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新的真实性”

2025-02-08 00:00:00崔金泽
中国文化遗产 2025年1期
关键词:维奥宪章巴黎圣母院

摘要:为探讨巴黎圣母院木构屋顶复建中所运用的真实性原则,以及《奈良真实性文件》对不断发展中的真实性概念之影响,2024年11月30日,由日本文化遗产国际合作联合会与日本文化厅联合主办的“巴黎圣母院的修复与古迹保护哲学”学术研讨会在东京召开。会议邀请主持修缮工程的法国文物古迹主任建筑师菲利普·维尔纳夫及文物古迹荣誉总监邦雅曼·穆顿发表主题演讲,并请日本学者田原幸夫和中国学者吕舟分别就东京火车站的局部复建和江西鹰潭大上清宫的遗址保护作了相关介绍。法方专家明确提出真实性不具有普适性的标准,它是一个复数的、文化的概念,本次修复为巴黎圣母院带来了“新的真实性”。会后对谈中,日本学者稻叶信子和肯尼亚国家博物馆原馆长乔治·阿宾古提出了国际遗产话语中的西方语言霸权,以及对遗产的思维方式进行去殖民化等批判性话题。2024年是《威尼斯宪章》颁布60周年、《奈良真实性文件》颁布30周年,本次会议通过对巴黎圣母院复建的回顾,引出了对两份纲领性文件的深刻反思。

关键词:巴黎圣母院;复建;真实性;维奥莱-勒-杜克;奈良文件;威尼斯宪章;批判性遗产研究

2024年11月30日,由日本文化遗产国际合作联合会(文化遺産国際協力コンソーシアム)与日本文化厅联合主办的文化遗产国际合作联合会2024年度会议——“巴黎圣母院的修复与古迹保护哲学”学术研讨会在东京召开。除了上述两个主办方外,本次会议还得到了日本外务省、国际合作机构(国際協力機構)、国际交流基金和日本古迹遗址保护协会(日本イコモス国内委員会)的协助,可见其官方性质以及文化遗产外交的战略考量。

2024年12月,在火毁后历经5年半时间复建的巴黎圣母院修缮工程竣工。火灾中,巴黎圣母院的木构屋顶及尖塔完全坍塌灭失。在由《关于古迹遗址保护与修复的国际宪章》(InternationalCharter for the Conservation and Restoration ofMonuments and Sites,1964年,以下简称《威尼斯宪章》)奠定的权威遗产话语(AuthorisedHeritage Discourse)中,复建是一项饱受争议的操作,存在伦理层面的否定。如《威尼斯宪章》第15条规定:“任何复建工作都理应在考虑之前即予以排除,只允许anastylosis,也就是说,把现存但已解体的部分重新组合。整合所用的材料应始终可以辨别,并保持在确保古迹保护和形状恢复的最小用量”[1]。《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以下简称《文物保护法》)2024年修订版第33条也规定:“不可移动文物已经全部毁坏的,应当严格实施遗址保护,不得在原址重建”[2]。另一方面, 法国建筑师欧仁· 维奥莱- 勒- 杜克(Eugène Viollet-le-Duc,1814—1879)在19世纪对巴黎圣母院开展的“风格性修复”(StylisticRestoration),由于存在添加尖塔等主观臆造的美化,在上述权威遗产话语中也常常遭到否定。因此,在2019年的火灾后,国内遗产界曾有声音,推测法国人不会原样复建巴黎圣母院的屋顶,尤其是维奥莱-勒-杜克的尖塔,因为其不符合中世纪大教堂的“真实性”(authenticity)[3];而采用当代的手法修复,似乎更符合《威尼斯宪章》禁止复建的精神,以及“一旦出现臆测,必须立即予以停止”“任何不可避免的添加都必须与该建筑的构成有所区别,并且必须要有现代标记”[4]等要求。

