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梭罗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为现代人呈现了一种简朴归真的理想生活,斯金纳则把他在实验中发现的行为实验分析原则应用于社会改良。在斯金纳的《瓦尔登湖第二》中,社员的行为通过积极强化而得到有效控制。这是技术行为所创造的美丽新世界,它避免了现实世界中的无数糟糕的方面,也表达了矫正和控制人类行为以减轻人类痛苦、完善人类生活的人道梦想。但这个充满人道理想的文化工程,是以整齐一律的统一标准,通过取消个体差异、否定人的精神世界的科学手段进行的,因此具有鲜明的非人道性质。《瓦尔登湖第二》不是《瓦尔登湖》的续篇,而是“反《瓦尔登湖》”的乌托邦。反思其所呈现的科学—技术在改变人性和改造社会的巨大作用,在今天尤其具有现实意义。
关键词:瓦尔登湖;瓦尔登湖第二;梭罗;斯金纳;行为科学;自由
中图分类号:B84-05;I712.06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25)01-0068-10
DOI:10.19925/j.cnki.issn.1674-2338.2025.01.007
自1978年以来,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瓦尔登湖》中译本已超过40种,2020年4月它被列入《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初中段。《瓦尔登湖》不但一直受到崇高评价,而且可能是中国读者阅读最多的外国名著。相对而言,美国心理学家伯勒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Burrhus Frederic Skinner)继梭罗之后写出的《瓦尔登湖第二》则较少为读者所知。从文学上说,《瓦尔登湖第二》完全缺少小说所应有的吸引力。不过,在数字革命激活人文与科技“两种文化”的新的讨论的今天,《瓦尔登湖第二》更具有议题性,更值得我们郑重对待。
一、从“瓦尔登湖”到“瓦尔登湖第二”
人应当如何生活,什么生活才是好生活,我怎样才能拥有好生活,这些问题与“我从何处来,我现在在哪里,我向何处去”一样,是最古老的人类问题。几乎所有伟大的艺术、崇高的宗教和系统的哲学,都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古往今来,也一直有人在进行美好生活的尝试和探索。1845年7月,梭罗来到美国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畔,在他亲手盖的小屋中独自生活到1847年9月。迁到这里的直接原因,是梭罗需要独立空间来完成他计划中的《在康科德河和梅里迈克河流上的一周漂流》一书的写作。但更重要的动机,是他想借机探索个人应当如何生活这样一个长期困扰着他的问题。搬到瓦尔登湖的第三天,梭罗就在日记中写道:“我希望面对生活中的事实,面对面地观察最关键的事实,也就是上帝希望展示给我们的现象或真实,于是我就到这儿来了。生命!谁知道它是什么,它又是干什么的?”[1](P.3)在瓦尔登湖畔,梭罗享受宁静岁月,观赏田园风光,阅读优秀作品,直接动手劳作,与自然同节律,以动物为友人……在经验、叙述这种生活的过程中,梭罗表达了节制自我欲望、发现自然神性、践行简朴生活的人文理想,把精神自由而不是物质丰饶当成自己的目标。梭罗的故事没有完美的结局,两年两个月零两天之后,他搬离了瓦尔登湖。尽管如此,梭罗的生活实验还是通过《瓦尔登湖》一书而成为能够深刻塑造读者人生的经典故事。
有榜样就有追随。《瓦尔登湖》问世后,读者日多,影响渐大。梭罗讲的是他自己的一种选择,而这种选择之所以成为现实,又与他所处的环境、交往和条件有关。但对于读者和受他影响的人来说,这样一种好生活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更多人的生活实践呢?一个世纪后,美国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就特别欣赏梭罗所提倡的生活方式,也希望并相信在政治、政府之外,人们可以像梭罗一样自己设计自己的生活。1949年,斯金纳接着梭罗写成《瓦尔登湖第二》,以小说的形式叙述了一个通过科学干预、技术自治的理想社区。
“瓦尔登湖第二”的起点是推广梭罗的生活方式:“我们实践梭罗的原则,避免不必要的财产。”\梭罗的尝试是为了解决个人的生活意义问题,但斯金纳的抱负更大:“为了纪念梭罗的实验而命名,该实验与我们大同小异。是一个生活的实验,源自我们对国家的关系的相似教条,梭罗的瓦尔登湖不仅是瓦尔登湖的第一个,也是一个人生活的实验,社会问题被忽略了。我们的问题是造一个‘为两个人的瓦尔登湖’。”\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就是把梭罗的个体选择改写成一种可供更多的人、更大的群体的共同选择。从此,斯金纳拉开了与梭罗的距离,自觉地接上西方世界源远流长的乌托邦传统。根据斯金纳的叙述,他至少有两个样板:一是培根(Francis Bacon)
的《新大西岛》:计划生活,以技术改造自然和人的行为;二是莫尔(Sir Thomas More)的《乌托邦》:普遍公正的原则,公共财产的制度,消除导致社会不和谐的因素,确保个体行为有利于集体利益。
