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萨格勒布(Zagreb)的大巴车站空无一车。一家深夜营业的窄小便利店在低垂的夜幕中散发着唯一的光源,店门口,几个高个儿大汉围聚在一起吞云吐雾。不远处的候车区内,几张弧形长椅静静摆在角落,只有一对老年背包客夫妻相依而坐。我与朋友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快步路过便利店,朝等车的旅客夫妻走去。
距离开车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我将携带了一路的垃圾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随后将背包卸在长椅上,一边站着揉肩,一边与朋友讨论,整座城市路灯稀少,不知是因居住人口太少,还是欧洲能源危机要节约资源。朋友未及回应,忽然止住话头,将我拽到身边,我不解,余光却见一位身穿制服的瘦高男人朝我径直走来。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回想刚才的垃圾是否扔错。这是我到欧洲的第一个月,正被德国严苛的垃圾分类制度折磨得有些敏感,仅是公寓门口那一排扔瓶子的垃圾箱,就需要根据瓶子的颜色,区分绿色、棕色、白色(透明)三种分类。在德国,如果被抓到乱扔垃圾,将面临大额罚款。我完全不懂如何区别一张印刷了商品要素的纸质包装是否属于印刷过的热敏纸和光面纸,更不知道它究竟属于纸张垃圾(Altpapier)、包装垃圾(Verpackungen),还是其余垃圾(Restmüll) ,以至于在欧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敢购买包装壳上明确标注了回收类别的食材与物资。
所以,哪怕现在是在克罗地亚,投放垃圾依然是一次心惊胆战的自我测试。在确信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后,我决定不再朝来人多看一眼,假装毫不在意地继续与朋友攀谈着。多年的旅行经验告诉我,当你被人盯上时,不想被搭讪的最佳方式就是避开眼神对视。只要不对视,你就不会成为对方的猎物,猎手自然会更换狩猎目标。
谁料,这位瘦高男人并不接招,他竟不急不馁地站到我的身旁,并不说话,却不忘嘬一口烟,随即吐出浓白色的烟雾。我素不喜烟味,皱了皱眉,不得不朝他望去,烟雾中,他那蓝色的眼睛分外妖娆。显然,这是位合格的猎手,很有耐心,只等我的目光与他相汇,便以他那夹着烟的手轻轻指了指自己胸口。
我这才发现,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小牌子,牌上用红笔标着一个简单的单词:TAXI(出租车)。原来是出租车揽客员,至少比找我麻烦的警察好对付多了,我的内心松了一口气,连忙摆手拒绝,示意我们早已买好了车票。毕竟,看多了国外旅行的负面新闻,月黑风高的夜晚,两个身形单薄的亚裔女性迈上欧洲小城的黑车……怎么看,都像是个恐怖片的开场。揽客员并没有像国内那些徘徊在车站附近的黑车司机一样锲而不舍地纠缠着,只悠闲地又抽了口烟后姗姗离开。
此时正好有一辆大巴进站,我和朋友满心欢喜地迎向站台,却发现这趟车并非我们所待,只得再度失望地坐回候车区的长椅上,目送那对老年夫妻上了车。
虽然对大巴的晚点早有预设,我依然难以适应欧洲如此我行我素的交通状况。在国内,你不太可能听说高铁晚点,公交公司也要求司机严格掐拿到站时间……反观欧洲交通,且不论什么道路施工、工会罢工,有时因为火车上有人逃票,或是路线周边发现炸弹……仅是这些我所经历过的列车晚点或临时取消的理由,就足够五花八门。在欧洲,似乎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阻碍交通的正常运行,而公众对于公共交通的不守时似乎宽容度极高,反衬得国内习以为常的交通准点率是多么难能可贵。
不仅是交通,来到欧洲,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慢”,这里的一切都慢。以办卡为例,预约到银行网点办卡需要一周,制作银行卡需要一周,从银行将卡片邮递到你家需要一周。在国内,如果你想办一张银行卡,无非是两三个小时的事,不仅卡片立等可取,营业员甚至已经协助你下载了好几个不知何用的手机APP,教你领取了好几张你不知所用的优惠券。每当这个时候,我都由衷地理解为什么全球会惊叹于“中国速度”的崛起,也真心地感恩国内所能提供的一切便利,比如发达的物流快递,或是方便的移动支付,这些程度都远远走在世界前列。