然而,火灾后,虽然确曾就是否采用当代形态修补损毁部分有过短暂讨论,但法国各界迅速达成共识:以原状复建屋顶及尖塔。这让一些人颇感意外,同时也让遗产保护中“真实性”的意义和功用再次成为讨论的焦点。对此,日方认为,巴黎圣母院木构部分的复建,与《奈良真实性文件》(Nara Document on Authenticity,1994年,以下简称《奈良文件》)所提出的传统营造技艺在确保古迹真实性方面的重要性是一致的。在开幕致辞中,日本文化遗产国际合作联合会会长青柳正规将意大利那不勒斯新发现的奥古斯都时代砖石府邸遗址,与日本奈良飞鸟时期的木构建筑遗址相对比,认为“纪念物”(monument)这个概念是欧洲砖石建筑传统的产物,在日本的木构建筑传统中并不存在,那么在此基础上建立的真实性概念,又如何能够在不同文化之间共享?他希望巴黎圣母院木构部分的复建,能够成为东西方对话的桥梁。联合会秘书长友田正彦则表示,2024年是《奈良文件》发布30周年。作为对《威尼斯宪章》的重要补充,《奈良文件》提出了真实性的文化相对性,在不同的地区和国家,其意义是不同的。本次会议的主旨,即借由巴黎圣母院的修复,进一步探讨真实性在不同建筑传统、文化体系中的多样表达方式。为此,除邀请法国文物古迹主任建筑师(Architecte en chef des monumentshi s tor iques ) 菲利普· 维尔纳夫(Phi l ippeVilleneuve)及文物古迹荣誉总监(Inspecteurgénéral honoraire des monuments historiques)邦雅曼·穆顿(Benjamin Mouton)发表主题演讲外,主办方还邀请了日本学者田原幸夫和中国学者吕舟分别就东京火车站的上层复建和江西鹰潭大上清宫的遗址保护作相关介绍。演讲后的对谈,也特别邀请遗产学者稻叶信子主持,并请肯尼亚国家博物馆原馆长乔治·阿宾古(George Abungu)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内罗毕办公室的文化项目官员长冈正哲进行点评,让来自不同大洲、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观点齐聚一堂,开展批判性的跨文化讨论。

一、巴黎圣母院灾后修复及复建

会议的上半场,是两位法国专家的主题演讲。第一位发言者是现任法国文物古迹主任建筑师的菲利普·维尔纳夫,他是本次巴黎圣母院修复的总负责人。在现场播放的视频演讲中,维尔纳夫全面回顾了修复工程的指导原则以及实施过程。

首先,工程的总体指导原则,是以维奥莱-勒-杜克的设计为主线,恢复巴黎圣母院在火毁前的最后面貌。这个原则背后的共识,是法国建筑与遗产界对维奥莱-勒-杜克的全面肯定与正名。维尔纳夫表示,人们所赋予古迹的面貌,会受到凝视古迹之时代的影响。倘若火灾发生在1980年代,法国人绝不会选择复建维奥莱-勒-杜克的尖塔,也不会复建木构屋顶。彼时刚刚经过的“辉煌三十年”(Les Trente Glorieuses)经济腾飞,使人们仍深陷对现代技术的迷恋。相比之下,维尔纳夫认为火灾发生在当下是一种万幸,因为今天维奥莱-勒-杜克终于被公认为天才,他的设计才得以原样复建。在对废墟的清理中,修复团队发现了此前未知的19世纪改造遗存,比如交叉甬道下方,为支撑新增尖塔所做的地基补强;在用乳胶膜清除屋顶融化后造成的铅粉污染时,也发现了洗礼堂石柱上隐现的彩绘痕迹,以及拱顶和内壁石材接缝处的灰色涂饰。这些维奥莱-勒-杜克留下的历史信息均被详细记录。另外,维奥莱-勒-杜克设计的小礼拜堂,内部被污渍侵蚀已久,其彩绘壁画也得到了全面的清洗和补绘,焕然一新。

其次,对维奥莱-勒-杜克的全面肯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风格性修复理念的回归,这体现在工程的另一个指导原则,即以当代审美为出发点,对大教堂面貌的美观与和谐之追求。例如,拱顶和内壁石材接缝处的深灰色涂饰,虽为维奥莱-勒-杜克所做,但被后世的装修屡次覆盖,人们对教堂内部整齐而淡雅的氛围更为认可,所以修复工作选择使用乳白色的颜料平涂,同时在近距离观察中隐约可见勾缝的存在。这也为恢复墙壁上的绘画作品提供了柔和的背景色调。此外,维尔纳夫还特别强调,对于交叉甬道上方坍塌的拱顶,复建部分与历史结构完全融为一体,外观上无法分辨。这是刻意的审美追求,因为修复团队不认同对现代干预的展示。他说,对《威尼斯宪章》的滥用,曾导致前任建筑师用抽象的方块代替缺失的柱头,意图诚实展现新添加的部分。本次修复自有详细的施工记录和图纸留作档案,对于一座建筑来说,其所传达的叙事比真实性的判断更为重要,而最关键的则是美感④。

