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灯

2025-02-15 00:00:00苏更生
湖南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阿东王生医生

作者近影

1

挂八号风球,窗外刮起大风,远处的黑云和海面像连在一起,黑得吓人。明秋站在窗口遥看着对面的香港,手机弹出新闻——警察市区捕捉野猪,五头野猪被麻醉捉走。她心一惊,新闻里写,上周北角野猪咬伤辅警,渔护署宣布捕捉野猪人道毁灭。警察不仅打伤路上的野猪,还用食物把山里的野猪引诱出来。新闻视频里,一头大野猪正带着几头小猪下山,晃晃悠悠从树林里钻出来,全然没有看警察正端枪站在路边。不到片刻,大野猪被射倒在地,小野猪慌忙窜回树林。明秋看到那头倒地的野猪,鼻口中流出血来,跪倒在地,依然还在挣扎着爬起来。明秋闷坐,去年回国时全然不知生活会变成这样,要是知道,明秋问自己,还会回来吗?

一个月前,她从香港返湖南过年。离港前一天她送王生去机场,本想让他带走的手信忘在车上,明秋发信息给他,他也没回,她当时摇头,这人总是丢三落四。没想到那之后,王生竟然再无消息。她在湖南封了一个月,好不容易买到票,连夜回到深圳,只等开关就回香港去。她担心王生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跟她一样因为封城而隔在那里。现在这种日子,出了什么意外都不稀奇。昨天她一路悬心吊胆坐高铁,搭上出租车望窗外的深夜的城市,如静止一般,路灯虽亮着,但街道上看不到人和车,静默,她心里冒出这个词来,简直像是世界末日。

明秋悬着心到父母的房子,进门吓一跳,这哪里是房子?一层平层,三面窗外全是海,足足几百平。明秋左右看,房子里电器和家私一应俱全。她打开行李箱,把食物放进冰箱,只需要再买些蔬菜水果,在这里住几日能应付过去。只是这夜里安静得可怕,海也悄无声息。到了半夜明秋突然发起烧来,她的心又悬起来,暗暗希望到了白天烧就退,她宽慰自己是坐车太紧张,不会有事。等到早上,体温不降反升,到了40度。刚好妈妈打来电话,她头晕得厉害,但硬撑着说自己没事。挂断电话,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林医生打来,她才敢把自己发烧的事说出来。他这两天刚好休息,他妈妈知道明秋到深圳,说她一个人住,让他帮忙照顾。他倒还镇定,说自己可以拿点药给明秋。

就在过年前几天,明秋回湖南老家,天气是又湿又冷。去年父母结束深圳的生意,卖掉工厂,给明秋置业,两人就回老家去了。明秋嘴上没说,但心里却不太舒服,她从英国念完博士,特意找了份香港的教职,想离父母近点,没想到刚回来,他们却要返乡。她赌气一年没联系父母,独自在香港工作,直到过年才回老家。回家对她来说还是太陌生——父母新买了别墅。明秋从窗口望出去,别墅里的类似园林景致看不出这是湖南。回家过年也就是和父母多吃几顿饭。爷爷住在一楼,他身体不好,父母端药送水。明秋总是闷在二楼房间看电视。她播放些粤语老片,当作听力练习。这天下午,明秋突然听到窗外有东西砸玻璃。她探出头看,竟然是林医生在对面窗户里挥手。明秋突然懂了,林医生就住在对面二楼的卧室里,肯定是看到她在房间看电视。她突然高兴起来,说过来玩呀。两人见了面,寒暄了几句就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各自盯着电视。没两天就封城,林医生冒险回深圳医院,明秋在家待了一个月,也回了深圳。

她想起上次在香港见到林医生的那天,那时她刚与王生同居,楼下住着一对年轻情侣。王生健谈,得知他们都是记者,约着一起吃饭。这几月,明秋总是没消息,父母派邻居的儿子过港来看看。明秋毫无知觉,只当是招待,约他傍晚在茶餐厅见,两人聊了几句,林医生这才意识到明秋不知道他的来意。前几日爸妈说起邻居陈叔叔的女儿在香港做事,看过照片想让他们见见面。他本不想来,但看到照片上那个小巧柔和的面孔,还是来了。明秋妈妈托他带东西,只是让他们见面的借口。

刚才林医生见明秋拎着东西进店门时,一眼就认出她来。她周身素净,白白的小脸因拎着重物而泛红,那双圆眼四处张望时,林医生站起来接过了她的袋子。他递纸巾给她,说你额头有汗。两人都不是话密的人,都低头吃起饭来,没想到吃得太快。吹了会冷气,明秋这才落神定心,说劳烦你带这么多东西回湖南。林医生也只能说,自己刚好开车回家,不麻烦。两人怔怔坐着,这顿饭也算是吃完了。她抬手看表。林医生猜到她晚上有约,便说还有事,急着回深圳。明秋松了口气,起身买单。林医生送她出去,两人站在路边拦车,林医生让她先走,明秋本还犹豫,想着王生已经在楼下吃饭,这才上车去。两人隔着玻璃挥手再见,林医生盯着明秋的车走远。那天说了什么林医生全然不记得,只记得明秋那双眼睛,湿漉漉,像一头小动物。

明秋也是回湖南过年时才明白林医生的来意,妈妈问明秋觉得林医生怎么样,她还说挺好的。她同林医生妈妈白白高兴一场。妈妈自然对林医生满意:父母在当地做生意,儿子是高才生,在大医院上班,家里早早在深圳买了房。两家父母住在隔壁,走动亲热,知根知底,多好。只是后来林医生说现在太忙,没时间恋爱。两家父母的心沉了半截,不知道到底是谁不愿意,但为着面子谁都不深问,维护着热闹。明秋想林医生真是个周到的人。

他接到明秋说发烧的电话后,心里盘算着各种事,回医院拿抗原,给明秋带些药,她在屋子里发烧,到底都还需要什么,他心里一团乱,急着又给明秋打电话,心急嘴笨,只说不要怕。明秋回过神来,说,好的。

林医生安排了一路,把药放在门口,下楼时见大堂的临时货架上堆着快递,有两箱水写着明秋的名字。他懊恼当时怎么没帮她搬上去,万一她要是病了没水喝怎么办?他干脆折回来,把那两箱水给她搬到门口。好巧不巧,物业这时通知不许出入。

明秋还不知道这事,这时突然有人小声敲门,她的心悬起来,隔着门问是谁。结果竟然是林医生,他说自己回来搬水,现在好像出不去了。两人一时无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隔着门的人,竟然都笑了笑。明秋退回侧卧,把房子的密码给林医生。屋子这样大,两人完全可以不见面。她让林医生先进屋等消息。林医生无奈,只能如此。

