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麓念杨过

2025-01-06 00:00:00卢敦基
江南 2025年1期
关键词:王重阳全真教终南山

2024年3月,浙江海宁,与人合力中译英《射雕英雄传》、如今独立翻译《神雕侠侣》的张菁,在一场金庸百年纪念文化活动的间隙,跟我说她刚去过活死人墓和重阳宫。我瞬间惊呆了:重阳宫有倒也罢了,活死人墓还真有?那么断龙石还在吗?小龙女还有哪些遗泽?她说,翻译武侠时,天天案头对着这些武林胜地琢磨,不去一下也受不了的。

是的。两个月后,我迷迷糊糊地在陕西西安鄠邑区明显为乡间小镇的一条乱糟糟但很有活力的街下车时,导航告诉我们已到了重阳宫,我又一次惊呆了:说好的终南山呢?当年郭靖带着杨过去重阳宫给杨过拜师,不是一路从普光寺连破全真教的七人组、北斗阵,相救全真派于危难之际,一招拉扇功逼退霍都王子,并知悉王重阳、林朝英之武功来历、铺垫了杨过的成功之路?难不成这平地之上、闹市之中,暗含大隐隐于市之古说,王重阳就在此修炼终证大道?

当我们买了票进宫时,我还专门问了一下检票的女士:“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真的重阳宫么?”

是的,这就是大重阳万寿宫,简称重阳宫,为中国道教全真派祖师王重阳早年修道及遗蜕归葬之地,亦称“天下祖庭”。据说全盛时,重阳宫占地40平方公里,建有殿、堂、楼、阁、塔、亭等约5000间(座)。目前占地53亩,百余间。是非成败转头空,盛衰古今乃常理,但这不妨碍我在门口唏嘘感慨。而且上述的盛况,见于不少宣传品和百度,但我总是不太信服。一是没有看到所引证的一手文献资料,二是凭空悬想,根据当时的各种现实情形,搞那么大一个机构似乎很难。不过,在全盛时,重阳宫周边方圆几十里也许几百里内的各种道教宫观都归附祖庭,心甘情愿充当下院别业。如果这样来理解祖庭的庞大,可能就比较容易了。

王重阳在金庸武侠中从未正面出场,全靠他人的引述描画。这不是说因为王重阳在百姓的心中有如神仙,不好写。张三丰不也是神仙?金庸照样把他写得活灵活现。也不是说转述就一定写不好人物,胡一刀也未曾正面出场,不也是全靠在场其他人的各种一面之辞,照样黑虬成髯,须眉毕张。但是在小说中,王重阳确实不如丘处机、马钰等那么鲜活。那些关于王重阳的灵异故事,尽管流传于世,但写到新武侠小说里,可能还是有些造次。最为显著的,就是正隆四年(1159年)王重阳47岁时,在离家不远的甘河镇一酒家大啖酒肉,见两位异人,王重阳心知有异,跟至门外,于僻静处纳头便拜。两异人授以修行口诀。次年再遇,又授以秘文五篇。王重阳于是弃妻别子,于南时村掘活死人墓修行。这五篇秘文,他后来予以公开,就刻在石碑上,此碑今天重阳宫内就赫然陈列,我与同行者一字一字地读完。此五篇秘文原文是:

蓦临秦地,泛游长安,或货丹于市邑,或隐迹于山林。因循数载,观见满目苍生,尽是凶顽下鬼。今逢吾弟子,何不顿抛俗海,猛悟浮嚣,好餐霞于碧峤之前,堪炼气于松峰之下。斡旋造化,反复阴阳,灿列宿于九鼎之中,聚万化于一壶之内。千朝功满,名挂仙都,三载殷勤,永镇万劫,恐尔来迟,身沉泉下。

