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死者难,处死者难

2025-02-11 00:00:00
月读 2025年2期
关键词:崔杼崔氏庄公

司马迁曾说:“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此言道出了生死抉择之间的微妙与艰难。对于人们来说,死,或许只是刹那间的判断,并非是难事,然而如何在生死之间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才是真正的考验。回望春秋时期,齐国大臣晏婴晏平仲,便曾在这“死君难”与“不死君难”的生死抉择中犹疑徘徊,那么他为何最终选择了后者?这背后又经过怎样一番考量?《晏子不死君难》一文,为我们详细记录了晏子这段心路史。

前传:庄公之死

文章开篇简洁明了地交代了“君难”的起因:崔杼垂涎棠姜的美色,娶其为妻,而齐庄公却与棠姜私通,崔杼便弑杀了庄公。这表面看似是一桩情杀案,背后实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

据《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记载,棠姜乃齐国棠公之妻,其弟东郭偃为崔杼家臣。棠公去世后,东郭偃便驾车带着崔杼前往吊唁。在葬礼上,崔杼对棠姜一见倾心,竟不顾占卜不利的警告,执意将她娶回家中—于是便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遂取之”。

然而,不独崔杼,庄公也拜倒在棠姜的石榴裙之下,竟全然不顾礼法,频频到崔杼家与她私通,甚至还将崔杼的帽子赏赐给旁人。当初,齐灵公患病,崔杼迎接故太子光回国,趁着灵公病危之际,重新立其为太子,待灵公病逝后,再拥立其为新君,是为齐庄公(事见《左传·襄公十九年》)。故庄公与崔杼之间,利益纠葛错综复杂。庄公与棠姜私通,于私于公,均有向崔杼“宣战”的意味。加之庄公曾趁晋国内乱而发兵进攻,企图扩大势力范围,而崔杼又担心晋国报复。在外惧强晋,内怨庄公的情况下,崔杼萌生出弑君之念,只是苦于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就在此时,庄公鞭打侍者贾举,过后却又亲近他。崔杼知道贾举必定怀恨在心,于是将他收为己用,以作内应,让他暗中窥伺弑杀的良机。

机会很快来临。

襄公二十八年(前548)夏五月,莒国国君前来齐国朝见庄公。十六日,庄公于北城设宴款待,而崔杼却称病不至。十七日,庄公前往崔宅,名为探病,实则欲与棠姜私通。棠姜诱使庄公逐步深入内室,随后便与崔杼从侧门撤离。侍者贾举趁机闭门阻拦庄公侍卫,埋伏于崔宅的甲士一拥而上,将庄公团团围住。庄公这才如梦初醒,接连三次请求与崔杼谈判,无果,只好孤注一掷跳墙而逃,却被乱箭射中大腿,跌回墙内,最终被弑。而庄公身边八名侍卫亦未能幸免,均力斗而死。这便是“庄公通焉,崔子弑之”的经过。

庄公被弑的消息迅速传开。祝佗父从高唐祭祀回来,准备复命,甚至连弁冕都没来得及脱下,便死于崔氏之手。渔业官申蒯本欲让家臣携妻儿逃命,自己则以死报君。然而家臣认为独逃不义,最终两人选择双双自尽。此外,崔杼还杀害了平阴大夫鬷()蔑。

此时,庄公已死,崔杼得势,而大臣死于君难者前后不下十辈。值此社稷动荡之际,晏子该如何抉择?

晏子之择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文章第二段以破空之笔,写出了晏子的气势非凡。姜炳璋《读左补义》中称“只此一语,写晏子翛然从天外来”。我们知道,晏子身材矮小(《晏子春秋》:“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而崔杼身为齐国权贵,其府邸之门自然高大。晏子立于门前,不仅视觉上形成的强烈对比,更隐喻了他所面临的艰难抉择—身为齐国重臣的他,到底是“死君难”还是“不死君难”?若不死,又该如何应对崔杼之乱?