两人在同一间屋子里隔着墙,他打来电话问她身体的感觉,明秋说累。两人闲话说完,电话却没挂断,明秋不敢挂,这里安静得叫人害怕。她问他吃过饭吗?林医生说别担心,刚才来的时候吃了汉堡,还打包了一份。两人说着些闲话分散注意力,心里都有了些安慰。抗原结果出来,还好,阴性。

到了晚上,明秋把被子搬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墙后就是林医生。他敲了敲墙,问明秋能听到吗?墙上毫无反应,明秋说只在电话里能听到。明秋虽不说话,她脑子里像跑马灯,这个月王生一直没有消息,像消失了一样。夜已经深了,两人的听筒里是窗外的海浪起伏。

2

明秋在沙发上烧得糊涂,这座城市过于寂静,恐惧就像海水那般一层层地漫上来。她回想刚到香港那天,飞机落地,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她背僵颈痛。走出机场她畅快地呼了口气,四野开阔,天空湛蓝得没有边际,一堆堆大得像山的云白得晃眼。她心里高兴,这些年留学,在英国一路念到博士,此刻终于回家。她上了出租车,一路上忍不住高兴,看着车窗外的城市,狭窄的街道上下起伏,路旁的行人低头疾走,低矮的旧楼和高耸崭新的大楼交错。刚驶上一道坡,湛蓝的天空又出现,再转过一条巷,迎面而来的竟然是夹在两幢大楼之间的海,白色轮渡驶过,真是神奇。车停在路口,明秋摇下车窗,听到红绿灯哒哒哒哒地作响。她笑出声来,这里是香港,连红绿灯都叫得这么迫切。

明秋是换了个地方念书而已,导师对明秋的履历十分满意。他为人宽厚,让她暂时做些案头事,再慢慢选个课题,两年里慢慢发论文,留校慢慢来。坐在研究室里,明秋最熟悉不过,这是她的世界。读书,念书,写论文,她是刻苦的学生。每个人都同她说,秋,你应该多说话,但明秋总是沉默。英国凄风惨雨,灰天暗云,她实在想回家,可现在终于回家了,她在研究室里却听不懂粤语,越发沉默。还好她喜欢此地的生活,她租的那间村屋实在可爱。刚到那天,她自己拎着行李到村里。这村里全是香港本地人修的三层小楼,村子有百来幢小楼,低矮地散在山湾里。明秋见村屋门口有院子,铁门上挂着报箱和牛奶箱,一株矮树长得郁郁葱葱。初到的傍晚天色骤变,下起毛毛细雨来。走在村子里,路灯昏黄,夜雨轻柔,她辨别门上的贴牌,徂琚路13号,杨宅,司宅。村屋铁门紧闭,屋内透出光来,明秋听到有人在里面大声讲话,她惊觉这也太像她小时候的家,桂花树,毛毛雨,狭窄又曲折的破道,墙角立着雨伞,归家人喝一碗热汤。她是个湖南人,但是这怎么像她梦里的家?

她立即喜欢上这里,她知道一楼住着阿东和他婆婆,二楼住一对情侣。刚搬来不过一周,明秋买了好些家具和用品,成日行街刷卡。这么多年她在外念书,所有的行李都只能装满两只行李箱,可现在她买了沙发、茶几、成套碗筷、亚麻床单、浴巾毛巾、半打T恤、几双人字拖鞋。她买得肆意尽兴,像在报复多年的漂泊。村口的菜市场最让明秋高兴,傍晚从研究室出来就赶着去买菜。市场不大,但肉档、鱼档和烧腊摊,整整齐齐。摊贩们都讲粤语,明秋听不太懂,他们知道她说普通话,客客气气叫她陈小姐。烧腊摊老板知道她中意买烧鹅,费力开口说普通话,陈小姐,留了今天最靓的烧鹅给你。明秋低头笑。

她打定主意留在这里,学校里有对助教和留学生开放的粤语课程。明秋立即报名。念书嘛,她最在行。上了几次课,明秋果然是好学生,勤恳记下发音规则,放学也在默念。有日下课她抱住iPad回想发音,突然撞上个人。她抬头看是个高瘦白净的男生,下意识说了句冒意思。那人却没有走开,反而笑着纠正明秋的发音,是——唔侯亿思。明秋看着这人,他连忙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隔壁院的博士,姓王,来香港交换,和明秋同上过几次课。他们就这么认识,后来王生告诉她其实他的粤语课早就结业,只是见到明秋来,又多来几次,好不容易才找机会认识她。

那时明秋上课,王生在教室外等。明秋不时分心望窗外,一大片蓝色的天,王生背过身,明秋盯住他的背影,他扭头时能看到下巴和脖颈,轮廓清瘦,隐约有些疲惫。这些明秋都不明讲,王生也不多提。他总来等她下课,两人约着一同练习发音。他粤语讲得比明秋好,耐心教她发音。相处多了,明秋觉得王生有意思,虽不是港人,但地头也极熟,哪里吃饭,哪里散步,他清清楚楚。明秋孤身一人,和他在城里探游最开心不过。有天两人约着过海吃饭,要搭地铁。那是下班时刻,车厢里满满是人。两人挤在车厢衔接处,车厢晃晃荡荡。明秋和王生对面站着。他的手抵在明秋头上的厢壁上,两人间隔了一拳的距离。明秋个头小,王生低头看她,心想这女孩真真少见地沉默。刚见到她的时候,一双圆眼睛直直盯着老师,口中念念有词却不出声。此刻她在自己怀里,依然不肯出声,真是可爱。

明秋正低头听车厢电视里播报粤语新闻,依稀听到填海,增加了多少住房单位。身边陌生女孩讪笑,扭头同身边的人讲,啱啱湿唑个头。身边几人笑开,王生也笑。他低头小声同她讲,方才新闻里讲的香港要投入500亿填海造地,以后会修建很多楼,大家有地方可以住。明秋问刚刚那个女生讲了什么,大家为什么发笑。王生说那是句俗语,刚刚洗了个头,意思说这才刚开始,500亿填海不过杯水车薪,不知哪年才能真填好……明秋这才懂,觉得粤语真有意思。她上课一个月,虽然学会发音,但是依然听不懂别人讲话。这种俗语太多,让她这个好学生格外吃力。

王生这时又低下头来,轻声问:你和我是不是也是“啱啱湿唑个头”?

