处太多,比如一个出站口和另一个出站口到底有何不同?他完全分辨不了。再就是已经习惯戴口罩,太多人看上去一模一样。最大变化还是各种小店铺接二连三,咖啡,涮菜,土特产,连锁超市,零食超市,水果市场,喧嚷嘈杂光顾者却不多。无论车厢里还是大街上碰见任何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都会让老孟低下脑袋,似乎挨了孟河刀子与年轻姑娘有关——是儿子领受了上帝旨意特来惩罚他呢。不是要他的命,是警告他,禁止他,让他明白一个老不死的与年轻肉体的界限何在。血。那么多的血。地铁上一个听苹果耳机自顾坐角落里的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姑娘裙叉开得很高,亮出结实优美的大腿。他深信每一个上车的男人不可能视而不见。他忍不住多看几眼。姑娘毫无察觉,只顾闭着眼睛脑袋低垂,直到东风广场站才起身下车。车厢里瘫软下来,气味黏腻窒闷,到处是地州年轻人,穿着质量很差的衣服和鞋。他还是感到羞愧,不明原因的羞愧。到站后向工作人员问了半天才搞清楚前往三院的出口在哪。上到地面发现还是反了,中间隔着很大一个十字路口。他小心折回去,绿灯亮起才穿过斑马线来到对面,走了三四百米终于找到医院大门。他累坏了。不必跑一趟的。为什么非要跑一趟?为什么那么累,像穿越沙漠终于找到喝的?关键是未必真正想来,未必真有水。难道不该躲起来让谁也发现不了,让孟河永远发现不了?

进入病区,打听清楚16床怎么走,哪条走廊哪一间。主治医生核实了他的身份,让一个年轻护士带他过去。他一直在说,谢谢,谢谢。走廊又长又深。空气里有消毒水味。连续转弯之后,经半条向下的台阶,总算来到1—21号所在病区。他累得不行,扶着墙使劲喘气,示意护士能否歇一下。护士从口罩上方投来温柔的目光。他觉得她挺漂亮,身材也没得说。他真想抱抱她,或者,乞讨一个拥抱,告诉他说,别怕,没事的,有我。

M

小说写到这里我累坏了。怎么往下写?我心里没谱。真的。这不是一个起承转合的小说。你们都看出来了,这是碎片式小说。我从不打算将真实的碎片捏拢。毫无必要。小说为什么就不能还生活以本来面目?福克纳说过,生活藏着无数真相。我举双手赞成。既然真相在兹,那就不妨照搬吧。对,照搬老孟的生活。他是我朋友,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们算不上过从甚密可也偶尔小聚一次,每次天南海北瞎聊,从球场到女人,从文学到政治,从时间史到三星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还算投契吧,但尽量避免见面,尽量不在一年之内见三次以上。否则,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我写这个小说之前征求过他意见,他说他没意见,我怎么写都行。写性,写他老二,写他怎么对年轻肉体如饥似渴,都行。总之别掺假。真实,难道不是文学的至高法则?他警告我说千万别胆小,好容易把他写进小说,千万千万别心慈手软,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写完了我当你第一个读者,行吗?

