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香港感受到的文化“撞击”,是南京籍作家葛亮提笔写作的最初驱动力。
24年前,葛亮从家乡赴港读书,他感受到的第一份撞击,来自切肤的气温。时值一月寒冬,父母为葛亮准备了一件扛冻的羊绒大衣。可到了香港大学,下车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热气,头顶的烈日当空,都让葛亮恍若隔世。
他还记得,当时在校园里,一个穿短袖短裤的外国老教授,与穿着羊绒大衣、满头大汗的自己擦肩而过。那一瞬间给他一击:“这里与我之前生活的世界不一样。”
这种“陌生”,是驱使葛亮开始写作的原始动力。
岭南与江南的气质和文化形态迥异,但在这差异之中,又存在着同为“水文化”的贯通与衔接的一面。对葛亮而言,写作的最初冲动,就源于这样一种既异质又融合的“砥砺”。“如果留在南京,可能不会开始写作,因为在心理上太适意。”
与此前获得“红楼梦奖”的《燕食记》、被提名“茅盾文学奖”的《北鸢》等“家国系列”不同,今年出版的新长篇《灵隐》,便是以发生在香港的一起真实命案为原型,牵引出一个教授家庭内部的残酷与撕裂,探入人内心深处2ffd772fcbba68085e19aceaa19ebde4的困苦、挣扎与救赎。
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告诉南风窗,在他看来,“葛亮既是香港作家,也是内地作家。这样的作家现在不多”。
这也是葛亮的擅长之处。他用兼具中国传统古典小说的雅致叙述,搭建介于历史与现代之间的香港百年空间。像我这个曾经的“港漂”,就被书中密织的广东话口语和粤地物象击中,仿若回到在港留学时,那拥挤、漉湿而又醇厚安心的时刻。
12月初,香港仍然燠热,我在香港浸会大学见到了葛亮。
一座没有冬天的城市偶尔让人感到紧张,时间在这里并不是以显性姿态存在的。空间亦然。葛亮的办公室不大,甚至有点逼狭。香港随处可见需要侧身、收束手脚的公共空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一种彼此礼让或是忍让的惯性里,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我们的谈话,也从“空间”二字开始。葛亮人如其文,带给人儒雅内秀之感。而不论是写作还是言谈,他都在尽力构造一种与当下时空稍有距离的美学和叙事。他的措辞与本人状态一样,儒雅而谨慎,力求精准和美观。
中国台湾作家朱天心评价他有一个“老灵魂”,不过,拨开文字与历史,窥往深处,今年46岁的葛亮,有一颗轻盈的少年的心。
“叮叮当当”的电车,人行道上“嘟嘟嘟”的盲人提示音,逼狭街道两侧的嘈杂人声,便利店内侧身让人的“唔该”和刷“八达通”的“嘀”声……香港充斥着一些聒噪的元素。
在这个效率至上的现代化城市,隐藏着一些僻静之所,比如葛亮偶然发现的灵隐寺。
比起广为人知的杭州灵隐寺,香港的灵隐寺真正隐居山中,偏安于大屿山西北部的离岛渔村大澳。大澳被称作“香港最后一个水乡渔村”,不论从何处至此地,都需要切换多次交通工具。
葛亮在小说里让女主人公走过通往灵隐寺的山路,目历棚屋、溪流和黄牛,渐入略显慌乱和孤僻的村落,与群山浅岭之外那个繁荣热闹的香港,恍若隔世。
在香港产生这种“恍若隔世”感,葛亮在十几年前就经历过。
那时,他误入了位处九龙上元岭的志莲净苑。那是一座建于1930年代的寺庙,也是亚洲现存最大的全木仿唐建筑,闹市之中,孑然一爿阒静。可一抬头,周围却全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就像一个般若幻境”。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倒置感”,“身处一个常态化的都市,其实人与自然的链条是被仓促剪断了的。”葛亮想去寻找一个空间,重新搭建这种关联。
正如《灵隐》书封上引用的元代高僧惟则那句诗:“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
在这本书里,葛亮层层抽丝剥茧出来的,就是人物在自身命运面前重新寻回心灵栖居处的不同方式。
男主人公是与葛亮一样的大学教授,看上去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关起门来,家中并不太平。女儿执意生下身为跨性别者男友的孩子,因而背负舆论喧嚣。妻子困于自己作为母亲的悲惨命运中,精神失守,在逼仄的城市空间里无处可逃。
故事前半部分末尾,教授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这一极具“戏剧性”的桥段,葛亮并未让它早早露出,而是用在地的具体生活层层包裹。他不愿意将故事的悬疑性前置,那与他希望从内向外剖解一个案件的思路背道而驰。
命案的原型是一起发生于2018年的新闻。在这弹丸之地,“一条鳄鱼出现了,都引起香港人普遍的关注”。
