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失败的一个星期后,我妈终于看我不爽了。在我睡到十点还不起床的上午,她暴力地推开卧室门,细数我这些年的几宗罪,好吃懒做、不懂感恩、人情淡薄……还有几个四字成语,我也记不得了。她说得又快又急,像演练了好多遍。
我就有一个绝招,不吱声。我亲爱的妈妈一腔愤怒打在了棉花上,十几分钟后气势弱了下来,从门口消失了。不一会儿我手机收到母亲大人转来的五十元钱,还有一条信息:去看看你祖祖,顺便买点吃的。
现在的内蒙古是黄沙天,天上天下连成一片,戴个口罩出门,回家能抖出半斤沙子。我走在沙尘弥漫的街头,仰望着被折断的粗壮树枝,想着五十块能买些什么?
内蒙古乌盟一带把爷爷的妈妈叫祖祖。我爷爷已经没了,我祖祖还活着。祖祖今年八十七岁,住在离我家半小时车程的敬老院里。我对祖祖的感情并不深,本来嘛,她一直生活在村子里,我爸非要把她接过来。因为接祖祖来包头的这件事,我只要去奶奶家,有一半的时间奶奶都在骂祖祖,剩下一半的时间骂我死去的爷爷和多事的爸爸。
我爸把祖祖接过来之后就当了甩手掌柜,一直都是我妈去探视,吃的喝的用的,甚至跟几个姑姥要费用也是我妈出面。家里有我这个啃老的,早晚是我顶这个去探视的岗。这家敬老院在近郊,公交车停靠的倒数第二站。我提了一箱牛奶和一袋达利园小蛋糕下了车。四月是杨树毛毛的天下,黄尘加飞舞的杨絮,室外很少有人闲逛。这样的天气依然有老人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他们在石阶上坐了一排,我路过时,那些布满皱纹且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待看清来人并非熟识,目光又瞬间恢复了常态。
我祖祖是不会和他们坐在一起的,因为她的腿早就摔断了。像祖祖这种不能自理的老人,敬老院的收费是最高的。我妈妈每次问祖祖的几个子女要钱都要周旋一周左右,之后这些钱才会慢吞吞地转到专门为祖祖开的账户上。
三楼左转走到尽头便是祖祖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这是我和祖祖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还是我百岁宴摆酒的时候。凭着家族群里零星发过的生活照,我一眼就瞧见了这个小老太太。祖祖耷拉着头坐着,保持着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房间里有浓浓的消毒水味,还有若隐若现的尿味,混合在一起有点儿呛鼻。虽然外面黄沙弥漫,但为了散味儿窗户还大敞着,窗前桌子上早已散落了一层细沙。我关上了窗,咔嗒的声响惊扰了祖祖。
祖祖醒了但没睁眼,她口中含糊地问:“谁?”
我赶忙叫了一声祖祖。
祖祖愣怔了一下,努力瞅了瞅我,看清楚了才笑着打招呼:“是猫猫呀。”
我随即“哎”地应了一声,感觉她未必认出我是谁。老家的人都喜欢叫小女孩和“猫”有关的名字,大猫、二猫、三猫、猫猫、猫蛋,每一个没有成年的女孩都被平等地叫过,虽然我有乳名,但我奶奶偶尔也叫我猫猫,大概祖祖也是如此。
我正搜刮着肚子里的词儿,想着怎么才能不太生硬地开始慰问,还好祖祖先开口了:“买的甚了?”
我赶忙说道:“牛奶和小蛋糕。”
我俩还没正经聊上几句,护工便冲进屋子来,口中嚷嚷着“换尿布了”。护工大姐也顾不得来人,走近一把掀开被子,把祖祖顺势放倒,祖祖许是不舒服,又或者被弄疼了,哎哟哟地叫个不停。这场面对我的冲击有点儿大,上衣穿戴整齐的祖祖,下身只盖了一床薄被,甚至连内裤都没有穿,她的腿断了之后就一直保持坐着的姿势,无法弯曲也无法移动。祖祖被护工放倒的那一刻,腿却依然盘坐着举向天花板,好像一座被放倒的神像,露出有窟窿的不光鲜的底座。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奶奶口中那个用尿盆随意溺死猪仔狗仔,也随意溺死过婴孩的祖祖吗?