传统的乌托邦存在于遥远的未来和与世隔绝之处,代表的只是一种可能的理想,其意义与其说是未来的可能不如说是对现实的批判和矫正,因为所有这些乌托邦的构思者无法提供通向乌托邦的可行路径。近代以来,日益增长的科学成果和技术能力在改造社会方面显示了巨大能力,人类几乎可以像神一样按照自己理想的安排自我与世界。正如思想史家乔·奥·赫茨勒(Joyce Oramel Hertzler)在20世纪中叶所指出的:“由于人洞察到人类有意识和潜意识隐藏着的复杂情况,由于人类学会了利用越来越多的自然资源,……因此人们并没有被迫将他们的理想国家建立在遥远的岛屿或星球上。不,更美好的东西就在前头。人类朝这个方向所作的努力将在几年或几十年就能使之成为可能。”\斯金纳幸运地生活在这样一个幻想可以成为现实的科学时代。在重新构思“瓦尔登湖”时,他坚信,他以及他的行为主义先驱者们所发现、发明的行为科学,也应当扩展为重新设计个人生活与社会组织的“文化工程”,以此来创造一个统一管理与人性自由、整体发展与个体欲望和谐互动的理想社区。“瓦尔登湖第二”不是梦想中的乌托邦,而是科学成就的现实效果。
一般地说,行为科学是一门研究人的行为规律,以调节人与人的关系,并实现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目的的综合性学科。如何约束、协调人际关系以便利政府管控、提高生产效率,一直是政治学、经济学、心理学、管理学的基本议题之一。20世纪初泰罗制是最早出现“科学管理”的模型,但泰罗制定额奖惩法所能发挥的效用毕竟局限于工厂式的生产和劳动领域。20世纪社会进步和文明转型的表征之一,是在管理理论与实践中达成的一个共识:合理有效的管理不能以“事”为中心,而只能以“人”为中心。在若干管理学家、心理学家对人的心理和人的行为所做的研究的基础上,埃尔顿·梅奥(George Elton Mayo)于1924—1932年的实验研究中证实了“霍桑效应”:被观察者的行为会受到观察者的关注和期望的影响,从而出现行为上的改变。在1949年美国芝加哥的一次跨学科的科学会议上,借助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及其他相关学科的成果来研究管理过程中的行为和人际关系的一套做法被命名为“行为科学”。知识体系与学科概念总是滞后的。自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率先在物理学等自然科学领域大获成功且日益完善的“科学方法”,已逐步演化为“科学主义”,即科学方法不但可以认识、掌握外部事物,也可以解释、控制人类行为,并最终创造理想社会、建立人间天堂。到斯金纳时代,“行为矫正”的理念与技术已日益为公众所接受,政府机构开始关注知识在决策中的作用并付诸实施。行为科学的兴起,与“二战”后美国的实证科学、生产实践、社会改良以及进步主义的意识形态直接相关。
在行为科学成熟、完善的过程中,以客观的方法研究人类行为、以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为目标的“行为主义心理学”是重要的推动力量。人和动物这样的生物体能够调整自己来适应环境,这一事实被行为主义用作拒绝心理学中的“形而上学价值观”和“神秘的蒙昧主义”的根据。开创者约翰·华生
(John Broadus Watson)反对传统心理学“将人类人格化”,认为人与动物没有区别,心理学应研究人类反应与动物反应之间的一致性。这种“将人类动物化”的主张再配上“人也是机器,受刺激-反应规律的制约”的原则,行为主义实际上是“将人物化”。尽管这种相信科学方法可以解释、掌握人类的乐观信念可以追溯到伽利略(Galileo)、牛顿(Isaac Newton)和18世纪的启蒙主义,尽管行为科学的成果在心理学、管理学中得到充分实践,但无视有机体内部因素,以生理还原主义取消精神价值的做法,无论如何是对“人”的简化、矮化和物化,它实际上背离了启蒙传统中的自由、解放的内核。随后兴起的“新行为主义”尝试对早期行为主义进行改造,其重要成果之一就是斯金纳提出的“操作性反射和强化”理论。此论以为,个体在完成某一行为之后,如果得到强化和奖励,该个体就会越来越多地做出同一行为或同类行为;如果得不到强化甚至受到惩罚,同样的行为或同类的行为就会减少。行为的变化取决于行为者的环境,改变环境、改变行为的效果,就可以改变当事人的行为发生情况。关于“强化”的类型、程式等,斯金纳有许多实验与研究。简言之,通过系统改变环境刺激,就能有效调控和预测生物体的行为反应。斯金纳并不关心人的心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承认有“心灵”之说,他关心的只是人的外显行为和积极的强化。
作为激进的行为主义者,斯金纳还有更大的抱负,他要以行为主义心理学的思路进行“文化的科学建构”,其核心是通过精心设计和调整环境刺激,引导人的行为遵循预设的轨迹发展。《瓦尔登湖第二》于1948年问世时,没有得到出版商与读者的青睐,但到1990年,这本书的总销量已达250万本。这是一个社会科学凯歌高进的时代,也是科学主义专横的时代。科学和社会联系日益紧密的表征之一,是出现了许多不同类型的技术,它们使得科学成果落实、应用、转化,从而解决了有史以来的许多无奈、难题与困境,极大地改变了个人生活与社会世界,并因此而建立了科学-技术的声望。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全球秩序即将重塑。工业界自战时的资源紧缩状态骤然转向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性开采,环境污染、资源匮乏、生态危机等全球性威胁的凸显,这些都推动包括斯金纳在内的学者对人类社会的顶层架构与未来方向展开深刻反思。作为美国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者,作为一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斯金纳相信,改良美国社会,需要的不是早已为实践所证明为无效的政治、政府,而是科学。只有人的行为改变了,世界才会改变;在给定了环境条件之后,采取积极的强化策略,可以矫正、引导、规范、生产人的行为;行为科学可以取代政治、政府,更有效地处理人类生活、实现社会进步。
