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发展、感官延伸和文学变革

2025-01-28 00:00:00金露
关键词:技术媒介

摘 要:面对技术形式复杂、变更迅疾、流动量大的新媒介时代,麦克卢汉重视媒介自身产生的效果与作用,认为媒介参与着感官与社会环境的生成。其媒介理论从技术与感官的关系入手,探究技术如何通过被延伸的感官对文学主体及内在机制产生影响,以达到从媒介变革来理解人感官结构与认知形式的目的。麦克卢汉的文学变革论因关注技术与感官、感官与文学的关系,拓展了文学研究已有的维度,作为一种多元的理论工具,丰富了技术时代的文学理论。他所开创的将媒介特征与人的感官活动相联系的研究路径适应了当下社会多元、流动、复杂的状况,表现了极强的预见性与洞察力。

关键词:麦克卢汉;文学变革;感官延伸;媒介;技术

中图分类号:I02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25)01-0078-07

DOI:10.19925/j.cnki.issn.1674-2338.2025.01.008

文学变革意识的产生基于人们对“变革”的认识。在发展论与进化论思想的指导下,人们有了看待文学的不同方式。文学不再是一成不变的事物,其内容、形态、语言等都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而变革。诚如韦勒克(René Wellek)所提醒的,必须把“文学视作一个包含着作品的完整体系”[1](P.294),一旦新的作品进入文学,就会生长出新的关系,多样的内容、形态、语言都会促成不同的文学作品。尤其在当下,技术与媒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信息流通越来越快,这拓宽了人们的视野,现实世界、物质需求和主观情感都随之变化。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指出,新媒介系统最根本的是“彻底转变了人类生活的基本向度:空间与时间”[2](P.465)。媒介形态在当下的迅速更迭对文学的形式、内容等都产生了影响。关注这一影响是我们研究当下语境中文学发展的重要路径之一。

并非只有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关注媒介与文学的关系。20世纪90年代,美国学者米勒(J. Hillis Miller)关注媒介与文学发展的关系,讨论了文学的终结与媒介的关系。21世纪初,蒂莫西·威尔士(Timothy Welsh)研究了数字技术结合新媒体的现代叙事[3];安东尼·温斯洛(Anthony Winslow)关注现代媒介对文学叙事的影响[4],艾默生·肯特-埃里克(Emerson Kent-Erik)指出以数字人文为媒介工具研究现代主义作品,是对新媒介下文学形态的关注路径之一[5]。以此前的研究为参照,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之所以适用于当下的发展趋势,其独特性在于它使我们从技术与感官的关系入手,探究技术如何通过被延伸的感官对文学主体及内在机制产生影响,以达到从媒介变革来理解人类感官结构与认知形式的目的。这有助于丰富人们对文学本质的看法,也与其他文学变革观起到互相补充的作用,以此使文学变革的研究更加多元化。

一、技术与感官:感官延伸论的内在逻辑

我们首先应该明确的是感官延伸论这一理论基础和基本视角。感官延伸论关注技术与感官的关系,在麦克卢汉看来,技术的发展延伸了人类的不同感官,因此要对技术变革与感官延伸的关系进行探究。国外学者较早关注到麦克卢汉理论中媒介的变化对人的认知与感官方式的影响。奎恩(James Joseph Quinn)关注到麦克卢汉提出的关于识字前、识字和识字后的交流方式对人类感官平衡会产生影响的基本观点。[6]格罗斯威勒(Paul Ray Grosswiler)考察了麦克卢汉的感觉平衡理论。[7]费安德(Robert Owen Fiander)进一步关注到媒介对人认知方式的影响。[8]基于已有研究,了解到技术与感官紧密咬合的关系。随着科学与社会的进步,技术不断发展革新,形成了新的社会组织方式,时空差异被消除,“地球在空间上缩小成了一个村庄”[9](P.219)。其中,电光技术的出现带来了重大变革,它以一种非集中化的方式分散在现实中,使人们时时刻刻被卷入其中,可以说电力作为一种重要的媒介带来了根本性的变革。

