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十年来,中国经济展现出惊人的发展速度,极大压缩了发展的时间和空间,处在其中的个体也习惯了以高增长的思维来认识经济和社会的运行。
我们处于一个百年大变局的时刻,每一个百分点的增长都来之不易。经济大省是国家经济发展的“顶梁柱”,广东的转型故事,实际上是中国经济发展模式转变的一个缩影。
2024年也是《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发布五周年。五年的探索表明,推动高质量转型要破除传统的思维定势,增强体制机制优势,向创新要增长潜力。
站在2025年的起点上,从局部到全局,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广东经济的现状和遇到的挑战?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如何在粤港澳大湾区落到实处?为此,我们专访了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理事唐杰。
南风窗:谈论广东的经济形势,不少人会提及两个词,“承压”和“韧性”。你如何看待广东经济数据的波动,释放了什么样的信号?
唐杰:经济增长有波动,情况很正常。比如东莞去年增速倒数第一,今年翻了身,因为出口增长,外部需求恢复以及转型情况变好。佛山则是去年情况比较好,今年受房地产下行影响较大,原因是,佛山是国内以家居产业为主的制造大市。
具体来看,经济增长波动有周期性和结构性转换两种可能。周期性,是指一个经济体在一定时间内经历的经济活动扩张与收缩的周期性波动,从衰退、恢复再度走向繁荣的过程。
结构性转换,则是传统产业面临转型升级的压力,追赶型国家经济增长是个由低端向高端渐次升级的过程,随着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结构升级的压力会日渐突出。结构调整,走向高质量的过程可能会表现为经济下行,原因是传统技术为主体的产业会面临需求收缩。广东面临的情况应该是两者叠加。
在传统产业升级过程中,因为传统生产方式退出,会直接表现为GDP减少,而新质生产力的发展有时间差,就有可能出现GDP增速放缓的情况,此时要做的应当是,坚定地淘汰落后产能,同时创造出激励新兴产业发展,以及运用新科技改造提升传统产业的体制机制。
南风窗:许多行业都经历了或正在经历产能过剩的阶段,背后是什么原因?
唐杰:我们在关注城市化的过程中意识到,中国的大国效应可能会产生一种强大的压缩状态。压缩是什么意思呢?
具体说,20多年前进入新世纪时,国内经济学界和政策制定领域有关转型升级的研究,集中于从劳动密集型产业向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升级。当时大量的重化学工业都依赖进口。中国经济走向现代化,需要发展重化工业,最有代表性的三大领域就是钢铁、乙烯和汽车,这些都是工业化的代表性产业。在这20年内,中国在这三大领域迅速发展,走过了发达国家百年的路,极大压缩了发展时间。
第二点是明显的空间压缩。这种压缩体现在三大领域的产业高度集中在沿海地区和几大核心城市中,并在快速形成对全球的竞争优势。在广东,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是广州。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广州的汽车、钢铁和石化等三大产业发展得非常好。但现在在整个中国,三大重化产业进入了过剩状态,这是中国工业化的压缩带来的影响,我们目前观察到广州所面临的挑战,正好是时空压缩的三大产业。
40多年来,我们依靠重点突破、以点带面来发展,压缩空间和时间的能力极强。在起起伏伏中,想要走向高质量和结构调整,就需要在新的历史时期,抓住新科技革命的历史机遇,形成新的产业升级的竞争优势。
南风窗:面对内外需求不振等市场周期性问题,以及传统支柱产业转型等结构性问题,大湾区的核心城市如何应对这些叠加的挑战?