对于复建的木构屋顶和尖塔,其真实性来源于将火灾前的精细测绘作为施工图纸,以及活态传统工艺的运用。巴黎圣母院屋顶内部的木结构,处于石砌拱顶和屋盖之间,虽然并非为刻意显露而设计,但久负盛名,被称作“圣母院的森林”(forêt de Notre-Dame)。在被完全烧毁之前,大部分结构可以追溯到中世纪,而交叉甬道上方的部分以及尖塔,则是维奥莱-勒-杜克19世纪的改建。本次复建,采用了2014年的手工测绘成果作为施工图纸。测绘工作由当时在夏乐高级研究中心(Centre des Hautes Études de Chaillot)参加培训的建筑师雷米·弗罗蒙(Rémi Fromont)和塞德里克·特朗特索(Cédric Trentesaux)操作,属于精细的现状测绘,记录对象不仅限于梁架和构件的形态和质地,还包括榫卯交接方式的分类和精确定位。弗罗蒙本人也成为本次修复团队的建筑师之一[5]。另一方面,复建的施工采用了法国保存完整的传统木工技艺,比如用中世纪式样的锛斧(doloire)对新鲜砍伐的木材进行加工,顺着木纹劈削。维尔纳夫将本次复建归纳为原方式(geste,指工匠操作的姿态)、原技术(technique)、原材料(matériel)、原形制(dessin),并认为这与《奈良文件》中日本人对真实性的理解如出一辙。从中国视角来看,这无疑与《关于中国特色的文物古建筑保护维修理论与实践的共识——曲阜宣言》(2005年)中所提出的“四原原则”更为接近[6]。维尔纳夫宣称,他希望今后人们不再关注物质本身的年龄,而是透过精神(esprit)、施工(mis en oeuvre)和形制(dessin)来理解欧洲历史性纪念物的真实性。

2019年的大火,是巴黎圣母院历史上最为严重的损毁,本次修复工程也通过一些新的设计元素为灾难留下了记忆。例如,尖塔顶部的铜质风向标,原本是维奥莱-勒-杜克设计的一只雄鸡,火灾前的雕塑是晚近的复制品,目前被陈列在建筑与遗产之城博物馆(Cité de l’Architecture et duPatrimoine)。雄鸡是现代法国民族的标志,在基督教中,它也是耶稣复活的象征。维尔纳夫亲自设计了一件新的鎏金铜塑放置在尖塔上,远观仍为雄鸡,而双翼却是升腾的火焰,有如浴火重生的凤凰,既不过于显眼,又有足够的象征意义。维尔纳夫还遵循中世纪的传统,将自己的头像雕刻进一个哥特风格的花饰里,放置在尖塔上,与其下伪装成十二使徒之一的维奥莱-勒-杜克塑像遥相对望,像是两代主任建筑师跨越时空的共情。对此,他想象了一段话说给维奥莱-勒-杜克听,成为对修复工程的自我总结:“(大教堂)不太一样了,但我们向你致敬,我们对你的作品怀有最大的尊重!”

第二位发言者是法国文物古迹荣誉总监邦雅曼·穆顿,他也是巴黎圣母院的上一任文物古迹主任建筑师。穆顿亲赴日本会场,他的发言补充了修复工程的大量细节,同时比维尔纳夫的介绍更富于理论和价值观层面的思辨。

首先是对大教堂火毁前遗产价值的全面梳理与定义。与维尔纳夫一样,穆顿也认为纪念物的价值是文化产物,随不同的时代观念而改变。他回顾了纪念物概念在欧洲的起源,以及从《关于历史性纪念物修复的雅典宪章》(The Athens Charterfor the Restoration of Historic Monuments, 1931年)到《威尼斯宪章》再到《奈良文件》的措辞演变所反映的价值观多元化趋势。在此基础上,通过对巴黎圣母院在中世纪的创建、文艺复兴时期的漠视与破坏、19世纪初浪漫主义运动中的复兴和国家修复这一历史沿革的观察,得出结论——大教堂既是中世纪的杰作,也是19世纪修复的杰作;它在1862年便成为了法国第一座登记保护的历史性纪念物,这一价值认定始终将维奥莱-勒-杜克的设计包含在内。穆顿重申了对维奥莱-勒-杜克19世纪风格性修复的辩护。他说,人们经常指责维奥莱-勒-杜克及其同事让-巴蒂斯特-安托万·拉叙斯(Jean-Baptiste-Antoine Lassus,1807—1857)修复过度。但必须认识到,大教堂当时的状况非常糟糕,需要开展关键性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出于将哥特式建筑树立为法国艺术的新标杆这一目的,激进的干预是必须的。他认为,修复是以理性主义的精神进行的,忠实于中世纪大教堂的材料和施工方法。另一方面,加固工作也使用了19世纪的技术和材料,比如铸铁。这种创造性的工作,优先考虑的是建筑的和谐,以回应敏感的、文化性的视角。穆顿指出,这与一个世纪后的《威尼斯宪章》颇有共鸣,如宪章第10条中确立传统技术的首要地位,不适用时则采用现代技术加固,第12条要求添加部分与整体保持和谐,第13条对布局平衡的尊重。因此,他认为巴黎圣母院19世纪的修复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威尼斯宪章》的构思。