在众多的技术中,麦克卢汉重点关注作为媒介(Media)发挥作用的技术形式。他提供了理解媒介的重要思路:“媒介是文化与技术的中介。”[10](P.203)麦克卢汉最先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不同于其他媒介研究者,麦克卢汉重新定义与发现了媒介。他认为媒介是连接两个物体的中介空间,联结了其他各种形式的发送者与接收者。为了研究不同的媒介形式,麦克卢汉回顾了两千五百年的技术发展历程,并以技术发展为依据,将媒介发展大致分为口头时代、拼音字母时代、印刷时代与电力时代四个阶段,以此把握媒介发展的脉络。

首先是口头时代与整体的部落人。有学者指出麦克卢汉“将语言的诞生视作口传时代开始的标志,这个阶段一直延续到文字的诞生”[11](P.74)。麦克卢汉认为,口头文化社会下的人有着“独特的情绪混合体”[10](P.71)。字母发明前后的世界有很大变化,人们发明字母以前,同时使用手势与口头语言进行沟通,感官上具有统一性,人们在交流中既调动视觉又调动听觉,传播是即时的。麦克卢汉提出,当听觉获得延伸,人们就能从中体验到一种丰富的感官模式,即具有同步性的感知方式。此时的人们处于一种听觉空间中,同步性的环境调动的是人的整体感知。

其次是拼音字母时代与抽象的文字人。麦克卢汉认为文字实现了语音的抽象,以视觉为主导的阅读使口头言语表达被削弱。拼音字母表将视觉世界和听觉世界截然分开,它将无意义的字母和语音对应到一起,将文字的感知和意义分离开来。此种把人的经验截然分开的拼音字母表,最终将口头时代对听觉的重视转移到文字发展以来对视觉的重视上,使人“从洪亮的话语魔力和亲属网络的部落痴迷状态中解脱出来”[10](P.111)。可以说拼音字母表实现了革命性的分离。

再次是印刷时代与分离的印刷人。印刷术出现以前,被固定在纸上的文字形式是抄本,抄本记录的是口授的内容,口授内容包含警句和口头范式。抄本虽没有彻底将视觉从整体感知中分离出来,但已经开始注重触觉、削弱听觉,打破了口头社会只注重听觉的模式。要等到可以一致、大量生产书籍的印刷术发明,才将视觉从其他感知中彻底分离。麦克卢汉认为,由单一感官主导的印刷时代下的人是“分裂切割、线性思维、视觉偏向、专门化的”[12](P.181)。“印刷术是一种古代工艺的首次机械化”[12](P.198),作为“字母文字的一个极端阶段”[9](P.158),它同样具备字母文字线性、视觉性等特征,并将二元论的思维方式发展到极致。“印刷人的新的时间观是线性的、连续的和图像化的。”[9](P.241)不光是时间观,印刷术培养下的人尤其关注视觉的线性秩序,重视单一感官而忽视其他官能。在其培养下同质化的人也逐渐增加,人们开始追求同一,并以连续和均质的思维方式来理解所生活的空间。

最后是电力时代与内爆的电子人。电力技术在媒介领域带来的重大变革是电报的问世,电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信息的运动速度。麦克卢汉提出,电力技术在我们的身体外延伸出了中枢神经系统。中枢神经系统作为一种生理上的功能,是协调感官的神经网络,一旦其受到威胁,就会被切断或遏制。电子媒介的特殊性在于它延伸的是人类的中枢神经系统,中枢神经系统会对相互作用的人体系统作出反应,具有更高的统筹与组织能力。这与机械化主导下的单一官能影响下的分离、分割性全然不同,因此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

