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治欠薪，山西平鲁的民生实践
2025-01-01 00:00:00赵靖含
南风窗 2025年1期
雪下起来了。秦阳决定不再等下去。
他带着四个工友来了平鲁人社大厅，把工资清单和已逾期的付款承诺书交给维权中心。这不是秦阳第一次发起欠薪维权，他记得“上一回处理得很快”。
随着年底工地陆续停工，春节之前，工人们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结算工资、回家过年。
近几年，因城镇化进展加速，工程建设领域一方面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带动经济活力，另一方面，因拖欠工资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偶有发生，影响社会稳定。
欠薪不是个新问题，但2024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到，这一年来，外部环境变化带来的不利影响加深，国内需求不足，部分企业生产经营困难，群众就业增收面临压力，风险隐患仍然较多。
多年来，政策把治理欠薪问题放在显要位置，12月，治理欠薪冬季行动也已展开。但上级政府发文件，下级政府得有行动力。怎么把文件转化成具体工作，既让老百姓接受，又得符合地方发展实际情况，还得高标准执行，就要依靠每个地区的基层干部理解和落实。
在山西朔州，一个以煤电产业闻名的小城平鲁，决定将“根治农民工欠薪”进行到底。
这一年，平鲁拿下了朔州40%以上的新增省级重点工程，体量占比超过50%，用工需求随之增加。一名在平鲁开店20多年的理发师，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外地人”，他们大部分是跟着施工队来的。一名政府人员预估，各个项目加起来至少有一万名外来务工者。
当现代化工厂不断刷新这座晋北小城的面貌，劳动者的权益也需要更有力的保障。多方敦促之下，解决微观层面的欠薪问题，则显得更为重要。
拖欠的工资，卡在哪里
2024年2月2日，人民网领导留言本的一条投诉，被转到了平鲁区人社局，江苏籍张晓夫妇称在平鲁被欠薪4万元。
接到这一案件后，劳动保障维权中心中队长王存立刻给张晓打去电话，得知对方是2021年3月至7月在平鲁韩村电厂干钢筋工，安徽电建的一个分包单位欠了他们40640元。但当时整个项目已经完工两年多了，王存只能通过业主单位辗转联系上安徽电建核实这一情况。
第二天，2月3日下午4点半左右，安徽电建的代表人陈军已经从安徽赶到了山西平鲁，并出现在人社局办公室。陈军表示，作为总承包单位，他们并不知晓也尚未查明拖欠工资一事，但表示愿意先行垫付，再由安徽电建内部向下追查。
2月4日，张晓夫妇已收到款项40640元。王存通过电话核实无误，留存了双方的支付证明。一个被拖了两年、拉扯无果的事情，就这样在三天内解决了。
4万元，对于国企安徽电建而言并非巨款，那么，欠薪是如何发生的？
首先，在建设领域，劳务承包制最大的风险是工程款和工资混在一起，工期短、项目小、即时性，工人利益难以得到保障。在这一案例中，张晓便是受到了分包单位克扣拖欠。
事实上，早在2020年，《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就已正式施行，条例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建设项目的工资支付严格按照统一管理，由总包单位开设农民工工资专用账户进行发放，分包单位只需提供工人打卡证明、工资清单，申请由专户代为发放即可，杜绝层层转包、挪用工资等克扣问题。
但如果存在分包单位的实际用工成本，超过承包时承诺的预算范围时，双方也会存在争议，即分包单位需要自行支付超出部分的工资。
王存的同事，另一维权中心中队长姜峰就遇到过类似案件，一个为老旧小区做保温改造的工程队，用低价承接项目后，发现工人工资已经超过总预算，便要求重新定价，最终双方各让一步。