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新的政治领袖或一个新型的政府,而是关于人类行为的深入知识和应用这些知识进行文化实践设计的新途径。[3](P.11)
政治行动在建设一个美好的世界中是没有用的,与人为善的人最好尽快转向采取其他措施。任何群体都可以倚靠现代技术取得经济上的自给自足,而群体生活的心理问题可以采用现有的“行为工程”原理加以解决。[3](P.25)
我们需要一个基于人类行为科学的政府。……历史上第一次,我们为此做好了准备,因为现在能够按照简单的科学原理来处理人类行为。[3](P.201)
依靠科学控制以实现美好社会是西方现代性的计划之一,更是20世纪中期流行于美国的进步主义的信条。斯金纳这种机械、分析、决定论的行为科学方法得到了他在实验室中完成的有关条件反射的研究结果的支持,他由此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心理学家之一,而与他紧密相连的行为主义,也是心理学、管理学和社会学中最具科学性、最具诱惑性的流派之一。所以“瓦尔登湖第二”虽是斯金纳的个人作品,但它所表达的却是科学-技术的共同目标和科学家们的集体意识。
二、科学乌托邦的一次实践
虽然斯金纳中学期间就有过作家梦,但无论如何《瓦尔登湖第二》不是成功的小说,更没有文学的魅力,而是一种理想世界的构思,一本乌托邦的导游。与莫尔《乌托邦》角色构成类似,全书有三个主角:一个持怀疑态度的叙述者伯里斯教授;引导伯里斯等人参观“瓦尔登湖第二”的实验心理学家,也是“瓦尔登湖第二”的社区的创始人弗雷泽;一起来参观却不断质疑弗雷泽作品的卡斯尔教授。伯里斯和弗雷泽都是斯金纳的化身。与其他乌托邦著述类似,全书以“游览体”的叙述方式层层递进,逐步展示弗雷泽,实际上是斯金纳擘画的理想社会蓝图。第1至19章重在社区日常生活的介绍和描写,包括服饰、休闲娱乐、用餐、工作、教育、婚姻和家庭等都不厌其细;第20至36章转向社区设计的原理和目标,集中阐释了斯金纳在政治、宗教信仰、民主和自由等重大问题上的认识、判断及其对现代社会各种问题的解决方案。这大体上就是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由此表明“瓦尔登湖第二”不只是行为实验或虚拟的小说,也在参与美好生活如何可能这样一个古老的文化问题的讨论。
“瓦尔登湖第二”的原则和目标是梭罗的简朴生活。斯金纳认为,美好生活的内容包括:在相同条件上,我们都会选择健康;把令人不悦的劳作减少到最低;有机会发挥天分和能力;放松和休息。[3](PP.164-167)尽管在现实世界还有人不能达到这些标准,但在物质文明高度繁荣、一向以个人自由著称的20世纪中叶的美国,这显然属于低标准。梭罗式的简朴生活遵循的是“减法”的逻辑,即所有人都要克制物质欲望,坚持最低消费原则。这固然是对当时盛行的消费主义、物质主义的批判,但在积极的方面,这也是构思理想社区的必然要求:只有适当的禁欲,才能避免可能产生各种反社会行为的差异、竞争、不平等,才能导向和平、公正与和谐。在这里,简朴不是物质匮乏,而是为了平等而做出的减法;平等也不是人人生而平等的政治诉求,而是为了社区的集体凝聚。简朴和平等,都不是人类生活的本来状态,更不是无可奈何的反应,而是需要设计、需要管理才能实现的理想社区的基石。因此而来的“瓦尔登湖第二”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组织-管理体制,都具有超越美国乃至西方现代性规划的意涵。
在经济上,“瓦尔登湖第二”实行社员内部的公有制,1000个社员的所有消费都免费提供;社区统一安排工作,所有人都参与体力劳动,实行有差别的计时分工制;取消社员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的等级差别,杜绝浪费性的炫耀性消费,实现社会经济的公正与可持续发展。公有制和公共性是消除不和谐的因素,保证个体行为有益于社会的制度性安排。这与所有乌托邦是一致的。
在政治上,“瓦尔登湖第二”重在社员自治而拒绝政府权威。基于权力威胁的政府管制会限制个体自由与幸福的实现,斯金纳主张以小型社区取代大规模社会,最大限度地减少与政府机构的接触,不但保持政治上的独立,而且避免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活动。社区采取民主投票机制进行政策决策,确保社员按其意愿“做自己的国王”,保证个体行为与社会整体福祉之间的协同。斯金纳相信,这种社区自治的政治模式若得到广泛推广,将有可能为全世界带来持久和平。
在文化上,“瓦尔登湖第二”崇尚集体荣耀与整体至上,追求步调一致、行动整齐。设计者认为除了生理差异之外,所有社员都拥有共同理念和价值观。通过社会组织的各种活动,就可以满足其成员的期望,不应再有什么自发性和主动性。在社区集体所需要的一般才能之外,不鼓励可能造成差异的个人爱好、个人竞争。“为了让一种文化可以被接受,有必要压制一些最厉害的人类情绪和动机。”[3](P.214)这种压制不是以宗教信仰而是以行为科学的名义和方式达到的,这意味着科学不但取代政治而且也取代宗教,“瓦尔登湖第二”容许文学艺术的存在,但大规模人群集会的形式显然过于奢华浪费,它认可的是小群体范围的戏剧、电影、音乐会等娱乐方式。所有的文化活动都是由社区统一设置和安排的。