护工大姐和祖祖显然各自习惯了这样的操作,护工大姐边给祖祖快速擦洗下身,边大声地跟祖祖聊天,“又有人看你来了?有福气啊。”
祖祖也不搭话继续哎哟着,护工大姐手脚麻利地换了新的隔尿垫,把祖祖快速扶起来,下身盖好被子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祖祖又变成了一座擦洗妥当安然放置的神像。而我却沉浸在刚才一气呵成的骇人流程里。
“他们偷我的桔子。”祖祖的牙掉得差不多了,瘪瘪的嘴说了这么一句。
我回过神,祖祖的这句告状又把我带到愤怒的情绪里了。我真是想不明白,花了这么多钱住在这儿,竟然还要被欺负,作为家里人我不能忍,我撸起袖子大声嚷嚷着,“谁敢偷你的桔子?”
祖祖指了指门的方向,我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个护工大姐。我的气势瘪了,这可不好办,我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要是冲动找护工理论,她会不会进一步羞辱虐待老人呢?
我声音低了很多,趴在祖祖耳朵上说:“您是不是记错人啦?”
“就是她。”
这时我想起了妈妈的嘱托,送完吃的,再聊上几句就可以出来了。我对这里情况不熟悉,万一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可怎么办。所幸祖祖的精神状态不够好,几分钟后我听到了鼾声,祖祖就这么坐着睡着了。这么出其不意的好睡眠缓解了我的无措,伴着呼噜声我打量着这里,房间有些陈旧,桌椅也都有些年头了,我顺手把桌子上的那层细细的灰尘擦掉,看看时间祖祖并没有醒的意思。其实就算祖祖醒了我们也无话可谈,她口中的那个猫猫是不是我还不得而知。我把牛奶和蛋糕放进柜子里,在祖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走了。”
听我奶奶说祖祖耳聋,可这句话祖祖听见了,祖祖忽然从梦中惊醒,她抓住我的衣袖问:“下次啥时候来?”
祖祖干枯的手指有着树枝一般的触感,隔着衣服捅着我,祖祖没等我回答便说道:“猫猫,下次带些莜面窝窝,我想吃。”
祖祖又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而我对乌盟话一知半解,听得很费劲。从敬老院出来,弥散在周身的尿味才消散掉。好巧不巧,我在门口便遇见了护工大姐,护工大姐是个自来熟,她把祖祖在这里的生活挑拣挑拣讲给我听,我找到机会旁敲侧击道:“我祖祖说,有人偷她的桔子,而且不止一次了,我问是谁她也不说,祖祖说再给这个人一次机会,如果她不改正,就找家里人来给她做主。”
护工大姐不耐烦地瞟了我一眼,语气也不好了,“是我拿走的,早就跟你们家属说过,不要给她吃桔子,她每次能吃两个,吃完就拉稀。有一次我边收拾她边窜稀,我手上、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把闺女给我买的新衣服都弄脏了。”
发现不是护工大姐的对手,我只得应付了几句便仓皇而逃,坐在公交车上,祖祖换尿垫的情形还在眼前过电影——那个被扳倒的带着窟窿的底座,成为这部电影最惊悚的情节。不行,我得换换脑子,我打开手机找到了自己很喜欢的美食博主,观看她最新发布的烤面包视频。美食博主拥有最先进的烘焙设备,虽然我只有一个小烤箱,但我早就拿下了所有的中式面点,最近的一个月我都在挑战如何发酵鲁邦种。喂养鲁邦种更像是一种养成游戏,在一周的时间里,不断用面粉和水来让酵母觉醒,它需要4左右的pH值,待它慢慢长大,再加入蜂蜜或者玫瑰,它便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膨胀,用鲁邦种做出来的面包松软好吃,但我是个叛逆者,我想要用鲁邦种来做馒头。二十多度是鲁邦种的温床,四月的内蒙古还达不到这个温度,所以我把鲁邦种的玻璃罐子藏在了被子里,等一下就回去开奖。
想到这里就内心喜悦,我忘掉了今天的繁琐与不快,从公交车站飞奔回家。打开家门时鸦雀无声,看着妈妈的鞋子,我知道她并未外出。这是她和爸爸冷战的一贯态度,不做饭不打扫卫生,时刻向我和家里的狗开炮。我发现卧室的被子被叠了起来,我的玻璃罐也不见了。妈妈已经站到了门边,但我依然在寻找还没有成熟的鲁邦种宝宝。
“我的玻璃罐呢?”我回头问妈妈。
“扔掉了。”