这时地铁轰隆,车厢连接处晃荡,明秋没站稳,几乎贴到了王生怀里,头刚好顶住王生的下巴,她两手无措,抓住他的手臂才勉强站开。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方才她的心跳声几乎比地铁的声音还大。

她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生没听清,明秋又低声问了一次。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

明秋红着脸没有说话。

出了地铁王生领着她行路,边路极窄,无法并肩,明秋只能跟在王生身后,她突然见到对街走出一头巨大的黑色野猪,它体格大,黑色的毛发坚硬,直直盯着过路人。明秋被吓得不敢动,身边人绕着她走过,竟然没一个停下来看。王生回头见她没跟上,他赶紧上去拉住她的手柔声说:香港很多野猪的,它们常常上街来,只是讨口饭吃,不会伤人。明秋被他近身贴住,又拉住手,行人把他们挤在一起,明秋闻到他脖颈处的汗味,她心中奇怪,人人流汗,怎么王生这么好闻。王生以为她还是怕野猪,低头说,它不会发恶咁,你睇住,它还带咗个崽。明秋果然看到随着野猪过街的两只花生米般的小野猪,蹦蹦跳跳过街来。此刻她被他贴得如此近,她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此刻两人才察觉到街面上没有车,人潮已经走到街心。他们戴着口罩,有人高呼。明秋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看到这群人目光坚定朝前走,这时四周各条路口还源源不断地有人涌出。王生紧紧拉住明秋的手,两人逆着人潮小跑,她一时忘了街头的人,只感觉自己被这手牵着真好。

3

林医生听着明秋的呼吸逐渐平缓,看来是睡着了。他突然觉得开心。明秋在身旁安睡,虽隔着一堵墙,但却让他如此快乐。听筒声微弱,林医生把音量调到最大,让她的呼吸声贴着自己的耳朵……他突然有些羞愧,但手机依然贴着耳朵,细细地数她的呼吸,一夜未睡。

早上他在电话这头叫明秋,却没人回应。他的心悬起来,难道是烧晕过去了?也管不了这许多,直接打开门到起居室去。他见明秋窝在沙发里,她个头小,裹在毯子里几乎快要消失了。他赶紧叫她,只见明秋缓缓翻身,眼睛睁不开,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有40度,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方才他分寸大乱,以为她出了意外。此刻回过神来,找水壶烧水,让她吃药。他用毛巾包着冰袋,放在额头降温,又喂她吃药,明秋有片刻醒过来,看到林医生在眼前,没力气开口,又睡过去。

林医生在沙发前守了几个钟头,明秋渐渐退烧。他伏在沙发上打盹。明秋醒过来,额头上的冰化了,水一缕缕流到颈后。窗外海上落日,竟然到了傍晚,她看毛巾和药盒,知道怎么回事。林医生趴着睡着了,看来把他累坏了。

明秋小心翼翼地离开沙发,头晕得想吐。他却睡得浅,听到动静立即醒了,见自己的衣袖水淋淋。明秋站在沙发那头,两人都还蒙着,明秋头发蓬乱,林医生脸上有压痕。两人对看一眼,又笑了,仿佛是劫后余生,明秋只是普通感冒。

林医生让她休息,自己胡乱做些吃的。这一天没通知,也没消息。林医生看冰箱里的菜,分量倒是不少,都是她从湖南带来的,这几天吃饭不成问题。只是明秋虚弱,最好能吃鸡蛋喝牛奶,他应该想办法买点。两人对坐无言。

窗外的海依然涌动,海浪拍打岸堤,天色渐暗,海面上有点点光亮,林医生站在窗口看,不知道海的对面是什么。他看明秋,不自觉地开心,待在她身边,竟然这么宁静。明秋见他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只是这种时刻,她希望有人陪在身边。明秋拿了新被子出来,把客卧的床铺好。两人套着被套,抖动的时候他力气太大,把明秋手上的被角抖飞了出去,他有些尴尬,明秋却笑出声来。这个月她实在太紧张了,王生不知所终,她找得精疲力竭。她笑完出神,王生到底去了哪里呢?

这几天两人若无其事,一起在这里生活。白天林医生打打电话,还有些医院的事要做。明秋清闲些,导师也不回邮件,研究搁置。向王生的学校发邮件,也是奇怪,没有任何消息。明秋想这世界果然乱套了。他们各有心事,晚上一起看新闻。过了七八天,物业说明天可以正常出入。明秋高兴坏了。她想走出这屋子,可是出了门要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来这本是候机去香港,现在看来也是没有希望。

林医生明天要回医院,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或许只有这样的日子,明秋才会待在自己身边。他也在想,出去之后做什么呢?去上班,或许下了班可以来看她,约她出去走走。他上次从香港回来,妈妈追问他觉得明秋怎么样,他说好,很好,可是自己太忙,没有时间谈恋爱。当时他知道她不是单身来着,心下黯然。只是现在……这几天没见明秋和谁联系过,或许是分开了?他想,那太好了。又吃完一顿晚饭,两人走到阳台上去看海,每天只有在这里才能舒舒服服地透口气,他看她安静地站在身边,依然是那么素净的脸,她好看吗?林医生觉得说不清楚,她安安静静的,在人群里很容易被掩了过去,但只要看过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觉得永远不会忘记。他有些事想问,此刻却开不了口。未来太远,只要此刻还在一起就好。两人并肩站着,中间隔了半米,他们听着海浪翻滚,一阵一阵,像是到了世界尽头。

林医生回医院,接连忙了几天,医院里人心惶惶,他们做着手头的事,也走不开。他一直没找到时间再去看明秋,发了几次信息也没回,他以为会有段时间见不到她,没想到才过三天,他竟然在医院的咖啡馆看到她。上午出完诊,他习惯来这买杯喝的。当时他在排队,听到服务员反复问了三次,小姐,你要什么咖啡?他抬头看是明秋侧身站在柜台前。明秋失神站着,没有回答服务员的问题。

他走上前去,见那双眼睛空空的,林医生晃了晃手,明秋见是他,突然开口问:孕妇可以喝咖啡吗?林医生见她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她递过来。他这才明白明秋怀孕了,说可以喝咖啡,但是你先休息。他领着明秋坐在咖啡馆的角落,转身倒了杯热水,又出去抽了根烟。此刻他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想先透口气。

明秋坐在角落里,看着林医生在外抽烟。她心里想着那天王生也是这样侧着脸,在走廊外等她,窗外也是这样的蓝天白云。她一时恍惚。那天林医生走了,明秋心里空落落的,但是她心里还装着王生。她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复林医生的信息。这段日子她过得乱极了,两个月没来例假,她竟然没想起来。昨天心烦意乱去买了验孕棒,结果怀孕。她担心出错,今早来医院检查,竟然是真的。明秋算时间,正是过年前的日子。她拿着结果怔怔走出来,这么大的城市,她应该去哪?又该告诉谁呢?她想到还没吃过饭,一时头晕,想买个面包,直到服务员问要不要咖啡,她才慌乱起来,现在她是孕妇了,肚子里有个孩子,她能喝咖啡吗?