电力的瞬时性与同步性使人们走出机械化时期,这是对过去媒介进行反叛的结果。电子媒介使人们放弃连续、同一、连接的思想,可视性地位开始动摇。“由于电子创造的,全球范围内极端相互依存的状况,我们又一次进入了一个同步实践和整体事件的听觉场。”[9](P.29)电力时代创造的不再是线性逻辑,甚至是对线性逻辑的破坏,其破坏方式是瞬间的内爆与融合,这符合电力同时性的传播特征。“对麦克卢汉而言,令人向往的媒介的目标就是让感官最优化,即视觉、触觉和听觉的和谐统一。”[13](P.88)电子媒介实现了这种统一性。

麦克卢汉认为:“一切媒介都要重新塑造它们所触及的一切生活形态。”[10](PP.73-74)以媒介为代表的技术变革延伸了人类的不同感官,其中每一阶段的技术外化带来的感官延伸均不同。口头阶段被延伸的是整体感知;拼音字母阶段听觉被削弱,视觉加强;印刷阶段视觉功能被极大增强;电力阶段催生了整合、包容的感官模式。总的来说,技术的影响在于“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10](P.30)。从口头阶段、拼音字母阶段、印刷阶段到电力阶段,技术在延伸感官的同时形塑甚至重塑着人类的生存与感知状态,感官平衡的改变同样会塑造新的文学形态,同时“给人提供了在学习中自省的精致手段,使人将其用作自我描绘和自我表达的手段”[14](P.198)。

二、感官与文学:感官延伸论下的文学变革

文学作为人类审美感知的产物,感官的变化进一步影响文学的发展。感官是文学活动发生的内在推动力和基本要素,审美主体在感知世界的过程中需要充分调动其感官。不论是创作者还是读者,文学活动首先基于人的感官,一方面文学创作出自写作者对世界的感知,另一方面接受者在审美过程中离不开感官的感知功能。由此,技术发展背景下获得延伸的感官必然会对文学活动的各方面造成影响。延伸的感官如何改变文学活动的具体过程对理解感官与文学的关系至为重要。

不同于其他媒介研究者,麦克卢汉之所以会关注到感官与文学的关系,是依靠其对文学研究和媒介问题的双向关注。麦克卢汉文学研究范式的来源早已受到学界关注。兰贝蒂(Elena Lamberti)《媒介研究的文学渊源探寻》( Probing the Literary Origins of Media Studies )集中探讨了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文学渊源。[15]从文学研究范式出发,有助于更好理解麦克卢汉在媒介领域的人文探索。艾伦·盖利(Alan Galey)以麦克卢汉关注的《尤利西斯》副本作为案例研究,以重新思考印刷文化和手稿文化之间的区别。[16]盖利还通过探索麦克卢汉的阅读方式及其实践来揭示数字阅读平台的内在性。[17]对麦克卢汉理论中文学渊源的了解,有助于进一步探究他对感官与文学关系的认识。

由此下文将聚焦麦克卢汉感官延伸论下文学变革的具体阶段划分及特征。利用不同媒介形态进行创作与接受的文学主体,其感官功能会实现不同程度的延伸,进而能创造或感知到不同的文学艺术形态。

文学变革的第一个阶段是口头时代,关注这一阶段对探究人类日后多元的媒介发展走向具有启示意义。该阶段的口头语言是最初的文学创作手段,“在古希腊人中,常规的出版方式就是公开朗读”[9](P.85)。对作品的接受主要通过听觉和视觉。公开朗读作为口头时代的文学“出版”形式,对创作者与接受者的感官具有程度不一的影响。借助口头语言去呈现文本的作者,其语言具有随意性与可变性的特点,现场的氛围往往带有影响或教育他人的目的。口头语言是基于听觉与视觉的重要传播媒介,声觉空间中听觉功能被延伸,听者易于沉浸在说话者营造的同步性的整体氛围中。