我脑子嗡嗡直响,我已经养到第六天了!只需要再混合喂养一次面粉,明天就可以使用了!我先是翻找了家里的垃圾桶,发现干净无一物,又顾不得换拖鞋跑到了门外,在不可回收的垃圾箱里翻找了二十分钟,终于在最底部发现了还没摔碎的玻璃罐子。我把罐子捡了出来,罐子里的鲁邦种膨胀了一倍,带着密密的气孔,每一个气孔都好像婴儿张开的嘴巴,圆润可爱,充满希望。
我把罐子搂在怀里回了家,生怕再被人抢走。妈妈早就在门边等我了,环抱着双臂倚在那里,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研究生考试九月报名,我觉得你还是要死磕一下上次没过的那个学校。昨天我跟咱邻居王校长取经,他说现在专业课应该过了一轮了,英语复习也不早了。我看最近的在编考试也不少,只要条件符合都要报一下……能不能把你那个破罐子扔了?每天做面包烤点心,浪费时间。”
我不敢说话,生怕我妈再次炸毛,只是默默把罐子擦干净,准备拿出面粉继续发酵。
我妈靠得更近了,很严厉地教训我:“你前几年的选调生没考上,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我都知道的妈妈。”
“知道就应该把这些东西通通扔掉,回到你的房间再刷两遍题。”
我妈今天跟我杠上了,没想到向我开炮的第一天就火力十足,可我也有点儿委屈呢,“妈妈,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你已经五岁了,还安排了你舅舅的工作。”
我不会吵架,默默把鲁邦种的罐子重新盖好,塞进了柜子里,想着今天晚上再行动,可是我妈早就看穿了我的计划,她把柜子门打开,罐子再次被丢进了垃圾桶。她的力气很大,我听到玻璃瓶撞击桶壁坠落的声音,也听到了玻璃撕裂的啪啦声。那些拥有可爱气泡的鲁邦种从裂缝中倾泻而下,和厨余垃圾混合在一起,慢慢地流淌。
我不是个勇敢的人,从小到大都很乖巧,甚至于别人夸我乖的时候,我还很开心很自豪。低压空气在家里蔓延,她把那些辅导书从书架上摔到我桌子上,我装模作样地看了十分钟,便盖上被子躺下了。
在这个黄沙继续飞驰的夜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第三个小时,我还是爬起来去了厨房。我重新找到一个更大的玻璃瓶子,黑麦粉、裸麦、全麦粉,就如第一次精心对待它们一样,一切都小心翼翼,小心地配比,小心地擦拭杯壁以保干燥,不时地观察四周,谨防我妈起夜。厨房的灯很亮,亮过了我书桌上的台灯,我密封好罐子做好标记,收拾干净现场也不过二十分钟,厨房的门拉开一条缝,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我不仅睡觉把鲁邦种放在被窝里,出门还把它装在书包里,我妈并不知道我重新又做了一份,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带着鲁邦种晃悠,我内心竟然升起一丝没缘由的快感。
两天之后,我妈气消了不少,问我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说道:“莜面窝窝。”
“你不是讨厌吃莜面吗?”
“可能复习太耗体力,莜面顶饿,我还想吃酸菜土豆丝做的卤子。”
这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佳肴,莜面是内蒙古地区的家常便饭,它是贫瘠土地上的良草,寒冷和干燥是其他作物的杀手锏,却是莜面的乐园,即便是泛着白色的盐碱地,它也一样可以拥有芃芃之姿。莜面养育了乌盟人,每一个离开家乡的乌盟人都会不厌其烦地制作各种莜面美食,就像我的奶奶,也似我的爸爸。把酸菜土豆丝汤的卤子沾着莜面窝窝吃,我爸每次都吃得腮帮子鼓鼓。
我妈妈这两天迟迟收不到祖祖的赡养费,心情不爽,我看家里气氛不好,主动说去看祖祖,省得又成了炮轰对象。我妈这次没有给我钱。不过我从家里拿了两个耙耙柑,外加一保鲜盒的莜面窝窝。
内蒙古的四月天蓝几天黄几天,今天恰巧是晴天,依然是那趟颠簸的公交车,穿越大半个市区向孤独的营盘开去。我轻车熟路,门口晒太阳的老年人比上次多了几倍,他们像孩子一样乖巧地并排坐在台阶上,屁股下面垫着各种材质充当的垫子。他们睁开有些暗淡的眼睛,看见我悄声嘀咕,又是看那个盘腿老太太的。
我祖祖依然像个雕像坐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我知道她聋但还是敲了门。找了房间里唯一的凳子坐下,我拿出保鲜盒,试探地问道:“祖祖,莜面窝窝拿来了。”
