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琐碎与繁忙占据了四季与日常。
春阳的日子里,几经春雨,城市的温度开始蒸腾,天马湖水再次滋养水草、芦苇与麻鸭,脚下的土地也更加松软肥沃,绿意悄悄爬上柳树枝头,每一朵花也开始吟唱属于自己的故事。
在此期间,迎春花无疑是最早的,还没来得及舒张绿叶,嫩黄的花瓣已然拉开春日的序曲,或独吟,或和萧,亦或交响。总之,未来的日子,都会荼靡这个季节。
午后的阳光最是柔软,尤其是春日的午后,这样的阳光一半儿撒在初绽的花瓣上,另一半儿会心地留给了我,让缺少阳光的我在足够温暖的时候再次感悟与见证,见证脚下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的草木。
凉州的三月,绽放的除了迎春花,还有桃花和杏花,它们都是急性子,寻着气息,花开满枝,远远望去一片娇红,总看不见绿叶。再迟一些就是梨花,它可以与绿叶来一场相衬相依的素洁,算是一种圆满和延续,梨花未完成的使命就交给绿叶去践行吧!凉州城西四十里的梨花林,呈现了清雅洁白的一派佳景。
梨花节与我的期盼相遇,一日的行程与观赏,视觉和心灵都是无限震撼。通知出发时,天色还早,毕竟春日的早晨还是有些许凉意,太阳也会赖床几分钟,或许更是春困吧!车子一路向西,路过柏树镇、松树镇,与同友聊起这些年家乡的变化,更是创新与奋进并举,在凉州美景十年新的基础上,尚德引领,更加宜居。
一小时后,车窗外,阳光已十足,天空碧蓝,早出的冬麦以墨绿为路边添彩,杏花、桃花带着希望与美好在每家每户院门口芬芳枝头,这样的情景,不禁发问,为何此地要以树木命名?又是怎样的一程风景一段荏苒?也或是拥有大片的柏树和松树林?然而,目光所及处,均为农田,未见重峦叠嶂的松树及柏树林,仅有几棵松树调皮地闪过车窗。
细听解释,才知,此地南接金塔镇,西临祁连山脉,长年以西营河水和山泉水滋养,松树镇和柏树镇占地面积共约148平方千米,在西汉至十六国“五凉”时期,柏树镇境域属武威郡姑臧县,也是河西走廊、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在古时的确有大片的松柏树林。那时,驼队一路西行,绿阴相伴,随时歇脚纳凉,亘古的永远是维持一方自然平衡的不二法则,在西北沙尘迷茫下避免水土流失,保留了这片适宜人们居住的地方。后来,还是水资源缺乏,一部分树木根系无法摄取水分而枯萎,留下的,就在朝曦日暮里陪同人们世代农耕在西营河畔。
说起西营河,它发源于祁连山北麓,来自冷龙岭卡洼掌大雪山一带,为石羊河水系的一个支流,跨越山脉,流过时光,见证了古凉州的变迁,滋养过河畔的一切生命,潺潺涓涓,没有停息。沿程穿过九条岭煤矿区,那里,曾经的运输与开采、辉煌和成就,都会与暖意融融挂起钩,一家围坐,炉火相伴,幸福美好莫过于此。
流过指尖,流过岁月,流过人们的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河水继续流呀,流过树木的每一个根支,最后纳入支流较大的响水河。“响水”是多么好听的名字,取此名者,定是喜欢聆听水声的,在春风合唱的时光里,虽居于乡野,粗布裹身,五谷填肚,但自然灵气并未少半分。晨起,扛一把铁锹,漫步地埂,看大豆玉米抽叶,望禾苗土豆比高,麻雀从这片田野飞向那条水渠,牛羊哞叫,河水哗哗响。前辈说,这条河一年四季都在流淌,冬季不会结冰,即便在旱季,河流也未曾干涸。河岸两边,柳树、杨树、各种灌木密集生长,运动不止,生命不息,水声伴着时光慢慢行走。河边阳光生长、庄稼一茬又一茬,麦浪吹过,那是风走过的痕迹,生命的韵律再次被拉满。
窗外阳光依然明媚,在此居住过的前辈们,定然爱着这片土地,爱着土地上的树木与花草,还有涓涓不息的河流,即使沧海桑田,仍以树冠名,深感敬畏,这都是大西北人的秉性,风骨里的豪迈与坚强、善良与朴实世代相传。凉州的人民,总是想着法儿地脱贫致富,土壤、气候、品种乃至水源都统筹安排,把一方土地发展为潜力股,我依然敬佩,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在努力蓬勃发展道路上,也会一路花开。
2
车辆转弯,绕过小康新村,就与千亩梨花撞个满怀。
满眸洁白,春一来,梨花的秘密就藏不住了,那些心底的柔软与素洁,幻化为洁白的、粉白的、白黄的意境,波浪滚滚、浩浩荡荡而来,把一个缤纷的季节尽数盛开。不管是皇冠梨、鸭梨还是秋子梨,都在这一季里妆点十分,翘首摇曳枝头;整片梨花林,好似舞着一支巨笔挥毫泼墨,与周围柳绿、桃红、青麦、菜花黄恬淡相遇,让每一个构图的肌理完美呈现,笔触的力度美感和层次美感渗透在田野上。远望,如朦胧的云霞浮绕在前方,融合于蓝天。