著名的口头理论创立者阿尔伯特·洛德(Albert Lord)指出:“不论表演场所在哪里……影响诗歌形式的演唱的核心成分是听众的可变性和不确定性。”[18](P.22)此种场景下的创作方式和创作成果具有不同于书面创作的独特形态,声音构成的声觉空间通常是“指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的空间”[19](P.320)。麦克卢汉研究口耳相传这种传播方式时发现,作为最早的媒介形式它能调动身体各感官之间的协同。独特的空间形态使大脑、眼睛和耳朵“在功能上相互引导、刺激和补充”[20](P.97)。

文学变革的第二个阶段是拼音字母时代。与口头时代面对面的文学“出版”方式不同,该阶段的主要表现是文字或者说拼音字母的出现。麦克卢汉认为文字以一种永恒性而非声音媒介的即时性运动着,即使作者不在场文字也能够被阅读,手稿文化的存在实现了这种“可读性”。但手稿文化中的声觉特征还没有完全消失,它“促使人在多层次的共鸣中去咬文嚼字”[21](P.123)。得益于视觉和听觉的分离,文学创作与阅读不再同步进行,作者和读者拥有了更加自由多元的交流途径。此外,口语空间是没有方向和边界的,书写将这个空间转化为有界的、线性的、理性的,书写的纸张约束了文字和空间。书写重新规划了物质层面的空间存在形式,由没有边际走向了被约束的状态。

文学变革的第三个阶段是印刷时代。新的平衡形成后,谷登堡技术的出现一举将视觉推向极致,走向新的感官失衡。印刷时代是抄本时代的延伸与强化,在机械技术的助力下,印刷术以其连续、同一的特征将文字带至一种全新的空间——书籍之中。印刷书籍使视觉从整体感官方式中分离,对视觉感知的偏重是印刷时代突出的特征。其造成的影响是文学从一种具有公共性的开放形式走向了私人化,由群体性走向个体性,这使文学创作越来越指向对人的内在性与意义的探索,为现代文学的产生作了铺垫。由此,机印书籍作为一种新出现的媒介形态,开始被艺术家用于创造不同的艺术形式。只有当印刷术将文学从旧日的媒介形式中解放,现代意义上的独立作者才出现。此时印刷术开始成为个人传达思想的“公共表达系统”,更为诗意的说法是“披露作者心灵历险中的秘闻”[10](P.253)。印刷文化下作家的形象作为一种自我表达或自画像反射到读者心中,隐秘的内心表达是此时读者更为关心的。

文学变革的第四个阶段是电力时代。麦克卢汉将电力时代视为印刷时代之后的新阶段。印刷媒介之后,电子媒介极大地参与了文学的生产和阅读过程。印刷时代塑造的专门化的视觉偏向,“把一切表现形式压缩到印刷文字那种单一的描述性和记叙性的平面上”[10](P.76),使得人的整体感官处于被切割的状态。随着与电子媒介环境的不断接触,现代读者的身心结构与感知方式也在不断进化。具有整体性、声觉特征的电子媒介将文学艺术从印刷媒介中解放出来,承担着补充印刷文字局限的重要作用,它具有的信息量与速度改变了传统的写作和编辑方式。

比如电报呈现事物的方式具有高度同时性,如电光般能迅速到达地球村的各个角落。电报同时性的特征给予作家创作的启发:他们在其中发现了互动的特征。电子媒介的优势,是唤起表征多维、丰富与差异的“非连续性”。现代作家受电子媒介的启发,借鉴电报的马赛克形式,注重从效果出发进行写作,以充分调动读者的多维感知,实现读者与作者的互动。

在技术变革程度不大的时代,人们通常认为用什么工具写作,并不会对写作的内容和审美感受的表达产生很大的影响,媒介只具有工具性的特征。从麦克卢汉的感官延伸论出发,能发现不同媒介形态对文学创作者与接受者的感官影响之大,并且借由感官深刻影响了文学活动的各个方面,甚至重新划分了文学的变革阶段。可以说媒介的发展重组了文学的生产、传播与阅读习惯,改变了人们对文学形态和文类的看法。当下科技革命和媒介革命带来了文学的转型与新变,文学的书写与传播方式趋向跨媒介化。面对新的文学形态与走向,麦克卢汉的文学变革论因关注媒介与感官、感官与文学的关系,在当下不断释放新的活力,拓展了文学研究已有的维度。

