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梦

2025-02-15 00:00:00胡明珠
参花(上) 2025年2期
关键词:青黛草药大娘

细雨淋过的街头,城市的霓虹灯倒映在潮湿的石板上,形成一条“跃动的河”。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避免湿漉漉的枫叶沾湿裙角。那种感觉又来了——在城市中避无可避的虚无感,使她感觉自己似乎和地心紧紧相连,周围的一切都像易碎的泡沫。

袜子黏糊糊地挤在一起,给行走增加了不小的阻力,她终于走进楼道,水滴从伞面滑落到伞尖,滴落在灰色的地板上,聚成新的水洼。

妈,我回来了。

快洗手吃饭,你要去的地方,我们给你联系好了,至于钱呢,你爸掏了。

话音刚落,她看向父亲,这个沉默的男人很少和她交流,更别提照顾她幼稚的想法。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没有找到称心的工作。在家里翻出一本中药图鉴后,她决定去山里当采药师,父母和往常一样尊重她的选择。

她吃着松软的土豆茄子,给米饭浇上浓郁的酱汁。母亲一边给她盛她最喜欢喝的西红柿鸡蛋汤,一边叮嘱她:你到了黛山要赶紧向我们报平安,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赶紧给我和你爸打电话。

好,你们就放心吧。吃完饭,她坐在房间窗前看星星,稀落的几颗点缀着夜空。

第二天一早,她便开车上路,一条通向她要去的远方的路。城市在她身后渐渐远去,车里的空气掺杂着花香和泥土味,沿途是连绵不断的山脉,视野开阔。她向往荒无人烟的山野。一连开车十几个小时,她终于来到了这座长满马蓝的大山,身后零星有几座土楼。她把车停在古井前,从后备箱里拎出行李。一个老人从古井后面而来,佝偻着背,脸颊黑得反光,时间在他的脸上雕刻下数道褶皱。你就是任军的女儿任璃岚?你爸和我们打过招呼了,你就安心住我这吧。对了,你叫我李大爷就行。

李大爷,这是我从城里带来的小吃,这段时间就麻烦您了。

第二天,李大爷带她到附近转转。李大爷说,山里的很多花草都是中药,每个山民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这片是野菊花,那片是防风。

这两天你先自己转转,注意安全啊,过几天我们就带你采马蓝,然后把它制成青黛。

山里信号很差,只有山脚下的商店和医务室有网。此时的她和高中时一样,没有了玩手机的自由。一开始,她感觉十分无聊。心脏表面像有许多窟窿,需要用手机上的各种信息将它们填平。这里的住宿环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蚊子很多,厕所也不干净。看来隐居不容易啊,她想。

现在,她习惯了没有手机的生活,每天盯着一棵草或一只虫子的足迹,或看自己带来的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汪曾祺的《人间草木》,等等,抑或拿着本子和中药图鉴游走在山间,为蒲公英“编织美丽的流浪故事”。

清晨,整座山随太阳苏醒,李大爷、李大娘已经去田里干活儿了。她也随着鸡鸣起床,坐在泥土屋里吃早饭:把煮鸡蛋放在桌子上来回揉搓,再慢慢剥去细碎的蛋壳。木制家具又蒙上了一些细小的灰尘,她前几天才打扫过。窗口视野很好,她看见山坡下大把的植物,它们在微风中摇曳着,把一点疏落的阳光“返还”给她。

她沿着土坡路上行,寻找没见过的草药,几株高点的草用它们的“头发”蹭着她的小腿,搔得她痒痒的。远处几棵植物长满黑色的果实,果实的形状有点像小黑葡萄,她认出它们是草药书上的龙葵,书上介绍龙葵的果实要吃成熟的,不能吃泛青的。她仔细挑选了不少成熟的龙葵果实放进兜里,边走边吃,味道酸甜。她有点嘴馋,每次吃零食,只要拆开,就会赶紧吃完。

这些天她很少思考外面的事情,倒是一直在走动,让她感到小腿有些胀痛。随即她坐在一棵树旁边休息,看着面前开着黄花的蒲公英。不远处,一个小屋上空炊烟袅袅,应该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她意识到该回去了,准备站起来时,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早晨吃的鸡蛋化作一股酸水堵在嗓子眼儿,她感觉土地在剧烈地颤动,眼前的炊烟化作一缕思绪,在她越来越狭小的大脑空间里游走……

天花板,陌生的天花板。我在哪里?