其次是对本次修复工程性质的论证。出于对《威尼斯宪章》第15条禁止复建之规定的回应,穆顿声称巴黎圣母院的操作属于修复(restoration)式的复建(reconstruction)。他解释说,“复建”一词代表“对已毁事物的具体重建行为”,而“修复”一词则为“复建”增添了“忠于被毁事物”的维度,是“旨在忠实恢复已消失事物的物质性干预”,符合《威尼斯宪章》第9条所提出的禁止臆测精神。穆顿进一步指出,修复团队提出的方案,建立在长达15个月的研究准备工作所形成的全方位、无死角知识基础上。这份长达3000页的报告在2020年7月9日获得了法国国家遗产与建筑委员会(Commission Nationaledu Patrimoine et de l’Architecture)的一致通过。次日,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总统便接受并宣布了原样修复(identical restoration)的决定。具体来说,在石材方面,由于巴黎地区古代采石场的资源枯竭,修复团队先在实验室精确测定原有石料的种类和物理特征,并结合外观、质地等审美特征,寻找同样的材料,用传统技艺加工,以达到相同的石材、相同的工具、相同的加工方式(gesture)、相同的结果这一目标。木材方面,除上述维尔纳夫所介绍的内容外,屋架的复建依据还包括由建筑师亨利·德纳(Henri Deneux,1874—1969)于1906年制作的模型,而尖塔部分则有维奥莱-勒-杜克本人的设计图纸,以及1970年制作的1/20比例实测模型。传统的木工团队早在2019年9月就开始了实验性的选材工作,最终,从全法国35处公、私林场砍伐的4000棵橡树中,2000根没有缺点的木料被选中用于巴黎圣母院屋顶和尖塔的复建。穆顿再次强调,在法国,用新鲜砍伐的木材趁潮湿而顺着木纹方向加工的技法保存完整,这种源于12世纪的古老技艺,在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对真实性概念的解构与思辨。穆顿指出,在欧洲,“真实性”这个词原本被用来指称重要文书的权威性,以区别原件(original work)与变体(transformations)。古希腊的“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哲学悖论则证明,相关辩论由来已久。然而,对于历史建筑来说,何为“原件”?何为“变体”?恢复巴黎圣母院的物质完整性,可以使它恢复真实性吗?穆顿就此展开思辨,进一步提出设问——巴黎圣母院到底有多少真实性(authenticities)?它是事关古老与否的问题吗?比如声称12世纪始建时的遗存具有真实性;是事关哥特风格的问题吗?比如声称12、13、14世纪的中世纪遗存具有真实性;是事关历史沿革的问题吗?比如接受17、18世纪君主政权的丰富改建、以及大革命时期的洗劫与破坏;再或者,是事关古迹“纯粹性”(purity)的问题吗?比如否定、排斥19世纪的风格性修复。出于同样的逻辑,我们可以否定今人的修复努力吗?难道只要更换建筑材料,真实性就会一点点地减损吗?对此,穆顿反问——真实性的参考标准到底停止在何时何分?他声称,试图将真实性的时钟停止在历史的某一时刻,无异于将建筑木乃伊化,宣判它已不在人世存活。这是不合理的。相反,一切修缮干预都是物质与历史的实质要义,应当在“累积的真实性”(accumulated authenticities)视角下得到接纳。与此同时,巴黎圣母院大火在全世界引起巨大的情感波动,证明其不只属于法国,而是世界性的纪念物。因此,大教堂的修复与复建,应当成为对重拾文化多样性的呼吁,成为不同伟大文化、传统与思想者的对话。穆顿总结说,巴黎圣母院正是这样一种企盼的标志,它的遗产价值不仅在于历史和物质实物,同时也关乎文化、艺术、城市、景观、文学、幻想、想象、才情、荣誉,它由深切的非物质价值所创造,至今依然鲜活;巴黎圣母院的真实性仰赖其物质完整性而存在,它的文化性大于科学性,且保持着相当开放的定义范畴。因此,他争辩道,不恢复中世纪的木构屋顶、维奥莱-勒-杜克的尖塔以及屋盖上的铅板,才是对真实性的改变。正如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年)所言,大教堂就像一本书。2019年的火灾使它丢失了很多页,而复建后的教堂就像重印的版本,纸张和油墨都是新的,却能让人继续接收到其所传递的丰富信息。

