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领性治理: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的理论构境与实践框架

2025-01-28 00:00:00武晋祝云凤
江淮论坛 2025年1期
关键词:制度创新乡村振兴

摘要:在“抓点带面推进乡村振兴全面展开”的背景下,示范村创建是实现乡村全面振兴的有效政策抓手。以群体本位为伦理起点、科层制为理论基础,遵循基础性权力结构和项目制治理结构的引领性治理框架,为乡村振兴示范村建设提供了新的理论构境。后发赶超型国家跨越式发展的文明焦虑、中央职能部门竞夺发展注意力的生存焦虑和地方政府公共政策执行与创新的政绩焦虑相叠加,提供了示范村创建启动的发展型动力、竞争型动力和压力型动力。经过由点到面的创建实践,乡村振兴示范村以“引领者”姿态创生了制度创新和社会培育的示范功效,输出了“横向-纵向”政策学习和“科层-社会”治理有效的双重引领性治理效能。

关键词: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引领性治理;制度创新

中图分类号:C912" " 文献标志码:A" " 文章编号:1001-862X(2025)01-0085-008

一、问题的提出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指出,要运用“千万工程”经验,健全推动乡村全面振兴长效机制。由于当前“三农”问题的复杂性、乡村建设的路径依赖性、各地工作基础的差异性,乡村全面振兴面临诸多挑战。2022年中央一号文件和农业农村部联合国家乡村振兴局发布的《关于开展2022年“百县千乡万村”乡村振兴示范创建的通知》,表明了国家正通过示范创建行动探索和完善乡村振兴长效机制。[1]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在限定的时空范围内对乡村建设、治理与经营进行拟态运行,观察过程中的各类政策反应,以政策执行的高效率和政策创新的低风险实现国家治理目标。这是示范村建设在政策落地过程中最重要的价值,也是示范村创建热潮掀起的重要原因。

当下,示范创建具备了越来越多的治理内涵,对于示范村创建过程和机制的探讨也发展成为学界的理论自觉。梳理已有研究,因对示范村创建性质的差异化理解,学术界形成了两种理论叙事。一是典型治理的理论阐释。一部分学者认为,乡村振兴政策不能选择性执行,只能选择性治理,也即抓点放面,通过典型治理来带动区域整体发展。[2]典型治理具有动员式内核,以“科层-运动”共生为运作机理[3],遵循对内集约治理和对外标杆治理的双重逻辑[4]。随着典型治理以一个完备概念体系迈向理论生产的学术阶段后,部分学者开始对其进行深刻反思。自我反思的焦点投注在“典型”动员性意义的扭曲异化上[5],“以点带面”正在向“以点代面”转化[6],示范创建被科层化,民心德政工程蜕化为亮点工程甚至是政绩工程[7]。但近些年来,随着国家对坚持农民主体地位的重申,地方政府已经通过制度内部调整为消除旧典型机制的异化问题作出了努力。[8]面对示范村创建过程中政社互动的新治理取向,典型治理在经历了漫长的“无社会”阶段后,其概念的匹配性与解释力不足的缺陷暴露出来。二是创建式治理的理论阐释。此方面的研究远没有典型治理那般主流,但也自成一派。相关学者把以创文创卫活动为代表的各类示范创建归拢到创建式治理的概念范畴下,指出示范创建是政府通过设计、管理、验收创建项目,实现治理目标的过程,具有竞争性、程序性、创新性和非常规治理特征。[9]但这些以城市为对象的研究成果内涵着“城乡示范创建一致性”的研究预设,这使得运用创建式治理框架分析示范村创建的问题时面临“同态位移”的罅隙。

示范村创建是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的有效路径,学术界对此已达成基本共识。但是对于当下这一工作方法的运转逻辑、过程与机制,缺乏时新性与专门性的考察。基于此,本文引入引领性治理的概念框架,以期化解上述两种理论阐释“意兴阑珊”的尴尬。研究以云南省数十个乡村振兴示范村的跟踪调查为经验基础。2022年底,云南省多市与中国农业大学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共建一批先导性的乡村振兴示范村。跟踪指导的合法性身份和较短的创建周期为课题组提供了研究便利。团队先后多次进入创建现场,进行参与式观察和焦点访谈,积累了丰富的资料。