为什么我要受这种罪……

她终于睁开眼睛,侧头望去,一个清秀的男孩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一身休闲装。他正打着游戏,看见她醒了,便放下手机关切地看向她。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

你好像是吃草药太多中毒了,我路过时发现了你。他答道。

谢谢你啊。她的头还是有点痛。这一刻,她突然特别想家,特别想念城市的车水马龙。城市生活的繁华,也是她人生的底色。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她得知男孩叫淡彭周。他是个律师,给自己放了一周的年假,一个人自驾游路过这里。她刚给李大爷打过电话说明天才能回去,电话就又响了。

电话那头先传来母亲急切的问候,随即是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她挂了电话,又躺下。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她开始责怪自己,怪自己太理想主义,怪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能吃东西中毒。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我好想喝我家楼下那家连锁店的奶茶啊。这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想法,这次她脑海里的城市和山野之争,城市胜利。

他笑了,这里是喝不到的,你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她就出院了,淡彭周邀请她一起在山里散步,两个人选了一条石子路,路旁溪水潺潺,盖过了他们爬山疲惫时微微的喘息声。

她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欣赏——做一名律师,维护正义,他大概和她一样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那你当时怎么会成为一名律师呢?

其实是刚好录到这个专业了,毕业后工作也比较顺利,后面才慢慢理解、喜欢我的工作。

她听后,若有所思:我还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我想做有创造性的工作。

那你可以考虑和你现在做的事有关的职业啊。

你知道吗?我本来很迷茫,很纠结,我讨厌城市里的一切,却发现自己的根还是在那里。

我懂,几年前我也这样。无论在哪里,做你自己就好。

不知不觉,夕阳红得刺眼。天空半边橙色半边粉色,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修长,亲密地重叠在一块儿。小路两旁树木上的叶子懒洋洋地趴在枝头,在风中摇摇欲坠。人们会对周围的人保持缄默,却愿意对陌生人开口,不过从现在开始,他们不再是陌生人了。

一连几天,他们一起辨认山中的草药,他还给她讲了几起令人心情沉重的案件。看着她眉头紧蹙,随后他便岔开话题,提议他们可以把采摘的植物做成标本。两个人把桔梗、柴胡、葛根、狗尾巴草等植物压在木板底下,第二天取出来用五〇二胶水将它们粘在标本书上。他还将它们拼贴出一个小女孩的形状,叮嘱她保存好它。

每天都有他听她讲述心里那些不安和迷茫。她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好像厘清了什么。

加了微信后,她送走了淡彭周。她决定继续在这个地方探索,探索那些结了蜘蛛网,藏在隐蔽角落,月光也照不进的地方。

采摘那天,每个人拿着铲子和大剪刀,停在半人高的植株——马蓝面前。她感觉马蓝的叶子有点像薄荷叶的放大版。她将此刻的景象与童年时模糊不清的旷野幻想紧密相连。

太阳如此毒辣,她却感到难得的安心。在她不停用剪刀剪去叶子时,她的身体告诉她:我正在劳动,我感觉很充实。她剪了满满一箩筐马蓝叶子,又将小的植株用铲子铲起。李大娘赞许她,有她帮忙,他们的采摘速度能快很多。她的手套上全是土,她的手火辣辣地疼。擦汗时,他们摘了手套。她看见他们粗糙的手,手心起了许多小白皮,不知那是因为磨的还是冻的。

今天摘完了,我们回吧。几个人沿着田垄,回到房子后面。房子后面有好几个大水池。李大爷开口道,你们用那个池子,我们用这个池子。叶子根本不受人控制,他们耐心等待了好几秒,叶子才落到池底。她祈祷叶子赶快下沉,如同急于获得一个结果。

直到太阳完全落山,虫鸣越来越响,一切被黑暗所笼罩,他们才把所有的马蓝泡进水池。

我们大功告成了吗?她欣喜地问。

这才哪到哪,这马蓝要先泡三天。李大爷说。

她坐在卧室里休息,按着手上疼的部位。李大爷搬了一个小椅子坐在门口,李大娘正在缝白天磨破的手套。一股暖意从心底冒出,从前她没有时间停歇,身体没有,大脑更没有。前两天她对城市的想念此刻已经化作一种想留在这里的安定心情。

三天后,她一早跑到水池边,水已经变成了漂亮的浅青色。李大娘将一大块白布扔进水池里,又倒进不少石灰。李大爷拿着木棍,一遍又一遍捶打着池里的水。水花四溅,水面渐渐聚起白沫,底下的水颜色慢慢变得更深。她感觉自己混乱的思绪也在这一次次的捶打中沉淀下来。邻居大爷帮忙用大木勺沥出汁水,池子里留下一些奶油状的混合物。