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祖祖听到了。正如我奶奶所说,祖祖不是真的聋,她只拣她想听的话来听。听到我说带了莜面,祖祖干瘦枯黄的脸颊竟然透出了一丝红晕,像个小女孩一样开心地笑了。
“你推我去洗澡堂吃,别让他们看见。”
原来祖祖是清醒的,只不过时间在她这里有点儿凝固了。而我却笨手笨脚的,需要克服很多的困难,我仍旧记得上一次祖祖换尿布的样子,我得先把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然后还要出这栋楼,到外面的澡堂去。
“在这儿吃不行吗?”我真的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干不了体力活,又怕事又怕麻烦,现在祖祖就很麻烦。
“他们不让吃。”祖祖眼神可怜巴巴。
好吧,我在轮椅上铺了干净的尿垫,把祖祖从床上抱了下来,虽然祖祖盖着被子,但她的下身依然什么都没有穿。祖祖很轻,抱起来并不吃力,我的手接触到了她的皮肤,她腿上的骨头根根分明,骨头裹着的皮已经萎缩了,我真的像移动神像一样,生怕磕碰了她,把她请到轮椅上时,我已经出了一身汗。
洗澡堂在楼外的一个向西的大房子里,不到二十个老式的喷头排开,男女浴室相对,并没有人值守,祖祖显然已经摸清这个时间是不供应热水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来这里洗澡。我把她推到浴室外面的走廊里,走廊的另一侧是通透的玻璃窗,阳光照进来,有点儿热得滚烫,但对于祖祖这样的老人来说却正好。我们从楼里出来之前,就把莜面窝窝在微波炉里热好。我在她盖腿的被子上垫了一张餐巾纸,把保鲜盒放在祖祖的腿上。祖祖一言不发,抿着的嘴角不由地咧开,露出仅存的几颗姿态不够好的牙齿。口水把嘴唇浸湿,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舔着嘴唇。
祖祖不需要我喂饭,所以我把勺子递给她,别看她行动不便,拿着勺子的手还有点儿抖,但饭菜和汤汁很少会滴溅下来,她把莜面窝窝准确无误的送进嘴巴里,她抿着嘴咀嚼,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十分满足。
无聊的我从背包里拿出重新调配的鲁邦种,看看它长势如何。这些年我考试失利的挫败感,全部是烘焙填补的,不管烘焙出的食物成功与否,我和食物之间都不会有指责和相互埋怨,不成功就继续是我和面粉之间的默契。面粉总是很给我面子,即便有时候我的配比有偏差,但依然会给我惊喜。罐子里的鲁邦种又长个子了。嘿,今天可以继续喂养面粉和蜂蜜水。
“那是甚?”祖祖满嘴莜面窝窝,嘟囔着问我。
我只告诉她这是面肥,可以做松软的面包。
“做好了给我带些吃。”
听祖祖这么说,我竟然心生欢喜,愉快地约定下次给她带。我把两个耙耙柑拿出来,我俩一人一个,耙耙柑满是汁水,需要紧紧地闭着嘴巴,所以我们两个不再说话,嘴里都是酸甜的味道。祖祖吃得并不比我慢,很快两个耙耙柑就被消灭了。
我还是不甘心,又试探地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祖祖眯着眼睛笑着说:“猫猫呀,你是猫猫。”
我知道肯定问不出什么了,便也不再执着。这真是令人愉快的下午茶时间。祖祖吃到了莜面窝窝,我的鲁邦种再次崛起,洗澡房明亮又温暖,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祖祖会告状,敬老院也喜欢告状。第二天我妈就接到了敬老院打来的电话。我闯祸了,莜面窝窝和耙耙柑发生了反应,祖祖刚开始便秘,护工用了开塞露之后,祖祖又拉肚子了。通话的时候我妈放了功放,电话那边的院长叽叽喳喳地控诉了一通,说工作难做,说自己受夹板气,说自己的付出看不到回报。我妈是个老好人,连声安慰院长,挂了电话的妈妈气得直骂我。
我也火气上头,“凭什么不让祖祖吃点儿想吃的东西,我们又不是没交钱?那么贵的费用,他们这都服务不到位!”
即便是执拗的青春期,我也很少这样说话。我妈听我敢还嘴,气得直抓头发。
“你是嫌我每天过得太顺了吧?这个月还没交费用呢。本来最少一次交半年的费用,我觍着脸说好话才改成两月一次。人家说了,下次再胡乱给吃东西,就让家属领回去。你快过去帮忙收拾弄脏的衣服和被褥!”
“我去就我去,反正我是闲人一个!”