二、引领性治理:乡村治理的一个新阐释框架

当前,我国的国家治理范式已经发生了从实验主义向设计主义的转向。[10]2024年中央一号文件布局了乡村全面振兴的“一个引领、三大重点和两大动力”。[11]其中,“一个引领”是指以学习运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经验为引领。中央对“千万工程”的重点推广旨在发挥它在功能定位和原则方向上的引领性作用。[12]沿着国家治理的理论脉络,可凝练出“引领性治理”的经验性概念,以总结概括通过典型示范引领实现国家重大治理目标的工作机制。本文提出的引领性治理是基于各类乡村振兴示范创建实践缔造的一类新型治理模式(1),其重点表达的是在党的核心引领下公共政策执行与创新的内容引领。从伦理与理论基础、权力与治理结构对其概念框架进行解构,可帮助更加明确其概念内涵。

(一)群体本位:见贤思齐的伦理起点

在我国集体主义文化语境下,对于典型示范的重视和推崇源于儒家群体本位的伦理秩序。王春光指出,家庭、家族、拟家族化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组织以及区域社会构成了我国社会文化主体性的四个方面。[13]随着个体行动与认同单位从家庭、家族、区域到国家,群体本位逻辑不断复现,社会文化主体性充实了国家的主体性,故中华民族心理中极其重要的便是“群己状态”。这解释了持久弥散在我们政治和生活中的典型情结:“见贤思齐”是典型示范存在的工具价值。塑造典型是因为它能够激发同类模仿学习的格式化动力,以鲶鱼效应打破低水平均衡。这种文化性肇因涵养着以“典型”和“一般”为递阶治理对象的引领性治理实践。

(二)科层为体:官僚运动的理论基础

示范创建以科层制为理论基础,开展了反科层运作。示范村创建多是基层重点任务,在治理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泛政治化”执行成为优选。成立议事协调机构、协调部门资源、拨付专项资金、严格考核验收作为行政执行的四部曲,使得科层主体高度重视,并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到此事项上。同时,虽科层组织“以不变应万变”的程式性在面对乡村问题时经常碍难奏效,但组织型变后的任务细分与责任抓包仍依托科层制事本主义的操作技术,再行政化则保障了执行力。这种“行政分工,政治不分工”的运作状态使引领性治理具备了科层为体、创建为用、运动其外、常规其中的治理风格,运动式治理和常规治理相嵌套,分别为示范村创建提供外在动力和内在规范[14],从而促成政策落实。

(三)基础权力:政社互嵌的权力结构

乡村振兴示范村诉诸着国家意识形态和治国理政理念,是国家权力建构的乡村振兴理想形态。“政府主导-农民主体”的权力结构是引领性治理的核心生产机制,它以“国家-社会”互嵌的基础性权力为基础[15],表现为“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双典型结构”[6]。一般认为,旧典型治理模式中由于国家对社会的忽视、科层目标对社会目标的倾轧,导致所创造出的示范村成了无根浮萍和孤岛昙花,只能引发学习者“学不来”的无奈喟叹。而引领性治理视域下的示范村之所以具备引领性,在于创建过程中为农民提供了制度性参与的渠道,并生成某些固定机制,使“点”具备了带“面”的可学习性。

(四)项目下乡:分级治理的治理结构

本文将引领性治理的研究事域限定在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其治理单元为村庄、治理内容为“五个振兴”、治理目标为农业农村现代化、主要治理方式为项目制。分税制改革与农业税取消深刻改变了农村公共产品的供给方式,项目制成为国家向民生领域再分配资源的基础性制度安排,形塑了中央、地方和基层之间的“分级治理”结构[16]。中央政府对项目进行发包后,各部门通过条线将其汇聚在县域,县一级成为项目打包主体,拥有示范村创建的剩余控制权,统筹主导整个引领性治理过程,由此形成一个“省级政府负组织责任、市级政府负督导责任,县级政府履行主体责任、乡镇和村庄履行落实责任”的政策网络。