新闻当事人的教授身份让葛亮产生了共情。学府一向被外界视为某种安宁和纯洁的存在,他想知道,“这个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葛亮感到一种使命和冲动。“我们现在所处的语境可能会仓促地引导受众下结论,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文学作家或者小说家应该做的事。”
葛亮喜欢的一位美国作家索尔·贝洛曾提出“心灵文化”这一概念,指人们内在的信仰和真实想法。这与葛亮希望通过《灵隐》表达的“心灵史”主旨不谋而合。
所谓心灵史,葛亮解释为:“其实每个人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无论做出怎样的外化行为或者选择,他的内心可能都是希望有所皈依的。这种皈依的过程有时候是一个具体的宗教,有时候是一种自我的泛化。”
葛亮相信,越是在一座高度现代化的城市空间里,越是需要一处寄托内心困苦、暂栖疲惫灵魂的空间。不论是灵隐寺还是志莲净苑,都是一种实体的譬喻,一处可以真正回归和安放“人”本身的空间。
引导葛亮构建书写主题的重要脉络,多数是“空间”。空间不局限于简单的地理概念,也不是抽象化的地域文化,是一座城市的“烟、水、气”,是“不同文化现场和不同的文化空间所体现出来的一种差异和多元性”,葛亮这么形容。
2000年,葛亮从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前往香港大学攻读硕士和博士。
直至如今,葛亮在南京生活的时间长度和在香港几乎同等了。从贯穿童年、少年时期的六朝烟火气,到被日常浇灌的松弛与自由,文化空间和情感空间上的变动,让葛亮感受到一种“心之所安”。这个过程,是他提笔写作的最初动力。
虽然从硕士毕业后才开始写小说,但从小到大,葛亮最不缺的就是文学熏陶和教养。他出生于南京一个文人世家,祖父葛康俞是书画家,曾著古代书画录《据几曾看》。后来,葛亮对祖父的手稿做了修补和重订,这一过程,成为他后来创作中篇小说《书匠》的灵感源头。
其实还在港大读书时,葛亮就已经在《收获》上发表了处女作《无岸之河》,不久后接着发表了《谜鸦》,并夺得台湾文学联合奖首奖。紧跟着的2007 年,葛亮进入香港浸会大学就职,低调至今,“教授”这一身份一度覆盖了“作家”。
直到2011 年,葛亮才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长篇小说《朱雀》。仿佛一次沉潜许久的惊鸣,通过书写,他重新躬身反瞻家乡南京。略微抽离的视角,让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熟悉。用莫言的评价来说,葛亮是“像写自家的家园一样写出一个他的南京”。
还在读书的时候,葛亮一次回南京,路过夫子庙贡院街上的百年老号“奇芳阁”,发现食肆的一楼被租让给了麦当劳。“略显陈旧的门楼,飘摇彩招,下方却是巨大的金黄色‘M’。”
这一“后现代”场景也让葛亮感受到“ 撞击”。于是,他在《朱雀》开篇,就让苏格兰的华裔青年许廷迈来到金陵留学,一碗鸭血粉丝汤,调动游子味蕾,渐渐串联起祖辈的地域文化记忆。
相比起历史古都南京,香港是一个没那么“旧”的地方。在这里,看向历史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要带着现代的痕迹。但葛亮发现,虽然香港的历史质感不似南京那么厚重,但在浓郁烟火气与现代性的罅隙里,其实深藏着许多被保存完好的历史面孔,比如太平清醮、猴王诞等古老节庆,还有像灵隐寺、志莲净苑这样的古刹古寺。葛亮觉得,这种古老与现代的兼容并存,是香港人对历史抱持的独一份“天然的敏感和尊重”。
这份持重却往往并不以深沉的方式体现。2022 出版长篇小说《燕食记》,葛亮终于熬制出一部挂念了20 年的题材—以一座茶楼里的人情世味流转,撬动整个粤港饮食文化百年的“变与常”。
饕客葛亮为那个时代,也为自己构筑起一个淋漓酣畅的空间。他庆幸自己在香港留学,而非那些不得不钻研厨艺的赴欧美留学生。而从《朱雀》到《北鸢》,他开始创作长篇的每一步,其实都糅入了以食写世的执念。
但终究得一个“熬”字。就像《燕食记》里那只贯穿三代厨神命运纠葛的双蓉月饼,葛亮花费大量笔墨描写其做法,从炒馅料到揉擀饼皮,十几次,没有一次重复。而打莲蓉的过程,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熬”。
葛亮以主角、茶楼主厨荣师傅之口道出经验:“去了莲衣,少了苦头,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所谓火候,就是时辰,人间世味,大抵如此。
关于时与势的规律,根植于岭南人性情深处的一种务实的信仰。又如书中另一重要的食相,荣贻生父母结缘定情的那碗粥“熔金煮玉”。
又是“金”又是“玉”,这让葛亮落笔之前琢磨了很久。“到底什么样的食物能让一个见惯世面、尝遍各种珍馐的,口味还很挑剔的潮汕人感到触动甚至是震撼?”