行。当然行。

N

苏粒没来。

老家伙给她发去定位,路线安排说得细而又细,也定好了周末晚上七点。她爽约了。他接连发去信息问她到哪了?怎么了?没事吧?怎么不理我了?……一概没回。

他没关电炉,就让噗噗冒烟的鸳鸯火锅继续热油翻滚。菜、肉堆了一桌。绿叶菜还沾着水珠子,在灯光下璀璨发亮;五花肋条都是最好的雪花级别,下锅里十几秒就鲜嫩可口;还有剥皮鱼、牛尾、鸡枞菌、青头菌、火腿肠、豌豆苗。他挖空心思准备一整天哪。他接连打了三个电话,她按了。再打,关机了。这是可预料的。他曾经想象他们对坐着,聊聊音乐、美剧、网络小说和大学时尚,他不太了解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猫屎咖啡、哀星人之类。他想象她一面听着《卡农》一面在他屋里来回转,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对他桌上的架子上的厨房里的一切事物都感觉新奇。他想告诉她,那些小玩意儿,什么秦俑啦,铜虎啦,镇纸啦,墙上小而美的某位云南画家真迹之类,但凡她看上的,一概拿走。没问题,他都给她。之后他找出一只帆布手提袋,让她把她相中的小东西一件件一个个放进去,然后,他们在客厅里看一会电视或听一段音乐,他再不急不慌把她带进卧室,慢慢地,用一种绣花的节奏把她衣物一件件剥去。他会格外小心。当然,如果她不愿意,今天不愿意,他一定尊重她意见,他们就互相依偎着把一部电影看完——他找出来了,有阿汤哥动作片,有伯格曼《处女泉》,也有安东尼奥尼的《放大》。再不行,也有国产片,《霸王别姬》《大红灯笼高高挂》,或者贾樟柯《小武》《站台》。都有。他不缺好电影。她一定会高高兴兴看完其中一部的,然后咂嘴说她从未看过这么棒的电影。是啊,现在的电影院放的什么狗屎,全是搞笑的垃圾,加长版小品。当年,二三十年前的中国电影多么伟大。他可以为她讲一整夜。他热爱当年的国产电影。但是现在,这些场景全都消散了,像火锅上面热腾腾的烟雾,成了虚构的虚构,真实的非真实。老家伙还把红酒早早打开醒着了,这时候,一口也喝不下去。他试着打老冯电话想让他立即推荐一个姑娘打车赶过来,但马上意识到何其荒唐,又是何其卑劣。他打开SONY,调了几个频道也没什么可听的。没有《卡农》,没有上译厂电影录音剪辑。什么也没有。于是关上,想下楼走走,又放弃了。他坐回桌边,举起筷子夹了嫩牛肉下锅烫熟,蘸了麻酱,小口小口吃起来。

还别说,今晚火锅味道一流。老家伙吃得很慢,非常有耐心。酒喝了一满杯。他想吃饱喝足就上床躺下。每次吃饱后安睡的概率倍增。不是吗?他想好了,上了床继续听一会儿古典音乐。安安静静一个人带上SONY躺下也没什么不好。今晚应该是德彪西吧。没错,德彪西。

O

孟河穿蓝白色病号服。病室里就他一人。气色不错,胖了,脸圆了不少。不对,再细看也许是激素治疗后遗症,脸肥得有些异样,跟那天比起来胖一圈还多。见老孟进来,他默不作声,目光亮了一下旋即暗淡。他一点不像他,一点也不像。唯有小时候,刚生下来的时候不折不扣像他——每个人出生那天不都酷肖父亲?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据说是人类基因使然,为避免父亲误会母亲,于是乎所有孩子都会乖巧地向生父靠拢。奇怪的是,老孟发现儿子的童年他差不多忘了。怎么把他带大的?带没带他玩过?给他买过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孟河彻头彻尾是另一个人了,一个30岁男人了。目光涣散,神情凝滞,像停留在某个阶段,12岁,14岁,不超过18。这不是他的错啊。最无奈的父子关系是被儿子伤害之后仍原谅他,因为你愧对他。这也是那么多年头一次来看他,头一次走进三院大门。

孟河。他说。

老孟。孟河说。

他觉得嗓子哽住了。

你来啦。

……来了。

坐,你坐。

老孟回头看看护士,后者冲他点头。他在他对面床上坐下来。

老孟你喝水。孟河沉静地给他倒一杯水,还放了茶。桌上有茶。孟河取茶的时候手指哆嗦,茶叶撒在桌上。老孟没动弹。护士站在门口,后来坐椅子上。来的路上她告诉他说,孟河情况挺好的。他不知道她说的挺好是什么意思。情况好,是病情稳定,还是正在恢复即将回归正常?他不知道,没问。问什么都没意义。没出院就已经说明一切,况且五年了,或远超五年。不记得了。刘盐没说,说了他也忘了。他不太记得他们母子的任何事项。

孟河端着茶杯走过来,一步一步磨蹭移动。太满了,快溢出来啦。老孟紧张得睾丸缩紧,担心他将满满一杯沸水倒自己脸上身上。他无助地看一眼护士。她冲他轻轻点头,让他放心,她了解他。但为了防止意外,她还是笑着说,孟河,你昨天表现多好,还在食堂唱歌呢,很多人都被你镇住了,问你是不是专业选手呢。老孟问她,唱什么歌了?护士笑着说,你自己问他。孟河一步步靠近,老孟说你放桌上,桌上。孟河说昨天唱的是《故乡的云》,是吧小徐?对对对,《故乡的云》。护士笑着,拍拍手。老孟趁机把茶杯接过去,很烫,刚开始孟河没撒手,老孟说给我吧小心烫着。他松手给了他,立即捏着耳垂。老孟放心了,重新坐下,杯子放在地上。

老孟,喝茶——

嗯,孟河,我喝茶。你们这里,挺不错,我见一个很大的院子。

是,我每天溜达20圈,我数着呢。少一圈不行。

少说三公里?