三、发展、竞争与压力:三维聚力的乡村振兴

示范村创建逻辑

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是在国家、中央政府部门和地方政府三层主体交互下启动的,不同层级的主体持有不同的动力逻辑。

(一)发展型动力:赶超型国家的文明焦虑

现代化征程上,处于核心位置的始终是国家。作为一个后发赶超型大国,实现跨越式发展乃至引领式发展,是示范村创建行动中国家层面的主要动力。晚清以降,对于文明的渴求和迷惘像一层阴霾始终陪衬在中国左右。西方文明的涌入和传统文明的崩塌带来了中华文明的自反性调适,对“中体西用”的追寻又遭遇现实的责难,直至五四运动,属于我们自己的“中国式现代化”才开始进入积极阶段。纵观历史与现实,中国式现代化既是一个“历史中的中国”问题,也是一个“世界中的中国”问题,既需要实现经济社会现代化和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贯通一致,又需要建设一个人类文明新形态。否定古典文明与延续华夏文明、否定西方中心主义与学习借鉴西方文明精华是其要直面的张力。[17]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文明发展何去何从的长期艰难探索,而放在赶超型的语境下又带有紧迫性。共同富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指征,这种紧迫就实实在在地落到了乡村发展不充分的薄弱环节上。

而赶超型国家作为后发型国家,“家底薄”是其底色,在全面赶超较难实现的情况下,有限赶超的渐进不均衡策略可确保发展的有效和有序。村级、省级、区域等各种范围的示范创建就成为国家战略选择的结果,通过将资源导入特定的时空领域,探索乡村全面振兴的制度进路,实现部分地区跨越发展的同时以其制度示范引领区域整体发展。示范创建机制本身作为一种制度创新,也可为其他后发国家提供中国智慧。如果说双轨制政策试验是改革开放以来“发展中中国”体制改革和政策创新的“秘密武器”,示范创建则是向引领型国家转向的“后发展中中国”率先垂范的基础性制度安排。这是一个超级大国在实现自身内生崛起之路上不断诉诸的更加务实性的选择,也是中国共产党在“规划国家”的方法论与治理体制下治国理政的理性选择,使得农业农村现代化乃至中国式现代化的制度变迁呈现了“规划式”的特征。

(二)竞争型动力:注意力政治的生存焦虑

乡村振兴示范村作为农业农村部设置的示范创建项目,凝结了中央职能部门对于自身利益的考量。身处“注意力政治”之中的生存焦虑,使得注意力竞争成为各部门立身之本,这既包括对于同级党委政府的注意力竞夺,也包括对于下级政府的注意力吸纳。一方面,在我国党政一体的集权体制下,职能部门必须以组织合法性来获取高层关注,而有效性是合法性的基础。乡村全面振兴是中央顶层设计、高位统筹的治理事项,从治理目标、技术路径和环境差异敏感度来看具有明显的“复杂政策”特征,决定了政策执行需遵循央地协作治理模式,但这也同时增加了地方政府“道德风险”的可能。而借助示范创建项目的控制性动员效应,农业农村部可以对乡村振兴的国家战略进行有效回应。在示范村创建过程中,农业农村部提供了创建框架。但示范名额有限、示范资格要争取,资金支持和荣誉激励的制度安排则意味着中央部门的控制性授权——示范创建参评方必须接受设置方的控制管理。这种寓动员于控制之中的示范创建机制可以实现政策执行积极性和创新风险可控性的两个结合,从而有效回应乡村全面振兴新的政策需求。

另一方面,国务院各部门的“高位推动”有赖地方政府的重视和配合。属地管理的下级政府面临的是上级多委托、多任务的治理情境,理论上中央各部委有着相等的能力和手段影响下级政府的决策,但为了维护部门权威和收益,多委托方会对下级政府注意力进行直线竞争[18]。随着财政资源的丰富,农业农村部正受到地方政府更多关注。不同于常规项目,示范村创建裹挟了高层的“政治势能”,可以强化农业部门在地方的存在感。这样一种重心在上、动力在下的工作方法,既可以贯彻国家意志,又可以落实部门政策,便可为国家创造出强劲的制度红利。