莫将樽酒恋浮嚣,每向廛中作系腰。

龙虎动时抛雪浪,水声澄处碧尘消。

自从有悟途中色,述意蹉跎不计聊。

一朝九转神丹就,同伴蓬莱去一遭。

蛟龙炼在火烽亭,猛虎擒来囚水精。

强意莫言胡论道,乱说纵横与事情。

铅是汞药,汞是铅精。

识铅识汞,性住命停。

九转成,入南京,

得知友,赴蓬瀛。

文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也许,修习内丹的教众领会应该更深一些?有些专门的术语,本来就是跟修炼的徒众说的,门外汉有时真的很难插嘴,就像看到《九阴真经》真本的梅超风,对“铅汞谨收藏”也是一头雾水,只能狡猾地向马钰请教。本人亦一门外汉而已矣!但宣传材料上常说王重阳遇到的两位仙人是八仙中的钟离权和吕洞宾,只是最早记载此灵异事件的文献如《全真教祖碑》和《终南山重阳祖师仙迹记》都没有这样直说,只道“二仙”“异人”等等。但也有人指出这两篇文献均出于全真教外人之手。

据说也是由于仙人预知吉凶的特别指示,王重阳55岁那年焚了自己修行的道庵,前往同是金人治下的山东宁海等(今山东烟台牟平)。在那里,他结识了周伯通,《全真教祖碑》云:“(金大定)九年己丑(1169年)四月,宁海周伯通者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莲堂’,夜有神光,照耀如昼,人以为火灾,近之,见先生行光明中。”历史上原来真的有一个周伯通,但他当然不是那个能够左右互搏的王重阳师弟老顽童。王重阳又在以牟平为中心的山东半岛收了全真七子,即金庸小说里屡次写到的马钰、丘处机、谭处端、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刘处玄。最为奇怪的是,王重阳在家乡得道并传道多年成效甚微,而在山东仅三年就收了七子,全真教就在七子手中发扬光大,其间因缘,殊不易解。

已经说了这么多,杨过也应该出场了。

如果说杨过跟王重阳很像,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言,笼而统之,也可勉强说圆。但如说少年的捣蛋杨过与王真人十分相似,众人不免嘀咕。幸好,有王重阳的自述为证:

豪气冲天恣意情,朝朝日日长波醉。

压幼欺人度岁时,诬兄骂嫂慢天地。

不修家业不修身,只恁望他空富贵。

浮云之财随手过,妻男怨恨天来大。

产业卖得三分钱,二分吃着一酒课。

上述诗句,出自王重阳的《悟真歌》。这首诗写于他52岁时。诗中云:“五十二上光阴急,活到七十有几日。”诗中回顾他自己不仅是少年时而且是36岁以后的胡作非为,欺兄骂嫂,恣意挥霍,任酒使性,罔顾家人,哪有一点圣贤模样?比之常人,都有点把他抬高了。而杨过终身未见父亲,而且年幼失母,初次在小说中出场,十三四岁,“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比起王重阳三十几岁时的品行,也不算低估了他。

我自己四十年前读《神雕》,颇不喜该小说,原因大抵是因为杨过。看他这个少年,出于杨康这个奸徒,却摊上天大个机缘可以拜郭靖、黄蓉这对江湖大侠为师,轮到一般人,真是喜煞人也,而他却偏偏要搞砸。又他从小就喜欢与人作对,与小朋友、师父等等均合不来,偏偏与西毒欧阳锋投机得很。稍大之后,口才便给,又喜用来撩拨女子,且很不正经,不肯负责,使得程英、陆无双等妙龄女郎伤心无限。又屡次密谋刺杀保国保民、奋不顾身的大侠郭靖,其中卑鄙心理,让人不齿。我写于上个世纪末的《金庸小说论》,直言指斥杨过没有写好,“问题更在于,杨过性格中的多侧面,根本就没有一个合理的思想中心,中央枢纽与四周的表现有所脱节,所以杨过这个人物总显得勉强和不可信。一般说写得好的小说总是应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是杨过的举动虽也多意料之外,却常非情理之中。”

当然我也认为自己并非冥顽不化之人。2000年我的《金庸小说论》出版,总也有些地方让我去讲一讲金庸。有次我在一大学跟学生讲演,发现真有那么多学生真的很喜欢杨过与《神雕侠侣》,对自己的判断开始发生一丝疑虑:“也许《神雕侠侣》实际上并不像我所说的那么糟吧?”