我摔门就跑出去,今天算是把我妈气得够呛。我坐在公交车上心里还想不通,我妈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只会窝里横。为啥还要讨好敬老院院长?她就是一个包子,婆家受气不敢说,外面也委曲求全。
去敬老院的公交车是从繁华的街区一直朝西走,我们家在最东边,坐在公交车的后座上,看着乘客越来越多,又渐渐变得稀薄,到站了也仅剩下我一个乘客。门口坐着做清洁的大姐,正在用一个硕大的盆洗床单,那个床单的花色我认得,是我祖祖的没错。大姐戴着口罩,只能看到她蹙起川字的眉头。
我拐上楼的时候护工大姐还在房间里,她正在收拾祖祖存放食品的柜子,很多吃的都堆在了一个塑料盆里。护工大姐瞧见我来了,话匣子又打开了,她说自己每天要给五个不能自理的人挤开塞露,最近又有人辞职,晚上还要巡夜,我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嗯两声。我祖祖闭着眼睛盘腿坐着,房间里洒了消毒水,气味还有些冲。
“这些吃的您拿回去?”护工大姐收拾完问了我一句。
“您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去吃吧。”
护工大姐终于走了,我祖祖睁开了眼睛对我说:“猫猫,你给我洗个澡吧。”
祖祖总是给我出难题,我没有照顾过人,做这些事不在行,我说道:“我没洗过,我洗不好。”
“我不想让她们给我洗。”
我又不忍拒绝了,虽然麻烦,但我抱着祖祖下床坐轮椅,然后乘电梯下楼。一路上祖祖都很安静,她抿着的嘴角看上去有点儿局促,等走出住宿楼的大门时,我才看见祖祖微微挺了挺腰板,嘴角上扬着笑了。老人之间的攀比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由于耳聋,他们之间拢着耳朵说的悄悄话,把树上鸟雀的啾啾声都盖过了。我推着祖祖走过并排坐的老头老太太,感受到了祖祖当时的风光无限——有人管,有人探望,有人照顾,在这里她就是最能耐的。
洗澡房的第一炉热水刚刚烧好,零星有那么一两个老人在淋浴,我推着祖祖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拐角,因为只有那里的水龙头有帘子。洗澡房没有窗户,白炽灯也老化昏黄。靠墙的一面摆着镂空的塑料凳。我把祖祖抱到凳子上,洗澡房里热气腾腾,我擦了擦眼镜上的雾气,也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
我拉好帘子,小心翼翼地为祖祖擦洗身体,我不敢使劲儿,生怕一用力,那如皱纸一般的皮肤就擦破了。祖祖的下半身起了一些红红的小点子,那是排泄物浸润的痕迹,怪不得祖祖想要洗澡,她一定被蛰得难受。
“猫猫,你以后都不会给我带莜面窝窝了吧?”
祖祖的声音很小很轻,被水龙头的声响盖住,我隐隐约约听出这么个意思。
“你想吃我就给你带,大不了我帮你上厕所和洗澡。”
祖祖“哦”了一声,心下踏实了。我无法想象奶奶口中那个势利又爱欺负人的农村妇人当年是何等威风,奶奶说到痛处还会流眼泪,可我眼前的祖祖是个需要依仗旁人才能勉强维持体面的老人。祖祖十八岁生下我爷爷,三十六岁当了婆婆,而我奶奶同样在十八岁嫁了人,也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当了婆婆,苦难和灾难捆绑在一起世代传承。
我发现其实给老人洗澡没什么困难的,只要轻柔一点耐心一点就好。洗过澡的祖祖脸颊红润有光泽,一头到耳鬓的银发乖巧地贴在头皮上。我给祖祖换了干净的衣衫,有红点的皮肤擦了紫草膏。在这里无法自理的不只是老年人,还有喝酒中风的年轻人。护工挨个把他们抬进来,放在一个铁架子床上,就如同给祖祖换尿垫一样,护工机械又快速地翻洗着床板上的人,好像在洗一颗带泥土豆或者是一根萝卜。
我把祖祖清清爽爽地推出洗澡房,蒸汽时不时从洗澡房的门口扑出来笼罩在我们身旁。太阳暖和,我和祖祖的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我们自由地呼吸,说不出的舒服。书包里有一瓶水蜜桃味的气泡水,我犹豫了一会儿,感觉这气泡水不会导致祖祖便秘或者拉肚子,就斗胆给老太太喝了几口。
祖祖倒是来者不拒,用吸管喝了小半瓶。我们两个打着嗝,都觉得今天下午还算圆满。
“你上次说的面包怎么样了?”祖祖这记性还挺好。
我拿出鲁邦种的罐子在祖祖面前晃了晃,“没有发酵好,还需要三天的时间。”
“打开我看看。”
我打开盖子拿到她面前,“这可跟面肥不一样。”我也不解释太多,生怕祖祖听不懂。
祖祖凑近看了看又闻了闻,“再有一天就可以了。”
“这种面肥最少也要一周的时间。”我多解释了一下。
“面肥和人一样,是活的。”祖祖可能怕我听不懂乡音,所以每次都说得很简单。
我不再解释和争辩,只是依然小心地把罐子密封好放进书包里,说:“下次一定给您带松软的面包。”
“猫猫,下次给我带件老衣吧。”
祖祖的声音一向不稳,这句话说得哆哆嗦嗦。我忽然紧张了一下,我们家里人都还把我当小孩,祖祖却跟我说这么重要的事。
“哈哈,说这些干嘛,您还很健康呀。”除了安慰我还能干什么?