那么巧,林医生就出现了。两人对坐着,林医生突然说:明秋,你现在需要人照顾,要通知你父母吗?她想了想,一时不知如何说。林医生见状,知道明秋也没打算。他看了检查报告,指标正常,身体还不错。他说很健康,吃饭了吗?明秋摇头,他买了面包和牛奶,看她吃下去。

明秋听着他的安排,此刻也没有其他想法。她摸了摸肚子,毫无变化,难怪自己没有察觉。林医生要去值班,问明秋自己能一个人回去吗?明秋点头。她独自坐在咖啡馆里,闷坐了几个小时,她想不出怎么养孩子,又挂了妇产科的号。她拿着化验单在门诊外等候,一溜面色苍白的女孩在这里等候。明秋前面排了十多个女孩,她们轮着走进手术室,出来时哭个不停。明秋排在最后一个,在手术室门口等了整个下午,身旁的女孩突然崩溃。明秋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回家。

第二天明秋几乎睡到了中午,今天的天气和回国那天一样好,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她还会回来吗?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她直截了当,但又在关键处说了谎。她说去年恋爱了,但和男友处不来,过年时分手,现在才发现怀孕。妈妈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喊爸爸一起来听电话。他们问明秋有什么打算,明秋说不知道。妈妈突然在电话里哭了。爸爸先镇定下来,在电话那头和妈妈商量孩子怎么上户口,他们说现在这事不难,两人说了几句,妈妈才止住哭声。通完这个电话,明秋才真觉得自己累了,她依然很恍惚,去年像是做了一场梦,而今年又做了更大的梦。她想会不会醒过来自己还是在英国那间狭窄的卧室里?她蜷在沙发上睡过去。

4

第一次见林医生那天,两人道别,明秋跳上出租车。她回到村屋,王生和邻居刚吃到过半。她拿出香槟,朗之接过来看了看说,好品味哦。她看出来王生今晚很开心,邻居也热情。王生和阿许喝得面孔通红,朗之拿给明秋一只玻璃杯,让她也坐下喝酒。她安静坐在桌边,见王生吸烟,又起身推开落地窗,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还是朗之心细,她发现一旦说得太快,明秋面上就有疑色。于是坐到她身边来,换用普通话问她,刚过来住得惯吗?阿东有冇为难过你?

明秋想,阿东?怎么会呢?她只说他还挺好的,刚搬来那阵成日买家具,都是阿东帮她签收。明秋为了感谢还买了礼物送到家里,他和婆婆同住,祖孙俩和善地留明秋吃饭,怎么会为难她?朗之点了点头,说阿东很孝顺,只可惜没念过书。明秋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王生似乎提过,朗之和阿许是本地人,是公屋长大的小孩,但都勤力,考上大学,进入报社工作。从他们眼里看像阿东这样的人,多少有些同情或不满。明秋也只是猜想,不一定是真的。

三人酒酣耳热,因为争论而面孔发红,明秋觉得他们像是一时过于激动,一时过于严肃,半懂不懂间她干脆不去听,起身到阳台去。村子里的夜里静悄悄,明秋听到了蝉鸣,又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她突然想到,这是夏天到了,因为这里一直热,她才没察觉到。从前读书时,她最喜欢夏天回家,英国的天气让她闷闷不乐,在夏天回家最开心,像是回到小时候。

她揪成一团的心脏像是舒展开来,今年要在这里过夏天呢。夏天让明秋莫名无忧无虑,每日从研究室收工,匆匆赶到市场买菜。现在小贩们都认识她,热情招呼陈小姐,鱼佬以为她爱吃鱼,每次都说留住条最肥的。明秋笑笑不说话,不是她爱吃鱼,是王生爱吃鱼。广东菜看起来简单,白灼清蒸,但最讲究火候。明秋做饭时站在厨房窗口,静静看着锅里腾起的热气,小心看侯灶火。王生偶尔走过来,两人在这狭窄的厨房里洗菜,擦碗,聊天。两人手里做着事,低声说些闲话。

明秋喜欢这种日子。不去研究室的时候她在家收拾家务,洗衣服,晒衣服,等王生回来一起做饭。朗之和阿东时常上来吃晚饭,四人吃饭喝酒聊到深夜。有次朗之笑明秋堂堂博士后,天天待在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明秋知她没有恶意,也笑笑不说话。她喜欢这里,喜欢他们,也喜欢王生。他们聚在一起聊到深夜下楼回家,大家都舍不得这间干净清爽的房子。有天傍晚她用冷水冲阳台,赤脚踩在地砖上,热气从脚心冒出来,温温热热,又变得滚烫。她喊王生来一起踩地板,他故意用凉水浇她的脚。明秋笑得直躲。

她突然想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这种日子她可以过到天荒地老,只是偶尔她也有不安。王生和阿许走得近,时常同进同出,有时后半夜才回家。王生回家的时候衣服上总有刺鼻的气味,她知道这是什么,但又不想多问。沉默让明秋觉得舒适,也只有沉默才让她在这方小天地里自在。

这天深夜王生还没有回家,明秋浅浅半睡着,等了很久才听到铁门刺啦声,王生回家了。她没有起身,听着他走到厨房里打开了易拉罐,他在喝汽水,听到他喝完把瓶子扔进了垃圾桶。洗澡间里水声哗哗,他在洗澡。过会卧室门开了,王生的身体温热,贴近她的后背。房里冷气开得足,两人裹在一床薄被里。

王生伸手摸明秋的眼睛,她赶紧闭上,不过还是被他发现她醒着。王生柔声道歉,说吵醒她了。明秋说自己本来也没睡着。王生突然笑,明秋问他笑什么。王生说,我每次晚回家,其实你都醒着,对吧?

明秋好奇起来,问,你每次都知道吗?