此外，最常见的欠薪问题是“沟通差”。
一是发放时间。长期以来，工人习惯人走账清，当日走人、当日拿钱。支付条例明确规定的“流程”，也会让工人不适应。因此，即使是“次月发放工资”，也会引起大量欠薪投诉。
二是发放方式。部分工人没有银行卡，或者只有二类银行卡（日累计最高转入限额1万元），会导致流程的前端和末端互相矛盾，而找中间人“代收工资”又会产生新的争议。
姜峰还接过一起案件，是平鲁籍夫妇到江苏务工，被拖欠薪资一万余元。这本应转接江苏属地处理，但平鲁决定作为“娘家人”帮个忙，几经兜转，才得知是夫妇上交的银行卡账号写错一位数字，中间沟通不顺畅导致。
而最难处理的大规模欠薪则是资金链断裂、整体工程款拖欠。
2024年初，平鲁区信访局出具了一份《欠薪信访事项分析研判报告》，其中就提到恶性拖欠的情形，主要体现在建设单位工程款拖欠、进度款被挪用、老板携款逃逸等情形。
为此，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明确规定了工程承包单位需缴纳农民工工资保证金，以及政府可在财政预算中预留应急周转金。这两笔双保险，便是为出现极端情况时，保证工人能收到工资（至少是一部分工资）而设立的。
平鲁在财政预算中，就为此预留了200万元应急周转金，确保企业存在困难时，政府能为农民工托底，“先行垫付工资，再通过法律途径找企业追偿”。
“他们有问题要解决”
在王刚印象中，工地一开工，人社局维权中心就来了好几次，培训的重点就是工资发放问题。他是江西电建赴平鲁的履约人，负责平鲁的重点在建工地，三一朔州硅芯产业园二期。
两个月来，还是发生了一起纠纷。有个工人断断续续干了三天半，活没做完就走了，后来对方去人社局信访大厅投诉，他便按照260/天的日工资标准结算清楚了。
平鲁区的主产业是煤电，财政状况比较稳定，劳动纠纷主要以季节性的建筑施工队为主。为了预防纠纷，人社局会定期对辖区内的在建项目、煤电企业进行政策培训。2022年，平鲁区人社局在根治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一份方案中明确，要“主动服务，降低农民工维权成本”。
有时，欠薪纠纷之所以升级成冲突事件，是劳动者维权无门或门槛很高。解决争议由此需要一点换位思考。
信访是化解争议的重要渠道。信访窗口在哪里，怎么设计，是拆门槛还是设门槛，一度是检验地方政府服务态度的表征。
多数工人是通过平鲁人社大厅拿到自己被拖欠的工资的，这里的劳动保障维权中心是务工者可以维权的渠道之一。
办公现场，没有玻璃隔挡的窗口，工作人员和来访群众，只隔了一张通铺的桌子。此外，在大厅内，维权中心负责人的手机号码都公开可查。
之所以如此设置，平鲁区人社局局长马金瑞解释道，是为了“老百姓能直接找到”。对于智能网络操作相对不便捷的中老年务工人员而言，“当面找领导反映”的确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直接途径。
除了人社局设有劳动保障维权的专项信访窗口以外，同一条街往东走800米，就是平鲁区人民政府和信访局。
平鲁区人民政府未设院门，门前广场是市民的免费停车场，广场西侧是信访综合大楼，进门就能直接登记投诉事项。信访大厅里，每天有一位副处级以上的干部值班接访，书记、区长、政法委书记、副书记、公安局长等等，每日轮值。
领导值班的会议室，就在进门最显眼处。推开一扇玻璃门，来访者可以很容易找到平鲁区信访局长郭永岗。每一个案子他都要接访、过问，因为，“老百姓都是相信政府才来，他们就是来找领导的”。
据郭永岗介绍，全国通用的是信访“五包一”制度，但平鲁区要求的是“七包一”，即“你的信访事项，县里面领导必须7个人参与，7个人关注你这个事情”。
这7个人包括：区级包案领导、乡级书记、乡级副书记、村级支部书记、网格员、派出所负责人、法律工作者。
过去平鲁区由于煤电行业的争议较多，信访量较大，事件复杂，信访工作一度在朔州排名末尾，但现在，郭永岗向南风窗出示2024年11月的考核结果，平鲁已位列全市第一，“在省里也是前列”。