三、麦克卢汉文学变革论的当代意义

回顾人类文明发展史,早期媒介由于本身更新速度慢、使用成本高,人们很难直接去接触,媒介本身在技术发展缓慢的历史阶段并未受到关注,媒介研究在当时的影响也不大。随着社会迅速发展,技术与媒介的飞速更迭导致文学也随之改变。面对新的文学形态,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在当代语境下具有了新的意义。

20世纪科学技术与通信技术的进步促进了媒介产业的大变革,媒介更迭、发展迅速,人类的存在、构造和思维方式都发生转变,甚至即将走向后人类阶段。在此种由科学、技术推动的大环境下,文学文本形态、文学创造方式、文学阅读途径等诸多相关因素都随之改变。麦克卢汉作为媒介技术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所提出的“媒介即人的延伸”等观点极具开拓性,反映了技术的决定性力量,也反思了技术带来的感知与文学变革。此时的媒介已不再是纯粹的工具,当它们依托于比特或数字等软媒介时,文学的创作形式就大为不同了。数字技术作为工具,对文学创作进行了继印刷、电子媒介之后的巨大变革。虽然麦克卢汉没有生活在数字时代,也没有具体阐述关于数字时代的媒介特征与文学活动,但他对感官与技术、技术与文学关系的思考为我们继续深入当代的文学变革状况提供了理论基础。

第一,信息时代的取材路径会影响文学生产。以麦克卢汉的感官延伸论为基础,技术形式会影响人的感官体验,进而影响文学的生产形式。麦克卢汉考察了口头传统等不同阶段下的文学生产及其形态,可以将这种思路延续到新媒介环境下的文学产生中。“新媒介生产中的实际情况是,越来越多的文学生产者不是从原生的现实生活中选取素材,而主要从媒介提供的信息生活中取材进行实际生产活动。”[22](P.87)这是将信息世界提供的“拟态环境”当成现实环境。信息技术打破了我们对现实时空的感受,这种感受会参与到文学对时空的处理和取材上,例如从平面的时间和空间叙事到虚拟空间叙事。赛博朋克小说的出现就是重要的转变,“赛博朋客小说和叙事通常以一个不太遥远的未来世界为背景,其主题完全基于电子数字”[23](P.52)。赛博朋克小说中的时空取材基于技术发展下人类感官进化的下一个阶段,反思的是人与技术的关系。

第二,从作家要素来看,当下的书写也在发生转变。结合麦克卢汉的理论,不同的书写途径通过改变语言的呈现和记录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了写作者的思维方式。在各项技术的发展中,真正使文学写作发生飞跃的是微计算机的出现。计算机的出现使生产效率提高,其中重要的技术是数字处理软件,这为专业作家的写作提供了巨大的方便。作家使用计算机书写是新媒介塑造的新型写作方式,这种方式对文学生产造成影响,不仅具有麦克卢汉所说的打字机的听觉功能,而且连接的屏幕具有视觉效果。由于文学是语言艺术类型,其生产受媒介工具影响较大。当技术影响到语言,就会进一步改变我们的生存方式和思维形态。过去在岩石或羊皮纸上进行的书写要求先将思维顺序考虑清楚,这是一种按照序列组织想法的线性思维方式,计算机上的写作可以随意粘贴、剪切与挪动。字处理改变了传统的写作习惯与线性思考的思维方式,在新的技术环境中,黑白的、静态的、符号的知识环境已经被更为丰富的感官与文字处理模式代替。

