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再凛冽,钝得圆润,慢慢剔开一身冰雪盛装,檐下冰凌摇醒暗夜化成一洼水潭,河畔的梅花吐露着洁姿玉容。又一阵风降落住房外墙一排绸密的黄杨树篱笆,薄俏俏地频起褶皱,一抻变得柔软,春悄然而至。风层叠,劲乍起,“菊开青蕊,叶飞红树。江上潇潇雨”。该是一番清秋。这两季,我总要选一个适时的心境,去拜谒长江入海口南泓道那条无名的石堤。
它虽未在任何典籍正式命名,却驻在我的日常寡淡里,像一支导火索时刻点燃内心深处。原来我不曾视它为普通的堤坝,而是无畏地斩断浊浪滔天的一把石剑,中国版图一角水土保持的前沿哨兵。
我站在堤岸俯瞰东南方一把伸向茫茫江海的石剑,似盈盈的波涛伸展一只巨臂,携春色托举起整条长江。
走近石剑,它黑黝黝匍匐于黏稠水苔污垢中,粗鄙又默然地静卧潮汐里。
涨潮了,我略一凝神思虑,视野里渐渐失去石剑的身影,但急湍瀑流催发的咆哮声,已然消弭在石剑的掣肘下。
在瞬间,我惊悚这石剑湮灭于海平线?
我伫立在春煦飒飒的暖风里,静候落潮。在等待退潮的几个时辰,阳光覆盖跌宕的江面,映照出时断时续的光影。“唰、唰”的潮音暗哑、削弱了,江水浅下去,一寸寸祼露石剑履痕。我踱至数百米外石剑尽头,感觉风有点疾。难道是潮流不舍与石剑拥抱而生叹息?风浪拍打堤壁,泊水飞溅的浪花越过堤坝,石剑依然故我。
这座有1400年历史的沙地岛屿,每一粒沙子不知疲倦地跋涉,一路淘洗浸润,从青藏高原海拔6621米的唐古拉山脉,裹挟长江水奔腾6300公里闯入东海。这把石剑被江海打磨多少年?长江不居,就有一把把石剑岔出堤岸直插江水中,尤其临近入海泄洪关隘口,以减速水流缓冲、挡潮保坍,价值不可小觑。
我的岛屿家乡一代代人垦荒造田,筑起家园,村庄、房舍、庄稼、树木、内河不断东拓和迁徙。石剑肃静,安然,横卧于成陆三百年堪称万里长江第一镇的陈家镇南岸,是伸向江海汇聚水域第一把石剑。
我每次注目石剑,它像一笔感叹号,没有纸张容纳,就大写在辽阔的长江。以铿锵的涛声着墨,从远处帘卷般飞来,千年流水,一路奔突入海口喷射一股剑气,长江一声浩叹,如御笔写下崇明岛。
泥沙垒起的岛屿,起始找不见一块石头,无一座天然别致的山。那把长江与东海相望的石剑,未知石头从何处开采,舟车一路远行,抵达离日出最近的地方。
石头扎根岛屿沐浴第一轮红日。大山里储藏的湿气渐消,由黛黑变成灰白,纹理斑驳,呈现一幅幅人像图案。它们有的胡须飘逸,像江边打渔的老祖父;有的穿戴已褪色的家纺蓝布褂子,像父辈们耕耘田畴——一块块石头码在岸边,聆听鸟语蝉鸣,江风海韵。
石头何曾见过一条大江通达大海,航标灯从不偏离位置,航船的汽笛与炸山炮迥然不同。近处密匝匝铺天盖地的大芦荡,芦苇秆在风中摇曳,哪像山石风吹不倒,雨淋不萎。石头离别山地,不知人类究竟将它们安放何处?
有一天来了一群水利工程师,村里人称呼“石匠”。石匠在岸坡下搭棚舍,砌几副泥灶,置办简陋的饮食起居用品,算是一片新开的工场。石匠有阔大厚实的手掌,有长短粗细不一的钢钎和锉刀。石头闲散一阵后,终于意识到被重用,在石匠手下变得服帖。
石头无言,只为谋求一个恰当的位置,造福于人与自然。石头,从深山寻出路,大江的流向就是它的方向啊!