一圈537步,算多少米呢?我告诉你吧——他忽然俯身过来,像个孩子似的钻进他怀里,他不知所措,只能张开两臂。他闻见儿子浓烈的汗臭味。419米。也就是说,比正规的400米田径跑道还多出19米。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是419米,不是417米、418米?

你猜。

老孟使劲摇头。想把他推开,离自己远一点,却又没办法实施。孟河紧贴他胸口。护士小徐笑了。

猜不出来,真的猜不出来。

哈哈哈,老孟哟,你真是笨——量我步子不就好了吗?我认真量过啦。我找小徐专门量过的对吧,用的皮尺,不是直尺也不是卷尺,对不对啊小徐?量出来我每步是0.78米,537步一共就是419米,哈哈哈哈。

真棒,孟河,你真棒。

那么,你看,我走20圈,每天20圈,是多少米?

20乘以419——嗯,一共是——

老孟发现自己脑子锈住了。被一个30岁男人的天真狂喜及其浓烈的汗臭侵蚀了,身体和大脑都不再转动,直僵僵像个残疾。儿子真沉,那么大躯体,那么大的骨架子。他想起他小时候,小婴儿的时候,那么软和地躺在自己臂弯里,娇嫩得像朵鲜花。真不可思议啊。

一共8380米呀,哈哈哈,老孟你笨哪,这么简单的数学你都不会啦?

是啊是啊,我脑子不行了,孟河,我上年纪了。我——他摸摸脑袋,手指触到后脑勺的疤。长长的,摸起来仍有些硌手。

老孟你怎么啦?

没怎么。

你受伤了,你脑袋后面,还有这里——

他离自己那么近,不可能看不见。孟河挺身站着,来到他身后,抚摸那条长长的疤。他今天特地戴了一顶棒球帽,还是挡不住它。

谁干的?啊呀呀,老孟,你伤得不轻。谁干的,你告诉我,谁——

……我自己。是我自己,我跌了一跤。老孟看看徐护士。她不再笑了。

绝对不是跌的,不是。小徐护士你来看哪,你来看我爸的伤,你看看,他伤这么厉害,爸爸呀,爸爸——

孟河哭了。刚开始老孟以为他在表演。但不是,他哭得如此伤心,眼泪滚滚滑落。左一个“爸爸”右一个“爸爸”,像刀子一刀一刀捅过来。真狠。后来干脆跪在老孟膝盖前面,脸埋在他大腿上,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老孟想起尼采,抱着一匹老马痛哭的尼采。

没事,我没事。老孟轻轻抚摸儿子肩膀,让他起来。孟河仍将脑袋搁在他膝头痛哭流涕。小徐冲他使个眼色让他不必多说就让他哭吧,让他哭。他需要宣泄。

好了,好了,小徐终于上前安慰他。你爸不好好的?不用担心好吗,孟河?

谁干的,老孟,你告诉我,谁干的?

我说了,我自己不小心跌的,你放心,我好好的。

你都一把岁数了,就不能小心一点,你就不能——

孟河抽抽搭搭总算止歇,从老孟怀里出溜坐下,捧起杯子大口喝水,似乎一通大哭让他流失了太多水分。他眼巴巴望着徐护士,说他能不能和老孟单独待几分钟?小徐看看老孟,他目光警惕。她说不行,孟河,你是知道的,凡有家属探望我们都要陪在旁边。孟河说我们说点悄悄话不行?小徐说抱歉啊,这是规定。要不,你们去院子里走走,我稍稍离你们远一点,你看行吗?行。孟河使劲点头。

父子两人来到院子里,小徐落在后面,和他们保持约二三十米距离。老孟相信自己是安全的,百分百安全。儿子包里兜里甚至裤裆里都检查了,没藏任何利器。除了手里一张纸巾,擦眼泪的纸巾,他什么也没拿。就算下手,一张纸巾又能干什么呢?

