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很少像在2024年这样被需要。
这是备受经济问题困扰的一年,金钱、房子、股票每天都在被广泛地谈论。
但世人向来没有那么关注经济学家。一个原因是,人们认为经济学家研究的课题“不接地气”,晦涩难懂—普通人习惯了埋头赚钱,经济的大问题就交给那些聪明人吧。
而当劳动的获得感消失,当日子突然陷入阻塞,人们迫切地希望用某种理性的秩序来理解所处的世界,迫切地希望有确切的答案来消解环境的不确定性:为什么收入不增长了?为什么房价下跌了?就业会好起来吗?
在这种急迫的期待中,有一群经济学家出现了。张斌便是其中一位,他低调,不是经常抛头露面的学者。
过去20多年,张斌做宏观经济研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朝九晚五地“上班”。他总是关注当下的经济问题,以至于在系统性的著书立说上显得有些懒散,很多一同入行的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好几本著作,而张斌直到4年前才出版第一本书。
2024年,有两件特别的事在张斌的生活里掀起了涟漪。
或许因为研究领域切中当下需求,他受到国家领导人的重视,参与了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企业和专家座谈会。
同时,他的第二本书出版了,出版社开始频繁邀请他与公众交流。
“经济学家贡献的是一滴水的力量。”张斌说。2024年的经验告诉他,在经济问题上,人们需要更多的共识,这样才能推动政策的制定,解救自身于困境。
绝大多数经济学家无法改变现实世界,即便举世闻名如凯恩斯、李嘉图,他们也从未指挥过千军万马,从未掌握过生杀大权,也几乎没有参与过历史的决策。
思想才是经济学家的阵地。思想撼动不了一草一木,却能建构和改变人类的知识体系:异端可能是常识,而常识可能是迷信。
2024年12月初的北京,我在社科院大楼的办公室内见到张斌,他现在是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冶研究所的副所长。张斌待人十分平和,和很多经济学家一样,他们习惯讲述“抽象”,不爱谈论自己。
见面没多久,张斌告诉我,宏观经济有许多违背人性直觉的东西。
他打了一个简单的比方,人们普遍不喜欢通货膨胀,物价高了,生活压力便会增大。但在一些时候,适当的通胀是有好处的,物价水平过低,会对企业盈利还有未来预期造成负面影响,社会反而会承受更大的损失。
生活当中固然有智慧,但一些问题的答案仅凭日常经验永远也无法抵达,解谜的过程还需依靠数学工具与演绎,更重要的,还有宏观思维。
宏观经济学者站在系统的角度思考问题,这导致专家的意见时常引发网友争论,其中不乏大量的负面评价。与此同时,一些迎合社会情绪的观点广受欢迎,事实上却并不可靠。
张斌说,这意味着更多的对话是需要的。
抽去那些复杂的模型与推演,宏观经济里仍然存在基本的理念,或者说道理,可以逐渐被公众触及、理解。当它们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认知时,就能促进改变的发生。
现代经济学诞生于一个人人逐利的社会组织,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绝非全知全能,所有人的理性叠加起来,未必会通往理性的结局。
2024年11月,张斌与陆铭共同录制了一期播客,主题是“需求不足”。张斌关注这一问题已有多年,他在播客中提到,无论诱因为何,需求不足的现象出现后,就会变为一个独立且棘手的问题。
他用“房间里的三个人”举例。一个房间里有A、B、C三个人,每个人的支出构成其他两个人的收入来源,三人相互形成一个经济循环。当A突然减少支出,即便B和C原本的行为不变,他们的收入也会降低,故而也会减少支出,继续导致A的收入下降。由此,A、B、C三者的收入和支出陷入了螺旋式下降的困境。
个体的理性行为累加为恶性的结果,市场就失灵了。
当前,总需求不足已经成为中国经济增长的一大压力。就像人们急切地想从经济学家身上得到关于财富的答案,张斌也急切希望更多人能认识到需求不足这一现象本身:卷入其中,无法打破僵局,只有当外部力量大于负向螺旋的力量,才能扭转趋势。
就业、收入、企业盈利、膨胀系数,是宏观经济主要关注的变量。宏观经济学家平常的工作,就是弄明白这些变量之间的逻辑关系。
“(宏观经济)遵循一般的科学范式,先从假设开始,然后对变量之间的关系进行演绎,演绎之后还要证明。整套做完了,结论才能够成立。”
这个过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不简单。
宏观经济研究的第一步是,描述事实。但现实的表面总是混乱无序,迷障无处不在。
中国人到底有没有钱?张斌说,如果从银行存款来看,中国人很有钱。但“钱”不等于存款,还有股票、债券、养老保险等金融资产,把这些合计起来,中国人的钱在国际上就不显得多了;用人均家庭金融资产除以人均GDP所得的数字,横向对比起来也不算高。
张斌看待经济问题独立、谨慎,具体表现为,他不是任何经济学家的拥趸。如果要问受到谁的影响最深,他会答,每位经济学家都有自己的风格,想理解市场经济的人,看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定有收获;约翰·希克斯的《价值与资本》虽然过于抽象,但逻辑演绎精彩绝伦。就像听歌,好听就足够,张斌不为任何歌手停留。
从2003年开始,张斌进入社科院工作,从事中国经济结构转型、中国宏观经济和金融市场波动、人民币汇率和外汇管理政策等问题的研究。
与高校相比,社科院学者研究的问题更加“实际”,他们要关心现实问题,回应社会与政府的关切。研究宏观经济无法帮助个体致富,也左右不了企业的投资决策,如果说,张斌的研究有一个终极的目的,那便是为更好的宏观经济政策服务。