天不亮,石匠开工了。从芦苇荡、滩涂、港汊辟开一条斜向海洋与大江方位的堤坝,清淤泥,拓坑道,填充石头,混凝土镶嵌,夯实抹平。石堤脊背边角砌成圆形弧度,抗风浪,退潮汐,防暴雨滂沱。
工程收尾,这群石匠要离开了。村庄里妇女去捡拾搭棚子的毛竹、木材和杂物。石匠师傅帮她们将杂物装上拖车,连同余下的石头边角料,说这石片带回家铺在水桥、水井边,干净,耐磨。
她们领受石匠师傅之礼,想起出门时揣着男人的香烟,匆忙掏出给石匠师傅们递上一支。
石匠走了。留下的那把石剑,却岿然不动,它固定在东经120°0’48”,北纬31°0’30”,位于温带过渡到亚热带的临界区,气候湿润温和,雨量充沛,日照充足,四季分明,潮汐现象十分明显。
夏秋两季台风暴雨最为频繁,台风侵袭时常跟随暴雨,有时与高潮位一起出现,村里人俗称“弟兄三个”团聚。石剑,是第一道保坍阵地,它一一化解岸坡下庄稼人的担忧。
石剑清楚涨潮落潮有明确的时刻,张望着滩涂繁殖生长蛏、蟛蜞、蟹、鱼、虾等水生动物。每年目睹野鸭、白鹭及丹顶鹤等珍稀鸟类迁徙,仍有一定数量到石剑沿途栖息。石剑滞留麻雀、白头翁、伯劳、猫头鹰、野鸡、小鹰、老鹰等当地常见鸟类。在这些鸟的眼中,石剑就是玩耍的一棵倒树,一根杠杆,一座浮标。
石剑前方的江海,有鲥鱼、鲳鱼、凤尾鱼、刀鱼、海鳗、河豚、尖梭鱼、梭子蟹、白虾、青虾、团蟹等,它都熟识,有不少种类就藏身于石脚下。
石剑守护着后方的家园,村庄陆地有蟾蜍、青蛙、蚯蚓、蛇、黄鼠狼、刺猬、蜈蚣、壁虎等野生动物。石剑闻见过吗?也许曾在远方的山地相识,但被迁移雕成长江的石剑,便不得而知了。
石剑是谦逊的,对它而言热闹或寂寞都一样,它不需要感恩图报,只是忠贞不渝地坚守自己的使命,与江海凝视,以不泯的航标灯塔定位,护佑巍峨堤岸下家园的安康。
其实石剑心里有潮涨潮落,苍生万物。
我不由地想起未成石剑之前的庞大石头,若干年前来到此地,我的年轻的祖父和他的同伴去海上打渔路过这里,从晒阳光的石面上瞧见纹路人像的岁月。这一辈人从未离开过家园,更没有实地瞻仰石头筑起的纪念碑,名山碑林,哪怕是一座无字碑。他们赶海累了,边坐在岸坡憩息,边欣赏石头天然造型。那一幕,村里长辈们诉说的情景,长久以来沉淀于我的脑海。稍后,在石匠的雕琢下,石头沉卧滩涂与江水中,变成一把壮硕笔直伸向江海的石剑,那是一道江海生态文明的屏障,是水土恒久筑实心灵安宁的生命符。
长江驰东海,岁去弦吐箭。我的祖父和村庄许多老人,已化作尘土,是否会有一天地下一抔黄土演变为一块石头,重新安置于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成一把石剑?在我的心里,这些故去的前辈们已经是了。
我思忖,每个人的人生地图上,似乎都应该有一把延伸的石剑,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挺立于生前或身后。
船娘记
此船娘,非旅游景区那些身穿青花布衣,头戴鲜艳饰品,脚踏一叶扁舟,嘎吱嘎吱的船桨声和着江南曲韵,带领游客游弋在水乡风情中的船娘。
崇明岛,是长江簇拥挺起的岛屿,古称有上下八沙,是沙洲也。长江最终的目的地,无需太多地去赋予意义。长江本性简单,融入大海,绝不会做一滴干涸的水。这座海岛拓凿在入海口,沐浴江海文化丰盈了1400年,不停歇地凝望长江与海洋,相伴而生。
家乡岛屿,依傍江海,最不匮乏的是水。水盛,自然水路也多。纵贯东西百里岛乡大水系北横运河和南横运河,横跨南北的河道密布各村镇,且必有一处衔接长江泓道,砌水闸,筑港口码头,船只像水路上泊置的街坊邻居。堤岸下,慢慢形成渔民聚居地。
老一辈人称撑船男人背后有一群年轻女子,未婚对象或妻子,却往娘的辈分称呼船娘,骨子里藏着对走海人的关切和尊重。唤一声船娘,便知撑船人家的人。
我讲述的这位崇明船娘阿珍姐,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许多年月里,我未曾犹豫地认可她是别具风情的女子。她跟男人出海捕捞当女渔民,还是个未婚姑娘呢。
这群船娘或多或少有出海捕鱼的经历,自拖家带口后多数人留守岛上。一旦男人离岛赶海,船娘的心也随船任凭风吹浪打。她们惦记着人和船,哪天从海上平安归来。
老话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但渔民历来比纯农户富裕,周边村庄的姑娘愿意嫁撑船男人。
我惊诧阿珍野气,平常大大咧咧倒无妨,伯父母容得下这个女儿“胡闹”。由我看,阿珍一家非拮据到攀这门亲渡难关不可,竟然肯让一个姑娘出海捕鱼?