在生活上,“瓦尔登湖第二”的互助式社区实际上是一种扩展的家庭式秩序。社区规模虽小,却因此能取消外部世界的人际竞争关系。为了防止内部竞争,“瓦尔登湖第二”又解开家庭裙带,弱化血缘关系。家庭是社会的古老形式,但如果不利于社区,那就不是好的家庭,它应当被社区所替代。十六七岁是结婚之年,女性十八岁生第一个孩子,二十二三岁左右结束生育投入工作。婚姻是在社区的指导下根据男女双方感情的自由结合,夫妻双方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分房居住。如果出现问题,可以接受心理学家的辅导。当“瓦尔登湖第二”建立了满足所有人需要的社会结构,且成员遵守其规则时,人就可以过上自由而和平的生活。
在教育上,“瓦尔登湖第二”对环境进行全面控制,使孩子形成自我管理和自我控制的技能。首先是集体育婴。1周岁内的婴儿住在社区里类似水族馆的育婴设备中,1至3岁的幼儿住在集体宿舍中。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通过行为技术,使孩子避免父母消极情绪的干扰。其次是平等地接受同样的教育。7岁以上的孩子急于进入学校,所有的孩子享受的资源都是一样的。学校教育一方面重视孩童自主学习能力的系统培养,强调学习的实用性;另一方面也实施差异化的行为强化策略,即针对不同年龄段的学生,设计个性化的学习进程,让学生按照自己的速度发展。但这种差异是有限的,一切都以维护集体秩序为目的。比如对孩子进行的情绪管控:
一组孩子在走长路后又饿又累地回到家,他们等着晚餐,可是他们发现自控课的时间到了,他们必须在热气腾腾的汤碗面前站五分钟。
这个作业就像算术题一样被接受。任何抱怨叫苦都算答错。相反,孩子们立刻自己开始克制,在耽误期间避免任何不愉快。[3](PP.116-117)
在管理上,“瓦尔登湖第二”的吸引力来自于它尝试一种尽可能少地与政府接触的社区生活。集体化、标准化的生活需要一个管理机构,这个机构不是政府,而是三男三女组成的“规划师董事会”,它制定政策,审查经理们的工作,看守总体国情,也有一定的司法职能。重大决策由全体社员通过投票的方式做出,社员们全都自觉遵循《瓦尔登第二法典》所规定的全部行为准则,包括消除有闲阶级、职业差异,根除社会性的权力诱导因素,如金钱、警察、枪支等。“瓦尔登湖第二”重在科学干预下的行为控制,所以不强调严格的司法程序和司法管理。
综上,“瓦尔登湖第二”作为一种科学的文化工程,核心是以科学取代政治与宗教,构建一个以集体约束个体、以统一取消差异的理想社区。需要指出的是,从古到今,在各种权力结构与文化传统中,都不同程度地具有集体优先、统一至上的取向和实践。“瓦尔登湖第二”的时代特色在于,它公开地、自豪地主张,要用科学的方法压制、清除人性中“妒忌心”“竞争心”等,因为正是它们造成了差异、比较、不平等和不公正。
我们不进行个人间的竞争;个人之间很少被进行比较。我们从不发展远超出于一种才能的爱好。[3](P.135)
我们反对个人竞争。……我们对于消灭个人发迹的决定相当自然,是由于我们在考虑整个集体。我们看不到从个人的荣耀中,集体能获得什么利益。[3](P.175)
个体间的差异来源于历史,“瓦尔登湖第二”否定过去、消灭历史,它的社员只生活在“瓦尔登湖第二”,社员们的所有需要、所有工作、所有满足都来自区社的供给:
我们不鼓励任何历史感,任何参加创建瓦尔顿湖第二的人,从来不公开作回忆。[3](P.240)
种族、家庭、祖宗崇拜——都是历史的女仆,事到如今,我们应该已经知道要当心它们。我们在瓦尔顿湖第二给我们的年轻人的,是掌握一种文化必须应付的当下力量。不要你们的神话,不要你们的英雄们——不要历史,不要命运——只有现在!现在就是一切。[3](P.244)
个性差异也来自不同的宗教信仰,所以“瓦尔登湖第二”反对宗教,防止精神性的权威出现。如果有部分成员有信仰问题,心理学家将适时进行干预。
斯金纳认为,环境对发生于其中的所有行为负有决定性的责任,人类个体不应该也没有资格为自己的为善、为恶而受到评价,如果存在善恶的话,那也是因为环境而不是因为人类个体。在“瓦尔登湖第二”中,环境就是某种氛围,技术干预就是弗雷泽说的“正面强化”:
如果在我们的权力范围里,能营造一个人喜欢的任何氛围而消除他不喜欢的氛围,我们就能够控制他的行为。当他按照我们所想要的那样行为,我们就干脆营造一个他喜欢的场景,或者去除一个他不喜欢的场景。结果,他再次那样表现的可能就增大了,而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技术上这称为“正面强化”。[3](P.265)
既然我们知道了正面强化如何起作用,为什么反面的强化没有作用,我们可以获得一种控制,使被控制者虽然比起旧制度下要谨慎得多地循规蹈矩,但仍然感到自由。他们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做被迫做的事。那就是正面强化的巨大力量的来源——没有限制,没有反抗。通过细心的文化设计,我们不是控制最终行为,而是行为的倾向——动机、欲望和愿望。[3](P.267)
“强化”是行为科学的万应灵方。由此,“瓦尔登湖第二”不是遥不可及的乌托邦,而是可以实现的真实世界。柏拉图(Plato)不知道怎样创造出一个“理想国”,培根也不知道怎样创造出一个“新大西岛”,但“瓦尔登湖第二”成功了。这不是弗雷泽或斯金纳比培根、莫尔更聪明,而是因为他们有了能够矫正、改造人的行为的科学。早在1930年,华生就自信地声称:“给我十二名健全的婴儿……和我可以培育他们的特殊世界,我保证从中随机选出任何一个来,都可以将他训练成我选定的任何类型的专家——医生、律师、艺术家、大商人甚至于乞丐和小偷。”转引自托马斯·哈代·黎黑《心理学史:心理学思想的主要流派(第6版)》,蒋柯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3页。弗雷泽或斯金纳更有豪气冲天的自信:
哦,你对人格设计有什么要说的?你感兴趣吗?气质的控制?给我详细一些规格的话,我就会给你这个人!你对情绪的控制说什么?营造让人们变得最有生产力和最成功的那些兴趣?那样你觉得美妙吗?这些技巧有些是现有的,更多的可以通过实验研究出来。想想那些可能性!一个没有失败、没有枯燥、没有精力重复的社会
人是可以重造的,人是实验科学的产品。“瓦尔登湖第二”拥有一套能满足人类基本需求的社会组织、教育方式、管理方式,并依托全体成员的规则遵守来实现个体自由与社会进步的和谐共存。斯金纳发展了行为管理科学的主题,构思了一个消除人的自主性和个性的社区。尽管斯金纳不认为这只是一个乌托邦,但其相信一套基于科学的普遍公正的原则可以消除导致社会不和谐的因素,对于确保个体行为有利于集体利益而言,它理所当然地具有所有乌托邦的共性。
三、无人的“文化”与删除人的工程
通过行为科学的研究来改良社会、增进人类福祉,斯金纳的用心极为崇高;通过变化条件来变化人的行为,其可能性和有效性已经为各种心理实验所部分地证实;“瓦尔登湖第二”没有权力的专横,没有战争的灾难,没有不平等的压迫,没有贫困和饥馑……但是,它也重复了所有乌托邦的逻辑:它可能带来安全与富足,却又不得不以牺牲自由与自主为代价。
“瓦尔登湖第二”是一个以“控制”为主要工具的文化构想。在小说的最后,弗雷泽明确对伯里斯说:
……建立某种行为过程,去引导个体到时候设计自已的“好”行为。我们把这种事称为“自我控制”。但是不要被误导,归根结底控制总是捏在社会手里的。\
伯里斯,我只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倔强。我一生只有一个主意——真正的固定观念。……我想,“控制”能够加以表达。对人类行为的控制,伯里斯。\
无需多作解释的是弗雷泽的“控制”不是希特勒的控制。斯金纳秉持进步主义的立场,一直希望为社会利益而科学地控制人类生活。一本基本客观的心理学史介绍说:承启蒙运动关于人类进步的乐观主义传统而来,“斯金纳要求人们在一个幻想破灭的时代中也不要放弃卢梭的乌托邦式梦想,要去建立一个基于行为实验分析原理的乌托邦。如果能够控制鸽子的行为,使之引导导弹直到自身死亡,那么也可以控制人类的行为,因为人类行为也是可以被决定的,使之幸福、富成效并感到自由与尊严”[4](P.342)。因此,在弗雷泽控制下的社员,不是奴隶、不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受害者,而是生活得很幸福的社员。小说中的弗雷泽有段自问自答:
当我们问人能把人造成什么,两个事例中的“人”不是指一回事。我们是要问几个人能把人类造就成什么,那是20世纪令人神魂颠倒的问题。我们能营造出什么样的世界呢?——我们那些懂得行为科学的人?[3](P.300)
“瓦尔登湖第二”就是斯金纳用自己的作品来回答这个问题。行为科学所创造的人和世界,是实验室或工厂的产品,它可能美丽、整齐和幸福,但不是真正的、现实的、自然的人的生活。当千人一面的社员生活雷同而且心态也整齐划一时,人的本性荡然无存。
第一,人性的模糊。人存在历史性、社会性已经表明,没有什么稳定的、本质化的“人性”,传统宗教、哲学中的人性学说中的大部分是应当抛弃的。斯金纳的论述有它的道理:
我们不同性本善的哲学打交道——也不要性本恶,但是我们对改变人类行为的力量有信心。[3](PP.201-202)
我们对人的概念不是来自神学,而是来自对人类自己的科学实验。[3](P.204)
但是,如果因此就认为人类所拥有的只有行为,没有什么“心智”或“思维”,则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斯金纳的心理学不承认人有“思维”一说,他认为人的“思维”只是人对他所生活的复杂世界的反应总和,只是一个我们已经学会用于某种行为的操作性的应答语,没有属于人或用以接受、加工、处理外来刺激的“心智”或“思维”。“瓦尔登湖第二”也不允许人的“情绪”的自然存在。弗雷泽理直气壮地认为:“有生产性或加强性情绪,如快乐和爱。但是悲伤、憎恶,以及愤怒、恐怖、暴怒等等的高压兴奋,与现代生活的需要不成比例,是耗费的,危险的。……妒忌,我想也可以这么说,它是一种小小的愤怒形式。自然地,我们加以避免。……如果我们允许它存在,它只能使我们耗竭生气,一个合作的社会没有妒忌,因为没有妒忌的需要。”\因为不承认人的思维与情绪,所以“瓦尔登湖第二”没有哲学、没有神学,有的只是一个有待塑造的、与动物没有差别的“人”。人、人和人之间的所有事务都由科学化的文化工程来解决,解决所有事务的所有方法实际上都可以归结为“正面强化”。结果就是弗雷泽或斯金纳坦承的:“随着行为工程科学的进步,越来越少的东西留给个人来判断,需要更多的训练和拜师学艺。”\留给人的东西越来越少,那么这些社员还是“人”吗?斯金纳所设计的美好生活的标准——健康、减少劳作、发挥天分和能力、放松和休息四项,是不是有人不喜欢这些东西?人是不是可能喜欢其他的甚至与这些相反的东西?信仰、诗歌、游戏甚至恶作剧不都是我们生活的必需吗?奉献、受难、牺牲也一直有人在践行。在现实世界上,在文学艺术中,都有若干完全不同于斯金纳的“美好生活”的选择。而且斯金纳也没有回答:在科学、技术持续进步并深刻、系统地重塑了人与世界之后,“越来越少”地留给人的都是些哪些东西?
第二,自由的曲解。作为20世纪的心理学家,作为一名美国人,弗雷泽或斯金纳当然不会在主观上反对自由、取消自由。相反,他认为,“瓦尔登湖第二”里的人是有自由的:
说它是自由的,是因为我们不使用武力或扬言使用武力。我们的每一点研究,从托儿所到成年社员的心理管理,都指向那个目标——利用每一个非强力控制的选择。通过熟练的计划,通过对技巧的明智选择,我们加强了自由感。[3](P.268)