此刻已近午夜,我和朋友在车站里无聊地打发时间,没有车辆往来的光亮,车站便显得愈发冷寂。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不安在漫长的等待中再次升温,距离发车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车站内的人工售票窗口早已拉下冰冷的铁闸,这里不可能有国内的二十四小时服务热线,我们无从问询搭乘的这辆大巴是否已被临时取消。
环顾车站,窄小的便利店门口,等候载客的出租车司机也少了几个。这时,那个瘦高的揽客员似乎感受到了我们的目光,再次朝我们走来。我虽内心警惕,却又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大巴久久未至,难道我们真的要选择打车回程吗?这里到萨格勒布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我在德国乘坐出租车时,五公里至少十五欧,而且只收现金。为了防止偷盗,这趟旅途我们并没有带太多现金出门。
想了想,我只好故技重施,准备将视线移开,没想到这次揽客员却率先开口,开场白令我意外。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Do not panic.(不要惊慌。)只见揽客员大步走到我们跟前,询问我们是否要乘坐前往萨格勒布的大巴。出于安全顾虑,我原本并不想告诉他我们的目的地,不料朋友早已点了点头,引得揽客员又停在我身边点了根烟,等他吐了口烟圈后才悠悠地告诉我们——以他在车站工作了十五年的经验,我们乘坐的这班车通常会晚点,且时常随心所欲地停在不同于票面显示的其他站台。
但是别担心,车会来的。
他的安然与笃定让两颗悬浮的心如一片羽毛,搭乘着缭绕的烟雾轻轻落下。
向他道完谢后,我不由得对自己此前的“警惕”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情。原来他再次接近我们并非为了兜售自己的出租车服务,倒是善意地告知我们他所观察到的信息。于是,我忽然就理解了他身上的那份松弛感,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是猎手,所以没有那么强的功利心。我想,人与人之间的认知便是在这样的来回试探中得以修正,而对于“关系”这个命题的思索,也意外成为这次旅途中最难忘的一段回忆。
一
克罗地亚地处东欧与中欧的交界处,又因独立时间较晚,到处残留着战争的遗迹,直到2023年1月1日才正式加入申根国。彼时我正在德国交换,便趁着学业间隙,探访了这个国度。
克罗地亚的首都萨格勒布,面积约等于上海的浦东新区,主要分为三大区域。一是由教堂、塔楼、市政厅等十七、十八世纪古建筑组成的上城区,这里的地势起起伏伏,有许多陡峭的斜坡,宛如国内的山城重庆,常常需要穿过狭窄而陡峭的阶梯。二是由广场、商业区、歌剧院等十九世纪古建筑组成的下城区,这里规划严整,交通相对便捷,因为成本低廉,一度成为好莱坞和欧洲导演拍摄二战题材电影的最佳取景地。三是其他战后发展起来的现代化市区,类似于国内常见的城市新区,因此,游客主要集中在上下两个老城区。
位于上城区中心的圣马可广场正是克罗地亚于1991年正式宣布独立的地方,广场附近林立着总统府、议会、政府办公机构,也是克罗地亚的政治中心。在圣马可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始建于十三世纪的圣马可教堂(St Mark's Church),教堂同时融合了哥特式与古罗马式两种建筑风格,以其独特的马赛克屋顶闻名遐迩,屋顶上的彩色瓦片,拼贴出古克罗地亚王国的国徽与萨格勒布市的市徽,是克罗地亚的地标性建筑。
漫步在圣马可教堂延伸出的斜坡小道上,忽然看到地上到处都是彩色的蝴蝶剪纸,正好奇这是周边在举办什么活动,就见一对身穿白色婚纱和白色礼服的新人从一旁两层楼高的黄墙建筑中走了出来,通道门口还斜插着一面克罗地亚的国旗。接着,周围一群等候许久的正装朋友热情地拥了上去,一边拍照祝贺,一边向空中撒着蝴蝶剪纸。原来,这里竟是萨格勒布的婚姻登记处。
古希腊神话中,爱神丘比特的妻子叫做普赛克(Psyche),希腊语的意思就是蝴蝶和心灵,所以在欧洲,蝴蝶与中国的传说故事《梁祝》一样,也是爱情与浪漫的象征。我一面为遇到这样喜庆的事感到高兴,一面又有些诧异,几步开外,在婚姻登记处的街对面,另一座白墙两层楼建筑竟是世界上第一座失恋博物馆,馆内收藏了一千多件来自世界各地的爱情“遗物”。