阿珍未婚那阵,渔业大队将渔船转让给个人,未婚夫欲出资购买一艘渔船,掏光家底,变卖两头牛,仍嫌不够。阿珍的爹娘想,将来女儿要嫁这个撑船男人过日子,便奉上男方给的定亲彩礼钱,两亲家成全了一位船老大。
至此,阿珍一家算通达明理,受人称道。岂料男方没余钱请够船工,阿珍二话不说要求上船烧饭,学捕捞作业,当撑船船娘。
伯母劝阿珍,曾祖父在江边插网捕鱼被潮水冲走,你要撑船,可不是洗脚盆里玩芦叶船,千万要想清楚,再行事。
阿珍回想起家族先祖从镇江句容逃荒迁徙崇明岛,四面被大江和海洋围拢,这岛不就是中国第三艘大船一般,是稳固的自然之舟,海洋渔业资源便是岛的大船舱,靠水吃水。
这些话,阿珍闪现脑海的片断,连接一代又一代人垦荒造田、江海捕鱼而生存。阿珍相信当船娘比曾祖父扛一片围网撒荒滩江水里有出息。
阿珍答复母亲,她心中有数!
上船了,过长江入海口,赴东海,越驰越远。
阿珍感觉裹挟在苍茫的白色中,一片片云朵、浪花,幻想沉下的渔网漂浮出洋面,船像癫狂患者,伴涛声嘶叫,剧烈地撕开船板。阿珍倒伏甲板上,筋骨一丝丝张开又缩紧,胃肠吐尽最后一颗粮食。
阿珍的男人骂自己犯浑,从舱厨间搬一只箩筐,将她的身体团在筐内,用一根棉纱绳捆绑住她的肩膀和腰部,拴在甲板中间的前舱板上。
三天后,阿珍能吞咽饭菜,分辨出浩瀚的洋面原来海水一忽儿碧绿,一忽儿深蓝;头顶上的云,绽放霞彩;鱼鹰逐浪掠鱼,不知名的海鸟展翅海天之域。她意识到海洋的壮阔和丰美,与大陆迥异,是岛接纳大自然的边界吗?