唐杰:当年深圳还没有经历移动通信和移动互联时代时,也尝试过制造燃油车,但是没有成功。而广州在此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也曾令深圳陷入迷茫。当时, “深圳,你被谁抛弃?”成为了深圳城市发展的时代记忆。深圳坚持转型,走出了因地制宜的创新之路。
某种程度上来说,深圳和东莞的发展路径有些相似,自古华山一条路,就顺着这一条路向上爬,不断地爬梯子。经历过几轮大的波动,深圳对阶段性的经济下滑早已见怪不怪,忧患意识强,创新能力也强,最终得益于有效分工的产业基础,在新能源汽车领域取得了突破。
年轻城市与成熟城市的创新有所不同,广州通过新一代产业改造传统产业,深圳则因传统产业较少,更关注新兴产业成长,这体现了两座城市产业发展路径的差异。
巨大的产业成功后就要面对“过剩”的开始,深圳在新能源汽车产能扩张后,也可能会面临增长放缓问题,如何向更多的新兴产业扩散,是深圳正在进行的新的思考。智能驾驶不仅开启了新能源汽车产业第二个增长点,也可能极大促进了深圳向AI产业的转型升级。此外,能源革命向深度发展,使得储能产业和数字能源产业正在成为新的万亿规模的新产业。
从这个意义上观察,广州正走向新的转型过程。广州的转型并不缓慢。从本质而言,个体追求更为多元、舒适的生活环境;发展目标不应局限于GDP数据,城市幸福感的提升亦不容忽视。广州在文化、历史、生活多样性等方面具有优势。可以看到,广州的独角兽企业与深圳不同,更多与商业中心城市和消费中心城市的性质相关。广州对文化的重视,可能是城市未来创新的一个更加重要的部分。
南风窗:此前你提到过,深中通道开通后,深圳产业确实多了一个前往中山等西岸城市发展的机会,但对深圳的产业来说,构不成“威胁”,真正“威胁”来自长三角。怎么理解这种“威胁”?
唐杰:长三角城市成熟度高。首先,在广东人“洗脚上田”、快速工业化时,长三角已进入升级过程。其次,长三角范围更大,苏浙皖三省最富庶的地方在长三角,其经济发展受省域内部和长三角共同带动。再次,长三角在转型中虽有困难但仍具一定优势,它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区域内部经济差距比较小,而广东处于集聚型发展阶段,经济增长仍集中在少数城市。
集聚的好处是什么?这就涉及佩鲁的“增长极理论”。经济增长从若干点高度集中,逐渐向其他地区传导。中国的增长极是开发区、工业区和高新技术园区。广东的增长极是广州、深圳、佛山和东莞,这四个城市集聚对广东强大的经济贡献极大,但也有可能出现大树下面不长草的局面。地区之间差距越小,大家越容易实现一体化,把蛋糕做大;地区差距越大,经济就会在空间上高度集中。
此外,广东在教育体系上与长三角也有所差异。中国城市发展水平与人才有关,中国有句老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江浙地区有着厚重的历史遗存和鲜明的人文标识。华为芯片断供前后,任正非先飞往华东与上海顶流大学座谈,然后飞往北京走访中国科学院、清华、北大等院校。他为何没有在我们这里与大学对话交流呢?一个解释是,深圳以及广东仍然缺少可以引领新时代科技创新的大学和战略科学家群体。
深圳及全广东都意识到大学的重要性,开启一个办大学的高潮。创办新型研究型大学成为广东的时代标志,这里面包括了更多的科学发现,也内嵌了更多的产业创新。
科学发现与产业技术创新是两个不同的过程,前者的核心是认识外在的客观世界,后者是改造世界。很多科学发现不一定能够产业化,但重大产业创新一定来自科学。广东产业技术在短时间内发展到现在已经非常厉害,但是要真正成为国际科学技术革命策源地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数十年的努力。
南风窗:深圳的产业转移和迭代升级还在进行。在《新时代硬道理:广东寻路高质量发展》一书中,你提到粤北四市相对于湖南郴州、江西赣州之间,距离大湾区更近,但是大湾区的产业从内向外的扩散,似乎是跳过了更近的粤北,郴州与赣州发展超越了粤北,似乎更具有优势。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唐杰: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我们猜测,赣州和郴州可能有比粤北几个城市更为综合的发展优势,否则企业距离粤北更近,为什么会出现空间距离的跳跃呢?