我们的社员实际上总是在做他们想做的,他们“选择”要做的事情,但我们确保他们将要做的恰恰是对他们自己和对社区最好的事情,他们的行为是被决定的,但是他们仍然是自由的。[3](P.300)
这里交代得很清楚。社员是自由的,因为“我们不使用武力或扬言不使用武力”。“瓦尔登湖第二”没有强制,但非强制的控制仍然是控制,无论这种控制是如何的“技术化”,如何的弹性、柔性、软性。被某些科学家、被某种科学“决定”的自由不是人类所希望所实践的自由;被某些科学家、被某种科学设计的“选择”也绝不是的人类所追求、所意欲的选择。人生而自由,但“行为科学”以其科学使人放弃自由地选择自由的权利。对小说最尖锐的批评之一,是《生活》杂志的主笔杰瑟普(John K.Jessup)所说的:《瓦尔登湖第二》中所谓的“自由”,“是巴甫洛夫的狗们的自由,当‘就餐’的铃声为它们引来不愿回应的食物时,它们能够自由地在嘴里吐泡沫”。 转引自郭本禹《心理学家的乌托邦——代译序》,B.F.斯金纳《瓦尔登湖第二》,王之光、樊凡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xxvii页。简言之,“瓦尔登湖第二”的社员们并不令人羡慕,他们不过是巴甫洛夫所发现的具有“第一信号系统”的动物,与心理学实验中的白鼠、鸽子没有显著差异。在斯金纳此书出版十多年后,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有一段话,几乎就是针对斯金纳自由论的批驳:“归根到底,什么是真实的需要和虚假的需要这一问题必须由一切个人自己来回答,但只有归根到底才是这样;也就是说,如果并当他们确能给自己提供答案的话。只要他们仍处于不能自治的状态,只要他们接受灌输和操纵(直到成为他们的本能),他们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就不能认为是他们自己的。同样,没有任何法庭能正当地自认有权来决定哪些需要应该发展和满足。”[5](P.9)
第三,科学的专横。“瓦尔登湖第二”的出现,是斯金纳鉴于现实世界的不完满、不完美而构思的理想社区,是他的作品。1000个社员是他创作的原材料,所以都在复制弗雷泽或斯金纳所信奉或所理想的生活模式。弗雷泽或斯金纳不是为了权力,但相信自己有权力控制社员们的一切。伯里斯与弗雷泽有一段对话:
我最后说,“你自己造就的世界”
“是的”,他说。“我俯视着自己的作品。看,不错吧。”
他平躺着,双臂完全张开。他双腿伸直,但是双踝略有交叉。他让脑袋无力地垂下一边,我想他的胡子让我看上去有像基督。然后,我震惊地看到,他摆出的是耶稣受难的姿势。
……
“不要以为自己是上帝,”我尽兴地说,希望让事情摆在桌面上。
他从脑袋所处的有点笨拙的位置上说。
“有点奇怪的相似处。”他说。[3](P.299)
当弗雷泽躺在高山上俯视“瓦尔登湖第二”时讲出自己在扮演上帝时,也正是斯金纳没有直接讲出但不时流露出来的自负:科学不但垄断了解释自然的权力,而且拥有改造人、生产人的权力。掌握了行为科学的科学家就是人类的救世主,只不过统治和独裁现在是以科学的方式存在着——如果不是统治与独裁,弗雷泽或斯金纳有什么权力为社区成员作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科学与权力本来是人类为了更好地生活而创造出来的手段,但现在它们已经从生活整体中脱离出来并凌驾于所有人类个体之上并试图主宰人类。自由与解放是现代社会生活准则,但现代人在感受自由的同时也领略了控制的无所不在与个体的空前无力;科学—技术瓦解了传统的神权和专制,但又强化了对个体的无所不在的控制。在这个意义上,“瓦尔登湖第二”实在是一个反讽:弗雷泽或斯金纳在口非心是地承认他们的作品是物不是人。
从《瓦尔登湖》到《瓦尔登湖第二》,蕴含着人以及人的自主性、自由性的丧失的悲剧。梭罗是自己返璞归真走向瓦尔登湖畔的:
我到森林中居住,是因为我想活得有意义。只面对生活中最至关重要的事实,看我能不能学到生活可以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在我行将离世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1](P.108)
从我的实验里,我至少发现了这一点:如果一个人循着自己的梦想大胆前行,努力按照他自己想象的那样生活,那么,他就能够取得寻常岁月里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会将某些事物置之度外,会跨越一些无形的界限;他的周围和内心会开始确立全新的、普遍的和更自由的法则;旧的法则也会在更加自由的意义上得到扩充……[1](P.358)
但“瓦尔登湖第二”没有“我”的位置,没有“意义”的说法,当然也就没有它所标榜的“幸福”可言。事实上,当参观者认为这里的社员们都“幸福之至”时,一个女社员居然感到不可理解:“幸福?我已经很多年不想这个了。”[3](P.223)这个理想社区的所谓“幸福”,只是斯金纳构思中的一个要素。所以,尽管《瓦尔登湖第二》承继了《瓦尔登湖》的许多理念与精神,斯金纳主观上也不存在背叛梭罗的动机,但《瓦尔登湖第二》不是《瓦尔登湖》的续篇或新编,而是“反《瓦尔登湖》”,是现代科学僭越人类理性的典型。阅读《瓦尔登湖第二》,不是一次对理想生活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愉快之旅,更多是唤醒了对科学制品、统一生活的必要警觉。政治控制可能取消自由,科学控制也可能取消自由。
四、永恒难题:科学、控制与自由