从2022年上任局长开始，郭永岗多次拒绝了晋升机会，表示自己“就愿意待在信访大厅里，和老百姓说说话”，“只要你进来我都要接访，有问我必答，我能办的办，不能办的我转办到有权处理事项的单位”。
截至11月，人社局劳动保障维权中心，受理来人、来电、投诉、举报等欠薪线索404条，为138名农民工追回劳动报酬299.46万元。
从平鲁区委书记，到人社局长、信访局长，平鲁的干部对南风窗表达了一句相似的话：“老百姓找上来，肯定不是为了来闹事的，他们有问题要解决。”
“三天清偿”
2023年，河南一个光伏组装工程队，在平鲁被拖欠了工资以后，不敢回家，背着被子和行李来维权，郭永岗看了很心酸，最后，那笔钱被连夜打到了他们的工资卡上。
人社部数据显示，2023年全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975亿人，其中，外出农民工1.77亿人。相比城市居民，流动的务工者维权成本更高，而且往往心理经不起消耗。即便是两三千元，拖得太久，也可能成为事件走向极端的导火索。
根治欠薪，基层政府承担着最直接的责任，如何理解、执行政策，把“压实责任”从要求变为行动，影响着数万万个体的命运走向，亦是维护整体社会稳定的最小因子。
而治理这一问题，及时与有效同样重要。
采访前几日，一轮强降温刚到来，平鲁区就开了工作会议，郭永岗记得，领导很严厉，要求把两件事做好，“一是根治农民工欠薪，二是困难群体温暖过冬。谁掉链子，就问责谁，雷霆手段。
为了加快进度，除了直接去信访大厅、媒体留言、电话投诉以外，2020年，国务院正式开通“全国根治欠薪线索反映平台”。被欠薪人只需搜索这一小程序，就可随时随地提交欠薪线索，不再受时间和地域限制。平台接到后，就会自动流转至欠薪地属地人社部门处理。
无论是什么途径的投诉，前述维权中心中队长姜峰告诉记者，按照山西省人社部门的要求，一般性欠薪都是“三日清零”，新发生的以及在建项目欠薪问题，也是力争在三日内核实清楚并清偿到位，平鲁正是严格按照这一规定工作。
一些存在争议，需要劳动仲裁的案件，平鲁区信访局则成立了信访矛盾纠纷多元化解中心，以“中心吹哨、部门报到”的方式，将法院工作者和法律工作者请到信访局值班，直接缩短了劳动仲裁的办理路径和时间。在这样的设置下，郭永岗表示，“（信访人）自行去法庭时间长，在我们这三天就解决了”。
2024年7月，信访大厅内的一个小房间，被改造为民商事速裁庭。郭永岗从桌底下掏出一个牌子，速裁法庭又瞬间“变身”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庭，这样便可根据案件不同，快速切换功能。中心调解，一庭两用，既有效缩短了信访人维权的最后一公里，也避免了形式主义的浪费。
在人社局和信访局的管理档案中，记者现场共抽查了约20份样本，所有欠薪案件均为三天结清，或三天内要求企业列明迟发原因和迟发时间，均有支付证明与回访记录。
最近的一个案件，发生在2024年11月16日，河南人柴清等16人，在平鲁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做外墙保温工程，被欠薪约30万元。当天，多元化解中心的工作人员在信访局一直处理到晚上11点。档案显示，第三天，18日下午6点前，所有款项核实清楚，全部付清。
经平鲁区人社局允许，记者从档案中随机抽选了5名欠薪投诉人进行回访，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平鲁，在河北、新疆、甘肃等地进行新的工程建设，目前都没再遭遇欠薪。
一名工人很快认出了姜峰的声音，他记得，登记完第二天，姜峰就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核实情况，“事情很快解决了”，电话很快被他的同事打断。
“谢谢你们啊，再见，我去工作了。”
（秦阳、张晓、柴清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