老孟啊,我想去世博园,你带我去世博园?

行啊。咋会想去世博园?

你肯定忘了,当年你带我去一块很大的草坪。我太喜欢那块草坪了,它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什么?

老孟全忘了。谁会记得一块草坪的名字?谁会在乎一块草坪有没有名字?谁又会记得什么大草坪?如果真有一块大草坪,应该是孟河七八岁的事情吧。太久远了。

海底花园。哈哈,多牛×的名字。你忘啦?

忘啦,我真忘啦。

就在一条大路边上。非常宽的水泥路。路边就是海底花园。你真的上年纪了,老孟,你记性不行了。你连谁捅了你刀子差点要了你的命你都忘了。

老孟心里一惊。此刻小徐两手插在制服口袋里,慢腾腾跟在后面。好在她不看手机。上班时间不允许看手机。病人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你居然记得,儿子,你居然还记得——

我的问题来了,老孟。孟河站下来,定定看着他,眼神清澈明亮。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一块大草坪,一块露天草坪,叫这么一个名字,为什么叫海底花园?难道,难道它在海底?它明明在陆地上嘛,在世博园里面,为什么叫海底花园?

他答不上来。扭头寻求小徐帮助。她走上来,他把问题抛给她,小徐无奈苦笑,说他这个问题啊,我们和医生早都被他问过啦,有一段时间他逢人就问。他问她,那你们的答案是?小徐耸耸肩,只能告诉他,我们也搞不清楚。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答案,问题倒是一个接一个。赵医生不是说从前昆明是海底嘛,因为地壳运动变成陆地,于是就把一块草坪叫作海底花园。这大概是最接近答案的答案?

不对,肯定不对。孟河嚷嚷起来,老孟啊,他们骗我,他们以为我傻呢,谁还不知道地壳运动?我不傻,我是学过中学地理的。我知道高山峡谷湖泊大海都经历过地壳运动。可是,它们跟这块草坪有毛的关系。之所以叫这个名字,绝对不是因为地壳运动,绝对不是。

你的答案是?

我没有答案啊老孟,我哪有答案。孟河痛苦地抓耳挠腮,似乎想把自己揪起来飘离地球。我要有答案何必问你们啊?这个问题我思考了至少三年,没有答案。没有。他妈的没有!他忽然大喊大叫,使劲撕扯病号服,差点把几颗纽扣扯下来。老孟吓一跳,伸手抱住他,安抚他,说没事的没事的儿子,我一定带你去一趟世博园,好吗?我抽空,一定带你去一趟世博园,你会找到答案的,好吗?

P

接连三天,打了大约二十通电话,无一接听,更没有回复——好在还能打通,后来变成关机。没设置成骚扰电话,那就还有希望。一丁点希望也是希望。三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睡着后又很快惊醒,梦见一个衣衫破烂的长发孤儿在大街上赤脚奔跑,像疯马一样没人阻拦,他追在后面大喊停下停下你停一下,孩子却冲过街角,消失了。他怎么也接近不了孩子消失的地方,怎么跑也跑不完长长的没完没了的大街,怎么跑也没法靠近他。醒来后脑瓜子疼,肩膀疼,胃也疼(比后脑帮上的刀伤疼得多)。下午他让老冯物色一个19岁姑娘,自己打车去如家开好房间等着。她来了,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娇小,细嫩,更像个孩子,年龄却明显超过20了。她进浴室冲洗,出来时身上披一块浴巾,半身赤裸。他兴味索然,给钱打发她走。姑娘不解,他说我累了,太累了。姑娘不紧不慢穿好衣服,一直小心翼翼瞅他,似乎担心他反悔。他低头呆坐着,临走前又把她叫住,没头没脑问她,你认识苏粒吗?不认识。那你是——姑娘没吭声。老家伙颓丧地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让她快走,赶紧走。她走后,他实在受不了这地方散发的霉味臭味汗味脚丫子味,索性洗个澡,打车回家。

天还亮着。他被一种荒谬感抓得紧紧的。上了车,的士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大学城。司机笑了,说你该坐地铁,他说走吧快走吧,少啰唆。