在演讲结尾,穆顿更进一步,指出2019—2024年的修复和复建,为巴黎圣母院添加了“新的真实性”(new authenticities),使其成为当今世界的活态行动者(living actor)。比如维尔纳夫设计的鎏金铜鸡,在安装到尖塔顶端时,其腹中不仅回填了历史风向标中的宗教信物,还装入了参与本次修复工程的数千名工人的名单。作为对大会主题的呼应,穆顿总结说,修复工程对《威尼斯宪章》的致敬,体现在对消失部分的精确复建;而《奈良文件》的精神,则体现在设计与形式的统一,以及通过传统技术和材料的使用来保护实物存在,以维持其使用功能、统一的风格、内在精神以及对城市景观的影响。经过此番操作,巴黎圣母院将再次具备传播其物质及非物质遗产价值的能力。

二、日本和中国的对照案例

在会议的下半场,作为主办方特别选择的对照案例,来自日本和中国的两位建筑遗产专家分别介绍了自己主持的遗产保护工程。他们展示出对现代性截然不同的理解,以及迥异的文化视角与关切。首先发言的是京都工艺纤维大学大学院建筑专业客座教授田原幸夫。作为一名遗产建筑师,他参与了2002—2012年间开展的东京火车站丸之内历史站房的修复及局部复建工程。田原幸夫介绍说,东京站欧式历史站房建于1914年,由日本第一代建筑师辰野金吾(1854—1919)设计。辰野金吾曾留学英国,其作品多采用红砖加白色花岗岩饰带的表现方式,被称作“辰野式自由古典风格”,东京站是该风格最著名的代表作。受惠于日俄战争的胜利,东京站的建设预算曾增加数倍,整座建筑得以采用钢结构框架以提升抗震性,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中屹立不倒。1945年,车站在美军空袭中被炸失火,屋顶完全烧毁。修复工程于1947年结束,由于财政紧张,外观由三层变为两层,顶部结构拆除,屋顶式样也被简化,没有恢复原本的丰富造型。1950年代以来,东京站曾面临数轮拆除重建的动议,均未实施。直到2002年,城市规划确定将东京站一带划为“特例容积率适用区域”,即通过提高周边土地的容积率来平衡收益,换取历史建筑的保存,并用周边高层建筑的开发利润反哺文物保护开支。2003年,东京站丸之内站房被文部科学省指定为日本“重要文化财”。

2002年开始的东京站修复工程,旨在全面恢复辰野金吾的设计面貌,包括复建已经消失半个多世纪的第三层结构和屋顶。由于东京站不仅是重要的文化遗产,同时也是日均客流近一百万人的活态车站,修复工程由一个包含铁路、设计师及外方专家的跨学科委员会决策,以应对建筑安全性和遗产价值保护与利用两个方面的复杂课题。根据世界遗产对真实性所提出的设计、材料、环境、工艺四个方面的考量,修复工程围绕两个方针展开。“方针一”针对遗产价值,包括4个方面:1)最大限度地尊重、保存辰野金吾建筑的残存结构,其理念为对原始设计(意匠)、材料、工艺(技法)的保存。如车站下部的一些钢梁,在二战的轰炸中弯曲变形,本次工程将其原状保存,并于其上另做地板找平;立面上的柱头装饰,也在完整摘除后上移至复建的第三层。2)对于现存建筑上与辰野金吾设计不同、又明确知道原状的部分,恢复辰野金吾的设计(同时考虑使用现代技术进行复原),其理念为对原始设计、材料、工艺的再现。如根据设计图和历史照片对第三层和屋顶穹顶的复建,为求精准,修复团队曾在真实的立面局部上建造等比例小样进行实验。3)对于现存建筑上与辰野金吾设计不同、又不知道原状的部分,需要加以具体分析,而任何干预均不应破坏建筑的整体和谐,其理念为不带有猜测成分的现代式干预。如钢结构上一些新设计的交接构件,既带有古典风格的暗示,又符合《威尼斯宪章》的要求而注有年代标记;还有一些立面上的门窗,采用印有古典栅栏纹样的现代玻璃进行装修。4)对于现存建筑上与辰野金吾设计不同,却在设计、技术层面具有优越性的部分,加以保留利用,其理念为《威尼斯宪章》中尊重各年代之积极改动的精神。如因应现代地铁空间在立面上增添的通风井,通过模拟的红砖和白色花岗岩饰带与辰野金吾的设计融为一体,该部分即得到了保留。“方针二”针对建筑的安全性、功能性和可维护性等,着眼于未来的可持续性使用。如在建筑本体上安装现代的避雷、防火和排水设施等。对此,田原幸夫特别指出,以上两个方针如有冲突,以“方针一”为优先,如必须牺牲“方针一”来适用“方针二”,则需要特别慎重的考虑。