右手甜蜜,左手伤痛,当此情此景如此具象而艺术地陈列在我的眼前,忽然理解了这座博物馆为何可以荣获“欧洲最具创意博物馆奖”,这何尝不是艺术家的一种表达:如果爱情是一条河,分手与结婚就是这条河的两岸,左岸右岸都有不同的风景。
于是,我认真看完了博物馆内的所有展品,被潜藏在每件独树一帜的藏品背后那一段段已然破裂的情感关系震撼。比如,一部老旧的手机旁边,来自萨格勒布的捐赠者简短地写道:“在一起的300天太久了。他把手机给了我,这样我就再也不能给他打电话了。”这似乎是一个卑微求爱的女孩在向一个不胜其烦的男孩告别,而“太久”这样的词语因为出自捐赠者之口,恰恰暗含了“不够久”的期许与反义。又比如,来自墨西哥的捐赠者捐了一副钢手铐吊坠,这是一个女生和她的心理医生的故事,心理医生爱上了自己的来访者,并送给她这个吊坠以表示她们拥有婚姻一样的关系。可是一年半后,“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因为她没法出柜。当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二十二岁,她三十六岁。她现在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她说她永远也不会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同性恋。”这个秘密的恋爱故事似乎潜藏着无数可以挖掘的道德话题:职业伦理、性别伦理与年龄伦理,每一项都昭示着两个人所背负的社会压力。
当然,博物馆不只收藏心碎的声音。一位来自美国的捐赠者捐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胶卷罐,不平凡的是,罐子里装着已经结婚三十三年的丈夫的骨灰。丈夫因癌症离世,遗愿是让朋友们将自己的骨灰撒在世界各地。于是妻子开始环游世界,把他带到维多利亚瀑布、加勒比海、印度洋、大西洋、亚得里亚海和地中海,将他埋在纳米比亚沙漠的大象墙下,撒在好望角,藏在罗马骷髅教堂的地下室里,在万灵节那天将他吹散在克罗地亚公墓,撒在普利特维采湖……她带他去看了世界,又把他带到了萨格勒布的博物馆,让全世界来看他。在一个爱情行走在消逝中的时代,这样的故事恰恰力证了爱情的存在。我们在每一个令人动容的人生选择中,看到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联结,和“关系”之所以存在的意义,真实自有千钧之力。
然而,整座博物馆收藏的故事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来自中国的故事。捐赠者是北京的一个女孩,她捐赠的物品,是一张猎户座中pi3恒星的光谱。图谱上,纤细的宝蓝色线条在纯白的背景上波动着,就像是一张心电图,暗示着关系中的起起伏伏。在展品旁的文字描述下,我的脑海中立马想到这样的场景——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繁星遍布。男孩和女孩一起躺在麦田中等流星。这天也是女孩的二十六岁生日,零点的时候,男孩忽然指着天空的猎户座对女孩说,“你看,在你出生的那一刻,有一束光芒从这颗恒星出发,它穿越漫无边际的星际空间,穿过数不尽的尘埃与星云,经过二十六光年的旅程来到这里,然后被你看见。”然后,他掏出这张藏了很久的光谱图送给女孩,望着女孩眼中折射的星光,温柔地说:“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也经过二十六年的漫长旅程来到此刻,现在,你和你的星光在这里相遇,我和你也在这里相遇。”
有谁可以拒绝这样的告白呢?我想,这是独属于中国式的浪漫吧,宏大又辽远,细致又温柔,男孩是在表达,你跨过艰难的成长岁月终于来到我的面前,只是为了与我在此刻相遇,所以我很感激。而个体与苍穹的连接,更给人带来穿越时空的浩渺想象。是的,浩渺,浩瀚而渺小,因此博大。所以,哪怕两个人已经分手,每当女孩抬头仰望猎户星座中的那颗恒星时,依然会有无数甜蜜的回忆涌上心头。这让我意识到,失恋与分手的关系未必只能是伤心,也可以是一种骄傲,至少,我们曾这样真挚地彼此相爱过。
很久以后,当我写下这篇回忆时,终于理解了博物馆命名为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的含义。国内虽然也有不少博人眼球的失恋博物馆,但那更多指向博人眼球的八卦与戏仿。克罗地亚失恋博物馆的创始人想要传达的观念,绝不仅仅代表“失恋”,更指向关系的破碎。破裂的关系,是一次盛大的告别,也是一次未来的展望,所以,它不该被狭义地翻译为失恋博物馆,更应该被译作“分手博物馆”,分手这个词的语境,更加中立,甚至可以是积极的,因为分手鼓励人们讨论和思考关系的脆弱性。