李大娘跟她解释,这是粗靛。

李大娘拽着一边,她拽着另一边,他们两人铺开塑料纸,再把粗靛铲到上面晒太阳。

等把它们晒好,就打包送到城里去,给城里人做中药材。李大爷舒了口气,接下来,我们就有收入啦。

我们得到青黛了?原来这就是青黛,好漂亮的颜色。

哈哈哈,我们都说它“清热解毒,兼能凉血”。

她已经查过资料,青黛、板蓝根和大青叶都出自同一种植物——崧蓝,只是这边多生长马蓝。风凉快起来,从田埂吹过,吹着她心里那朵小花。很久以前它摇摆不定,现在它终于在风中沉寂了。

她想回城里,讲述这里的一切:两个老人,还有其他山里的人。他们话都不多,却每天都在和草药对话,把他们的热情和爱都献给了这座大山。

在黛山待了一段时间后,她已经可以辨认出山上几乎所有的草药,并记得它们的用途。临走前一天,她躺在空无一人的山坡上,感受自己的呼吸和地球的脉搏频率相同。我还会回来的,她在心里对手里那把野草说。它们生长在这座山的每个角落,生机勃勃。

每天下午两点左右,阳光全部倾落在小溪上。整条小溪光彩熠熠,所有的光点像在往小溪中心的漩涡游走。她就在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和黛山告别,临走前李大爷、李大娘给她装了许多土特产,她则把自己的护手霜留给了他们,将护手霜抹在李大娘的手上做示范,抹出一圈滑腻透明的油光。

妈妈,我回来了!家门一开,她就冲进去,抱住了母亲。

父亲跟在母亲身后,微笑着看她。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她,骑自行车、滑旱冰。只是从十三岁开始,她和父亲之间就像立了界碑一般,慢慢有了隔阂。

爸,咱们去我房间聊聊。她看向父亲。父亲和从前一样,沉默地跟着她。

那本中药图鉴,是您的吧。她犹豫着开口。

对,是我的。

那李大爷,也是咱们家的亲戚?

对,我的远房表哥。

父亲不再沉默,面对已经长大的她,缓缓开口道:小时候我就生活在那座山上,家里很穷,我发誓一定要走出大山,出人头地。从小我就和那些草药一起长大,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给你讲过青黛的故事,只是你太小了,应该记不起来了。

和父亲进行一次深入的聊天,她对此已经期盼了太久:那后来呢?

可惜出来后发现和中药有关的工作不赚钱啊,我只能从商。后来你爷爷去世,我把你奶奶接过来照顾,就再也没回过黛山了。

所以,这么多年您一直忘不了那些中药材?这句话她是在心里说的,没有开口。

我就说李大爷他们怎么这么照顾我呢,而且当时我就感觉这书肯定是您的。

好啦,用“你”称呼我就行了,每次我来你房间找你说话,你都赶我出去。

她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些有关父亲的场景:她在忙着写作业,父亲进来,又默默退出去;父亲邀请她一起出去跑步,因为懒每次她都拒绝父亲。不是父亲不爱和她说话,是父亲不懂如何跟自己的女儿相处,自己心里那扇爬满花藤的门,终于在她发现了父亲沉默的秘密后,掉落了一地花瓣。

爸,我以后要多和你聊天。跟你说,我在黛山……

从黛山回家后,她和父亲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即便每次只多说几句话,已经是一种改变。看来父女关系慢慢改善,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她愿意等。

她回想起自己沿着枝叶凋零的小道前行,风将她长长的发丝扬起,原来父亲也在这条路上彷徨过,当青黛从名为马蓝的植株上剥落,她或许可以沿着看不见的脚印走得更远。

父亲很难将那些肉麻的话说出口。含蓄的表达,把手搭在女儿肩上拍一拍,是他对她最大的肯定。

她开始找工作,奔波在城市的每个街道。跨过一个水坑时,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想找一个和中医药有关的文字编辑工作,但是这样的工作不如想象中那么好找,或许还得再找一段时间。

几场面试结束,她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的二楼看落日,在哪看落日好像都一样,只是城市的夕阳像被高楼揉散了一般,在天空中留下了更浓厚的暖色。她终于摆脱了那种虚无感,在城市里依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她会在某个天蓝得失真的午后,自己泡上一杯茶,等待茶香弥漫时,那点涩味便在舌根久久停留。

她翻开标本书,看着上面用叶子拼贴出的小女孩,有时也会怀疑那几天的自己是否因为太孤独而幻想出个人来陪她。

无论去哪,她都会跟人讲述青黛的故事,故事很长很长,要从几十年前说起,她还写了许多虚构的情节,比如男生和女生在采马蓝时相爱。也许故事结局还会因为其他小想法而改动,她望着夜空想到。

关上电脑,走到床边,她拉开被子钻进去。被窝软软的,像芳草地。夜更深了,她做了一个梦,山里的草都被带到了城市。在热闹的市井,她和父亲被马蓝包围,正在研磨黛色的粉末,天上的星星闪着纯净的光,它们的数量如山里那么多。

(责任编辑 李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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