王生搂住她,让明秋朝向自己怀里,说,对啊。

明秋吃惊,仰起头来看他。王生闭着眼睛,指向她身后的墙,明秋扭头看身后的白墙上印着自己的影子,她这才明白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正好落在床后的墙上,人影被拉斜映在墙上放大,要是她睁着眼,睫毛会清晰地印在墙上。原来王生一直都知道她没睡着。此刻她和王生的影子像是起伏的山峦,一高一低,半深不浅地映在墙上。原来这么简单。

王生把她搂进被子里,他似乎很累。她的额头抵住王生的胡子,一点点扎人,她用手摸他的脸,问:阿许也回来了吗?王生点头。明秋又问那朗之回来了吗?王生笑了笑,说:你今晚是怎么了?朗之也回来了,你听……明秋认真听,楼下朗之在和阿东说话,声音不大。明秋悬着的心落定。他们都回家了,月亮照进屋子,竟然这么亮。两人躺平,明秋看着墙上的影子,黑影起伏宛如海岸线,一切波涛静止,只有呼吸起伏。

她举起手,月光把它照在墙上。明秋用手的影子,去摸墙上的王生的影子,她摸过王生的额头,又抚过他的身影,黑影划过,像风抚过海岸线。王生睁开眼,看到明秋正在玩影子,笑着把她搂进被子。明秋问:你觉得我们的影子像是海岸线吗?

王生抬头看,说:嗯,真的还挺像呢。

明秋说她第一次见到海是去英国,和同学租了车出去玩,也没人告诉她会路过海,结果车一转就到了海岸线上的公路,太……

王生问:太漂亮吗?

明秋说:是很漂亮,但是也辽阔得很可怕。她是内陆人,从来没见过海。她们在路边的陆地上弯弯曲曲地开着车,像是永远没有尽头。那时候她想原来这就是海,很可怕呢。

王生笑她,海有什么可怕的,不是还有船吗?

王生说起他刚来香港的时候,天天去码头坐轮渡,每天搭船来来回回。香港搭船看不见海岸线,从港口码头开走,四周都是大楼,出了海开阔起来,城市就不见了。明秋心里又不安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虽然此刻两人依偎在一起,但王生从前的人生她不清楚。她想象着他坐船时候的模样,坐船时他会想什么?这些年离家离国的日子里,王生爱过谁?谁又爱过他?明秋突然叹了口气。他的人生对她来说是大段的空白,她心里不安,但嘴上只说了句自己从来没坐过船呢。

王生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让她看墙上的影子,陈小姐,你看,其实我们现在也在坐船。香港也在海上。他的手指的影子也滑过明秋的影子,说:这是海岸线,我们俩在船上,所有人都漂流在海上,你看看,是不是也没什么可怕?明秋忍不住笑,他说得没错,香港是一座岛,他们的确在海上。王生笑着把手收回被子里,明秋用脸贴近他的下巴,他们的确就在海上漂着,但此刻在爱人怀里,实在不必惊怕。王生还在胡扯,明秋逐渐有了睡意,浅浅睡过去。

在临睡之际她模模糊糊回王生:晚安,海上所有的船。

5

半夜醒过来,明秋背后沁了汗。她走到浴室洗澡,踩上地砖时格外小心。她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有一个生命在她的身体里。明秋被这个念头吓住,自己要有孩子了。

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明秋径直到妇产科前台,护士问她在这里建档吗?明秋点头,护士拿过来一堆表格让她填。她站在护士站,一格格认真填写资料,到父亲那一栏,她写了“无”。护士录档案时没多看一眼,只交代她注意休息。明秋看到这里人来人往,女人们各个大着肚子,她们行走缓慢,用手护住腹部,明秋摸自己的小腹,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想到前几天林医生在咖啡馆陪她坐着,她过于失神而忘了道谢,本想发个消息过去,可转念一想又何必打扰他。即便没有怀孕,明秋也想好了,她和他只是朋友。没想晚上林医生竟然来找她。他妈妈听阿姨说明秋生病,让他买些东西来探望。明秋想应该是父母不想明说怀孕,只说她身体不舒服。结果周阿姨会错意,让林医生多照顾,他不能明说,只能上门跑上一趟。

他手里拎着食物,自觉荒唐。他理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刚才在超市买东西,他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当时在香港第一次见到她,明秋着急离去;第二次过年遇上,他急着要走;上次见到她,两人不得不住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渴望她留在身边。现在她孤身一人,父母不能过来,他……即便是作为朋友,也不能在此刻假装看不见。

明秋逐渐接受了怀孕的事实,定期去医院产检,每周去一趟超市。如此简单的日常,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有时她摸着肚子,身体在五个月时开始有变化,原本灵便纤瘦的肢体变得粗笨,从前的衣物都不合身了。她索性买了最大号睡裙穿在身上,一直穿到孩子出生。快到预产期前的几周,她出门逐渐不方便,林医生总来接送。他们时常被误认为夫妻。明秋刚开始还想解释,但刻意解释很尴尬,只能算了。到现在连楼下的保安都以为林医生是明秋作医生的丈夫,工作虽然很忙,但每周回家都要把楼下的快递搬回家。

直到孩子满月父母才赶到深圳。爷爷去世才两天,葬礼都没办。明秋原本劝他们不要着急,自己很好,生孩子也很顺利,月嫂和保姆是父母早早定好。女儿出生后,明秋总盯着她看,这个婴儿在自己身体里住了十个月,她觉得很陌生,又觉得很亲切。后来她才明白女儿的眼睛像王生,不像她,黑眼珠扑扑满满。偶尔孩子对着明秋笑,明秋喜欢这个小小的婴儿,她这么小,搂在怀里像没有重量,明秋生怕她会生病或有意外,这种担忧超出了理智。

父母来后,明秋一家的队伍壮大,月嫂和阿姨进进出出,一家人的日子算得上正常。学校缓慢地恢复了运转,明秋在线上工作,总觉得不能集中精力,手头的研究毫无进展。她有时沮丧,不知道从前自己是怎么学习的,现在竟然连看几行字都难。父母见她低落,把孩子和月嫂都搬到对面,留她独自住在一边。日子慌慌张张,明秋工作进度迟缓,她时常呆坐几个小时,直到父母叫她吃饭才如释重负。到了对面,明秋被热闹吓一跳,育儿嫂围着孩子,阿姨做饭,父母也在家里走动,这边亲热满当。明秋却总觉得古怪,那种亲密好像让她羞愧。明秋恍惚,这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吗?父母就在身边,可是为什么她依然想要关上门呢?