进入文理学院,他十分恍惚——年轻人真多,似乎每个人都和一个叫苏粒的姑娘有瓜葛,不是同学就是朋友。他其实并不知道苏粒的院系和专业,宿舍在哪更无从谈起。暮色降下来,他找地方坐下。路上人来人往,浓烈的青春气息让他心慌意乱。又打了苏粒电话,应该是第二十四、二十五次打她电话了。仍然关机。他走到路边暗处,躲在一片小树林边,给老冯打了电话。老冯吓一大跳,说你疯啦大哥,你真他妈会玩。他说我也没办法,我有哪样办法?老冯说一手交钱一手办事,完了就完了,你怎么——废话,我们别再说这些废话了,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她。老冯说你就没想过,什么学校,什么苏粒,都他妈不是真的,哪来真的,哪那么容易就给你来真的?我也找她呢,我也找不到啦我也没办法啊大哥——老家伙说不出话来。老冯讪笑说,大哥你是爱上她了?老家伙没吭声。哦,哦,原来,大哥你需要爱情?老家伙没法回答。哈哈,你们这帮老东西就这点出息。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大哥你从一开始就弄拧巴了,爱情和欲望你只能二选一。爱情你这儿也可以买?钱到位了什么都能买。我花的钱不少了。你没弄懂我意思,大哥,这和钱多钱少没关系。那和什么有关系?人,和买的人卖的人都有关系。妈的这解释起来太费劲啦。老家伙陡然想起果子,说你把果子电话给我,他一定有办法。老冯说全乱套了,全他妈乱套了。老家伙给老冯转去两百,几分钟后,果子电话发过来了。

你是果子?

是。

我是——

知道。老冯说了。你真他妈疯狂。果子长叹一声,语气冷漠疲惫,像刚跑完马拉松。你等我,学校后门,在此咖啡馆。

“在此”很小,门前堆着木头箱子和沙滩椅。如今满大街都是这种风格的东西,想象力严重拉胯,无论吃的喝的,还是店面布置、装修风格,一律互相抄袭,无处不透着偷工减料的傻劲儿。老家伙挑一把沙滩椅坐下,身体陷进去,人矮了大半。年轻人怎么会喜欢在这种地方喝咖啡呢?腰弯背驼,脊梁骨就软了,想再挺起来就难啦。一个短发姑娘问他喝什么。咖啡吧,他说。姑娘说,美式还是拿铁?他随口说,美式。

果子十分钟后到了,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夸张地大声苦笑,说老哥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让我说你什么好?

她在哪里?

果子不笑了,盯着他。

你不知道规矩?

知道。

那你还不远万里跑过来——

我想见她。老家伙连续失眠的眼窝又红又肿。我就想见见她,行吗?

我上次就警告过你了。

三千,行吗?

果子冷笑。我也找不着她了。

你什么意思?

我去了海埂养老院,她妈妈说她没来过。我打不通她电话,去她宿舍也没人。没请假没上课没实习,总之忽然就找不着了。我让她们报警,她们说,辅导员让再等两天,她一定没事,她好好的不会有事。

你没骗我?

我几天没睡觉了。果子抬起脑袋,一脸憔悴。我也遍地找她呢。明天要再没消息,我就报警。我他妈一大早就报警。

短发姑娘走过来问他喝什么,他粗暴地说,给我一杯水就行,加点冰。

钱你收着。

钱?什么钱?

你找她,要用钱。

找着了再给你送过来?你是这意思?

不不不,我就想见她一面。就一面。如果你找到了,请安排我们见一面,我再单独付钱。

你他妈疯了,果子苦笑。真的,你他妈真疯了。

你想说,洛丽塔?

果子摇头。

那就不说了。老家伙疲惫忧伤地盯着果子。你准备,上哪找她?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可能让苏粒没了。不可能让她一个大活人……我必须找她。必须把她找回来。

Q

我不得不说老孟实在离谱。一辈子离谱的事情没少干,可毕竟66啦。这把岁数还这么离谱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一直觉得他靠幻觉活着,这是单身太久的后遗症吧,而且是最严重的后遗症——幻觉和现实最大区别在于幻觉更像真的。对此老孟毫无办法,只能适应和接受。后来他告诉我说当晚最严重的幻觉并非和苏粒重逢,而是,他搞不清楚身边这么多孩子到底哪些年轻哪些年老?他们多么老练,又多么傻缺啊,密密麻麻铺展在暗夜里如过江之鲫,怎么数也数不过来。苏粒,上哪找苏粒?是掉头回家,还是满世界乱转?