接下来,文章通过随从与晏子的三问三答,逐步展示晏子的思考过程。

随从首先发问:“准备为他而死吗?”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以死君之难,确实成为许多忠臣的首选。但晏子反问“他仅是我一人的国君吗,我要为他而死?”言下之意,是说庄公乃齐国的国君,假如真的要死君之难,是否意味着齐国上下都要为之而死?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晏子由此否定了“死君难”的做法。

见晏子立场坚定,随从再次发问“准备逃亡吗?”崔杼接下来把持朝政,您又是朝中重臣,恐怕不利于您,还是逃命吧!晏子再次反问:“是我的罪过吗,我要逃亡?”晏子深知自己无愧于心,更明白逃亡并不能解决崔氏之乱。

见晏子既不逃命,又“不死君难”,最后随从只好问道“准备回去吗?”晏子再次反问“国君死了,回哪里去?”随后他话锋一转,将自己不死、不逃、不归的原因和盘托出。

晏子首先阐述了君主观和大臣观。他认为,作为百姓的君主,并非凌驾于百姓之上,而是要主持国政的;作为君主的臣下,并非是为了得到君主的俸禄,而是应该以保护社稷为己任。如此一来,晏子便深刻阐释了“君”“臣”“社稷”三者之间的关系:君为社稷之主,臣为社稷之臣,君臣二者都是服务社稷之人,只是分工有所不同罢了。因此,服务社稷应当成为二者最高的责任与追求。

在此基础上,晏子推出结论:“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反之,若君主“为己死,而为己亡”,那么肩负保护社稷之任的大臣又何须为之而死、为之而亡呢?在此情形下,恐怕只有君主身边的“私昵之臣”,才能承担此责任吧。“私昵之臣”即君主身边的宠幸之臣,他们平日里以取悦君主为能事,而不以保护社稷为己任。因此当君主为个人私欲而死而亡时,这些“私昵之臣”理应承担起相应的后果。

随后,晏子进一步讽刺道:“且人有君而弑之。”暗讽崔杼身为庄公的“私昵之臣”,却背主弑君。且庄公被弑最直接的原因是他淫乱失德。故这场“君难”实为君主的私欲与私昵的背叛交织而成,晏子身为社稷之臣,又怎能为之而死、为之而亡呢?然而不死不亡,天大地大,又何去何从?故晏子发出“将庸何归”的感慨。

纵观三问三答,晏子不仅是在回答随从的问题,更是借此质问自己的内心。既然不死、不逃、不归,那倒不如直面崔氏。于是晏子推开崔宅大门,步入宅内,见到庄公的遗体,不由悲从中来,把庄公的尸体放在自己的腿上号哭。哭毕站起,跳了三次才出去。

晏子之举让崔氏集团又敬又怕。有人建议崔杼一定要杀掉他,但崔杼认为晏子乃民心所向,杀掉他只会失去民心。因此晏子最终既未被崔杼所杀而“死于君难”,又坚持了自己的信念而“不死君难”,在崔氏之乱中全身而退。

如何理解晏子之择

关于晏子“不死君难”的选择,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

首先,晏子“不死君难”,是忠还是不忠?答曰:于君主尽了小忠,于社稷尽了大忠。林云铭在《古文析义》中称:“然第言不死不亡而已,则君臣大义,又似乎漠不关情。故忙着一语曰‘君死安归’,以明虽非私昵,而君臣大义固自在也。”且晏子枕庄公尸股而哭,三踊而出,已尽当时致哀之礼。例如,僖公二十八年,叔武被杀,卫成公“知其无罪也,枕之股而哭之”;襄公二十七年,甯喜被杀,陈尸于朝堂之上,石恶“衣其尸,枕之股而哭之”;又襄公三十年,伯有被杀,子产“枕之股而哭之”。故晏子闯入崔宅致哀庄公,已尽小忠;而“不死君难”以保存力量,徐图崔氏,于社稷而言更是尽了大忠。

其次,晏子不死是勇是怯?答曰:勇,且是大勇。面对庄公惨死、大臣殉难的乱局,他冷静处理,并扛住忠君死节的心理压力,在生与死之间蹚出一条“不死君难”之路,此一勇也;崔杼弑君杀臣,气焰嚣张,崔宅凶险万分,然而矮小的晏子却冒着随时被杀的风险排闼直入,此二勇也;晏子进门后枕尸股而哭,尽礼而还,不惧崔氏集团的打击报复(事实证明确实有人欲除之而后快),此三勇也。正如司马迁所说:“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史记·管晏列传》)《左绣》也说:“有极訾晏子怕死,杜撰一番议论掩饰当时耳目者。愚谓若是怕死则径归耳,何敢入哭尽哀?”故晏子不死君难,孰谓无勇?