宏观经济政策的作用在许多时候是隐蔽的,因为它主要解决的问题是减少经济波动。当正确的经济政策实施时,生活维持原本的风平浪静,人们并不能感受到它的影响;不过一旦决策错误,就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研究大萧条的经济学者并不认为经济要为此付出百业凋敝、1/4劳动者失去工作的代价。资产泡沫破灭、价格下跌、银行破产、结构矛盾这些问题并不新鲜,出现大萧条更主要是因为错误的政策应对。”张斌在他的书中写道。
那个时代的管理者对逆周期调控毫无经验,当时还没有出现凯恩斯主义,美联储凭借旧有的理念,选择了一系列紧缩政策。错误的政策加剧了大萧条引发的伤害,人们饥肠辘辘、企业倒闭破产,社会埋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种子。
没有正确思想的指引,政府制定经济政策犹如暗夜行走。但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一大不同,就在于人的行为充满复杂性与多变性,所有的预测、计算与解释只是参考,正确的经济政策通常是不断试错后的结果。包括经济学家本身,也会对同一个问题争论不休。
张斌最初研究的是人民币汇率和外汇管理政策。当时有说法认为,人民币不能升值,很多人担心人民币升值后国有企业会破产,中国经济会遭到重大挑战。但张斌在研究后得出结论,合理的汇率调整不仅对改善资源配置有所帮助,还可以平衡进出口资本的流动。
分歧与争辩一直存在,在媒体上喊话,在聊天群辩论,经济学家免不了口舌之争。
张斌个性温和,有人反驳他,他便写长文章解释。回应批评,成为了张斌经济研究的重要动力。“你要去应对批评你的观点,一条一条给别人做回应。”
汇率问题与国家资源配置息息相关,大约在10年前,随着研究的深入,张斌的研究方向逐渐过渡到中国经济结构的转型。
张斌认为,大约在2012年前后,中国告别了工业化高峰期,此后一直处于从制造业到服务业的经济结构转型进程中。从制造业到服务业的转型,往往伴随着经济增速的台阶式下降,中国的现实情况确实如此,连续30余年近10%的高速增长后,中国GDP增速在2010年开始下滑。
GDP增速的放缓带来了一个问题:这是因为潜在经济增速下跌本身带来的(意味着经济不存在过冷或过热),还是很大程度上由有效需求不足导致的?
“中国宏观经济在2012年进入从制造到服务的结构转型期以后,面临的主要难题是经济偏冷”,而经济偏冷的重要原因是需求不足。和张斌的老师余永定一样,张斌也支持采用扩张性的宏观经济政策,实现更高的经济增速。
总需求不足,主要还得依靠逆周期政策,快速打破负向螺旋循环。经济学家对自身的定位影响着他们的政策主张。张斌是一位专注于实现短期宏观经济稳定的学者,他说:“宏观经济学者要做的是在这些约束条件下的选择,而不是改变约束条件。”结构改革是“远水”,他要先解决“近渴”,从政策工具入手。
需求不足问题,在2024年吸引了越来越多经济学家的目光。至于如何破局,学者们观点纷呈。
2024年9月,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刘世锦提出“十万亿经济刺激计划”的建议。他认为当前面临的需求不足与需求结构直接相关,扩大发展型消费仅靠个人努力不够,需要政府搭台子、建制度、出资金。
滕泰、李稻葵等经济学家,也围绕“十万亿经济刺激计划”展开了激辩。李稻葵认为,中国经济目前是两大周期叠加在一起的结果,中国不需要强刺激,也经受不住强刺激,发行长期国债才是当前问题的解决之道。滕泰在认可刺激计划的同时,建议扩大内需应集中在扩大居民消费方面,比如以各种方式向居民进行消费补贴。他担心受到体制惯性的影响,继续扩大投资会形成新的供给过剩。
相比于拉动消费,扩大投资更接近于张斌的主张。“从历史经验看,逆周期政策需要更多投资,”他说,“我现在讲的这个观点,在主流学界是一个小众观点。”张斌不赞同效仿发达国家给居民发放现金,相比于投资,消费是一个慢变量,短期内很难改变。
但从生活经验来看,人有了更多的钱,就会有更多的消费,这是一个颇为直观的逻辑,为什么不对呢?张斌一边回答,一边在白墙上用食指画着起伏的曲线:“现在之所以消费下降,不是长期的结构性问题造成,是因为周期性问题,怎么解决周期性问题,就要回到前面三个人的例子里。”
刘世锦对“发钱”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需要厘清需求不足的内因。如今即便是低收入群体也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他们面临的真正难题,是住房、上学、医疗与养老。在这些问题面前,撒钱无异于杯水车薪。
张斌相信,“争吵”是有好处的:“我经常对同行朋友说,很多观点是偏见,朋友也会反驳我说,你讲的难道就不是偏见?我有时会辩驳,有时也无言以对……两种或者多种偏见的打架,可能好过一种偏见的统治。”
在亚当·斯密开启现代经济学之前,人类早就开始处理经济问题了,但几千年以来,经济学并没有出现。人人围绕着习俗与统治者命令的社会是不会产生经济学的,经济学诞生于一个人人以自己利益行事的市场,而这个没有指令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穷困者和大富翁背后是否存在一套统一的秩序?揭开这个谜团的重担就落在了经济学家身上。
而对于研究宏观经济的人来说,他们的目的不止于揭示一种哲学,他们密切关注着经济发展的变化,探寻背后贯穿的线索;他们服务于经济政策的制定,为了更多人的保障与幸福。
若想要改变什么,一滴水、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不够的。但如果有更多人的参与、有更多的支持,喧嚣总会化为共识,水滴也有穿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