R

哦,老孟,我能想到的答案是——

说,你只管说。

嘿嘿嘿,孟河大笑,答案就是,故意的,起名字的家伙,故意这么起的。

为什么?

好玩呗,他觉得好玩,就起了海底花园。他要让我们这些笨蛋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你不觉得吗?

我们去一趟就有答案啦,儿子。

真的吗?去一趟就有答案?

是的,肯定的。

为什么?

老孟忽然发现儿子思维清晰冷静,目光锐利得像把刀子,那把亮闪闪的尖刀。他手里还攥着那张白纸。

因为,世博园的人肯定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老孟啊,世博园是1999年建的对吧?

对。

1999年,离现在25年啦,你还怎么找到当年的人,面对面问他说,嘿,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块草坪叫海底花园?是这个道理吧?你还能找到原来的人吗?能吗?

……不能。

对嘛,老孟,你真是个笨蛋。傻×加笨蛋。

你说什么?

孟河立定,认真看着他。老孟终于看清他目光深处的东西了,那种自信的残忍及懒洋洋的傲慢。对,这才是他的东西,他把他看透了。

你是个笨蛋。傻×加笨蛋。

孟河!

哈哈哈,孟河凑到他耳朵边,逗你玩呢老孟,我逗你玩呢。要是手里还有刀,我就把你喉咙割断,把你脏血放干,看你还敢祸害人类。

老孟呆呆看着他,看着儿子。小徐没及时跟上来,没听清楚父子俩聊了什么,尤其孟河对父亲说了什么。

……孟河啊,孟河。

嘿嘿,你个老不死的。

你,你妈——

滚蛋。不要提她。

儿子,我的儿子。

别煽情,千万别给我煽情。我已经没什么感情给你煽了。我这里,他拍拍胸脯,早就空荡荡的了。什么爸爸呀,妈妈呀,儿子啊,爱啊,早就他妈的抽干了。早就像条狗一样溜了,跑了。

儿子啊,儿子——

行啦行啦。孟河很不耐烦地拍拍他肩膀,口气扑到他鼻尖上。上帝派我来到世上总有原因。你们就是我来的原因。惩罚你,当然也是重要的原因。

为什么,儿子——

你心里清楚。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爸爸。我的傻×爸爸。

老孟想吼出来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连挤出吼声的愤怒也没有。他恨不能此刻就被30岁儿子再捅三刀。

我给你写首诗吧,好吗?孟河转身大叫道,小徐,你带笔了吗?

小徐赶上来,告诉他没带笔。他说那算了,算了。我有笔。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截细枝,在雪白的纸巾上写起来。写完后交给老孟。老孟傻眼了,上面除了破洞和划痕什么也没有。

你读啊,读出来。

我——

读!

孟河狠狠命令道。

他只好背出顾城那两句诗:黑色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孟河兴奋地拍手,大笑,说读得好,读得真好。可惜不是我写的呀,你必须读我写的,爸爸,你必须读出我写的诗。我是诗人哪你忘了?

老孟不知道该怎么读。无字之诗,到底怎么读?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

他脱口而出。后面“月近人”三字卡在喉咙里,泪水终于忍不住了。

江清什么?孟河大声说。

江清,月近人——

孟河哈哈大笑。

我说了你就是个傻×加笨蛋,哈哈哈,我什么也没写,明明上面什么也没有。哈哈哈。我一个字也没写啊——孟河上气不接下气。小徐赶过来,问老孟出什么事了。孟河指着老家伙笑弯了腰,干脆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小徐告诉老孟,可以走了,现在,马上,走吧。你快走吧。

他强忍泪水,望着地上翻滚的儿子不知所措。

你这个傻×加笨蛋哪。孟河的笑声收敛多了。我没病。我早好了。我只是不愿出去,不想知道为什么一块草坪要叫傻×的海底花园。真他妈傻×啊,傻×才会思考这么傻×的问题。草坪的名字可以是任何东西。对吧,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孟建国,可以是孟河,也可以是刘盐,对吧?草坪的命运就是让人践踏,对吧?我怎么会对一块草坪感兴趣?我不感兴趣,老孟。我感兴趣的是,叫你一声爸爸——爸——爸——!

