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同,一名贩婴者的口述

2025-01-01 00:00:00何国胜
南风窗 2025年1期

大同市第一人民医院又称大同妇幼医院,产科为全省重点学科
大同市第一人民医院又称大同妇幼医院,产科为全省重点学科

“山西省大同市妇幼医院产科4楼保洁王某某多次参与倒卖婴儿,从中获利。”2024年11月初,一位知情人士给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发来上述信息。

知情人士介绍,王某某自己和他人聊天时亲口承认,长期以来参与此事。

大同妇幼医院即大同市第一人民医院。据该院官方介绍,其产科为山西省重点学科,是全省规模最大的产科体系,设有6个病区,床位207张,年门诊量达21万人次,年分娩量1.27万名,占大同市总分娩量的40%。

该知情人士表示,只要去大同第一人民医院产科4楼找到王某某,说想要个孩子,她就会跟人介绍情况。据其说法,王某某在大同第一人民医院产科干保洁工作时间较长,熟悉门路,有人生了孩子不想抚养,就找她帮忙寻买家,她从中赚取介绍费。

被出售的婴儿价格不等,男女不一。根据线索,11月时有个女婴,卖家要了7.5万元,王某某跟买家要10.5万元,已签订合同。

2024年11月3日,上官正义根据知情人士提供的联系方式联系到王某某,以想抱养孩子为名向其询问近期有无孩子。王某某称最近没有了,建议去做试管婴儿或回老家去抱。

但两天后,她突然说有个朋友的亲戚快生了,是个男孩,家里嫌负担重不要,想送出去,最低8.5万元,并提出要不要见见。

2024年12月5日,王某某表示自己被医院开除

随后不久,王某某发来了对方的全套产检报告。其中一份大同某医院的超声检查报告单显示,孕妇刘某,27岁,检查部位为胎儿及附属物。

王某某表示,孩子预产期是11月14日左右,比较着急送出去。紧接着,她发来了孩子父母的照片以及他们已有的两个孩子的照片视频,意在说明送孩子的父母及其已有的孩子都健康,长相也不差。

随后,上官正义表示过两天到大同见面,王某某让其定好时间,她好让对方父母及另外的孩子别上学,看看大人和已有的小孩。

11月8日,南风窗记者同上官正义一起前往大同,跟王某某线下见面。她坦承了自己介绍买卖孩子的事实,并将其称为“做好事”。

“咱们是做好事,不是那人贩子”

上官正义还未赶到大同,变故就出现了。

2024年11月6日,王某某来电告诉上官正义,该孕妇产检做得不全,四维彩超和唐氏综合征产前筛选检查没有做,害怕婴儿有健康风险。没多久,她又打来电话,说那个三胎男孩已被其他人订走了,介绍人不是她,语气中带有遗憾。

但上官正义仍坚持见一面,王某某应承下来。11月8日下午,南风窗记者跟上官正义在一家餐馆同王某某见了面。

她比约定时间晚了半小时左右,看着同普通的农村老人并无二致—穿着朴素,头发略有花白,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尽管她努力在用普通话交流,但仍有浓重的地方口音。

据她讲述,她在大同市第一人民医院产科做清洁工作五六年了,劳动关系属于物业公司,不归医院管。

放下戒备后,王某某坦承,因是外地人,最初对我们抱有戒心。此前找她的都是本地人,鲜有外人。她也怕来人是警察,不敢接触,她深知此事并不合法。

但她又说,怕我们是真客户,错过一笔生意,遂克服心中的狐疑来见面。但她随即对自己所做的事,进行了性质界定,说:“咱们这个也是两方自愿的,是做好事,肯定不是那人贩子啥的。”

同时,她也表达了对没有孩子之人的同情:“像你们这样没有孩子的,叫你到福利院抱,那里面都是有病的孩子,谁要呢?”

按王某某说,这些被交易的孩子一般都是在医院出来的,“有我们人民医院的,也有其他医院的”。王某某说,这次错过的男孩“是大同另一家医院的,大家都是互相通消息,帮忙对接需求双方”。

她说,现在要孩子的多,给孩子的少。而“给孩子”的都是亲生父母不想要,“我们在医院打扫卫生,有些家属就会来问,我们这个孩子不想要了,给找个人家吧”。

有些父母是因为负担不起“送”出,如王某某最初介绍的三胎男孩。她称那个孩子家里情况不太好,父母老家在农村,后来在大同买房,家里奶奶去世,爷爷种地,没人带孩子。

而且他们已有一儿一女,男的在外地上班,妻子一人带两个孩子,“生下这个就三个了,负担太重,不想要”。王某某说:“如果这胎是个女孩,他们也不打算送,但查出来是个男孩。”

她认为现在的趋势就是:要女孩的多,男孩的少,因为男孩(带来的)负担重。

有些被送出的孩子是私生子,“那就更好”。王某某说:“私生子要不了多少钱,因为他着急给人。”也有学生,生了孩子不敢要,只好“送”出。

尽管涉及交易,但在王某某眼里,她的行为是在做好事。她将这种给两方介绍婴儿的事称为“说媒”,管自己叫“媒人”,挣的是“媒钱”。

有时候一个媒人说不成事,需要几方合力,每方都在其中拿一笔“媒钱”。王某某说,错过的这个三胎男孩,中间就经了三个人的手。

整个过程中,未出生就被预定的婴儿,像是被交易的商品。

王某某称,多数婴儿父母都是在未出生前开始托人找“买家”。对方看过孕妇产检报告,见过婴儿父母觉得没问题后,双方谈妥价格,就签订合同,以防亲生父母之后反悔。同时,买方再交付几千乃至万元的押金,卖家就不再找其他买家。

