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历史学家唐德刚回顾自己二十余年前为胡适做口述自传时的经历,感慨胡适与之对话的“老实”,进而提出了对于“对话”这一文体的认识——
“对话”(dialogue)比“讲课”(lecture)更有价值,原是世界学术史上的通例。古代的圣哲如孔子、孟子、苏格拉底、释迦、耶稣、穆罕默德等都是述而不作的。他们的哲学和教义,多半是当时听众和弟子们,从对话中笔记或默记下来的。苏格拉底固有其有名的《对话录》传于后世;而儒教“经书”中的《论语》《檀弓》等著作,又何尝不是孔子的“对话录”呢?而这些对话录就远比其他“经书”更有价值。主要的原因便是“对话录”所记的往往都是些脱口而出的老实话,不像那些三思而后言的“讲学”“说教”等的官腔官调也。
唐德刚揭示了在中外古典学术史、思想史与文学史上“对话”的渊源有自。进入现代,这一传统继续发扬。无论是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还是唐德刚本人的《胡适口述自传》,都可谓此中“名著”。而晚近借助制作手段与传播技术的突飞猛进,“对话”的发展也一日千里,并且更为普及。更为关键的是,“对话”不再仅是一种记录形式,本身也实现了方法自觉,从而成为史学、文学、社会学、人类学、传播学、心理学与医学等学科积累知识的重要手段之一。能够“通过研究者和受访者之间的互动而产生知识”已经是诸多学科的共识。
强调“研究者与受访者之间的互动”的“对话”,称之为“访谈”更加准确。如果不拘泥于“对话”“对谈”“访谈”“访问”等具体称谓,那么各种形式的“对话”(以及三人谈、多人谈)都可以归入“产生知识”的“访谈”之列。而“访谈”产生的又何止“知识”?只要是足够认真、开放、“老实”的“互动”,思想、精神与趣味也大可以于焉生成。
上承古典而又富新变的是专业访谈。但必须承认,新闻媒介的发达既为“访谈”(主要是新闻访谈)创造了极大的便利与需求,同时还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的接受习惯与文体意识。专业访谈当然与新闻访谈有别,不过在契合现代社会与现代心灵方面二者却并无二致,甚至专业访谈还凭借其锐利、深刻、生动与灵活更胜一筹。于是可以看到,在林林总总的著述体例中原本并不十分显眼的“访谈”,如今宛若一支“轻骑兵”,在中文思想现场与大众阅读生活中异军突起。“《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引进的成功,《把自己作为方法——与项飙谈话》的备受欢迎,便是例证。与新闻访谈大都围绕一时、一事展开不同,专业访谈往往更具系统性与纵深感。好的访谈不但有“学”有“思”,还能够见“文”见“人”。好的访谈亦是“文章”,既需要“出口成章”的积淀与才情,也得用心与用力经营。好的访谈更来自作者(访谈人与受访者相互成就)的个人关怀、立场与魅力的支撑。在这一意义上,好的访谈一定是有个性的,也必然是充满人性的。这与访谈的本质乃是一种人与人的精神交流直接相关。
道理的阐发、观点的碰撞,为的是达成更为全面与有效的认识;思想的对话、灵魂的共振,为的是形成更具洞见与理性的价值。人与人的精神交流可以不避剑走偏锋,但要有共同的底线,也可以鲜明秉持自家立场,只是不宜丧失同理心与共情力。所有这些,都是自由思想与自由表达的前提,是得以“无限交谈”的基础。唯有秉持对于“无限”的信心、热情、追求与保证,“交谈”才能真正有质有量地进行。作为一种文体的“访谈”,其自觉的形态应当是一种自由的思想方式与表达方式。以“交谈无限”,创造“无限交谈”。
“无限交谈”语出法国思想家莫里斯·布朗肖。批评家黄子评曾以此解说20世纪80年代活跃的文化气象:“题目与文章的蓬勃涌流,正源于那些年的‘无限交谈’。”其“同时代人”、学者陈平原日后也不断追怀那份思想与文化的“热火朝天”的景象“背后的大时代”。而今重提“无限交谈”,并且将之落实到“访谈”这一文体的建设上,自是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致意,更是希望重建某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气度与真正自信的开放精神。
唐德刚所谓的“老实”,“无限交谈”彰显的“自由”,其实都指向了“访谈”之“真”。这是一种“真的人”面对“真的问题”与“真的经验”发出的“真的声音”。基于学养,出自识见,本乎良知,成于访谈,这固然是一种理想状态。如果能够采撷如是声音荟萃呈现,岂不似星光,如炬火?
“无限交谈”丛书即循此策划。一人一书,一书一题。丛书选择以“人”为中心,邀请在各自专业领域内确有真知灼见,同时又兼具公共情怀的知识分子参与。各卷访谈对象不仅是专家,更需“能说会道”——善于运用访谈进行思想表达。而每卷围绕一个主题展开,相对集中地收录作者历年就此所做的访谈,则是希望在保留文体的生动性与开放性的前提下,还能够凸显其治学、深思的主要成果与最大特色。至于具体形式是访谈,是对话,是口述,并不做严格限定。
知识性、思想性、趣味性与生长性并美,是丛书的立意与用心。访谈固然是某种意义上的“草稿”,但其中蕴含的能量不容小觑,可能比成型的著作更加生气淋漓,带给读者更为多元的启示。访谈也许只是“补白”,不过与高头典章相比,更具短兵相接的特点,能够把背后的真性情、真忧患与真关怀和盘托出。经由各抒己见,可以“众声喧哗”。而通过和而不同,通向一种更为整全也更具人文理想的精神图景,更是我们由衷期待的。
感谢山东画报出版社与王一诺女士、马赛女士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