与穆顿对巴黎圣母院修复工程性质的论证相类似,田原幸夫也将东京站工程定义为修复(復原,restoration),而不是复建(復元,reconstruction),以规避《威尼斯宪章》中禁止复建的条款。他认为,“修复”指的是在修复实际存在的建筑物时,将其恢复到某一特定时间状态的行为;而“复建”指的是以某种依据对已消失建筑物的重新建造⑩。据此,他对东京站“修复”工程的定义是:将现有建筑中因后期维修而改变的部分准确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另一个与巴黎圣母院相类似的叙事,是本次修复为古迹带来了“新的真实性”。虽然田原幸夫并未使用穆顿的这一具体提法,然而其阐述暗含着相同的逻辑。东京站面向铁道一侧的立面被施加了不少现代性的留白处理,如顶层酒店餐厅的玻璃屋顶等,还有中央大厅内部的景观复建,既恢复了辰野金吾的天花设计,又试图保留1947年改建的罗马万神庙(Pantheon)式穹顶的记忆,因此将后者的样貌设计成新的大理石铺地,复刻到地板上。这一新旧两个面貌翻转并峙的空间,成为修复工程的“名片”,在演讲中被多次展示。田原幸夫介绍说,2012年修复竣工后,东京站成为了融合交通枢纽、酒店、艺术画廊三位一体的全新空间,如今已是最热门的人文景观,属于活态遗产。在演讲结尾,他特别引述了《关于“遭战争摧毁纪念物之复建”的德累斯顿宣言》(Declaration of Dresden on the “Reconstructionof Monuments Destroyed by War”,1982年)选段,作为整个工程的伦理依据:“在修复被战争摧毁的纪念物时,应特别注意让可追溯至今的历史发展有迹可循。这适用于各个时期的纪念物元素以及见证其命运的其他证据,可能包括以负责任的方式所添加的现代元素”[7]。显然,无论是修复还是复建,田原幸夫把这些干预都看作“负责任的添加”,成为东京站活态历史进程的最新篇章。

第二位发言者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吕舟。同样作为遗产建筑师,吕舟参与了2014—2023年间开展的江西鹰潭龙虎山大上清宫遗址保护及展示工程。吕舟介绍说,龙虎山是道教传统的“洞天福地”之一,为四大天师中张天师的居所、正一派原祖庭。“天师”为同一家族历代继承,至今已传至第65代,大陆一脉仍居住在龙虎山的上清镇天师府。历代天师阐宗演法、降妖除魔的大上清宫在1930年失火焚毁,原有建筑几乎全部消失。2000年,天师府和当地政府开展了大上清宫的一期复建工程,旨在用原材料、原形制、原工艺、原做法恢复原有建筑,但因资金有限,仅完成了入口处的空间序列,包括两道宫门和前庭处的钟鼓楼等。2014年,天师府启动二期工程,邀请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对大上清宫的主体院落进行复原设计,以将其作为授箓等重要宗教活动的空间。基于历史绘画和照片等文献,吕舟团队做出了复建方案。但设计方在现场勘查中发现了古代遗址。随后,江西省考古部门对其开展了考古发掘,发现了宋、元、明、清以来的多重遗迹,清晰展现了大上清宫自宋代以来的形制变化,考古成果被评选为201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大上清宫遗址在2019年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吕舟表示,在发现遗址后,设计团队告知天师府复建计划需要暂停,让位于考古发掘和遗址保护。设计团队于2017年提交了新的方案,将遗址保护与宗教功能的延续同时列为目标,以保护“真实的历史文化价值”。新方案采用现代建筑手法,构建了全新的遗址保护和展示大棚,并在中轴线和西路尚未发掘的区域设置宗教活动和文物展陈空间。对于火毁前的建筑原貌,则由平板电脑等可携带设备进行虚拟再现。位于中轴线上的主体建筑与考古遗址部分重叠,由于国家文物局认为展示大棚体量过大,后续修改中被缩小、后移,与原有殿基并不对位。地面上残存的神台被砌筑进新的基座里,承托三尊新的塑像,这部分建筑的四壁可完全开合,既是保护大棚,又可用作道教的仪式空间。吕舟强调,道士们对重新发掘出的历史遗迹感到自豪,对竣工后的建筑非常满意,它既延续了宗教仪轨,又是一座博物馆,吸引了来自不同社群的游客到访。