然而此疑虑从未化为切实明晰的判断。一直到今年春天,又接触了一些人和事,我才蓦然发现:原来世上确有看法不同的多类人。举例说,对《神雕侠侣》不满的人也不少,大咖如写《金庸评传》字至百万的刘国重,还有一个我颇欣赏的女记者,她关于金庸的采访文字是我见过之中最为用心也最为允当的。他俩跟我很一致,是喜《射雕英雄传》甚于《神雕侠侣》。但是当代说金庸说得最好的六神磊磊,在2024年4月10日的《中华读书报》上有整整一版的访谈,此文一发表我就读了。其中特别说到他初读金庸时最喜《神雕侠侣》。“主人公杨过的性格有点少年人反抗一切、怼天怼地怼社会的感觉,比较贴合我们小男孩的心理。”

是啊是啊,到了此时我才明白。其实我读《神雕侠侣》时已经不是小男孩心理了。自我检查,发现自己的青春叛逆期也非常短,最多也就是临近高中毕业的半年,而此前此后,常是规步矩行,尽管心中所思别有内容,但也常常止于空想而无有宣之于口更别说践之于行,与人争竞,也多是在做作业和考试中见分晓。我还专门侧面问了那个女记者几句,其青少年的表现大抵不出所料。如我们这一类人,天生喜欢郭靖,一生勤勉,谦慎待人,看不上飞扬跳脱的别人,也许是怯于与那些人竞争又怯了失败吧,因此对杨过总是看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想来也是顺理成章。只有到了明白世上小男孩的普遍心思,才能真正读懂杨过和《神雕侠侣》。这是我读金庸读到四十年后才有的惨痛想法。读书至此,能不为自己的狭隘固执一悲乎?孔子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就是佛家所说的该破的“我障”,即避免完全从自我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但我现在才发现,即使是如我这般自以为早已安身于文艺批评领域、一直力图避免从个人好恶去评价艺术作品的人,要超越自我仍然这般艰难,“我障”毕竟是世上最为自然也是最为牢固难破的障啊!

不过,时至今日,我倒也不承认我年轻时对杨过的认识全盘错误。我对杨过的误解,主要并不在于描述的错误,而在于理解的偏颇。在《神雕侠侣》的前半部中,杨过确实经常首鼠两端,反复无常,正是这一点让作为读者的我抓狂。然而,这恰恰是某一类青少年在成长途中经常会经历的角色混乱。原谅我,因为自己基本没有这种心理体验,反认为先生的文笔此际不成功了。这就是天大的理解偏颇。

关于这一点,还可以从杨过的武功说起。

事情还是发生在入绝情谷之前,杨过被金轮法王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金轮法王问他:“你最擅长的到底是哪一门功夫?要用什么功夫去对付郭靖夫妇?” 原来杨过的学习模式完全超越了农业社会的惯常。农业社会的最基本特征就是资源不足,食品需要囤积防灾,书本同样是罕见的物件,所以一部《九阴真经》是可以囤积居奇的,是可以劳动天下的五绝前往争夺的,武功秘籍成了江湖好汉宁愿拼命也要去争夺的祸害源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杨过,宛如慕容博进入了少林寺遍收武功秘籍的藏经阁,更像提早注册进了淘宝和拼多多的现代消费者,商品琳琅,只恨没有时间消费。诸位高手拼了命要来当他的师父,比如郭靖、欧阳锋、小龙女、洪七公、黄药师,也许还必须加上王重阳和林朝英,自然还有不怎么情愿的赵志敬和黄蓉。当然他也悟出可以博采众长自创一派的至理,但说来容易行来难,他独创武功真的有成,也是很多年后索居海滨之时了。

