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卫平是新时期以来,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界最具代表性的学者之一,他的学术研究和探索,与整个新时期中国儿童文学研究的成果与面向息息相关。进行了四十多年儿童文学研究,他仍然对当代儿童文学保持清醒的审视,同时满怀新的期待。
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大学本科时代我的学术志趣主要是在文艺学方面,由此扩展到美学、哲学、心理学等学科。在学习过程中我发现,如果没有对文学、艺术各个门类的广泛涉猎、深度热爱和品鉴欣赏能力,没有丰富的文学、艺术鉴赏和审美经验的累积,文艺学的学习就可能是概念化的、苍白的、缺乏温度的。后来我发现,这些早年的认知和积累,对我后来从事儿童文学研究也至关重要。
本科毕业后我在中学当了两年半的语文教师,由此与当代青少年的文学阅读有了联系。不久,在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周耀明的建议下,我转向了儿童文学研究。也许是因为儿童文学本身的趣味和魅力,加上一定的专注力,我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岁月如梭,我从事儿童文学研究已经四十多年了。就我个人而言,无论是研究心境、重点或观点,都有了许多变化。青年时代满怀学术志向、专业激情,到今天也许有了更多的自省、宁静,对儿童文学的认识、理解也有了一些变化。
例如,什么是儿童文学?我曾经说过,这个在过去的概论和史述中往往能够得到清晰处理的概念,现在变得越来越需要慎重对待。新世纪以来有过若干次围绕儿童文学作家、作品发生的艺术和文化争论,我把它们看成传统的儿童文学文类观、艺术观经历重新打量、探讨和锻造的过程。儿童文学应该写什么?应该怎么写?如何思考其中“写什么”和“怎么写”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我们越来越意识到,传统的儿童文学边界有待新的讨论和商榷,对儿童文学来说,首先要思考的或许不是题材上应该“写什么”,而是面对特定的题材时究竟应该“怎么写”。在这个新媒介时代,童年生活的眼界变得空前广阔,儿童生活与成人生活之间的许多边界也变得非常模糊。儿童文学的写作应该直面当代童年生活的这种丰富性和复杂性。但另一方面,对文学来说,“怎么写”的选择最终也将决定它写出的是“什么”,或者说,“怎么写”其实就是“写什么”。这么一来,“怎么写”就不仅是一个文学表达方式的问题,而是和文学的观念、精神等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彼此诠释和体现。
这也是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强调儿童文学的“童年观”“童年美学”和“文化价值”思考的原因。在我看来,“童年观”“童年美学”和“文化价值”的思考,关系的不是抽象的观念或价值,而就是最具体的艺术问题。
近20年来,我国儿童文学及童书创作、出版、传播事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在纸质出版受新媒介冲击总体下滑的情况下,童书出版实现了多年的逆势上扬。形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书香社会的打造,学校、家庭等对阅读的重视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另一方面,《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贯彻落实也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我认为无论是创作者、出版者、消费者,大家的版权意识都大大加强了;其次,有关部门也依据相关法律法规,不断加大对于侵害著作权行为的管理和打击力度,使版权保护工作有了很大进步。当然,版权保护也是一件任重道远的工作,相信我们一定会越做越好。
儿童文学创作出版欣欣向荣的同时,当下的儿童阅读也面临和过去完全不同的问题。从青少年尤其是中小学生自身的角度看,影响他们阅读生活和阅读倾向的主要因素和力量,一是当代的媒介和审美娱乐环境,二是当代的教育环境。从教育环境看,我认为,虽然语文课堂内外的阅读生活日益引起人们的重视,但是从整体上看,当代教育尤其是语文教育方面存在一些问题值得探讨。例如,在观念上对课外阅读还存在着一定的误解;有些教师对儿童阅读的指导方法知之较少,无法对学生课外阅读进行自觉和有效的引导;学生课业负担繁重,也无法进行自主自由的课外阅读。这些问题的存在已有时日,但是解决起来并不容易。
现在亲子阅读受到空前重视,家长们在儿童阅读上投入的时间、精力与金钱也比过去的时代多,但他们在自身阅读的投入上可能就不多了。要使孩子保持对阅读的兴趣,归根到底还有赖于一种持续、良好的阅读习惯的养成。而这一习惯在其最初的养成期,又与儿童身边成人的影响密切相关。法国思想家卢梭回忆起小时候与做钟表匠的父亲一起在晚饭后互相朗读书籍,有时直至天亮。这一家庭阅读氛围极大地滋养了少年卢梭对书籍的热爱,这份热爱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持续膨胀。因此,想让孩子对阅读保持浓厚的兴趣,成人也要好好反过来想一想自己对待阅读这件事情的态度。
从媒介和审美娱乐环境看,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儿童文学的大众化阅读时代。这个时代的独特之处在于,一方面,由于视像媒介尤其是手机、网络等新媒介的冲击和影响,图书阅读在大众文化生活中所占据的份额一度呈现了令人忧心的递减状况;另一方面,近年来,在人们的本能抵抗和自觉努力之下,书香社会的建设也日益成为我们时代文化发展的重要方向和目标之一。一个大众化的儿童文学消费时代,一个承载着更多文化理想的儿童文学审美时代,正在有力地参与着我们时代儿童精神和文化生活的建构过程。
我发现当下有一个值得引起关注的现象,很多人学生时代读书很多,长大了却不太读书了。我的观察和理解是,通常情况下,如果是小时候被迫读了很多书的人,长大了可能会不太爱读书;如果小时候在热爱的情况下读了很多书的人,则可能养成终身爱读书的品质。唯有内在的喜爱和兴趣,才是保持一个人阅读兴趣的永恒力量。
事实上,今天我们常见的情况是,在最应该培养兴趣和想象力、享受童年的快乐(包括阅读的快乐)的时候,孩子们却被过度学习压得喘不过气来。同时,一些人十年寒窗苦读进了大学,却失去了阅读的兴趣,丧失了自主学习的基本能力。教育中的这一错位现象,值得引起我们重视。
那么如何才能坚持终身阅读呢?首先是培养一个人的阅读兴趣和阅读能力。不是把阅读像一个任务、一件工作那样加诸自己尤其是儿童,而是呵护和保存阅读者心中潜藏着的热爱阅读的火种。在一个人成长的旅途上,让阅读成为他们乐于亲近的一种生活乐趣、乐于保持的一种生活习惯。在不远的未来,这份乐趣和习惯将馈赠给他们无尽而幸福的回报。
其次是把阅读与自己的工作、精神需求结合起来。与人生的志趣、事业、思考、情感等等呼应与相伴,将使阅读产生恒久的驱动力,也会使阅读成为生活、工作、事业的一个自然的依托和永久的着力点。
最后是阅读习惯的养成。一旦阅读成为一种习惯,终身阅读也就水到渠成了。
如今社会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是以电子阅读为主、人人关注手机的生活方式。通过手机阅读和浏览信息也许具有阅读便利化、视野多样化、信息即时化、呈现方式的视频与图像化等特点,但是它也很容易导致当代人阅读生活出现了普遍的碎片化、浅薄化、功利化的阅读状况。
而书本阅读,有着电子阅读不能替代的深度价值。在我看来,迄今为止,唯有书籍才能带我们走向某种完整意义上的广大与深刻。这世界上有些事,有些物,必须穿透其形象的表层,才能看见内里的实质;有些道,有些理,必得在沉潜与静思中,才会向我们缓缓出示。阅读能够给予我们的,正是这样一双洞察的眼睛,这样一个清醒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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