从GDP来看,这些年粤北四市与赣州和郴州之间的差距在拉大,人均GDP也被赣州和郴州赶上。我们尝试寻找更多解释,湖南与江西两省市县经济均衡发展,推动了资源向郴州与赣州扩散。这就是说,相对于粤北四市,郴州与赣州具有资源双向汇聚的优势,并且具备承接大湾区产业转移的能力。人才结构、劳动力素质、基础设施和交通网络地位等,都会影响到企业的选择,赣深高铁就拉近了赣南老区与深圳的时空距离。
另外,我们相信一定还存在需要我们更深入调查研究的情况。全社会都面临大转型。我们坐在屋子里说话,难以分辨企业的行为,也不清楚企业的苦恼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们需要更加深入的调查,获取更大规模的数据,在其中发现规律,而不是先假设再证明。
比如在早期,我们可能就没有意识到京东和阿里巴巴落户东莞建立仓库的重要性。这些仓库甚至比政府其他类型的招商引资更加重要,为物流、供应链带来了新机遇。等配套产业日渐完善、成熟,形成电商区域枢纽后,我们会发现东莞在珠三角的竞争优势非常大。
南风窗:你之前提到未来城市的发展方向是制造业分散和创新集中并存的分工协同,大湾区城市之间将来也会走向这个方向吗?
唐杰:大规模制造与创新之间相互依存,但并不意味着共存在一个具体的空间点上,一座城市既搞大规模制造,又发展创新不是很好么?但因为两者的功能有相悖之处,因此就产生了城市之间分工的需要。
举例说,大规模制造要求保证产品质量的稳定性,适合在工艺上不断改进,但它不会带来创新的集聚。此外,大规模制造还需要相对宽松的土地供应。这是人口高密度和多元化的顶尖城市的主要功能向创新集中,非核心的大城市形成大规模产业制造为主的功能结构的原因。
以上海为龙头的长三角在分工协同方面发展非常突出,上海在长三角制造业增加值中所占的比例,20年下降了一半,产业扩散由近至远带动了长三角的均衡化发展。这是值得广东重视的。
南风窗:我们观察全球发达国家的顶级大都市,发现它们的现代服务业非常发达。发展现代服务业与过去发展工业,发展路径有什么样的区别?
唐杰:现代服务业与过去的工业本身就有很大差别,并非聚集人才即可。对于现代服务业,我们需要有新的定义和理解,改变“服务业仅为制造业服务”的传统观念。
数字化在服务业中是非常关键的工具,它本身就是一种创新产业。一切都是靠数字连接,以数字技术为代表的创新产业在大城市中的比重也会越来越高,它并非传统的广告、律师、会计、旅游服务等,而是依靠更大规模的数据来创造产业,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现代服务业涉及大规模数字、货币、人员等各类标准,其对国民经济体系安全性的冲击不容小觑。因此,开放和安全需要并行,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容忍风险,就能在多大程度上开放。
当经济处于相对调整期时,需要过硬本领应对风险和挑战,这是客观的现实。所以我们需要转变思路,关注技术性创新,关注体制机制创新对数字经济发展的激励带动作用,这可能是发展现代服务业的核心所在。
南风窗:粤港澳大湾区的四大合作平台,在现代服务业上有哪些制度创新的空间?未来发力点在哪?
唐杰:现代服务业的发展对制度要求很高,涉及法律细节和分工细节,体制机制建设至关重要。我认为,目前大湾区的四大合作平台需要更多新的探索。因为经济活动除了安全性之外,还包括规则性的。广东和香港有哪些技术规则不同,是否可以清晰地标识?只有能够标识清楚,我们才可能在现实中以技术化的方式实现不同规则标准之间的转换。
例如,深圳和香港之间左行与右行之间的差异,可以在立交桥完成转换。现在粤港、粤澳之间存在着很多扇玻璃门,彼此看得到就是连不起来,以技术化的方式实现规则性的转换,可能是重要的。
粤港澳合作不仅仅在于金融服务业,实际上,还有大量的自由贸易问题。有效的科研合作也与自由贸易有关。当中的关键是打通技术标准,我们能否通过一个一个的谈判去梳理清楚到底存在哪些问题?大改革大开放是逐步积累的过程,可能一年解决100个小问题,就能迈出关键的一大步。
大湾区应用研究和产业创新确实比较强,香港有着较强的基础研究能力,深港穗合力发展形成科学中心,这意味着能给予科学“定价”。科学本身是无价的,但只要它变成产业和产品,就会具有价值。定价,会激励更多人参与其中。
建设发达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要与全球各具特色的市场经济体系竞争,具备更高的信誉和更高的效率,要形成更大的竞争力。这条路不易走,却是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