二
分手博物馆在萨格勒布收集第一批展品时,曾收到过一名退伍士兵捐赠的义肢。这支义肢被满当当的胶布裹缠着,却难以弥合他的感情。退伍士兵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克罗地亚独立战争期间失去了一条腿,因为国际制裁,他很难得到义肢,后来,通过一名国防部员工的帮助,他得到了一份制作义肢的材料,再后来,他和为他提供义肢的员工相爱了。可惜的是,这条义肢的寿命,比这段恋情维持的时间更长。战争与爱情的勾连,让我联想到,“关系”不仅局限于人与人之间,也存在于国与国之间。
正如分手是两个人的战争,当面临国际之间真正的战争时,个体的关系也会随着国家间的关系而发生变化。分手博物馆在菲律宾的临时展上也曾收到过相当多的移居分手纪念品,当时有数百万的菲律宾人都在国外务工,一旦他们的爱人飞往加拿大、迪拜或其他地方工作,大部分的关系就自然面临着分手的问题。
像这样的分手纪念品,背后反映的早已不仅是事关个体的爱恨情仇,更见证着一个国家的政治与历史。一位来自丹麦的捐赠者,向分手博物馆捐了三个伴娘的花束、来自阿富汗的信和一块奖牌,她沉重地写道:“一段没有经住战争考验的爱情。多年来一直等待离开了我们的丈夫、父亲回家,但他没回来。”
我突然想起,克罗地亚位于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所以,就连克罗地亚的名字和首都萨格勒布的名字,也都与战争有关。
相传十七世纪中叶,法国军队中有一支克罗地亚骑兵,当他们凯旋巴黎时,身着威武的制服,脖领上就戴着当年出征时家人为方便识别身份给他们系上的彩色丝巾。这被巴黎爱赶时髦的纨绔子弟看到后,竞相效仿,以至于风尚传到了法国路易十四国王眼中。国王不仅大加赞赏,还在贵族圈内大举推崇,自此,领带才作为高贵和绅士的标志逐渐流传于世,只可惜通过Stefano Ricci等奢侈领带品牌,变成了世界闻名的意大利特产,以至于鲜有人知道,法语的领带(cravate)和意大利语的领带(cravatta)与克罗地亚的英文Croatia极其相似。这与中国的英文名(China)与陶瓷(china)同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萨格勒布的传说,则要追溯到更久之前。传说萨格勒布早前是一片干旱的大沙漠,有一天,一位很会打仗的精干指挥官带领他的军队路过此地,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口渴难耐,对战争充满了厌倦之情。此时,一位名叫马格达莱纳(Magdalena或简称曼达Manda)的美丽女孩忽然出现,守护着皲裂的地面中一泓源源不断的清泉。指挥官问她:“亲爱的曼达,帮我拿一些水好吗?(Manda,dušo,zagrabi vode?)”曼达笑了笑,告诉指挥官,如果喝了这掬泉水,就只能留下来,无法四处征战了。后来,指挥官饮了泉水,在这里建立了城市。于是,“Manda”和“dušo” 的谐音结合成“Manduševac”,成为了位于城市中央的耶拉契奇广场(Ban Josip Jelačić Square)东面一座美丽的曼杜谢瓦克喷泉(Manduševac Fountain),而故事里的“zagrabi”,则成了萨格勒布的名字。
传说自然只是传说,但两个不同侧面的故事背后,恰恰印证了作为历史上的多战之地,百姓对于休战的和平与安定的生活是多么向往与渴望。耶拉契奇广场作为上下城区的分界线,是一个地标般的闹市街区,在如今的耶拉契奇广场中央,矗立着克罗地亚的民族英雄约西普·耶拉契奇举刀骑马的青铜雕塑。作为克罗地亚首任总督,耶拉契奇曾于1848年带领民众击败匈牙利人的入侵,废除了奴隶制度,使克罗地亚第一次成为统一的国家。不过,南斯拉夫时期,这个雕像曾被游击队员取代,这里也被更名为共和广场,直到1991年克罗地亚宣布独立后,才又重新恢复了总督塑像。
出生于克罗地亚的著名钢琴演奏家马克西姆·姆尔维察也曾在青少年时期遭遇战乱,为了躲避战争,他被困地窖多日,依然坚持练琴。正是基于这样的经历,他为故乡演奏的《克罗地亚狂想曲》投注了战争的狂想,因而惊艳于世界。这首曲目通过明快的节奏展现克罗地亚饱受战火洗礼的混乱时代,沉浸于乐声之中,你仿佛能看到夕阳倒映在血泊和尘埃中的悲惨画面。