武功上的混乱无据,正是杨过此时心理困惑的倒影。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提出过“同一性”的概念:“在青春期,因为身体的第二次快速发展以及性器官的成熟,早期获得的一致性和连续性受到了质疑。”“这种以自我同一性的形式存在的身份整合远大于个体在童年时期获得的各种身份的简单相加。这是一种自我将所有身份同性欲的变迁、后天能力以及社会角色所提供的机遇整合成一体的经验的积累。”(《童年与社会》,240-241页,高丹妮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8)说白了,这就是人在面临成年时,要确立自己的独一性,此刻必须解决以前的及新生的种种矛盾和冲突。由于特殊的生活经历,这种矛盾和冲突会呈各种特殊的形态。而杨过,由于这种矛盾和冲突特别强烈,他的角色混乱就特别严重。他自幼失父,很小时母亲又死去,无人看护,由此特别向往被爱。对父亲横死的追究,与他人对此事的看法形成尖锐对立。对个体爱情的追求,与力保襄阳之郭黄的目标又构成另一根本对立。而天性中所带的三分无赖,与他天性中的另部分良善以及后天所读的圣贤书,更有郭靖、黄蓉舍身保国安民的举动更是轇轕扞格,所以他确立同一性的过程就格外复杂。初见周伯通,他便起害人之心,哪怕很快就改悔。至于对郭靖黄蓉的态度,更是反复多次,反复得几乎令人厌烦。这厌烦,就是我最早讨厌杨过的根本缘由。不过,时至今日,细心体察杨过的成长,更关键的是明白自己青少年时没有类似的经历,我理解了自己的褊狭,更理解了金庸的伟大。世界本不是按照我们个人的希冀而摆供的,还是那句老话: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他人吧。

上述的过程发生在我年过花甲之后。对此我只有羞愧莫名。不过,对那些一开始就对杨过理解至深、马上引为知己的读者,其实我心中也不是十分钦羡,因为他们青少年时所受的煎熬可能比我多一些。孰得孰失,也真不好说。

王重阳的坟茔在殿后不远。他在老家得道,传道却在山东。1167年,他前往今为烟台市牟平区的宁海军,短短三年,收了全真七子。1169年,他带马钰、丘处机、刘处玄、谭处端四弟子南归,至开封,投宿旅社,无疾而逝,后人在那儿建起了今天的开封延庆观。72年后,全真教已极壮大,尹志平主持举行了一场场面极为浩大的迁葬仪式,将王重阳的遗蜕从开封迁葬于此。如今墓前有碑,曰“祖师仙茔”。这个坟墓,当然不是800年前的原貌,原因你们都懂的。倒是仙茔边上的一棵银杏树,据说是当年马钰手植,然其为古树则无疑,当地人说十年浩劫时也曾枯死,后来枯木逢春。我们去的那天见到的古木,确是生机勃勃,笑面树下走向老迈的我等行人。

离开重阳宫,循着路牌,徐行几百米,就到了鼎鼎大名的活死人墓。今天象征性地拿砖围了一小块地,中有重阳盘腿打坐雕像,前以遒劲有力的字体书碑这四个大字。

活死人墓给小说读者的想象太多太多。盖传奇中的活死人墓,是自终南山上依一古墓而建。王重阳起兵抗金失败,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位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而重阳宫,最早不过是王重阳打赌输给林朝英后搬出古墓为自己修的一座小小道观。至于活死人墓中的情形,全真七子因为被禁止入内,杨过也只有被孙婆婆带入墓后才知道,里边巨大无俦,漆黑一片,只听作者以全知视角介绍道:“原来这活死人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终于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是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全无丝毫星火之光了。”墓中更藏《玉女心经》和《九阴真经》等绝世武功秘籍。小龙女更被师姐李莫愁逼迫放下断龙石。这断龙石,乃两块万斤巨石。“万一义师未兴,而金兵已得知风声先行来攻,要是寡不敌众,他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攻入墓来的敌人也决计难以生还。因断龙石既落之后,不能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狭窄,只容一人通行,就算进墓的敌人有千人之众,却也只能排成长长的一列,仅有当先的一人能摸到堵塞了墓门的巨石,一个人不论力气多大,终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宁死不屈、又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小说写小龙女、杨过与李莫愁、洪凌波在墓内的争斗,争奇斗巧,各尽其妙,兔起鹘落,出人意表。不是那么大的舞台,也难以演出那么繁复、精彩的戏剧。

经常有人抄一句话,说是生活比小说精彩。其实那仅仅是事情的一方面。你看活死人墓,当然是小说比生活精彩得多。

当年王重阳甘河遇仙后,假托疯病,弃家修行。他掘地为陵,封高数尺,四隅各植海棠一株,以表“欲四海教风为一家之志”。居于穴中修炼,名为“活死人墓”。墓在地下,方约丈余,按数学公式计算,面积当在十个平方米左右。又既已居墓,当然不能进出,当有一二人递进食物,移出便溺,这些人应该就是护法了。而且此墓早已不存,因为王重阳居中三年后,一日出墓,自填平之,再在今天的重阳宫处,结了个简便的草庵,继续修炼。后来他干脆连此庵也一把火烧了,前往山东。其实,山东昆嵛山的烟霞洞,是王重阳与全真七子的修炼处,这个山洞应是没有变过的旧地了,我专程前往拜谒了一下,觉得也十分狭隘,也就是站一二十人就觉得挤了的地方。这与王重阳初立教时的节俭耐苦的基本精神是十分吻合的。