在演讲结尾,吕舟总结说,大上清宫的案例,体现了中国人对何为真实性这一命题的理解。他认为,保护工作的依据是价值判断,其根本目的是保护遗产的价值,而价值是由物质的存在所承载的,因此才需要开展对实物的保护。对于考古遗址来说,最重要的是保护原始的部分,即真实的物质遗存。从今天的视角来看,应该搞清楚的是,我们需要为这个遗址做些什么?何为真正的遗产?它不仅是建筑在某一个时代的状态,而且是历代遗存的集合。建筑师所面临的挑战,在于如何将所有这些遗存保护并展示出来。

三、会后的嘉宾对谈

会议的最后一个环节,是由筑波大学名誉教授、放送大学客座教授稻叶信子所主持的嘉宾对谈,除了到场的三位演讲人外,主办方还邀请了肯尼亚国家博物馆原馆长乔治·阿宾古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内罗毕办公室的东非区域文化顾问长冈正哲进行点评。稻叶信子首先提出了文化和遗产多样性的话题,为讨论奠定了批判性遗产研究的基调。她指出,国际遗产话语中的很多基础概念都源自西方,如“纪念物”和在日文中只能按英文音译的“真实性”(オーセンティシティ)。它们被用西方的语言提出并定义,写进国际准则中在全世界传播,使非西方、发展中和前殖民国家很难运用。如今,很多国家开始反思这种西方话语霸权,逐渐发展独立自主的、为自己而思考的能力。

阿宾古接过稻叶信子的话题,介绍了非洲的独特遗产观念及其在西方话语霸权下的困境。他说,非洲的遗产具有丰富的多样性,涵盖人类起源以来的各个阶段,且今天仍在持续地被创造(making heritage)。要理解非洲遗产,必须明白其不可分割性,尤其是自然与文化、物质与非物质、可移动与不可移动的交织,以及强大的精神层面意义。非洲人不会也不能单纯为了保护而保护,而是活在遗产中,必须持续地、传统地使用遗产来面对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反过来遗产也被这些问题所定义,如缓解冲突、社区塑造、可持续发展、促进经济、气候变化、资源共享、发展国际关系等,都属于真实性在非洲的考量因素。总之,遗产在非洲是动态的,变化不被认为是一个负面因子,真实性必须接纳改变和延续性,也必须将社区的诉求包括在内。然而,作为前欧洲殖民地,非洲的很多遗产法律被按照西方观念来塑造,把对静态和物质性纪念物的保护凌驾于其他遗产之上。法律中的欧洲传统,以及国际遗产界的西方话语霸权,使得今天非洲大陆90%的世界遗产地都属于西方的殖民遗产。阿宾古强调,一个非常重要的事项是,我们必须对遗产的思维方式和实际操作进行去殖民化,这是理解、阐释和欣赏一个完整的真实性概念之关键⑬。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认为《奈良文件》中对文化多样性和非物质价值的提法没有为非洲带来新的内容,却带来了新的气息。了解到其他地区也有和他们相同的观念和诉求,并能够用自己的方式说服世界,这令人欢欣鼓舞。

长冈正哲对阿宾古的观点作了进一步补充,他说,与《威尼斯宪章》和《奈良文件》的定义不同,遗产在非洲可以脱离于物体和材料而存在。比如,他曾在卢旺达观察到这样一个传统:某位国王在位20~30年,在他的统治中,人们会用木头和茅草修建他的宫殿。他去世后,继位的国王会用同样的材料和方式修建自己的宫殿,前代王宫则会坍塌消失。因为使用了自然的建材,遗址上会长出树木,它们被称作“灵魂树”,这对当地人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虽然没有建筑结构,但是树承载着逝者的记忆和灵魂,人们对这些树进行供奉,并在树下举行重要的集会。长冈正哲说,《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Convention Concerningthe Protection of the World Cultural and NaturalHeritage,1972年)的缔约国有1/4是非洲国家,按比例,《世界遗产名录》中当有25%的非洲遗产,而目前它们只占8%。这是因为《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Operational Guidelines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Convention)中真实性的标准是按照欧洲和亚洲的概念来设计的。非洲概念的缺失,使得他们无法参与游戏。