(三)压力型动力:晋升锦标赛的政绩焦虑

在五年过渡期内,地方政府面临着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治理压力。在地方自主创新面临不确定风险的情况下,示范创建所提供的政策创新特权与集成政策支持可有效避免自行探索的政治或政策风险。但这并不足以构成地方政府启动示范创建的动力。事实上,纵向与横向的政绩压力与其叠加,才真正促使地方政府将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作为高度重视的中心工作。地方政府注意力向下传递的过程中,依据人事任命权而形成的“依任务提拔”的激励承诺也在向下传递。示范村创建为官员晋升提供了新依据。对于承担示范创建任务的地方官员来说,一旦乡村振兴示范村被上级权威认可、评定成功,那这便成了上级政府判断其治理能力的关键事件和印象政绩,可使其在同侪竞争中获得优势。

同时,示范村是一项“技术密集型”的高显示度成果,可视可测,较少需要人为包装和主观解释,故能够传递与释放出更加明亮的政绩信号。其产生的制度创新高度集聚在一个村庄场域内,在评审认定后又高度聚焦在带来的发展绩效上,方便集中宣传、展示政绩和考察了解政绩,政绩聚焦效应明显。当然,地方政府对于此政绩信号的捕捉有赖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被高层放在了更加重要的位置,示范村创建在地方政绩考核体系中有了更高的权重,纵向的体制加压引发横向竞争的加剧,主动参与便成为了体制内发展的优选策略。否则,当其他地方政府纷纷靠示范村的亮点政绩获得青睐时,组间比较的逆向淘汰法则将会带来更大的政绩焦虑。

四、由点到面:创建与示范的实践框架

早在20世纪80年代,以公共事务治理为目标的各类示范创建就已经大量出现。作为土生土长的一种公共政策工具,历经长期的实践调适和方法沉淀,示范创建已形成了一套相对稳定成熟的技术化操作体系。以点带面的绩效预期决定了示范创建的整个运作过程包括由点到面两个阶段,创建和示范成为其基本的过程范式。与之对应,选点、造点和学点成为示范创建的基本环节。乡村振兴示范村的创建过程也遵循了这套一般性程序,这是在经验意义上对其引领性治理效用的分析基础。

(一)选点:上下交互与共意

示范村的选取是一个上下交互的共意性结果。这并不是在专断性权力结构下依领导偏好的随机选点过程,而是一个综合考虑村庄发展基础、组织基础、群众基础后的“目的抽样”过程。不同于改革试点有探索迭代等不同的功能定位,示范村创建是引领导向的。这意味着须把村干部的执行能力、动员能力和村庄的资源禀赋都纳入参选标准,从而最大化保证示范创建的成功和标杆模范效应的发挥。

一方面,良好的发展基础是产出正外部效益的基本前提。如果资源投入到没有振兴条件的村庄,只会因违背客观兴衰规律而产生缺乏辐射带动效应的“阿斗”。在云南省,最终获得示范创建资质的村庄都具备可挖掘的发展潜力。曲靖市的H村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正如参与该村创建工作的专班成员所言:“当时我们区好几个村都进入了参选范围,领导也考察了好几次。开始我们也犯嘀咕,最后我感觉这事儿该成了,因为领导和教授们觉得我们村竟然有那么多保存完好的连栋木房子,加上前面有水库,后面有山林,村里还有几棵古树。这是活生生的乡愁。”宜居宜业宜游的价值让H村顺利入围。

另一方面,村“两委”的治理能力是保证示范创建项目低成本顺利落地的重要保障。包括组织基础、群众基础在内的村庄情境信息,上级是较难把握的,通常需要通过村庄积极地自我展示和传递信息。而先前取得的治理成果就是捕获领导注意力的关键,可以为此后的示范创建制造良好的预期。曲靖市W村一直是当地一个不起眼的普通村庄,原先村干部也因随意对外出售集体山林而不受村民待见。2021年换届选举后成立了新的领导班子。在新村支部书记带领下,一是解决了困扰村民多年的道路和饮水问题;二是号召村民进行了自家门前柴堆、草堆、粪堆“三清运动”;三是进行了古树公园和千亩油菜花田的微创建。实事出实绩,W村“两委”因乡村振兴思路清晰,主动性强、执行力高,能自我动员和动员群众而进入了领导的注意力视域。信任的积累让W村争取到了示范创建项目。这些筛选标准表明了能够成为示范村的基本条件:一个村庄能否承接示范村创建这样政策含金量极高的项目,关键在于它是否拥有承接的治理资源和治理能力。