眼下有个段子调侃说,和尚吃素,多为胖子;道士吃肉,却为瘦人。这种分类,不甚精确,是局外人的粗浅认知。全真教自王重阳始就走入了禁欲的一条路。早年的道家,房中术是必讲的,而且此术是教中重要的养生之学,当然更可以娶妻生子,像长年坐落于江西龙虎山的天师道,跟孔府一样,尊位传子,第63代传人张恩溥于解放前夕跑去了台湾。不结婚,哪里来的嫡传?但是金元时代崛起的全真教,一开始走的是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新路,主张驱除“三欲”,即“食、睡、色”,所以全真教的出家教众,不能吃荤,不能娶妻。更有意思的是,全真教认为,睡觉也不是好事情。不仅不是好事情,而且是最大的魔障。尹志平说:“修行之害,三欲为重。不节食即多睡,睡为尤重,情欲之所自出。学人诚能制此三欲,诚入道之门。”(《清和真人北游语录》卷之一)所以全真教提倡夜坐,秋夜渐长,更不可早寝,最好是不等招呼,大家自觉来群坐会话,“不必句句谈玄是道,至于古人成败,世之善恶之事,道无不存。”尹志平在北京华阳观就是这样干的。他述说师父丘处机驱睡,穿了一双麻鞋,系了解,解了系,晚上走上十七八趟。在山上,甚至往来搬运石头。这一切,都是为了不睡觉,少睡觉。不过,既然禁欲,少睡可能也是不可回避的法门。确实,睡多了就会乱想。同理,僧人的睡觉时间也不可能太多。只是据文献记载,丘机处在磻溪(今陕西宝鸡市东南)修炼的六年中没有睡过觉。修道难道是这个样子的?他不要命了吗?

这一句“不要命”不是单纯的抱怨和普通的吐槽。要知道,全真教,尤其是早期的全真教,其基本宗旨是两条:一是儒、道、释三教合一,另一条就是在用灵魂成仙取代传统道教肉体成仙的前提下主张性命双修。第一条比较好理解,王重阳传教时就特别注重儒家的《孝经》和释家的《心经》,此不赘。第二条我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依我这个外行的理解,性,就是见识、见解、境界等等,要把自己的这个心练得既洞明万物同时又无所挂碍,这基本上就是禅宗的追求。但全真教不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他们觉得同时还要修命,即身体。只有性与命同时修炼,才能证仙成道,达到永恒。修性怎么修?可能世界上的许多宗教都有较为相似的方式,这里也不去说。而修命,早期全真教称为“养命”,调息、炼气等等应该是不二法门,基本上也就是今人所说的气功。王重阳及全真七子在气功上都有很深的造诣是没有任何疑义的。如谭处端四十五岁时得风眩瘫痪,针药莫施,前去投奔王重阳。此时王重阳住在马钰家,故意在严冬之日不生火,意欲显示神通,引人入道。病中的谭处端哪里受得了这个?到了中夜,清冷殆不可忍。此时王重阳伸足让谭处端抱卧,少顷谭竟然汗流遍体。过了个把月,谭的痼疾竟然被治好,于是拜王重阳为师。不过,练气这个东西,可能由人不同而不同,高人固可以指点学生,但很可能也没有统一的教科书,俗话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应该就是这种状态吧。王重阳甘河遇仙,我想很可能也是他听了异人的练气方面的指点而且觉得极对。不过马钰更主张此等功夫主要应由各人自悟。这也许就是传下来的典籍中歧议纷纭、没有一统说法的原因了。哪怕是全真七子,也是不一致的。