总之,晏子并非不忠不勇,而是忠于社稷、勇于担当,乃大忠大勇之辈。崔杼在弑杀庄公后,他便拥立齐景公为君,并自封为相,又封庆封为左相,与国人于太公庙中结盟,威胁大家“所不与崔、庆……”晏子立刻打断他的发言,仰天叹息道:“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表明自己忠君利国的决心,展现出他反对崔氏集团的无畏勇气。

句章工绝,意尤超出

明代学者孙鑛赞誉此文:“意、句、章俱工绝,而意尤超出,可谓神品。”指出文章不仅在形式上工巧精绝,更是在思想上超迈流俗。下面我们逐一分析。

在中国古代封建礼教的框架下,“子死父,臣死君”的观念根深蒂固,结果催生出无数愚忠愚孝的悲剧。然而晏子却认为“社稷为重、君主次之”,进而推导出臣对君并非要绝对服从。这一观点不仅是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先导,而且是中国传统“民本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清末学者吴闿生便对此推崇备至,称其为“精卓不磨之论,可破千古以来专制之朝尊主卑臣之谬说”(《左传微》),又成为中国近代反封建的重要思想资源。

在结构上,本文谋篇严谨巧妙,布局错落有致。例如,随从的提问依次为“死乎”“行乎”“归乎”,而晏子的回答则巧妙对应为“君死安归”“则死之”“则亡之”。其中,“安归”紧密承接“归乎”,而“则死之”“则亡之”则分别与“死乎”“行乎”一一呼应。随后,晏子所言“若为己死,而为己亡”,既承接了前文“则死之”“则亡之”,又与随从的“死乎”“归乎”再次呼应,深具回环往复之美。最后,晏子的“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再次与随从的提问首尾圆合,互相呼应。故明代文学家钟惺总结道:“‘死乎’‘行乎’‘归乎’,分应总结,层次错落,构局工绝。”(《周文归》)

在行文上,本文波澜翻卷,引人入胜。晏子的思想并非平平道来,而是通过随从一连串的“抛转”逐步引出。两人的对话犹如双簧表演,随从先唱而晏子后和,随从提出方案而晏子逐一反驳,最终在层层递进之中,让晏子最终亮出“社稷为重”“不死君难”的核心观点。这种写法不仅使得文章跌宕起伏、摇曳多姿,而且在层层铺垫下,晏子的论点更加鲜明突出,说理更为流畅自然。《古文观止》便尾批道:“起手死、亡、归,三层叠下,无数烟波,只欲逼出社稷两字也。”

在语言上,晏子的说理逻辑严密,条理清晰。他首先定义了何为君、何为臣,然后以此为基础进行正反论证,最终水到渠成地得出结论,使得“不死君难”具有强大的逻辑说服力。同时,晏子的语言生动精彩,很好展现出他的内心世界。例如,晏子多说反问句、设问句,且句子简短有力,让读者能感受到他面对“君难”时内心的激荡。例如,他在前两次答话中均以“也乎哉”结尾,极写他情感的激烈。再如,晏子最后的反问“将庸何归”,庸与何同义(说见王念孙《经传释词》庸字条),所以重言“庸”“何”,不仅增强了语言的节奏感,而且凸显了他无处可归的迷茫心情,则更能反衬出他最终选择直入崔宅的勇气。其情感之强烈、语气之铿锵,均远非“将庸归”或“将何归”所及。

总之,本文通过写晏子“不死君难”的心路史,不仅保留了他社稷为重、君主为轻的民本思想,还彰显了他苟利社稷、不畏君难的大忠大勇。晏子真可谓是善“处死”者矣!无怪乎数百年后,司马迁仍然感慨万分,将其引为榜样:“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史记·管晏列传》)(钟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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