第三,新的文学创作方式催生了以文字、声音和图像手段创作的超文本小说。麦克卢汉认为现代的艺术家并没有居于象牙塔中不闻不问,而是走在时代的前面,接受媒介发展的挑战并予以回应。作家发挥其超前的敏锐度,依靠媒介进行现代艺术实验,试图改变此种由单一感官所主导的现状。以麦克卢汉的视角来看,除了我们熟悉的现代文学,超文本同样是具有现代性的艺术实验。利用超文本,可以实现超越传统阅读方式的跳跃。多媒体类型的文学“包含使读者转到其他文本、图片、录像或声音的按键。这种文章的独特性是它们只能在电脑上阅读”[24](P.122)。数字媒介使传统的文本形式走向超文本,具有文字、声音、图像融合的特点,这使文学创作者需要具备更多的数字技能和更强的听觉、视觉层面的审美整合能力才能使作品达到更佳呈现效果。当电子化的书写符号不再具有物质性,记号不再根植于物质空间中,时间问题也变化了。“书写可随处发生……它使自己置于一种非线性的时间中,这就动摇了它与书写主体之间的关系。”[25](P.172)电子符码具有对传统书写主体与形式的解构意味。

第四,从文学的流通来看,出现了在网上随时发表的形式和电子书籍的形态。麦克卢汉将复制技术视为现代社会的一部分,复印术对现代出版环境造成了冲击,实现了作者、读者和出版人的三位一体,改变了传统的读、写、出版关系。此时纸质媒介与出版的权威性无法再发挥决定性的干预作用,读者多是出于自身需求去阅读和消费小说,这让小说的创作者有了更大的自由度,总体呈现出更为自由的状态。这减弱了文学编辑与出版机制对创作的限制,将决定权交予网民从而构成了新的文学体制。但其中的自由也是有限度的,网络运营和审核制度会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从文学流通的形态来看,书籍从过去纸质的出版物转化为电子文档。电子书籍更大的意义在于,数字化和互联网的迅速发展促进了书籍的全球共享,读者可以将书籍下载到电脑、平板上随时随地阅读,人们对书籍的感知方式与时空体验都发生了转型。

第五,从读者来看,网络时代受众的反馈影响文学的创作形式。麦克卢汉认为,就读者和作者的关系而言,需要深刻卷入的现代读者的产生,反过来推动了现代文学的创作。“卷入”是指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要参与到作品中去,而非采取旁观者的姿态,这就需要重建文本交流的有效性。网络时代这种文本交流的有效性被大大提升。因信息传播的实时性,瞬时性的双向互动成为可能,作者能够根据最新的信息实现实时的交互性生产。网络上的写作者更容易接收到读者的阅读反馈,从而调整自己的写作。此时的读者参与了作品的创作过程,这也是网络媒介进行文学生产的特殊性所在,作品是中心,网民围绕在其周围,彼此互相连接交往以进行生产。读者甚至可以参与到文学生产的过程中来增删文本要素。这破坏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清晰分野,形成一种向口头传统回归的趋势,在某种意义上人们又回到了从各个方向接收“声音”的部落时期。在超文本小说的创造过程中,讲述者可以从网络环境中自由选择要素将其联系起来进行再创造。