祖祖回答:“预备着心里踏实。”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但她盯着我,我踌躇半天说了一句:“我没钱。”
她拉了拉我的手说:“我给你。”
祖祖不再晒太阳,她让我随她回到房间。我推着轮椅俯视着她。祖祖快九十岁了,但是没有中风过,也没有慢性病,只是在去年倒尿桶的时候被门口的冰给滑倒摔伤了。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现在是不是依然迈着八字步在村子里慢悠悠地穿梭呢?
祖祖上了床,以她惯常的姿势坐稳了之后,枯藤般的手掌在浆洗过的床单上摩挲,一点一点地探向床底。祖祖僵直的身板跟着手探索的方向往下倾斜着。我在旁边陪护,生怕她重心不稳一头栽下床。
就在她快要倾倒的一刻,祖祖说话了,“在这儿呢。”她暗灰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铁栏杆上。
我把她扶正才敢去瞅瞅栏杆下面有什么。我用手摸了摸,就摸到一个小纸筒,它静静地躺在铁床凹陷进去的地方,这个凹陷处好似一张特制的沙发,而它就舒适惬意地在里面躺着。我拿出来递给了祖祖,祖祖颤颤巍巍地把小纸筒舒展开,又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没有密码不需要证件支取的定期存单,金额有两千五百块。
“他们说网上样子多,你网上看看。”祖祖口中的他们是指敬老院的老人们。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晒太阳,一起八卦,一起把手里的钱花出去。
我随即掏出手机,在平日喜欢逛的几个平台上搜寻了一下,果然搜到了。原来老衣也变得如此时髦,我惊讶地把手机拿到祖祖面前给她看款式。祖祖的眼睛明亮起来,也把手指戳在屏幕上滑动着。
“要这个。”祖祖坚定地告诉我。
那是一件品名叫“添福增寿真丝苏绣七件套”的商品,从衬衣到罩衣,从衣到裤。浅粉色的底儿,提花工艺,绣着簇团的银色和蓝色牡丹。斜襟、手工盘扣、中式立领,和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以前和我爸上坟去纸做店买纸钱,那里整齐垒放着宽大厚实的老衣,大红大蓝的缎面,传统的吉祥花样。人从这个世界离开之后,就不能再支配一切,临走的这身衣服就是身不由己的开始。
“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连我都喜欢,何况是祖祖呢。
祖祖也不说话,只是咯咯地笑了,嘴巴张开露出仅剩的两颗牙。我和祖祖约定下一次给她带来,包裹严实,不让家里人知道。也约定下次给她带松软的面包吃。
我在回去的路上,提前几站下了车,这张定期存单是我们这里的开户行,想必是刚来包头的时候,我妈妈替祖祖存的。我把钱存到自己卡上,回到家便躲进了屋子里,我妈推门进来三次,每一次我都端坐在桌子前认真地看着什么。我妈关上门出去的时候其实我心情很复杂,一来觉得二十多岁的人还像十几岁的孩子装学习很无耻,二来觉得自己已经再而衰三而竭了,早已没了为一件事冲刺的决心。
妈妈十点多上床睡觉,我的自由才刚刚探了头。手机上有消息提醒,老衣很快发货了,预计三天之后到达包头市。这是我和祖祖的秘密,这种感觉也很微妙,我们两个好像在密谋一件大事,我的同伙是个口齿不清行动不便的老太太。她是总指挥,而我有一万个理由拒绝她,此刻却为她鞍前马后。