而我,就在其中,流连在这样一幅迷离的自然画境中,那些埋在心底里的柔软与执着,纷纷鼓胀着冒出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风就是集结号,一吹,我与花儿你簇我拥,蓬勃而来,只为观赏。风有约,花不误,满树梨花,似繁星点点,细腻而娇柔,散发着高雅的气息,无需半点隐藏,大大方方地敞开胸怀,每一个爱花的人都懂的,在这里看梨花,不用结着伴儿,万千梨花相陪,已是富足至极。借着春光,驻足树下,或徘徊留恋,观每一瓣花朵的纹理、听每一朵花开的声音,洞悉生命的价值和春天的故事。东坡曾赋诗“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他居人世而自清,把纷杂的世俗人生,看得多么透彻与清明。
梨花总是开得那么烂漫,绽放的同时,绿叶随后舒展,也许是绿叶不忍花儿在枝头孤单,才形影相随的吧!一路洁白,满腔柔情,绿与白相得益彰,把乡野春日打扮得不留半分矫作。几许风露轻颤,一片花瓣落在衣袖上,细看,静雅的样子,定然是被风带来的,明眸间,充满灵气,不论是老梨树还是小梨树,在纯白的花蕊中,还带了一丝粉红,淡淡的娇媚。梨花都有五片萼片和五片花瓣,多枚雄蕊和一枚雌蕊,六七朵为一簇,形成一个大的花束。我被万千新生所包裹,年轻的心更加明快,梨花如雪,数不尽的温柔。
阳光高照,梨花便在那高光处,把自己照得洁白晶莹。此处,正适合它绽放,远离城市,有响水相伴,有勤劳的人爱护,这里的人们不打扰花开,不强迫花落,花在这里活出了自己,平静、内观,以最纯的气息探究这一方山水。
我想留下来,等待着,月亮初上,梨花入月,月光化作轻柔的流水,瓣瓣花落如水,月光与花瓣一起闪烁,风伴梨花,淡烟静月中,翩翩归来的,是佳人的一片倾心,化作梨花落入你的手心。捡起飘落的梨花,寄进厚厚的唐诗宋词里,让它穿过岁月,找寻远古的足迹,那“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的韵律还在平平仄仄里对比,而“总向风尘尘莫染,轻轻笼月倚墙东”的感觉仿佛是穿越嵇康的竹林,来到陶渊明的东篱菊花下,于兰亭静观王羲之的流觞曲水,踏进古风依然的青石小镇,一位清韵犹存的佳人翩然从身旁走过。我的心沉静下来,抚摩着身旁的梨树,感受它的沁凉与洒脱。
在这片素洁的大地上,感应草木的呼吸,聆听花开的声音,懂得一缕缕东风的物语,心灵将静谧澄明,也会把粗粝喧嚣的日子过得更加柔软、珍贵,乃至幸福。
3
梨花开开落落,每年都不想错过,驱车数公里,只为心中的梨花缘,置身其中,被整个芳香包裹着,素静而沁心,不留尘世间半份杂念,按下快门,无需修饰的照片跳跃而出。留恋之余,我细品这来自村野的恬静,揽一片春色,行走在阳光下,原来,春天的光阴都系在花瓣上。在儿时的半亩花田里,也有一树关于梨花的记忆,盛开在那里。
儿时,旧院落里的梨花也是花满一树,也是柳絮纷飞伴着似雪的花朵,那里,有美好的回忆、有香甜的梨儿、有母亲的唠叨、有父亲的叮嘱。旧院坐西朝东,占地约两亩,院墙厚竟达1.8米,儿时,我们在上面跑步都是畅通无阻,它原为旧时生产队储存牲口草料的地方。那时,耕牛、驴子、骡子都是家里乃至生产队主要的劳作工具和资产来源,为防盗贼,故将院墙打造得极厚。祖父是村上的医生,不管哪家有病痛,都被请过去瞧病,煎服几味草药,病痛减轻一大半,祖父也很受大家尊敬。生产队分的自留地,父亲将一半用来种草药,黄芪、木香、甘草、三七等等,为此,我们家的口粮就不够,村长为感谢祖父,让父亲帮忙照看村里的牲口。那个时候,父亲也就十二三岁,具体工作就是每天按时去给耕牛、驴子、骡子喂草料和水,按照工时,给记录工作量,可以分到生产队的粮食,以贴补家里的口粮。父亲本就老实,从不会偷奸耍滑,奶奶打趣说,他像一块石头,扔下去都不碎。生产队的牲口被父亲照顾得个个膘肥体壮,同时,父亲还抽出时间跟着祖父学医,帮忙照顾病人和祖父的草药地。
后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样的院落被分到了我家,那时候,父母就说,住在这样的老院子里安全、放心。
那一年春天,祖父就从别人家移了一棵梨树苗,兴致匆匆地种在向阳的院池里,浇了水,对家里人说,以后就有梨子吃了。
一天跟着一月,一月跟着一年,一年跟着一生,日子就是这样不离不弃,见证着善良、宽厚、坚强与美好……