阿珍从此摆脱晕船的窘相,与船工们一起干活了。
阿珍第一个航次返航踩上敦实的土地,她反而踉跄地一晃,抬哪条腿呢?脸被海风吹黑,咸水泡皱皮肤,双手皲裂,头发打团,披一件老蓝布褂子,哪像个姑娘。
渔业村一帮船娘开心地想,船娘不好当啊,天天念叨未过门女子的阿珍要归港了。以往船娘都会涂点廉价口红,烫个头发,化个淡妆跑码头,像美人鱼给自家男人看。那次却绝然不同,船娘素面朝天去迎接阿珍的船队。瞧这阵势,阿珍说不透船娘为何改了作派?但心里明白这群姐妹当自己船娘了,脸庞开出一朵海棠花般的婉容。
阿珍的独特个性赢得名声,叫响了船娘。对这个撑船女子,渔民都高看一眼。这一年阿珍出嫁了,渔业村正式入编一位劈波斩浪、不惧葬海的新船娘。
阿珍度过七年船上的日子。丈夫手头略宽裕雇足船工,撤下阿珍做陆地船娘,笃笃定定干农活和养育孩子。阿珍生下一对儿女,她想真的不能上船了,于是将幼小的儿子装进小网兜往背上一驮,跟婆婆学修补网手艺。
丈夫的渔船回港,总有几片渔网被海底礁石割破,或大鱼撞裂开,卸下铺在堤岸,没地方时就摊在岸的斜坡上,晒晒阳光,挥发掉浓浓的鱼腥味。阿珍拿尺子量缆绳、网眼、网兜,稍过几次手,双目一瞄渔网破漏处,心里测得尺寸,那把枣红榆木梭子灵活地落在破损网片上。如果一张渔网损坏严重,觉得购新渔网不合算,阿珍捡几张本该废掉的破渔网,拆开,裁剪一番,这里纳一串,那里缝两排,续一束绳索,进行拼网修补。在阿珍的穿针引线下破渔网拼成新的,既省钱又好用。这是一项难度极高的技艺,可阿珍是好工匠,船娘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船娘们夸阿珍是海的女儿,都请她修补渔网,工钱要多出几块。阿珍从不推脱,只是不要多出的工钱。她说,你多给钱,那请别人修补。
阿珍丈夫因病离世时,一双儿女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她的儿子读航海专业,毕业后从事保险船舶评估工作。儿子得知母亲要将父亲的渔船卖掉,他连夜赶回与母亲商量。
母亲说,没有男人撑船留渔船干吗?
儿子说,爸爸走了,可我也是海岛汉子,不仅要拎起海洋经济这只菜篮子,让渔业成为产业,更多的中外游客来中国崇明岛,品海上鱼鲜,赏繁花美景。建设世界级生态岛,与崇明的水、江、海密不可分。
阿珍闻听儿子的话,心里直乐,她觉得儿子就像她当年做船娘,身心铭刻着一种无所畏惧、垦拓前行、永不止步的精神。她想原先一个集镇仅几艘,数十艘,到百余艘,从小舢板、风帆船到动力机械船,网具尼龙化,通信联络电讯化,海洋捕捞生产蒸蒸日上。几十年间,第一次听到儿子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阿珍的儿子将父亲留下的渔船进行更新改造,誓言从父辈撑船生涯中,开辟一条生态岛海洋经济新干线。
阿珍依然做着船娘相关的事,频繁地被请去修补渔网。
夏天,阿珍戴顶草帽,毛巾裹住脸,佝偻着忙活,有时趴在岸坡上,梭子走线还是从前一样活络,不过片刻间汗水浸湿了衣衫,贴身泛起满背脊的盐花。
到了冬天,渔船出海航次比不得夏秋季繁忙,但海洋捕捞不会终止,只要渔船归港,就有渔网要修补,总有人要请阿珍。她穿一身棉袄,头戴绒线帽,顶着寒风,在光秃秃的堤岸修补渔网,常常整条堤岸找不见第二人。
有船娘不愿请阿珍,不忍心让她遭罪。阿珍知道后嘱咐船娘们,要叫她,说趁干得动,要多赚些钱,想帮衬女儿还房贷呢。
阿珍的女儿结婚后生养一个闺女,她进城帮带外孙女,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碰到船娘们相谈甚欢,却来去匆匆难尽兴。她忙着为公婆烧几餐饭,去娘家探望,以及帮儿子料理一些杂事。阿珍毕竟60开外年纪,紧随儿子结婚生育,她的事会只多不少。阿珍返城时总会笑嘻嘻地对船娘们道一句:记得告诉我修补渔网啊!
村庄老一辈撑船男人,很多已经辞世,活着的人大多年迈不能登船出海了。坚守渔船捕捞生产都是五六十岁的老渔民,他们还能撑多久的渔船呢?
像阿珍的儿子这样年轻又继承前辈撑船,尚且稀少,不过毫无疑问要产生新一代船娘,这里将是孕育和培植崇明人不泯追求的力量源泉。
可以预见随着渔业产业化,海洋科技的跟进,陆海与人海的融合和谐,海洋生态的魅力会吸引更多的年轻人,绘画新的篇章。
经常听撑船男人、船娘叙谈,渔民生活的所有过往,就是长江融入大海的一滴水。我深感,这是岛屿塑造超强意志力群体的缩影,拥有海洋般胸怀的崇明人的谦逊和温情。
阿珍这样的船娘,也许是最后一代。数代船娘默默无闻的浮槎岁月,将会留在渔港信号塔的灯影中,江海文化的卷帙里,渔民记忆的深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