又到过年,这一年慌张过去,各自闷在家里。林医生也没回湖南,来家里探望了几回。父母得体接待,只当作是好友的儿子。明秋见他偶尔抱起女儿,心里会觉得荒谬,这是她的女儿,林医生到底在想什么呢?他陪着她熬过最难的日子,明秋当然感念,但这毕竟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十分默契,不谈及尴尬的关系,但那块阴影始终盘踞在他们中间。他们一拖再拖,不愿去想。这日子,没什么是确定的。

明秋这边更冷清,她收到阿东的简讯,问房子是否续约。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家已空了整年。她想了片刻,还是续约,东西全在那里放着。她回复阿东,说劳烦他抽空上去看看,开开窗子换气。她查了查香港的户头,还够交一年房租,给阿东转过去,他没再说多话。去年年中时阿东就说过,不如帮明秋把东西收拾收拾,把房子转出去。明秋不肯。她还留着一点微弱的念想,万一王生回去呢?他也有钥匙,等到开关那天,或许她和他不约而同地回到家里。可是一年过去,她那点微弱的希望慢慢熄灭,她知道王生是不会再出现了。

这天林医生吃过晚饭,两人回这边看电视,他们像是老夫老妻,他有时会睡着打起呼噜。今天见他睡着了,明秋把电视的声音调低。林医生醒来看到明秋看没有声音的电视,他用手盖住眼睛。这一年他越来越不懂明秋,但又忍不住想要待在她身旁。医院的工作实在太累,神经紧绷得快要断裂,只有在明秋身边才能松快。他很少主动去抱那个小婴儿,偶尔抱了,她用漆黑的眼珠望着自己,他心里竟然有一丝酸楚,要是这是他们的女儿该多好,明秋从头到尾就没有选择过他。

林医生咳了一声,明秋见他醒了,起身倒了杯热水。他赶紧摇头让自己清醒,起身来接住水杯。他也不懂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等日子回到正常,他和明秋能坐下来谈一谈,谈什么呢,他还没有想好。明秋望着他,知道他睡醒就要回家去,心里涌起不舍。每次他满身疲惫地过来吃饭,和父母聊天,逗弄婴儿,最后到离开,明秋都会不舍。她不知道这种不舍是什么,她也在等待,但又不清楚等待的是什么。

明秋送他到电梯间,林医生按下电梯,今晚的电梯迟迟没有上来。两人站在原地,应声灯灭了,他们没有出声,在黑暗中听到索道铰动,电梯缓缓上升。直到轿厢门打开,楼灯亮起,他们才看着彼此。林医生依然为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感到惊讶,那么清澈,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迟疑片刻说我这几天可能来不了,我父母过来了。

明秋站在走道里不动,任由灯亮了灭,灭了又亮。

6

明秋回到屋里,打算看会资料。看了三页已经忘记了第一页。她心中好笑,父母花那么多钱供她念书,还以为她是高才生,现在连几行字都记不住。明秋靠在椅背上心烦意乱,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

这时电话响起来,明秋拿起来看是朗之。她们许久没联系,难道是有了王生的消息?她接起来,朗之在电话里急急地说,她打算去英国,问明秋要不要一起走?明秋没反应过来,去英国做什么?朗之说去年焦头烂额,忘记回明秋电话。此刻她下定决心要走。明秋此刻听懂了她的意思,朗之并不是真的邀请她一起走,而是舍不得离开。朗之说身边的人陆续都走了,她每个月都要去机场送行。明秋听出朗之慌乱,宽慰说英国又不远,也能去英国探望。朗之说好。她问阿许也一起走吗?朗之说他不走,两人决定先分开。明秋愕然,怎么也没想到阿许和朗之会分开。

那年离开香港前,学校里也是不太平,明秋去研究室见大家无心做事,学校里到处有人发传单,经常有人演讲。导师无可奈何,让她们先做好手头的事。他听明秋说想请假,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几天,不着急回来。

明秋约了朗之去中环逛街,买些东西给父母。两人逛完已是深夜,搭夜班巴士回大围。夜幕暗黑,朗之靠在车窗上,没有说话,明秋望着窗外的街景,黑暗的街道上垃圾堆积,街铺都关了,只有便利店还亮灯。行人三三两两,有人站在垃圾桶旁沉默地抽着烟,垃圾车和清洁工出来工作,送货的小货车停在便利店门口。明秋觉得夜里的香港像是个全然不同的城市,黑夜是白天背后的亲切与疲惫。巴士一转,她们到了下个街口,这里是个公园,遮天的树木落下巨大的阴影,黝黑而庄严。明秋听到朗之说,过年她也请了三天假,要去结婚。明秋惊讶,结婚?怎么从来没听朗之提起过?朗之见她惊讶,笑说本来就说好了今年结婚,只是一直有事才拖到现在,上个月恰好有空去预约注册。明秋不懂,在香港结婚只需要注册吗?不需要摆酒?朗之摆摆手,口气淡然说:就是去注册宣誓,两人是相爱的,是单身就够了。现在这种日子还摆酒……

她听出朗之话里的惆怅,握紧她的手,说回香港了大家再好好聚聚。朗之见她说得恳切,捏捏她的手。她暗自担心,年底交租,她见明秋正在付钱。她和阿许的房租虽说是平摊,但生活里阿许总是出得多些,怎么明秋家吃饭买菜交租都是她?她当时奇怪,问:房租是你一个人出吗?明秋不以为意,说是呀。朗之这时想起房租的事,反而为她担心,说:平时都是你在付房租吗?王生不出的吗?

明秋说:他是学生的嘛,怎么有钱付房租?

朗之反问:你也是学生的哦。

明秋笑说你也知道的,我有信用卡。

刚才明秋买单时,朗之已经见到这张运通卡,她才知道明秋家应是有钱的。她见她这么一派天真,摇头说:“傻啊你。”她还有些话也不便与明秋说。明秋事事围着王生转,在家里忙前忙后地,怎么王生不出钱?

明秋倒不担心钱,她只觉得王生最近有些奇怪,他最近写论文,时常关在书房里不太出来。两人只是一起吃饭,说话的时候少了。昨天她听到王生和妈妈的电话,妈妈说父亲病重,让他回家,王生却不置可否。

挂了电话,明秋问他什么时候动身回家?

“那你呢?”王生反倒问起她来。

明秋说过几天,但她回家过年并不着急,王生是父亲病重。

那晚明秋和朗之分手后回到家里,王生还在书房。她敲门进去问是不是还没吃饭?她带了汉堡回来,王生起身拿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明秋感觉他像是有心事。

“这家汉堡你最喜欢吃了。”明秋说起闲话来。

“是吗?还好吧。”

两人静静吃着汉堡,明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她很少喝酒。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王生给自己添了一杯。

“你订回家的机票了吗?”明秋问。

王生喝完酒,说:“我当然回家。”

明秋这才知道他竟然还没订票,她说:“怎么说也是你父亲,你还是回家看看吧。”她问明天的机票合适吗?王生起身回书房去。明秋见他开始收拾行李,赶紧订好机票。她订了台出租车早上来接。