全真教中让我最为困惑的一个疑团是:何谓得道?翻译成今天的语言,就是怎样才可以拿到博士学位顺利毕业?都是王重阳的弟子,马钰两年半得道,谭处端五年,刘处玄七年,丘处机跟徒弟尹志平说自己用了十八九年。当然,同一师门,弟子水平参差不齐是正常现象,水平一致反而不太正常。但是凭什么可以拿学位毕业?今天的做法是拿出一个圈子内公认的毕业论文,再加前期由学术杂志编辑部认可发表的一点成果,换句话说师父好像也不是太有决定权。二十世纪前期武侠小说中,武功有没有练成,有时可以用实践决定,学成者如有能力打出山门或师门,即算成功,也不是光凭老师的认可。而全真教又是怎么处理这个难题?凭师父的论定自然可以,但王重阳自1167年至山东传教,1170年的农历正月初四即已身逝,马钰是他生前认可得道的唯一弟子。后面弟子的得道,显然也没有召开同道间的评审会,那应该还是以自证即自我认定为标准吧。但是,自我认定而没有一个大家大抵认可的标准,那不是分分钟都可宣布自己已经得道了吗?古人真的都那么老实吗?我相信丘处机是老实人,因为他看见权倾天下的成吉思汗依然保持了平常心,诚实回答权倾天下的当权者“有无长生不老”这个最萦绕心头的第一疑问。但是其他人呢?尤其是七子以外的道众又如何认定?出于唐宋期间的道家《上洞心丹经诀》云:道家秘法,上古“以心传之,不留文字,而至秘者也,要之非凡俗所可知,非末学所能成。”秘法“实未可轻泄于言语文字之间”。某日王重阳掩户与马钰论调息法,丘处机隐于窗外偷听。听得高兴之处,推门而入,王重阳当即戛然而止。所以这个疑团,我们行外人可能也不必妄想去破解了,不过这个问题,究竟是非常有趣的,不得不在这里提出来一说。

不过,哪怕是看过了活死人墓的遗迹,相当多的武侠小说爱好者,对墓中纷出的暗道机关和断龙石等等,依旧思之不舍,挥之难去。所以,在重阳宫归来的半月许,我发现我站在了一家密室制作公司的办公场所。那天天降中雨,“沙沙”的雨声遮蔽了平日常有的轻度噪音,似乎很适合在静思谧想的氛围中破解机关秘奥。这个场所分内外两间,不算很大,也并不太小,毕竟是一个企业的门面。内室当然靠机关启闭,我们到时它大门洞开,主人于是关上让我们寻觅开门机关。与我结对同游重阳宫和活死人墓的同伴Z君当然来过,于是独有我不得要领地东张西望,上下求索。当我的眼光放得太远时,主人还负责任地予以提醒:“没有那么远的。”

于是我直盯着这道门、门框及其周边的饰品,手则向那些饰有花样的突出处摸索,希望无意中扳动机关,“嗖”的一声,机关开始吧啦吧啦地响起来,大门随即缓缓打开。不过,摸了不少地方,大门仍然毫无响应。门的下部,竟也无显眼之地,可以用脚踢一下。长考良久,不得不认输。只见主人拿个东西在门前晃了一下,接着又把门边架子上的某件东西移了移,两声“嘀”的声音后,门慢慢开了。

人非圣贤,此时此刻的我怎么能忍住不为自己辩解:“喔,原来用的都是电子机关。这类机关,肉眼完全看不见,怎么可能破解得了?”是的,这就是今天与古代的最根本的区别了。古代的机械、机关,依据的是力学逻辑,每样物品,其起作用的机制,拆解开来,用肉眼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墨子造的机械,甚至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只要原物存世,允许拆解,没有什么不能明白的。等到电这个反肉眼的东西出现,眼见为实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了。其实现代科学研究发现眼见为实本来就是个谎言,有我摆在案头的一本新书《眼见非实》为证,只不过其谎言度伸缩较大。当然科学家会说:我们的感官向我们展示的并不是真相,而是让我们生存到足以成功繁育后代所需要的简单图标。问题是,电连这个图标都不给,我们凡人能有什么办法去破解靠它设置的机关呢?