(二)创点:启动压力型执行

示范村创建作为一项中心任务,领导往往高度重视,外界注意力也广泛集聚,最终进入的是压力型执行轨道。这种非常规治理有着一套常规性的权力技术组合,包括组织设置术、政策动员术和督查考核术。科层惯性和现实粘性推动这些治理工具反复组合,启动与再生产着压力型体制,保障重点任务的攻坚落实。

一是组织型变,地方主官牵头成立工作专班等任务型组织。近年来,工作专班因专业性和高效性,频繁被各级政府使用。因有领导小组、指挥部等传统议事协调机构的一般性优势,工作专班能够打破资源和信息在条块结构内的流动限制,横向实现各部门功能整合,纵向促进跨层级沟通。同时,“决策-执行”的双层级结构创新使得工作专班具有高政治站位的同时能够有“一竿子插到底”的下沉性。在示范村创建过程中,县级接受来自省市领导的注意力传递,大多会以组织化升压的方式进行承压和内部加压,即由党政一、二把手担任工作专班组组长,统筹推进工作。调研发现,示范创建过程中专班领导的现场观摩频次明显增加。领导会经常下到村庄指导创建方向、监督执行进度,并协调解决疑难问题。这是上级注意力传递的一种方式,可通过法理型权威的人格化展示,有效动员专班成员。

二是政策动员,通过文件学习进行仪式性增压。文件是权力的载体,可以权威化和合法化示范村创建的目标,对科层官僚进行制度动员,并为基层提供创建的规范性内容。而要贯彻文件精神,先要通过正式的会议仪式宣读和讨论文件。干群动员大会、调度会、总结表彰会……各类主题、形式、级别的会议相补充,构建了一个体系化场景,不断强化全主体的政策把握能力。

三是督导检查,通过内外部动态督查强化问责压力。督查工作一般由专班办公室或特设的督查检查组负责,按照领导交办和重点任务清单定期开展督检,通报有关情况。通过领导重点督查与工作组日常督查,可以把专班成员任务执行情况纳入纪委监委的常态化巡视,督促创建进度,把控创建质量。

(三)学点:创新认定与扩散

在完成“点”内的自我学习后,关键要素间的逻辑关系被理顺,复杂政策的执行变得结构化、技术化,随之由“点”到“面”的示范学习开启。应知,示范的意义在于学习而非推广,尤其是在大分化的村庄格局下,单一模式的复制缺乏意义。引领性治理意义上的以点带面是通过创新认定与扩散,为其他村庄因地制宜地进行“二次创新”提供参考。

创新认定是示范模式的权威化过程。示范代表着治理模式的先进,需要官方话语对其定型和格式化。先是事实概念化,形成固定的话语体系,再是话语的制度化,通过政府文件、报告和官方媒体的公开表述,再将其转化为一种制度品牌。例如,云南省多地在建成示范村后对创建机制进行了总结,并一致表述为“144”模式,即一个中心、四个主体和四大机制(2),并在全域范围内宣传发布。如此一来,起势与造势相衔接,示范村引领者的身份落定,典型形象更加突出。