最后,他却选择了一碗最简单的白粥。白粥的意义,是某种意义上的情感撞击过程。相比起花样各式的肉粥菜粥,白粥在这里有一份返璞归真的意味,这也是葛亮对感情和世情的个人体察。“它(白粥)带来了一种情感撞击,是一个‘less is more’的过程。”
那些看起来醇厚的东西,或许都没那么多复杂精巧的秘密,时间、真情,才是唯一的原料。最是世间寻常者,最难觅。
与葛亮聊完后的半个月,我持续居于焦虑和茫然之中。我们在不似冬天的冬天,在已经放寒假的校园里进行这次采访,本身就有种隔离于外部世界的不确定感。
不确定的信息还有很多。身为作家的葛亮,有多大程度与作为教授、作为“老港漂”的葛亮重合?各方又如何彼此影响和交叠?正如葛亮惯常用时代包裹人物内心和情感,一定要先深入他的故事里,他才会告诉你人物的本来面目和秘密。
对于自己的个人生活,葛亮用一如既往的礼貌与谨慎言语避谈。而在我们的交谈中,他的措辞和语气也简直像是在写作,语速较慢,力求书面性与精确,摒除冗言和废话。他不会容许自己思考斟酌太久,但也极少不假思索,而像文火慢炖,温润而平和。
对葛亮而言,写作当然需要忍受一定的孤独。他的创作速度不快,常常好几年才下一城。不着笔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拿来做调研和考究。
不论古今中外,只要决定写,“格物”必定是第一步。像打磨一件工艺品,从历史里打捞出来的,即便是旮旯里的尘埃也不能是“无源之水”。
写《北鸢》的时候,葛亮写了100多万字的笔记,“当然大部分是没用的”。这种查证和积淀的过程会让他感到安心,他相信一种由历史深处沿袭至今的内在秩序。
《燕食记》的情感沉淀更久。从构思到提笔,葛亮几乎准备了20年,贯穿他在香港的大半岁月。
他在前言里写道,自己初到港时,族中长辈在茶楼里为他洗尘接风,前者提到数十年前葛亮的祖父,让葛亮仿佛置身某种时光旋涡。前两年,葛亮前往一间歇业后初开张的茶楼,店堂里弥漫的“持重和自尊”,又令他深感动容。茶楼里的时光有它自己的刻度和韵律。
静态的生活里,葛亮总是能从微小的罅隙中,接收到各不相同的冲动和撞击,这是心灵在呼应时空流转。
翻开葛亮的书,仿若闯入一座座博物馆。他把人物或是自己的情感和心灵底色,包裹进古今中外丰富与细致的器物风貌里。“物”的钻营与勾连,带给葛亮下笔的信心与底气。
他很少被“卡住”,很少灵感枯竭,大量的前期调查、考据与查证,赋予他一股扎实的“在场”感,此时此刻再去与人物交手,也许进展缓慢,但必不会缺席。
小说集《瓦猫》包含的三个中篇,《书匠》《飞发》和《瓦猫》,竟启于诗人辛波斯卡的一句诗词:“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葛亮受其触动,继而分别以金属发剪、陶制瓦猫和古籍修复师除渍的羽毛为物象,创作了三篇小说。
当然,动心背后,必要铺垫行动上的充分踏勘。写《飞发》的时候,葛亮频频光顾北角一家40余年历史的老上海理发店,最初只是想知道沪式理发与港式理发的不同,渐渐地与老伙计聊得熟络,一边理发,一边听老人讲他们的故事。
香港总是这样,只要愿意,逼仄空间里永远能找到压缩得满满当当的历史,市井罅隙里的人情世故最动人。不过,那家理发店在两年前关闭了。
“器物”,统指历史遗骸,人文风物,还有许许多多附着于具体时空的个人体验。葛亮用史实活化一个时代,再用时代的砖瓦,包裹与当下相叩的具体而微的人的感情和命运。
葛亮自觉有一种“知识分子”的使命和冲动,他给足自己时间,也给足读者信心。密集的粤语注解不要紧,他不肯为了更多一步的可读性,放弃语言对于叙述和人物情境的必要性。近年来“南方叙事”的流行概念,他也没怎么琢磨,他只期望自己的作品,能带给读者一点可以去“发掘”的东西。
我第二次见到葛亮,是在采访结束半个月后的南风窗年度盛典前夕。他作为嘉宾前来参加个人拍摄,会场有一只不足岁的小猫。葛亮乍见即喜,抱着搂着小猫拍照,一扫第一面给人的严肃温沉之感。作为最有灵性的宠物之一,猫总能在不经意间激起一个人内在的柔软和轻盈,不论他是否试图掩藏。
葛亮曾在三年前发表过的散文《猫生》里,忆述了自己童年与猫的故事。葛亮出生那年,为了保护幼年的他,家里的老橘猫与传说中“以婴孩为食”的流浪猫野搏。不久后,老橘猫产下了三只小猫,尽数夭折。老猫无言地守了小猫整整一夜,甚至将被埋进花园的尸体刨出来放进猫窝。最后,它回到家,用身体裹着尚在襁褓的葛亮,仿佛守着自己刚出生的小猫。
读罢,有温热的眼泪浸出,落笔,终于感到降温。岭南迟来的冬天,也像是一只无言的、柔软的小猫。灵性之中,自有一处神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