第六,从具体的文学批评来看,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与技术时代文学的发展呈现出相互适切的态势。从麦克卢汉感官延伸论的视角出发,能为解读现代社会中与媒介相关的文学作品提供新思路。现代社会出现了如德里罗(Don DeLillo)的小说《白噪音》一类的文学作品。小说以虚构的方式融入了大量关于媒介的描述,表现了电子媒介在现代生活中的渗透,以及作家对电子媒介的看法。小说开篇出现了收音机、电视机等电子时代的产物,“媒体是美国家庭中一股首要力量。它是封闭、永恒、独立、自指的。它就好像是我们的起居室中降生的一个神话,就好像是我们在梦境和潜意识里所感知的某样东西”[26](P.55)。在德里罗描写的现代社会中,人的感受已不再由身体的真实体验诉说,人的生命状况通过磁性扫描仪上精确的数据来判断,电子媒介的分析代替了人自身的感受力。如美国媒介环境学派代表人物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所言,以电子媒介的产物——电视为例,图像具有“历历如在眼前的现实性,同步性,贴近性,即刻的满足和迅速的情感回应”[27](P.9),身体与媒介紧密联结。再如美国科幻作家弗诺·文奇(Vernor Vinge)的小说《彩虹尽头》对数字时代的媒介进行的思考,书中指出升级未来图书馆的计划,即将全部图书数字化。小说体现了网络时代对书籍这一媒介发展方向的思考,麦克卢汉的理论与探讨此类媒介问题的小说类型互为映照。

电子媒介的瞬息传播性使它能以一种极强的覆盖率与同步性参与现代人的生活,现代作家在创作中已经关注到电子媒介对现代人生活、身体和意识的塑造作用,突出的是媒介的渗透性影响。麦克卢汉的理论适用于当下自觉关注媒介发展的文学作品。其媒介理论不仅启发我们关注作家对媒介的书写及其对现代生活的影响,而且从已被媒介所影响的读者的官能和思维方式出发,反向理解作家的艺术创造过程,重新探讨当下时代文学的意义。

麦克卢汉的感官延伸论不光指出技术与感官延伸的关系,还为理解现代作家和现代读者的关系提供多元的维度,有助于更好地了解当下文学形态的发展。可以说,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与技术时代的文学发展处于互相补充、促进的关系中:他的媒介理论适用于技术迅速发展的当代,其文学变革论作为一种多元的理论工具,与过去关注社会、历史发展与文学自身发展的理论工具一同丰富了技术时代的文学理论。

四、结语

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媒介本身以极快的速度更迭,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在变革迅速的环境下适应了当下的现实语境,体现出较高的理论与实践价值。麦克卢汉将媒介本身理解为内容,重视媒介产生的效果与作用,认为媒介参与着感官与社会环境的生成。他所开创的将媒介特征与人的感官活动相联系的研究路径适应了当下社会多元、流动、复杂的状况,表现了极强的预见性与洞察力,不仅有助于定位媒介本身的发展状况,补充对文学现象的认识,丰富人们对文学本质的理解,而且对于更好地看待媒介发展与当下文学的关系,适应大数据与物联网技术高度发展的人类社会具有重要的实践指导意义。

媒介作为影响文学变革的诸多因素之一,麦克卢汉提供了媒介视角下的另一种文学史观,获得了从技术角度出发来认识文学变革的多元视角,但由于他对技术的重视以及过于强调媒介与人感官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他文化、社会、心理等因素的影响,显示出了唯技术论的倾向。日后随着社会发展,影响文学的因素将越来越复杂,采取多种视角共同配合来解释文学现象是当下文学研究的重要方向与路径。在文学变革的话语领域中,其他相关因素仍待进一步被挖掘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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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 Sensory Extension and Literary Transformation

—Centered on Marshall McLuhan’s Theory of Literary Change

JIN L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000, China)

Abstract: In the face of the new media era, which is characterized by complex technological forms, rapid changes and great mobility, McLuhan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effects and roles produced by the media itself, and believes that the media is involved in the generation of the senses and the social environment. McLuhan’s media theory starts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ology and the senses, and explores how technology affects the subject of literature and its inner mechanism through the extended senses, in order to understand the structure of human senses and cognitive forms from media change. McLuhan’s theory of literary change expands the existing dimensions of literary studies by focus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ology and the senses, and between the senses and literature. His theory enriches the theory of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technology as a multifaceted theoretical tool. The research path he pioneered to link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media with human sensory activities adapts to the pluralistic, fluid and complex situation of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and shows great foresight and insight.

Key words: McLuhan; literary change; sensory extension; media; technology

(责任编辑:蒋金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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