创新扩散是示范效力的辐射扩大过程。示范村建成后,上级领导往往会通过现场调研、观摩和组织政策交流会等方式“站台”,打响标杆品牌。如沾益区H村于2023年10月份开园营业,次年5月份沾益区承办全省学习运用“千万工程”经验推动“三农”工作高质量发展现场会,省长亲自带队,省委副书记、省委常委等一行领导来到H村现场调研。H村CEO小Z说:“省长提出来激活农民主体、激活社会力量、激活村庄资源,我们村是真正把这三个激活落到实地的。省长对这里高度评价。他还特意跟我握了三次手,说干得好,人才振兴引领乡村全面振兴。”得到上级领导首肯所带来的象征意义是将H村和高层领导治理意图相链接,为下级设置了一个形象标杆,如此其在学习H村的示范创建经验时就会不遗余力。村长的话证实了这一点:“省长来完之后各级都来学习,楚雄、临沧那些很远的地方都带队过来。”“师宗有个村只有30来户,他们想做整村改造,但是村民不参与。学了我们村的群众工作经验,回去就干成了。”经验的有效性更是进一步建强了H村的示范品牌,吸引更多学习者慕名前来。

五、双重引领:功能与价值的治效输出

当前,示范创建作为一种体制性机制能够长盛不衰的关键,就在于示范点存在的引领性治理效应。乡村振兴的终极目标是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国家在战略规划中设定了分阶段的目标。要完成这一历史使命,需要不断地提供现实目标。特定阶段创建的示范村是中央精神的转译和阐释,反映了使命型政党以改造社会为己任的担当,是当前各村庄的追赶目标和现实动力。实践证明,示范村创建具有价值和功能的双重引领性,这是它需要保留和深化的最优良因子。

(一)功能性引领:横向-纵向政策学习

示范创建不是为了解决某个村庄的发展建设问题,其主要价值是在当前和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由示范创建行动为更大区域内的政策执行与创新积蓄经验、提供制度性牵引。示范村创建就是围绕“五个振兴”进行制度创新的过程。在乡村振兴的基础性制度框架已然确立的情况下,地方政府的工作重点应是把中央纲领性的元政策细化为可落实的具体政策。示范村创建的过程类似于在已知答案的情况下演示求解步骤,即展示具体执行的政策信息,为横向、纵向政策学习提供参照系。

示范创建的制度创新效应主要表现在降低地方政策创新阻力、提高其创新积极性方面。除了前文提到的项目倾斜和晋升机会增加外,示范创建能够获取的红利还有上级给予的“政策优惠”和授予的“政策特权”。乡村振兴政策创新一般是高投入、慢见效的,且绩效不明确,也难以保证被上级认可,故在常规治理模式下很难有政策创新,或者多是包装后的政策创新。示范创建就成了地方政府争取在一个相对支持、包容和保护的政策氛围中开展制度创新的策略。可以说,乡村振兴示范创建政策本身就是以中央层面的政策元创新带领示范创建者的一次政策创新,进而带动其他地方二次政策创新的三重奏。中央政策与基层政策、本地政策与他地政策的创新过程嵌套,示范创建者具备了强大的自我革新动力[19]。以示范村创建为名义,各类资源在一个高度压缩的时空范围内迅速集聚,政策议程快速开启,地方政府因利势导地进行创新产出。而对于其他地方政府来说,学习和借鉴是政策执行和创新的最好办法,尤其是那些已经被实践证明切实有效的政策。随着横向上政策学习热的升温,自上而下的政策学习议程也被启动。若上级政府认可政策的技术可操作性和价值合法性,就会进行接纳和更大范围地推广,政策创新的价值便实现了跃升。

(二)价值性引领:科层-社会治理有效

示范创建之所以能作为引领性治理的经验材料,其信任再生产、情感文化联结、农民再组织化以及个体利益与集体利益共生是引领有效的深层逻辑。[20]因其具备科层有效和社会有效的双层治理效能而能够彰显出这一治理模式的理论意义与现实价值。政府主导与农民主体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原则。示范村创建多是地方政府的中心工作,但地方政府在压力型执行方面有着相对充分的治理资源和工具,能通过组织型变等一系列做法提升科层治理能力,而这很少需要将社会逻辑纳入考量,所以政府在吸纳、动员甚至培育社会力量方面并没有强激励和强动力。国家一再强调的坚持农民主体地位是检验乡村振兴实效的重要标准,因而动员农民参与是示范村创建的内在要求。中央政府试图引导地方政府主动培育农民主体权利、意识和能力,把坚持农民主体地位作为乡村振兴的手段和目的,以发动社会参与来弥补政府主导创建时的力量不足。因为资源堆积是不可复制的,乡村全面振兴根本上还是要靠亿万农民的主体作用和创造精神,这也是示范村能够进行示范动员的关键。