“孩子的价格不好说,以前有五六万的,现在一年比一年贵。”王某某告诉暗访的南风窗记者,有些“送孩子”的家庭条件差,就想多要点,条件好的就少要点。

“像刚才说的那个孩子,刚开始要12万,讨价还价半天,价格才慢慢掉下来,后来说到8.5万。”王某某说,现在基本是每个孩子8—10万元,男女一样。

“咱也赚不了几个钱”

按王某某说法,孩子说不说得成,看运气。“你那天给我说了,第二天就有个孩子。但没几天,这个孩子就被别人预定了,已经签了合同。”

但把孩子买走后,紧接而来的问题是如何办理出生医学证明,这关系到孩子之后上户口乃至上学等一系列问题。

王某某对此颇有抱怨:“国家不给办出生证,人们想抱个孩子也没法抱。送个孩子出去只能送到福利院,送到福利院一毛钱也没有。”

所以她特意向记者提醒,“抱”了孩子,出生证没法正规办,只能自己想办法。

而在此前,办出生证和介绍孩子都在其业务范围之内。她说,之前有些人到小医院换一下买卖双方母亲的住院信息,孩子出生后就算在买家母亲的名下,可以顺利拿到出生证。

“现在不行了,从2023年开始,生孩子要对比产妇的人脸信息,就没办法了。”王某某说,办不了出生证后,敢要孩子的人也少了。

当谈及王某某今年的“业绩”,她随即称2024年一个都没有介绍成,说这两年给孩子的人少。

而知情人士给出了不一样的说法。

“她有种做这种事自己很有本事的感觉,每次介绍完孩子就跟别人说。”知情人士告诉南风窗,据王某某跟她讲述,其在近期成功介绍过孩子,还向她讲了买卖双方家庭的情况。

此外,知情人士得知,王某某近期介绍的一个孩子12月16日就要出生,是个女婴,母亲姓彭,24岁。

双方在早前已签订合同,女婴母亲要价7.5万元,王某某向买方报价10.5万元。

而在王某某口中,这正是她所不耻的其他“媒人”的行径。

“有些说媒的,送孩子的人要了八万五,她给抱孩子的人就说九万五,中间一万她就自己拿走了。”王某某说,她是让双方自己谈,谈成了,看着给她点“媒钱”就行。

“我这边说不准,给我个两三千也行,我这是做好事儿,也不能跟你要,你自己看,愿给我多少都行。”王某某说,前几年有人给她1000元、500元,她也做了。

知情人士评价称,王某某比较“贪财”,几百元介绍一个孩子她也愿意。此外,她具体收钱的情况每次不一样,有时买方卖方互相谈好了,就收几千块钱中介费,有时在卖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跟买家多要钱。

“人家觉得我们这种挣得多,咱也赚不了几个钱,也不喜欢做。”王某某说,她并不想做这个事情,她老伴也不愿意她做,只是有人着急把孩子送出去,找到她,就帮忙介绍一下。

她也知道这事有风险,但她对风险的判定多是介绍孩子后,买家不满意找她麻烦,而非违法犯罪。

“以前医生也在做,现在不敢了”

知情人士告诉南风窗,王某某此前并非自己单独从事介绍买卖婴儿的事情,据其了解,也有医院内部人员参与其中。

王某某也承认,“以前有些医生也在做,现在没人敢做了”。一是因为查得严了,二是前几年有一个医生犯错被发现。

2024年11月9日,南风窗记者来到大同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4楼,发现王某某正在该楼层上班。记者看到其出入各个病房清理卫生,同时也干着给陪产家属租折叠床的小买卖。

当天接近午饭时间,记者听到该楼层一位护士唤王某某姓名,告诉她有个产妇家属要租床,王某某赶忙应承,跟产妇家属交流起来,让他待会儿找她拿床。

据王某某前一日的讲述,她有一儿一女,女儿20多岁,还没结婚,儿子还未成年。老伴是个瓦工,平日里就在附近盖房子。

她说在医院做保洁,每月2000元,1个月休息4天,一天上班8小时。下午5点下班,晚上不上班,她喜欢这份工作。

而在医院干保洁之前,王某某在餐馆做过服务员,但她不太喜欢,因为到饭点时回不去家,没法给家里人做饭。

12月5日,王某某告诉上官正义,其被医院开除回家了,说是因为有人举报她“说小孩”。王某某感慨道:“不知道是谁在害我,我百口莫辩,问是谁举报的,单位也不说,就要开除。”

但12月25日,上官正义告诉南风窗,知情人士反映称,近期又在医院看到王某某了,其并未被开除。知情人士提醒,王某某比较狡猾,不要轻信。

上官正义表示,这说明当地可能存在一个介绍婴儿买卖的产业链。王某某11月8日在跟南风窗记者见面时也提到,当地给婴儿“做媒”的不只她一人。

这些,急需当地有关部门调查核实,斩断这一非法利益链条。南风窗记者也将继续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