尽管斯金纳的行为主义实验备受争议,但无可否认的是,人类早已处在由外在环境施加的行为控制之中。自由与控制、解放与奴役的冲突并没有因文明进步、科学昌明而松弛或消失。无论是斯金纳的“行为科学”、文化工业的休闲娱乐,还是数字化时代的算法逻辑,都在改善、便利人类生活的同时对人类人体实施更为隐晦、更为复杂的操控和约束。
以价值规范、法律强制为代表的社会规训机制与控制系统,虽然古往今来都遭受质疑,也确有僵化伦理、苛政恶法,但对人类社会发展具有积极影响,文明需要压抑个人欲求,社会需要管控人类行为。所以一定程度的规训和强制,既不可避免,也不得不容忍。但是,类似“行为科学”这样的对人的自由的规范、对人的心理和情绪的“正面强化”,总之是危险甚至是罪恶的。斯金纳的“文化工程”为我们思考科学、技术的文化效果提供了一个范例。
首先有一个个人议题。斯金纳无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如何完善人类、改良社会是他作为心理学家的全部目标。他的全部研究都聚焦于在家族、学校、企业及各种机构中矫正人的行为,他更希望他的研究能够有助于解决人类生活的问题。在1986年《西方世界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一文中,他指出:“西方世界中人的行为越来越弱,但是通过运用源自行为实验分析获得的原理可以加强西方人的行为。”[4](P.344)据说,当他听说自己的研究成果受到广泛欢迎,却没有得到适当的应用时,他非常沮丧。但是,在《瓦尔登湖第二》,我们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一个特定的社员,对这个社区有什么评论,而他个人又有何感受。我们甚至可以设问:把人和白鼠、鸽子同等对待所得到的研究成果能够增加强人的行为吗?他愿意生活在“瓦尔登湖第二”吗?一方面,这里似乎存在着一个重大的矛盾:包括斯金纳这样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他们一般都是人道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为改善人类处境、增进社会文明方面做出了必不可少的贡献,但在他们的文化产品、他们提供的解决方案,基本上不关照具体的、个别的人的多样选择和丰富感受,甚至缺少现实的人的生活内容,他们对人、社会与历史的理解一般都比较失之简单、平庸。另一方面,浪漫主义以来的文学家、艺术家,比如像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陀斯妥耶夫斯基(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卡夫卡(Franz Kafka)这些个性鲜明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最丰满、最深刻地挖掘了人性的复杂性、多样性甚至黑暗性,他们比斯金纳这样的科学要深刻得多,也特别打动读者,但是,他们一般都没有提出客观有效的解决方案。罗素在谈到浪漫主义时指出:“善感的人看见一个困窘的小农家庭会动心落泪,可是对精心擘划的改善小农阶级生活状况的方案倒很冷淡。”\这些“善感”作家们,很难说是人道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甚至也很难与他人共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科学家、对科学所提供的解决方案还是抱有更大的同情。
其次是一个历史议题。从17世纪维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开始,人事与自然的区分、人文与科学的区分,就已被严肃面对。卢梭及浪漫主义对工业-科技的揭发和批判;现代人文学术的深入研究、现代主义艺术的几近绝望的抗议;《弗兰肯斯坦》《1984》《美丽新世界》的生动而令人恐怖的叙述……在文化思想史上发生这么多的反驳、抗议之后,斯金纳何以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构思“瓦尔登湖第二”?无论是19世纪玛丽·雪莱(Mary Shelley)
的《弗兰肯斯坦》,还是1932年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它们都浓墨重彩地写了人对科学、技术效果的反抗,但这些在《瓦尔登湖第二》中没有丝毫印记。无须怀疑,科学—技术把我们从自然界的残酷暴政中解放出来,人类的自主性得以建立和维持。但在今天,曾经暴烈、肆虐时代已经过去,在强大的科学-技术面前,世界已经“非物质化”了。在多年前一本与本文所论完全无关的美学书中,德国哲学家韦尔施(Wolfgang Welsch)就已发现:“随着微电子学的崛起,古典的硬件,即材料愈益变成审美的产品。今天新工业材料的观念及其测试,都完全是由电脑模拟层层进展,直达最终的生产。……当今天的技术专家们说,我们所能做的事情是难以置信的,这个‘难以置信’不像早先那样,是指自信的程度,而是惊讶材料现实竟然如此驯服,少有抵御。通过智能向微结构的深入,最小的组织也能予以改变。从今日的技术观点来看,现实是最柔顺、最轻巧的东西。”[7](PP.8-9)现在的情形是,自然不但柔顺轻巧,甚至变得宽厚仁慈——我们在为自然的消失而伤怀悲悼。与此相反的,始终在快速进步中的科学-技术,似乎变得危险了:车速、原子弹、手机、转基因、温室效应、克隆、各种新技术以及潜在的魔术般的发明创新等,已经改善也败坏了人类生活的世界并让我们难以应对。