我确认家里人都睡了,然后从书包里摸出了那罐鲁邦种,它比白天又长高了一些。我欢喜地摸进厨房,弃掉一部分菌种,又填入新鲜的面粉和水继续发酵。我没有开厨房灯,只用手机照明。我边收拾台面边想起祖祖白日里说过的话,原来的弃种我都扔掉了,而我今天可以拿它来试试做玉米饼,也想验证一下老年人所谓的经验是否奏效。大晚上我细细调了米糊,便守在厨房里做饼了。没想到用鲁邦种的弃种煎的玉米饼松软可弹,尝一口,棉花一般的清爽,这是我从来没做出来过的滋味。我边吃边点头,果然菌种是活的,和人一样,没有一成不变,也不必按部就班。
我喜欢在夜晚做烘焙,还喜欢烘焙后的洗刷,用钢丝球伴着细水流慢慢地擦拭厨具,我内心的焦躁和不安也一起流进了下水道。每天夜里等我妈睡了,我就开始在厨房秘密地做,有时候是一块司康,有时候是一小块碱水面包,我趁着浓郁的夜色,吃下自己做的美食,不让妈妈发现。
我连着做了好几天,待把所有的工具都放到沥水架上,手机接收到了新的物流信息。明天一早,老衣将抵达市区,想到即将签收的快递,我的心脏就突突地跳着。
白天补觉的我被我妈从被窝里薅起来,她就差拧着我的耳朵告诉我,又有新的考编公告出来,这一次不限专业,让我赶快盯紧不要错过。可我脑袋和耳朵里装着轰炸机,早就混沌一片。她把自己的手机杵在我的脸上,我边打着哈欠边回她道:“妈,这个岗位只招一个人,我不太想考。”
我挨了打,我妈用手机打的,直接敲在我的脑袋上,她说我不思进取,说我辜负了他们对我的培养,说对我很失望。我爸听见动静,把我妈拉走了。我妈的愤怒是火舌子,火舔着谁就烫谁,这会儿又跟我爸干上了。我爸贯彻了他的一贯作风,走为上策。我妈看见了厨房用盘子扣着的几块红枣发糕,一股脑都倒在了垃圾桶里,并且警告我,如果再看见我进厨房瞎鼓捣,一定把我赶出家门。
而我连悲伤的情绪也没有,我知道每次我妈大闹之后的流程。我认错,她苦口婆心地和我谈两个小时的心,我按她的话乖乖照做。可此时此刻,我却无比冷静地继续翻看着朋友圈,我的发小刚从澳洲回来,在上海找到了工作,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小房间。发小每天都会晒各种外卖和奶茶。我不停地刷着手机,从各种APP里来回穿梭,一个小时之后,我再次打开了朋友圈,我的发小又发新状态了,她在医院里打点滴,配的文字是:寻找做饭好吃的阿姨。我开玩笑似的回复她:我应聘。
我妈终于出门去上老年大学的课了,而我的叛逆期却来了。她不让我做,我就偏要做。我一个人越和面越高兴,边唱歌边做松软的吐司,隔着烤箱的玻璃门我看见吐司在里面慢慢膨胀,烤出焦黄漂亮的颜色。时间一到我就把吐司拿出来,迫不及待地装袋出门。我从快递柜里取出那个超大的箱子,扛着上了公交车。
沙尘暴来了,它来了一整天,在我坐上公交车的这半个小时里却又慢慢退散。我隔着车窗就能看到风平浪静下的杨树,叶脉之间天空湛蓝。
我下了车就直奔祖祖的房间,她一如既往地坐着打盹。我把切好的吐司片放在她鼻子下面晃了晃,祖祖哼了一声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带来了?”祖祖迫不及待地问我。
我点点头,她让我把大箱子直接放在床上。我仔细地打开纸箱,把叠放整齐的老衣从里面拿了出来,放在了祖祖的腿上。祖祖把手探进隔脏袋里,摩挲着淡粉色的老衣。我把附带的物件一一排列在床上。祖祖用眼睛扫过去,看到东西很全,笑着点头说好。
我把剩下的钱重新办了一张定期存单,一并递到了祖祖面前。谁知她用手推开,“你拿着吧。”
“还有一千块呢!”我提醒着祖祖。
可她根本对剩余的钱不感兴趣,只是边摆弄着那双鞋子边和我说:“你拿去吧。”
我还想劝她把钱收下,但祖祖急着把老衣展开。许是带了路寒和风尘,老衣扑面而来的冷气拍打进我的毛孔,我打了个冷颤。老衣宽宽大大的,做工精良,走线也整齐。它好像包头不远处的阴山,远远地看着没什么,离得近了又有些不知所措。品不出滋味,又看不到全貌。
我斗胆问了一句:“我能摸摸吗?”