我在欧洲交换的时间,正是俄乌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班上恰好有一位来自乌克兰的同学。当我们这些身处和平国度、向来不知战争深浅的家伙询问起她对于俄罗斯的看法时,她那张白皙的脸庞突然布满红晕。只见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激动,红着眼,声音颤抖地说出一句在灾难面前人人都会说出、再平常不过的话: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突然。
战争的爆发总是猝不及防,昨天,大家还在对酒当歌好好生活,今天早晨睁开眼睛,周遭就彻底变了天。一夜之间,物是人非,战争绝不会提前给你任何心理准备。人往往难以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若分手博物馆再去乌克兰办一场展,一定会收到许多因为战争而失去爱人的纪念品故事。反观生长在和平年代的我们,接续了两代人的安稳,几乎忘却了战争的苦痛,但更可怕的事实是,距离二战时期的诺曼底登陆,至今也不过刚刚过去八十年。
战争距离我们从不遥远。若非来到德国求学,有机会游走于不同的国家中,听到更多来自世界的真实看法,我也不会意识到,国际上对中国的国家形象竟然存在如此巨大的信息鸿沟。我们彼此之间的信息壁垒,正是战争之所以能够发生的空隙。
近年来,全球崛起的民粹主义正让多元的世界逐渐走向两极,但这两极的背后,却充斥着令人忽略的利益集团的诱导,逼迫着一向奉行中庸之道的中国难免不被划分阵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界正在打响看不见的战争,只是更“文明”的时代里,战争也被偷换上更“文明”的形式重新被包装——数字战、经济战、资源战……我作为时代的一粒沙尘,难以阻挡战争的趋势,却可以尽量了解、更新自己,然后在与陌生文明的相处中,就像我描述的这个充满傲慢与偏见的开头一样,与对方不断磨合,才能最终形成对这个世界更客观的认识。我想,战争是人性为争夺私欲而造成的必然结果,个体能做的,除了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就只能以尽量宏观的视角,看待战争背后的利益纠葛。
三
分手博物馆里还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捐赠物,那是一张保存了27年的痂。来自奥地利的捐赠者声称这来自她初恋的伤口。1990年,她的初恋遭遇了一场摩托车车祸,导致了大面积的伤疤。自那以后,捐赠者时常担心她会失去心爱的人,又因为她当时正在学生物学,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保留他脱落的痂,以后就可以克隆一个他。最后,她过于害怕失去他的焦虑成为他们分手的理由,在这场关系中,矛盾的点在于,正是她的恐惧造成了她最恐惧的结果。后来,她真的成为了一名生物学家,虽然失去了克隆初恋的兴趣,却依然在与自己的恐惧搏斗。
讲到底,所有的关系,最终还是要落回自己。自我的缺失容易影响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只有拨开迷雾真正认识内在自我,才有可能真正抵达关系的彼岸。然而,认识自我又是多么困难而复杂的事,我们做出的每个选择背后,都有需要面对的人生议题。
在欧洲交换的这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接近自我的时刻。由于时差的缘故,我对国内很多人的回复都非常滞后,这反而让我变得松弛。因为在这里,我不必看待他人的目光,也不必照顾他人的期望,我有充分的理由告诉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关照好,才能让别人来侵占自己的时间。
出国是我的夙愿,为此,我提早修完了学分,只等学校公布交流的机会。不料,突如其来的疫情彻底打乱了我的规划,将我彻底封闭在了上海那爿狭小的宿舍楼中,长达整整一个春季。所以,当我好不容易等到国际交流处的公告,便不惜特需申请,也要在毕业的这半个学期出国交换。这个选择,意味着我将在国外进行毕业答辩,更意味着自己彻底放弃了春招,也就是最后一次应届生择业的机会。
室友曾问我,你是准备GAP吗?在国外,GAP是很正常的方式,我在欧洲交到的一位台湾好友,她在大四临近毕业的这年选择了GAP,只身来到德国当语言助教。此前,她在韩国交换期间认识了现在的德国男友,因为不愿长时间异地,就申请了这个机会,让自己来德国试一试,看自己是否可以适应这边的生活。