最后,还有一个现实问题。数字技术全面渗透到人类生活中,人工智能已逼近到“人造人”的阶段。人类总是利用技术来改变自己的生产和生活,但现代技术越来越具有自我导向的趋势,不但突破人类社会生活的各种边界,而且客观上越来越挣脱人类的掌握。当代生活的状态,不是梭罗的瓦尔登湖的可能性,而是斯金纳的“瓦尔登湖第二”似乎在我们的期待中降临。但即使是拥有杰出科学成就和充分技术自信的斯金纳,他也只能在小说中虚构一个科学造人、技术造人的乌托邦。而现在的情况是,人性成为产品、商品,“电子人”“机器人”“智能人”“基因人”等“人工人”已经可以大批量生产。“自然人”似乎就要消失,由“自然人”组成并创造的社会组织、生活方式、伦理道德、法律制度也就不能维持。新技术具有代替、否定“人性”的存在的能力和效果;技术治理在提高效率的同时也可能成为精神控制术或心理操纵术。技术原是人的发明和创造,但在提高了人的能力的同时是否可能导致人类行为最终变得和机器人一样?
无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人类心智一向尝试达成的最高目标,是把科学和人文结合起来。科学与人文的对立当然是一种神话,而不成熟的“整合”同样是一个幻想。如果说文化和文化所造成的人类独一无二的品质,只有与自然科学的因果解释关联时,才能得到完全理解,那么在科学-技术步步逼近之际,文化应有何作为方能实现与科学-技术的融合?
参考文献:
[1] 亨利·戴维·梭罗著、杰弗里·S.克莱默注:《瓦尔登湖》,杜先菊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
[2] 乔·奥·赫茨勒:《乌托邦思想史》,张兆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
[3] B.F.斯金纳:《瓦尔登湖第二》,王之光、樊凡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
[4] D.P.舒尔茨、S.E.舒尔茨:《现代心理学史(第十版)》,叶浩生、杨文登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
[5] 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
[6] 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
[7] 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
Rethinking Walden Lake—
SHAN Shilian
(School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Abstract: Henry David Thoreau presented a simple and authentic ideal life for modern people based on his own life experience, and Burrhus Frederic Skinner applied the principles of behavioral experimental analysis he discovered in his experiments to social improvement. In his book "Walden Two , the behavior of the members is effectively controlled through active reinforcement. This is a beautiful new world created by technological behavior, which avoids countless bad aspects of the real world and expresses the humanitarian dream of correcting and controlling human behavior to alleviate human suffering and improve human life. But this cultural project, full of humanitarian ideals, is carried out through scientific means that eliminate individual differences and negate the spiritual world of people with uniform standards, thus possessing a distinct inhumane nature. "Walden Two "is not a sequel to "Walden , but a utopia that goes against "Walden . Reflecting on the enormous effect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changing human nature and transforming society is particularly of practical significance today.
Key words: Walden; Walden Two; Thoreau; Skinner; behavioral science; freedom
(责任编辑:李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