这个办公场所中的客厅,侧面摆着一排主柜。主人宣布,此处仍有机关,让我再行试行破解。而我对电子世界已经失望至极,决无与之再决胜负的念头,提早认输,柜门也随着主人的举动开启,里面竟然还有一间不小的密室。室内万物齐立,应该就是对世界绝望后的最终庇护所。食品当然不待言,也有抽水马桶,当然不能连到水管上,备用另外的方法降解排泄物。如果一定要与外界联系,还可以用其间的卫星电话。但卫星电话一定要将天线直对天空,所以还有伪装成其他样态的长长的天线。这不就是“活死人墓”吗 ?我在心里叫了出来。以此修道,甚至用不着每天的护法了。当然,护法还是要有的,无非是不需要每时每刻,几天出现一次也足够了。

现在谁需要这种机关密室?主人解惑说:其实还是有的。撇开修道练功的不谈,保存珍贵物品的如贵重书画等等,就是第一类。这类密室可大可小。还有一类,就是需要在密室中生活一段时间的,样品你们也都看见了。“其实,”主人说,“我觉得应该建的,是高层住宅中的避火密室。一起火后温度迅速升高,到二十分钟左右可能会到顶点。大家也知道,高层建筑救火非常困难。有了密室,大概率可以保命。”

“是啊!”想起类似的场景,我不由自主地表示赞同。

“但是大多数住户,想到这点的只是片刻。过一会儿他们也就释然了。当然,从大概率的角度也是对的。”

“只是真的发生了火灾就不好了。”我接着道。

从重阳宫抽身而退,心意难平。在嘈杂的镇街小店中草草用过午饭,决心前往郭靖被误为淫贼之始的普光寺。当年郭靖携杨过去重阳宫拜师,上了一座山冈的冈顶,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两人入庙讨斋饭吃,一转头,“看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两字。郭靖心头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见碑上有丘处机的一首诗。杨过此时问郭靖自己爹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郭伯母(黄蓉)害死的。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正是这一掌,暗合了奸人上山逼婚会合的暗号,因此全真教出北斗大阵予以拦截,反而放过了真正寻衅滋事的霍都等人,致使郝大通中掌重伤。事后郭靖述说在山下普光寺石碑拍掌经过,众人方明白误会所由,自然前嫌冰释。

我们导航“普光寺”,见间距有六七十公里。因是驾车,众人自也不以为意。于是从镇里平地出发,上了高速。我们从西往东,见车子右侧,也就是西安市的南边,一片连绵山色,郁郁葱葱,悦人眼目。突然,同住当地的同行B君说:当年魏延献出子午谷取长安奇计,子午谷就在这里。

B君自属金迷,不仅如此,他还就此著书竟有两本之多。他与张无忌之母同乡,在网络上成名,也用金庸小说中的邪魅名字称誉江湖。我前不久在北京一个会议上初识其面,印象是南人北相,现在是逐妻而居。当日我知他长住西安,便发愿去重阳宫。今日遂愿而行,他也撇下手头的事来陪我们。我猜他也未去过重阳宫,果然!当地的好景,当地人都是要等到远客来才一起去的!

车子离开高速,渐渐地,应该是降维行驶,从国道到省道,从省道到县道,从县道到乡道,幸好事后证明导航还真是靠谱。个把小时后到了一座山脚下,往上的山道有当地村民数人把守。正当我迟疑怎么征得同意时,司机只说了一句“去天池寺”,关就马上开了。我们的车子,到此真正驶入了终南山。