穆顿站在欧洲的角度,指出西方话语也遭到全球化的反噬,对上述发言作出间接回应。他说,“真实性”本就不是单一固定的概念,这个词在欧洲传统中也存在极大的模糊性,它可以指原件,也可以指赝品;可以指物品,也可以指人或抽象的生活方式;可以关注古老的年代价值,也可以关注新的文化和情感价值。全球化以来,这个词被注入了更多不同的文化关切,愈发变得模糊不清,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可以容下许多不同的指代。乃至当人们讨论真实性时,实际情况可能是大家自说自话,无法有效沟通。对他而言,不存在全球普适的真实性(global authenticity),对于不同的遗产类型、不同的历史沿革、甚至同一座建筑的不同材料,都会有不同的评判标准,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因此他在演讲中使用了复数之真实性的提法,以表达这个概念的动态特性——每一次有效干预,都会带来新的真实性。

四、总结与思考

日本文化遗产国际合作联合会对本次学术研讨会的构思,无疑是大胆而雄心勃勃的。无论是法国、日本和中国三个案例的互动安排,还是会后对谈主持人和点评嘉宾的人选,都显示出明确的价值取向。从稻叶信子、阿宾古及长冈正哲的学术履历和言论来看,组织者熟稔批判性遗产研究的理论框架,对后《奈良文件》时代的国际遗产话语变迁有着敏锐的体察。对于一个在《海外文化遗产保护国际合作促进法》(海外の文化遺産の保護に係る国際的な協力の推進に関する法律,2006年)框架下代表日本官方推动文化遗产外交的组织来说,采用更为软性、包容、人本位的叙事,而不是套用现成的“欧洲中心”权威遗产话语,这种价值取向对以亚洲国家的身份进行破局具有积极意义。再者,在《威尼斯宪章》60周年和《奈良文件》30周年之际,借助举世瞩目的巴黎圣母院修复工程来重申日本对《奈良文件》的继承权和话语权,也为配合国家战略而深耕亚非拉地区贡献了特别的竞争力。当前,我国正在积极拓展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的国际合作视野,“一带一路”沿线遗产保护的对外援助处于起步阶段,日本文化遗产国际合作联合会的他山之石,值得借鉴。

回到遗产本身,本次会议也再次凸显了后现代时代,对现代性的反思为主流遗产话语带来的困境。遗产运动的全球化和遗产价值的通胀,放大了以欧洲“历史性纪念物”概念为基石之权威遗产话语的局限性。即便在欧洲大陆内部,旧的遗产话语也在瓦解;新的国际地缘政治博弈,又让人们对重建共识日益失去信心。在这样的语境下,巴黎圣母院、东京站、大上清宫三个案例在本次会议上的互动,更像是在貌合神离中自说自话。正像维尔纳夫所说,大上清宫遗址保护方案是对现代性的拥抱。而东京站和巴黎圣母院对复建不约而同的选择,则代表了后工业社会对传统和情感的回归。相比之下,法国团队展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化自觉与自信,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好,对各种国际宪章、准则“合则用、不合则弃”,这种态度由来已久,并不意外;日本团队则偏于谨慎,为避免触及战争中角色的议题,对国际宪章、准则虽然也是选择性利用,但仅停留在技术层面的讨论,对复建背后的价值观思辨避而不谈。正如穆顿所言,真实性是一个巨大的口袋,可以容下许多不同的指代。眼下,《威尼斯宪章》和《奈良文件》本身也成了巨大的口袋,被各种完全相反的操作断章取义、共同援引。也许我们可以将其打散,解构为若干“威尼斯宪章性”和“奈良文件性”。透过这个多元框架来观察,大上清宫体现了最多的“威尼斯宪章性”,东京站和巴黎圣母院则是“奈良文件性”居多,其中,巴黎圣母院体现的“威尼斯宪章性”最少。如何结合中国当前的发展阶段和国情对上述结论进行评判,本文只是抛砖引玉,希望能够引发更多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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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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