我的出国却没有那么明确的目的,更像是呼应灵魂的召唤,完成一项人生必须完成的执念。一个从高中就开始不停思索人生意义的思考者,秉承着不给自己找麻烦的心理,在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前,只能戏谑地将这次行为视作送给自己的毕业旅行。人生何其漫长,如若没那么幸运,无法尽早地找寻到人生的意义,那就姑且再拖延一会儿吧。
活在当下,享受当下,我特别喜欢我在欧洲时的生物节律,下午四点到六点是一天的中场休息时间,以此为分界线,上半场是一日对外的社交生活,与国外朋友一同上课,与国内朋友线上交流;下半场是对内的写作时间,每天六点到八点的这两个小时,我甚至可以摒弃自己不爱做饭的天性,买菜、做饭、摆盘、拍照,只单纯记录自己一天中好好吃饭的时刻,并不渴望与谁分享。在国内,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自己的胃。至于晚上八点至十二点,则是整个世界万籁俱寂的时刻,国内外同时陷入了夜梦,我的身体和精神也都趋于寂然。我常常在这个时间段,就着楼下露天派对的音乐,写下密密麻麻的故事,然后在感到疲累的时候,心安理得地坠入梦乡。
人们擅长于只在人前展现优秀的部分,却总在无人知晓的时刻,默默将苦果往肚子里吞。某种程度上,那些经常在明面上叫嚣苦累的人,恰恰过得最舒服。至于如今的时代,人若没有选择,或许能免去更多烦恼,至少以我目前有限的经历来看,人生最难也最体现智慧的部分,不是没得选择,而是如何做出不后悔的选择。纵然,此刻的我仍不明确自己这一生究竟该如何度过,但至少,我一直知道我不要随波逐流地度过。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出国前内心遭受的那份巨大的动荡与迷茫,原来早就在潜意识中暗含指引。当我必须面对被拒签重新申签、线上答辩、国外远程办理毕业手续等诸多麻烦事端,也依然愿意努力争取出国的机会,心甘情愿在社会的大环境下逆时钟前行,背后的逻辑,不就是我做出的选择吗?于是,我才会尽可能地在短暂的时间里游走更多的欧洲国家,感受城市间的文化差异,也试图在现在重新梳理当时纷乱的思绪,传递我所感知的风土人情。
大巴抵达萨格勒布时已是午夜两点半,雨水冲洗过后的街道空空荡荡,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显得愈发寂静,沿街灯火通明的暖黄路灯让这座城市多了一点朦胧的诗意。嘀嘀嘀嘀——站台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提示即将有电车进站,我与朋友在萨格勒布的电车站台等候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准备上车。蓝色有轨电车是萨格勒布著名的城市标志,拥有十五条日线和四条夜线,据说是欧洲最古老的有轨电车系统。站台的指示牌显示,这里有一条并不停运的夜线。
然而,当我们满怀希望地望着站台上那块显示该车几分钟后到站的站牌默默倒计时后,依旧没能在浓雾弥漫的夜色中等来一班电车的身影。或许,电车司机不小心在终点站睡着了吧。毕竟,又有几个人会在这么晚的夜晚乘坐电车呢?
此刻,望着眼前冷冷清清、一辆车迹都没有的街道,我和朋友相视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看来,只能走回五公里外的旅店了。
昏黄的路灯,映照着细雨绵绵的萨格勒布,心血来潮与朋友闯入雨夜,漫步在萨格勒布的城市大道上,我们几乎没有在街上遇到什么醉鬼流浪汉。相对法国、意大利这些国家,克罗地亚显然是个安全系数更高的国度,当地居民对东亚面孔的接受度也比其他欧洲国家更高。
我不由得想起,马克西姆演奏的《克罗地亚狂想曲》是我高中时代校园广播的晨起音乐。伴随着原曲中对残酷战争的想象,那时候的我每日从懵懂的梦中醒来,在犹如人生之战的高考备战中,度过了自己浩浩荡荡的青春。
那场战争我打得并不漂亮,但也不妨碍自己十几年后成为我想成为的自己。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身处克罗地亚,我残酷地意识到一些年少的激情正在悄然褪去,却也由衷地感受到另一种盛大的平静。或许,认识本身也在不可遏制地悄然生长,恰如我往亚得里亚的海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可以清晰地望着它缓缓慢慢地在海水中无声飘落,最后沉入海底,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