孟河!

老孟泪如雨下。这是怎么了?像生离死别,像站在荒芜的星球上。最后的黑色星球。他上前紧紧抱住儿子,抱住二十年来从没拥抱过的儿子,把眼泪倾泻在他脖颈上,肩膀上。孟河咝咝笑着,站着,像一尊青铜,举起那张写过又没写过的破纸。

爸爸呀,我写的是,我写的是——

S

图书馆灯火通明,从一楼大厅上去仍是大厅,老家伙被误认为是某某老师,一个比苏粒还小的小姑娘轻声告诉他,一、二楼开到十点,其余各层十一点半。至于顶楼,他被告知是休闲区,每晚有大批年轻人麇集。当然,更多不愿暴露的男孩女孩都往校外跑,凡在此扎堆的大多是手头比较紧也相对老实的孩子。老家伙乘电梯直达9楼,屋顶张灯结彩,有长长的橡木吧台,放着轻快的爵士乐。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聚在桌边。没有苏粒。

老家伙点一杯橙汁,吧台小哥是某学院打工仔,他问对方是否见过苏粒。小哥莫名其妙,说谁是苏粒?老家伙定了定神,向他描述了一下苏粒的长相——不对,他无从描述她,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短头发长头发?

长头发,到这儿。他比画着。

哎,长头发女生太多了,你看,这周围坐的,都是。

的确如此。她们一个个像苏粒又不像苏粒。他上这儿来干吗?究竟跑这儿来干吗?

老师您哪个院系的?

文学院。他随口道。

您教写作?小伙子笑着,一定会教公文写作。我们下周就考,真难。

不,我不教写作。

现在让你过关的东西没一样是轻松的。我准备胡写一气。您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我没有什么建议。

您到底是教什么的?

我什么也不教。

不教?您不是说您是文学院的?

对。对,但我什么也不教。

小伙子冲他伸出大拇指。

您刚才说您找谁?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再等等呗,我们到十一点半呢。说不定您要找的人就自动出现了。

是吗?

是的。小伙子笑了,我的直觉。电影里不经常这么演吗?最后时刻来个大反转。

谢谢你。

嗐,谢什么。

这地方叫什么?

海底花园。

他心里咯噔一下。

海底花园?这地方也叫海底花园?

是啊。什么意思,什么叫也?

为什么这么高的楼顶,叫海底花园?

小伙子咧嘴笑了,我哪知道。

快十一点的时候大部分男孩女孩撤了,空出很多桌椅板凳。桌上一片狼藉,空酒瓶子,烧烤签子,花生壳毛豆壳。吧台小哥和一个女孩动手收拾打扫。角落里还有一桌年轻人,两男两女一共四个。他们不时打量他,似乎不明白一个老家伙跑这儿来干吗。是某某领导?他们不清楚,因此小心翼翼。几分钟后他们开始玩扑克牌。

还是没有苏粒。

他发去微信:我在海底花园。我来找你。老冯在找你。果子也在找你。你在哪里,苏粒,你到底在哪里?

老家伙在楼顶平台走了一圈。此刻夜色浓得像凡·高笔下厚厚一层金黄。除了那一桌孩子以及吧台小哥和值日女孩之外再没别人。

你听过《卡农》吗?

《卡农》?小哥使劲摇头。谁唱的,什么歌?

他摇摇头。

现在背景音乐仍然是爵士,空旷的平台更显空旷。

马上十一点半啦。小伙子说。

老家伙点点头。

您等的人,大概——

他让小伙子来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冰镇过的啤酒滋味醇厚,非常解渴。然后,他走到天台边上,两手一撑跳上围栏——很高的围栏,就是防止有人往下跳的,四周也加固了铁丝网,缀以一大堆塑料玫瑰,和这里的氛围非常搭。可他终究身手敏捷地站上去了。

小哥大喊,嘿,嘿,下来,您下来,开不得玩笑!

老家伙冲他大声说,前面,那边,亮灯的那一大片地方,是哪里?

呈贡吧,可能是呈贡,也可能是晋宁。反正就是昆明某处吧,我不太清楚。下来吧,您快下来!

我好容易才上来,老家伙笑了,你让我站一下。这地方,风那么大,爽啊。你就让我站一下。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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