最早出现终南山的文献典籍,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尚书·禹贡》。但关于此文的写作时间,结论不一,因此还是推《诗经·秦风》中的《终南》更有把握:“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终南山当时属秦地,故在秦风。那么一座巍峨且又绵长的山,植物又有条(山楸)又有梅,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树木,潜台词是:又有什么树是终南山所没有的?不过终南山之所以在中国文化中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关键还是在于它屹立在堂堂的汉、唐帝国的首都之南。司马相如咏曰:“南山峨峨”,很高很高啊!司马迁写张骞“归并南山”,唐张守节《正义》云:“南山,即连终南山,从京(今西安)南东至华山,过河,东北连延至海,即中条山也。从京南连接至葱岭万余里,故云并南山也。”这个注释在地理学的意义上对不对另说,但反映了唐代对终南山的界定和看法则是事实。在唐朝人的思想中,终南山东连海,南连葱岭,绵延万里,气势磅礴,无所不包,其中有种种人所不能知的神仙鬼物,也在意料之中。又因为离政治中心近,所以有点名声的文士如果归隐去终南最为方便,将那些归隐之人说成去终南山了则更为顺理成章,所以张良明明在家里养生不食谷,后代的道家文献就说他隐于终南,连商山四皓明明在商洛山中,也说他们最后归于终南。终南山终于成为一个神仙之地。李白曾有诗寄给南山隐士,诗云:“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总的意思就是终南山真是景色很好,哪天我来看看您?杜甫到了三峡,吟诗云:“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以三峡的悲暗与终南的明媚相比,更见出两地的显著不同。白居易住家可望终南,诗曰:“瓶中鄠县酒,墙上终南山。独眼仍独坐,开襟当风前。禅僧与诗客,次策来相看。”李洞看终南山:“雨侵诸县黑,云破九门青。暂看犹无暇,长栖信有灵。”总结一下,终南山在他们的眼中,既是青翠世界,又是神仙洞府。尤其是帝都的人都这么说,它在中国文化中的形象和地位就由此固定了。

我们此次来山,时当五月,中国北方,大片旱像,但终南山遍处碧绿苍翠,树透生力,叶泛水光,不能不让我们叹息此地迥异北土,酷似江南。尤其山深林密,一望无际,如果期间发生什么灵异事件,也大概可以接受。这也是当初比尔·波特1989年来中国大陆寻找当地隐士时,将终南山作为重中之重的原因所在了吧。在旅程中,他真的找到了一些隐士。在生活世界中,有些人天生喜欢离群索居,不问世事,还有一些,我猜想确实是因为陷入一些难以解脱的经济与情感陷阱,此时挥刀一斩,去掉情丝俗网,甘于清心面对苦寒,也不能说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吧?“造化不教当大路,为嫌人世苦膻腥。”这是丘处机说的。

山道也算平坦,但不宽,两车不是随时随地可以交会,但好在车辆稀少,偶有遇到,谦让一下,还是能顺利通过。瞥见山中间偶有民舍,舍前间有车。我们的车子不停地上坡,终于爬上了山脊,顺着山脊再开一段,就到了郭靖、杨过来过的普光寺,现名天池寺。

寺门口停着两辆车,我们是第三辆。不料,进了寺门,阒无声响,可谓四大皆空。殿门紧闭,应该有僧人,但今日此处显然闭门。另有一殿,竖有施工标记,但也无人在施工。逡巡一会,回到寺外,反而是这里矗立的一座古塔,虽挂灯笼,但更显古意,面对青山白云,无语无心,一切无从说起。

待了有顷,整装下山。当车子回到山脊时,我们停了下来,因为路边有一对夫妇正面对终南山引吭高歌。我与西安的友人远远望去,好生羡慕,只见擅长交往的Z君快步向前,少顷就到他们身边打了招呼,少顷交谈甚欢,少顷示意让我们两人前去。我们遵行。只见他们开上来的车子边上,摆着音响、麦克风,还有座椅、啤酒、小菜、西瓜等等。女主代丈夫向我们问好,自述是西安人,男方比自己大八岁,平日对她甚是怜爱。如今孩子已大,无须操心,自己两人又已退休,只爱唱歌。在家唱扰邻,在市区唱也扰民,最后选定进终南山面对自然,一抒胸臆,歌声飘远,杳无踪迹。

这一番话把我们三人说得羡慕啊。Z君要求:“让我们也唱一下好不好?”

我素不擅唱,素来腼腆的西安文人B君此刻却挺身而出。因为山上无网,歌曲均已早先录好。翻了一下,找不到武侠题材的,于是他俩共同吼了一曲《新鸳鸯蝴蝶梦》:

昨日像那东流水

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明朝清风四飘流

……

看似个鸳鸯蝴蝶

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摆脱

人世间的悲哀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

在人间已是癫

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温柔同眠

歌罢上车,车上Z君不停地感叹:“这就是当世神仙眷侣!”

虽已下山,天色未晚,决意循着郭、杨之路反走,去一下樊川。小说中言:“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的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岗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金庸先生写此书时决没有来到此地。但这一段的描叙,与今天樊川公园的实况尤为契合,也是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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