带着力量,带着希望,第二年,当春风走过我家院子的时候,梨树开始冒芽了,娇嫩的小芽渐渐伸长,花朵和叶片相继长出,嗅着阳光的味道,开始枝繁叶茂。那年的秋天,我们收获了十个甘甜的梨子,父亲不舍得吃,留给了祖父和孩子们,奶奶说,尝一个吧,明年会结得更多。父亲憨憨地咬了一口,幸福在萌动、潋滟、激荡。
第三年、第四年,在春来的日子里,我们的院落里可就热闹了,一枝枝,一朵朵梨花袅袅娉婷,蝴蝶蜜蜂都是贵客,忙碌而快乐。奶奶的门牙老的掉了,拄着拐杖在阳光里看花,笑得有点儿走风漏气,邻居三婶来串门,以为是梨花开了,把奶奶的门牙笑掉了。谁说不是呢,每一种心情都是生活的恩赐,奶奶的心里可就是这么想的。
秋霜初落,满树的梨儿成熟了,饱满圆润,散发着淡淡的果香,金色的梨儿与阳光一样璀璨,经过每一天精心地生长,都不负院落里的土地与家人们的期盼。祖父更是欣喜,赶着牛车,买回一口瓷缸,说是将梨儿存放在里面,不会烂掉。瓷缸很大,外面呈灰褐色,光亮似镜子,但照的样子不太好看,好似现在的哈哈镜,里面是白色,把梨儿放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缸口和底部稍微小一些,腹部隆起,整个缸体像一尊咧嘴大笑的弥勒佛,缸就立在厨房门口,我站在里面只能看见头顶,那时我十岁,梨收时节就是最快乐的时候。祖父很细心,他让父亲帮忙,把个头好且大的梨儿用干抹布擦拭掉表面灰尘,他自己再检查一遍,生怕有一个坏梨混入其中。祖父说,一个坏掉的梨子,足可以将整个缸里的梨子毁坏,贻误全局。亦如人生,一种不良之风影响,可以扭曲发展轨迹,待到无法挽回而懊悔不已。酒与污水的道理也是这样,一匙酒倒入一桶污水,得到的是一桶污水;把一匙污水倒入一桶酒,得到的还是一桶污水。现在想来,在儿时的记忆里,祖父就在默默地传授与教诲着我,那种收获早已渗透在骨子里,让我在现在及以后的人生中,总会更加笃定与铭记,将每一天过得无愧于心,不管是对待身边的人或事,还是医治每位被病痛折磨的患者。
准备装缸时,祖父在缸底垫上柔软的棉被,一个个轻拿轻放,把黄澄澄的梨儿装进去,最后,再盖上高粱编制的圆盖。那口缸就被安放在厨房的角落里,没有零食的童年,梨儿就是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刚装好的梨儿,祖父叮嘱我们先不要急着吃,让再熟些日子。邻居三婶、四婶也过来串门,最后走时,送几个尝尝,甜美洒满村间小路。
做完这些,祖父拍拍身上的灰尘,又要出门给邻村的人瞧病去了,而我,快步进堂屋,把他的药箱拿出来,每次出门,药箱是必不可少的。说是药箱,不如说是一个破布袋子,那是用他自己的旧衣服改做的,而他一点也不嫌旧,袋子里背着村民们的敬畏与健康。
祖父右肩挎着药箱,蹒跚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那条路上。
有梨树的日子里,就有梨儿可吃,也就有了深深的满足感,每年秋收以后,我就沉醉在甜蜜的季节里。那棵梨树越长越高,超过了院墙,每年花开,依旧繁茂,努力向阳,结出更多的果实。
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愫如花儿一样,在记忆深处绽放,并荼蘼了每个季节。
后来,岁月把祖父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在那个梨花盛开的季节里。
再后来,我和弟弟考入大学,在城里落户,父母亲也接到城里居住,乡下的老院子也闲置了,细数流年,光阴缱绻,梨树依旧每年绽放,只是结的梨儿越来越少,口感也没有以前那样甜蜜,些许是少了家人的呵护与施肥吧。父亲秋季回老家,摘选一些带回,其余就是雀儿和蜜蜂们的最爱,叽叽喳喳啄食。邻居三婶、四婶打电话说,老院子听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热闹,梨树枝跨过隔墙,在自家院里,即有梨花可赏,又有梨儿可吃,真是祖父留下的幸福啊!
而那口盛放梨子的瓷缸还在屋檐下,梨花落下时,半缸花瓣,浅笑嫣然,恰似一位老者,守护院落,遥望岁月山河……
感谢梨花,让我回念一番安暖,在这样的时光里捡拾美好,记住初心,吟唱那些光阴的曲调。岁月沉淀,它们虽不曾流光溢彩,却赋予了我丰富的生命力,而留下的甜蜜,也送给奋斗的自己。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