为实现社会治理有效,地方政府会把村干部、乡村能人等村民纳入工作专班。党和政府通过话语回应和行动回应,及时高效地解决群众诉求,提升政治信任的黏合度。[21]这为官民跨层级对话提供了渠道便利,也为践行新时代群众路线提供了制度保障。当存在制度化的回应与互动机制时,民众话语持有者获得了与官方对话的资格,前者以地方性知识为话语资本,后者以政策文件为话语资本,二者就示范创建的内容和举措展开对话,共同思考后形成一致行动、达成一致愿景。在创建昭通市D村时,政府将100多名村民召集回村参与建设。村民们认为用红砖来砌造步道、烧烤长廊、咖啡屋等能更好体现苗寨文化,专班并没有基于科层系统的简便主义原则否定这一思路,而是尊重了村民的主观能动性,组织他们成立了土建、装修等若干工作组,最终用传统红砖铺就了“乡村振兴路”。这样一个知识共享与转移的过程,让话语独白变成了话语耦合,主导与主体关系获得了平衡。

社会治理有效并不仅仅是指凭借群众路线内含的试“错”机制实现试“对”效果,还包括示范村创建不能脱离村民需要,能够切实强村富民。亮点村之所以是一种病态类型,就是因为过分考虑政治意义而忽视了村民受益,导致“点”与“面”的双重无效。[7]由于乡村治理中的资源依赖钝化了国家对于乡村生活秩序的感知和调控,典型表现为资源错配[22],使得创建成果呈现为“盆景性”展示。重点跟进的督查机制对示范创建形成过程监督,避免政府追求短期效益、显化政绩而导致的社会治理失效和示范失败。

六、结论和讨论

示范村创建这一建设模式的基本意图在于阐释“中国之治”的特色政策执行与创新模式。生动的示范创建实践为发展国家治理理论提供了难得机缘。引领性治理作为核心概念框架,对于理解示范村创建逻辑、过程和机制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从伦理与理论基础、权力和治理结构四方面对引领性治理进行了概念延展和内涵分析。国家文明焦虑的发展型动力、中央部门生存焦虑的竞争型动力、地方政府政绩焦虑的压力型动力叠加,启动了示范创建的过程。上下互动的选点过程、压力性执行的造点过程和创新认定与扩散的学点过程,焦点朝外、重心向下,生成了制度创新的功能示范性和社会治理有效的价值引领性。这是我们从引领性治理视域去体认示范村创建的理论与现实溯源。

作为一项初步的探索研究,本文提供了引领性治理的新视角去理解示范创建,但并未深入探究在复杂的政策执行情境下如何保障示范村创建与引领性治理相联结。在实践中,当乡村振兴的示范创建框架一旦遇到现实压力致使偏离框架时,地方政府可能会倾向于以事后包装的引领性治理效果来争取上级注意。加之资源过载、治理过密的创建过程,又实属加重了引领性治理目标被替换的隐患。这些现象或问题提醒我们有必要时常对示范创建制度及其作用进行再检视,示范创建是镶嵌在科层体系里的治理活动,因而引领性治理不在于示范村本身而在于示范如何被科层结构创设和实施。[23]从历时性视角看,示范创建的当下既有着演进而来的路径依赖,也有着现代化治理的转型期待。

注释:

(1)不同于按照治理主体和方式“跑马圈地”的经典与新治理理论,前者如科层治理和市场治理,后者如运动式治理和项目式治理,引领性治理的概念提出意味着治理理论的视角更新。它按照治理属性“插草为标”,产生了自己独立的治理要素和治理结构。

(2)以农民为中心,让农民做乡村的决策主体、建设主体、受益主体和运营主体,培育乡村资产运营管理的组织机制、乡村CEO为主体的经营机制、村集体与农户的利益联结机制和村民以工代赈的建设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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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蔡华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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