王生在书房里收拾,问明秋那本书看完了吗?明秋想起来,前两天从他桌上拿了本书看,她说还没呢,王生说那留着你看吧。第二天早上,明秋把昨天买的手信给王生,让他带回去。两人上了出租车,本来并排坐着,王生突然搂着明秋,她靠在他身上。明秋见他也不说话,以为他不高兴,他隐约提过和父亲关系紧张。她拉住王生的手,他将明秋搂得更紧。分开时,明秋见他拖着行李往候机楼走的背影,总觉得不安。明秋还是坐这辆出租车回家,直到下车,她才想起,王生忘了拿手信,她摇摇头。

她挂断朗之的电话,心里空落落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朗之和阿许会分开,不过一两年的光景,怎么会这样?她不去多想,想起有些资料留在大围的屋里。前几天明秋请阿东去找出来寄给她。阿东找了两天,今天告诉明秋说找不到。他拍了些照片过来,让明秋告诉他书到底在书架的哪一排。

明秋打开邮件看照片,那是她在大围的家,照片里阳光明媚,房子里却如此冷清,书架上三三两两的书倒在架子上。明秋想起来那时她总是在门口看着王生伏案的背影……她突然觉得不太对,书架上十几本书,怎么现在才剩一半?她问阿东是不是拿了一些?阿东说没有,他进来就是这样,这里一直空着,没人动过。她仔细看了看,书架上只剩她的书了,王生的书都不见了。她心里一沉,问:我走了以后,王生去过吗?

阿东见她问得奇怪,说:就回来收拾了一次东西,后来一直没来过。

明秋脱口而出他回去过?打字太慢,给阿东打了电话。阿东被问得语塞,他说她回家过年的第二天王生回来,忘带钥匙,让他帮忙开门。当天推着很大的行李箱走了,后来有几次在网上看他一直在大陆。明秋胸口闷得说不出话,她想起王生的那只巨大的行李箱,他说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前十年都带着它流浪。她回想起从前住在大围的日子,那时候王生有任何古怪吗?好像也没有,细想起来只觉得他爱干净,洗漱包、电脑包整齐仔细地收好。那天送他去机场后,他没有上飞机,等明秋走后又回去收拾东西。

那他是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原来他是故意的,她打了那么多电话,发了那么多信息,无论怎么联系他都一声不吭。明秋又觉得释然,只有他故意消失才能解释这一切。阿东在电话那头说你们没联系吗?我看他现在也在深圳,以为你们在一起。明秋勉强回说不是呢,很久不联系了。

她心乱如麻,王生消失后,她设想过一万种他不能出现的理由,但此刻她接近真相——他只是不想出现,如此简单。明秋心里千回百转,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又不是约会过几次的男女,是同居的恋人,即便分开也应该打个招呼。这是为什么?明秋翻出王生的联系方式,心里百转千回,想不出任何措辞,于是直接问:你为什么要消失?

发完几乎虚脱,她想努力回忆起那些日子,像上辈子的事。她孤零零地坐在这,信息石沉大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明秋着了魔般,门铃响了也没听见,直到妈妈打来电话才惊醒。明秋擦了把脸,在镜子前揉揉自己的面孔,不想让父母察觉异样。她过去问孩子怎么样,妈妈说刚哭了一阵,现在安静了。明秋进房,婴儿安静地躺在小床里,她小脸红红的,面皮又湿。婴儿见明秋来,竟然咯咯笑出声,使劲蹬腿。她还不会翻身,这样激动地闹是要明秋抱。明秋把她搂在怀里,她这么柔软,用头在明秋肩头蹭,细软的发丝轻轻擦到明秋的脸颊。她垂头看女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等哄睡孩子,明秋依然没回过神来。她想不明白,心里千军万马似的冲着,恨不得立刻把王生挖出来问个究竟,心里无数火苗蔓延着燃烧,想知道为什么。她拿过手机,突然看到王生回复:“对不起,让你有这些不容易安放的牵挂,突然消失的确是我不好。换作是我,想必一定会很困扰。其实当时有些话,我犹豫过要不要都讲出来。但不管怎么说,都比完全不交代要好得多——尽管我那时天真的想法是,一些话没说出来,也是一种表达。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人,也是很好的爱人。我那个冬天的状态,像是被很多事掏空了,我前女友从美国回来,所以很难面对沉重而真挚的你。当然,现在我们已经分开了。无论如何,不辞而别都是我的不好。希望现在说这些,还不至于太晚。我记得我们共度的日子,那些日子一个比一个动人,我全都记得。它们也许比我们决定如何面对彼此要更经久一些吧。毕竟,当我们做选择和判断时,不过是面对自己的局限性罢了,而那些日子仿佛永恒。”

7

明秋的惊骇多过于不解,直到王生坐在面前,她依然觉得不真实。那晚她约他见面,她以为王生不会出来,没想到他竟然也回复了,好。

此刻两人对坐着,明秋看他的脸,依然是那副干净清爽的样子,还是疲惫。她想问的问题都不再重要,此刻只是怔怔看着他。王生问她要吃什么,还是喝咖啡吗?明秋听他说着日常,像是两人未曾分别过。旧事涌上心头,明秋低头喝了口水,她问这一年你在哪里,王生皱眉说:这种时候还能去哪,在家住了几个月,来深圳住着,等开关去香港。

明秋不懂:“去香港?”

他回说:“是啊,国内买不到机票去美国,我得回学校。”他不看明秋,低头吃饭,语气平常得像说着最正常不过的话。明秋这才明白他说的去香港并不是回大围的家,她嘲弄自己到了这种时候还是这么糊涂。

两人各自吃了一会,明秋突然觉得羞耻,他时过境迁,而她却还在原地。

王生问:“这段时间你过得好吗?”

“你觉得呢?”明秋反问。

“是呢,这一年没人的日子好过。”他也自顾自说着。

明秋心里想着,原来是这样。他闪烁其词,又提前女友,其实不是这样。他只是轻浮,轻易地爱一个人,与她同居,随随便便就走掉,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想再跟他说任何话。她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抓着他问个一清二楚,但此刻她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你有什么打算吗?”王生问道。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王生耸耸肩。

明秋不想再多看他一秒,脑子突然转动,她说:“你那本书我带回家了,一直放着,你待会跟我去拿好吗,刚才忘记带给你。”

明秋领着他回家去,她不时回头看他的脸色,知道王生在好奇,为什么她突然搬到这里来,此地的房子可不便宜。明秋带他搭电梯上楼,他心里有些疑问,出了电梯王生问,你家住这里吗?