祖祖坚定地回答我:“摸,咱俩一起摸。”
料子细细滑滑,我不够细嫩的手指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把祖祖的老衣刺出丝。祖祖的眼睛亮闪闪,她拎起老衣对我说:“我穿上试试。”
啊,我赶忙摇摇头,“这是死了以后穿的,现在不行。”
祖祖摆摆手跟我说:“不怕,活着穿增寿的。他们也经常拿出来穿。”
反正她也不会听我的,祖祖话音未落,已经穿进去一个袖子了。我见状只得帮忙把另一边的袖子也穿好。祖祖边整理边打量着自己,她问我:“好不好?”
祖祖的脸被粉色衬托得又白又有气色,整个人都散发着温和的光。我怎么都想象不出这样柔弱的老人,到底是怎么用尿盆淹死小猫小狗的?
我点着头说“好”,可是思绪却飘到了更奇怪的地方。祖祖的老年算是残疾了,她活脱脱像个印度的瑜伽士,盘腿醒着、盘腿睡着、盘腿吃饭,可她如果真的死了,怎么穿老衣的裤子啊?是需要把腿掰直吗?那是让腿硬生生再折断一次吗?还是就这样像放倒的雕塑一样下葬呢?
“脱了吧。”
我帮祖祖把老衣脱下来,她给我指了指枕头说:“放在这个下面。”
这老衣很厚实,叠起来有薄被子那么厚,我照着祖祖的要求把老衣压在枕头下面,祖祖是无法躺下睡的,所以放在枕头下面最妥帖,她可以随时看到,随时摸到。
“猫猫,我想洗个澡。”
这有什么难的?自从第一次帮祖祖洗过澡之后,我好像就没什么好怕的事情了。依然是锅炉房第一炉的热水,祖祖没有第一次的拘谨,我也得心应手。我最近去敬老院勤快,护工大姐换尿垫的频率也比平时高了,所以祖祖的尿疹基本上都好了。
洗好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把祖祖稀疏的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还在原来暖阳充足的走廊里晒着,祖祖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我带来的吐司面包,说了一句“软乎乎的,好吃。”
“猫猫,你每天都做甚了?”
这是祖祖第一次关心我,可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想了一下才说道:“我想去上海呢。”
“远吗?”
“坐火车要一天一夜。”
“拿剩下的钱去买票。”
我哈哈地笑着:“您可真大方,火车票钱我还是有的。”
祖祖再次问我存单放好了吗?我打开书包里面的拉链,让她看到了那张折叠整齐的存单,她这才放心了,她再次嘱托我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晒了一个小时的太阳,祖祖睡了醒醒了睡,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我把祖祖推回房间,安顿好就准备回去了。
祖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也挺忙的,以后不用来了。”
我也笑嘻嘻地说:“等我从上海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我从敬老院出来,却坐了相反方向的汽车,我确实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两个小时之后火车就开动了。这不是复兴号,也不是和谐号。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往东行进,早上和我妈吵架之后,我就做了决定,我要找一个地方安安心心地发酵一次鲁邦种。
没多久我妈打来了电话,我迅速关掉了手机,生怕走不成。我舍不得买卧铺,只买了一张硬座,书包里是洗漱用具、换洗内衣,外加那个倾注我很大期望的鲁邦种罐子。我在火车上睡了醒醒了睡,十几个小时后腰酸背痛。我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祖祖,她那盘腿的姿势坐了起码有一年,她会腰酸背痛吗?外面天渐渐亮了,阴山山脉从车窗外渐渐褪去,我第一次把那些备考书甩开,痛痛快快看了一路小说。从晨起看到黄昏,车窗外不时路过水稻田。估摸着再有三个小时就要到站,我才打开了手机。消息一条一条涌进来,手机铃声叮叮当当,我一条一条地翻看回复,在最下面的一条,是妈妈发来的。
“你在哪儿?快回家,你祖祖没了。”
我愣了一下,看看时间,这条信息是昨天夜里十一点多发的。回过神的我并未有太多惊讶,好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祖祖想做的事都做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我想她一定在夜里穿好了老衣,坐在那里睡着了走的,她一直都是这么精明。
我摸了摸书包里的那张定期存单,薄薄的一张纸,不需要任何密码和证件就可以轻易支取。我直到此时都不清楚祖祖到底认不认识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窗外绿意早已铺陈开来,高架上繁花盛放,而我的鲁邦种在今夜会呈现出它最佳的状态。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