明秋点头,悄声说,我爸妈住在楼下,我住在这,快进来。

两人进了屋,她请王生随意坐,自己进去卧室找书。她走出来,见到王生站在门厅没动。王生见她真的拿书出来,这才随意了些。刚才他四处看,这么大的房子真让人拘谨。他问窗外是海吗?明秋说是呢,你去阳台上看看,我给你倒水。王生突然说,你住得真好,我住的酒店只能看到在花园抽烟的人。明秋笑笑不语,从前她也知道王生是没钱的,但当时她不在乎,但就在方才,她促狭地想让他知道他到底放弃了谁。

明秋见他眼神里全是不安,低头发了条信息给阿姨,让她过会来敲门。

两人并排站在阳台上,天空上乌云密布,只有远处海中像是有座白色的城市。

王生突然说:对面像是城市,能看到香港吗?

天突然黑下来,风刮得猎猎作响,明秋心想,呵,难道你在乎香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门铃声响起。她假意吃惊,拉着王生朝厨房走去,说:“我爸爸来了,不能让他知道你。”王生稀里糊涂地穿过了厨房和保姆间,到屋后的佣人电梯。明秋把书给他,按了电梯,说:“你从这里走吧。”王生走进电梯,却按住了门,他没明白为什么不能见到明秋的爸爸。

明秋催促他快走,王生这才明白,明秋觉得他不能见人,他心中别扭,昨天他同意见面,心里以为明秋还没忘了他,他想来安慰她。没想到现在如此窘迫,连他的存在都不愿意告诉父母。明秋从前不会如此对他,他反而不舍起来,追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明秋没有说话,王生问:“明秋,你怎么又不说话?”她想起从前王生总是逗她,隔几日就要问,明秋,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那时明秋笑,心里在回答,我该怎么说爱你。此刻明秋再听到这个问题,又看了眼王生,她本想转身,偏偏依恋多一眼。两人怔怔望着,直到电梯门紧闭。

她怔怔站在电梯门口,想着刚才真的让王生难堪,但她却丝毫不觉得开心,甚至连这种小把戏都讨厌起来。今天王生来了又走,她只觉得一切都像不真实,自己空空荡荡,任海风一吹,就会吹到任何地方。她什么想法都没有,什么感受也没有。明秋坐在这空荡的屋子里,只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她在黑暗里沉默坐着,窗外刮起大风,远处的黑云和海面像连在一起,黑得吓人。她不敢相信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又是这样结束。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天黑下来,明秋起身开灯,路过镜子时,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面颊消瘦,眼红红的。此刻明秋真的累了,疲惫裹紧身体。她站在热水下淋了十分钟才缓过气来。她蜷在床上,摸自己的心脏,依然在跳动。她想念女儿,要是她此刻在怀里就好了。她柔软温暖的小小身体,这是她的女儿。从知道怀孕到此刻,她都只是她的女儿。明秋白天犹豫过是否告诉王生,可转念就否决了,还好她没说,这只是她的女儿,仅此而已。

8

电视里播报又挂8号风球,橙色预警,全城警备。这时林医生发来信息,说他在楼下。明秋空白的心揪在一块,她想还是来了,偏巧是今天。她下楼拿车,到小区门口接他。等他上车,她问林医生不知道台风要来吗?

方才他一路开过来,脑子里想着怎么开口,真没有看到天黑得这么厉害。此时街上行人全无,偶尔有车辆也是疾驰而过。这种天气,大家都想要快些回家去。

明秋载着林医生找了条街边随便停下。天暗下来,车正好停在路灯下,昏黄的光透过树叶的枝丫落在天窗上。她抬头看,是一株巨大又葱郁的凤凰木。这季节还没有开花,浓重的树影透过天窗落在自己身上。车窗外狂风大作,树枝像在摆荡,叶影也在车中荡漾。明秋问怎么今天出来了?林医生不知如何开口。这几日父母来住,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知道了明秋的境况。虽然父母没有明说,但安排了许多别家的女儿相亲。他们住在这里,没打算回家的样子。

林医生说:我父母来了,出来上班还安静点。他心里发苦,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里总觉亏欠了明秋。

明秋低头抬手,把头发挽起,用皮筋系成马尾,她望住车前,静等着下一句。

林医生说: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父母说,他们……

明秋发现,路灯的光落下来,她刚才抬起的手影刚好叠在林医生的手上。他双手放在大腿上,不安地摸着裤子。两人肃穆地看着车前,狂风吹起落叶旋转着,雨突然噼啪落下,车顶上突然万千雨点砸落,砰砰作响,车子响起警报声,吓了两人一跳。

她转过身来,问他车停在哪,趁着雨还不大赶紧回家吧。

林医生没有动,扭过头说:有些话,我想见面说,总归好一些,我父母……

说到一半,他又停下。

明秋等了一会,又再等了一会。明秋不想再等。她说:我知道了,我送你去取车。见她如此干脆利落,林医生惊讶。林医生心里苦涩,原来不舍的是自己。他说:“如果我们早点认识就好了。”

明秋转身看着他,盯着他问:“其实和你父母没有关系,不是吗?”

林医生被问住,她说得对,但也不对,如果没有父母他不会现在做出决定。

明秋心下凄然,看着大雨漫天,雨点连成线,又被狂风刮出弧度,浪一样拍着窗户。雨声太大,明秋听不到林医生说什么。她看着他,依然是那副温和好看的面孔,脸上却有浓得化不开的烦恼。

林医生慢慢下车,却觉得自己几乎是仓皇逃走。他下车走进雨里,瞬间被雨淋透。明秋看着他被大雨染成黑色,混进了黑夜,手终于松开了方向盘。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竟然还在震。

她缓缓开着,在一个路口停车。这雨似乎是要将这座城市淹没,自己像驾驶着一艘船航行在海上。她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来,离她回国才两年而已,怎么像过了几辈子?眼泪又流出来,温温热热,身后的车突然哔哔作响催她快走。明秋抬头看,绿灯正在闪烁。她突然意识到,她必须习惯等在十字路口却听不到红绿灯声音的事实。

几分钟的路,明秋却像是开了许久。她回到家里,桌上留着食物,爸爸在看电视,她走到女儿房门口,听到妈妈柔声唱歌: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睇牛佢上山冈喔……”

明秋不解,缓缓推开房门,她问:妈妈,怎么你会讲广东话?

妈妈回头示意小声,孩子刚要睡着。

明秋看着女儿睡熟的脸,她突然想到妈妈在广东生活了快30年,怎么可能不会讲白话?只是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讲过而已。

妈妈继续唱着:

“虾仔你快滴眯埋眼啰

一觉瞓到大天光”

明秋走到女儿床边,听着妈妈温柔的歌声,她终于回家了,此刻她也要一觉睡到大天光。

苏更生,作家,现居北京,曾出版短篇小说集《猫可以作证》,散文集《亲爱的,去生活》,长篇小说《女人的秘密生活》首发于《当代》杂志,凭借此作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青年作家。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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