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世界自有草世界的妙处,而且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妙处。虽然热草、牛筋草、蔓蔓子早在春天刚一露头时就发芽了,但这三种草显然是属于夏天的。这哥仨喜欢摽在一起,又都喜欢在夏天里疯长,在大地上奔跑。要论谁长得快,庄稼们是没法和它们比的。要是庄稼和它们混在一个地块,一天两天还分不出谁高谁矮,但不出一集工夫,庄稼们很快就落了下风,被它们“吃”了。
可大地上要是没了野草,就索然无味了,庄稼也就不那么好吃了。热草、牛筋草、蔓蔓子草,黄河口大地上禾本科草木“三兄弟”,就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只不过他们三结义的地方不是后汉的桃园,而是夏天的河子西。
1、露珠都趴在热草上
太阳一爬上来,就用母性的光芒拥住了每一棵热草。
数不清的露珠张结在热草的叶子上,就像数不清的诗句在跳跃。没有热草不喜欢露珠。这些草叶上的精灵,是夏日清晨一个个剔透的梦。露珠与热草的组合,是天地之间的绝恋。
热草的嫩芽刚一露头,在大拇指和食指中可怜兮兮,不盈一捏。但它的小叶却始终水灵灵的,叶片仿佛永远没有老的时候,鲜嫩,多汁,马牛羊没有不喜欢吃的。但你要是在立秋之前就收割了,晒晒想存起来,作为牲口冬天的喂草,那肯定是不行的,因为太水嫩了,一晒就晒没东西了。
我听后桥的人说,热草的种子是冬天大风从他们那儿刮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热草的种子特别多,喜欢扎堆,一长一大窝。
它们挤挤挨挨,对身边刚冒出来的玉米苗、谷子苗说,嘿,哥们儿,腾个地方。那些庄稼苗子也很好说话,真的也就向新来的草兄弟点点头,往一旁侧侧身子。
热草讨牲口喜欢,而且这草没有瞎头,牲口们吃剩下的根子,扔到猪圈羊圈里,被它们践来踏去,就沤泡成了上好的绿肥。来年春天,又被运回到河子西的田地里。
这草是禾本科的,叶子细长而茂密,穗轴有的直伸,有的展开,两侧拖着宽宽的羽翼。热草喜热,天越热,它长得越欢。三伏天里,你刚锄过头遍地,不几天转回来一看,呀,地里的热草又一窝窝的了。它们喜欢围着庄稼长,不管是矮个子的绿豆、甜瓜,高个子的玉米、高粱,还是苗子和热草极其相像的谷子,庄稼长到哪儿,它们就呼啦一下子围到哪儿,而且一定比庄稼长得快,你要不及时清理,它们很快就把那些养尊处优的庄稼们欺下去了。
热草也比庄稼们耐旱,半月二十天的不下雨,它们仍然不咋的,有点雨来,它会更欢,没有雨,夜里来点露水也行,肥料也从不奢望,人们要是给庄稼上点肥,它也会很实诚地先扒拉几口。它所喜欢的,就是只要天足够热就行。在河子西,喜欢热的青草千千万,只有它最茂盛。“热草”这个名字,可真不是白叫的。
热草是我和小芹俯身可得的玩具。找一棵粗点的热草,把它的茎从根弄断,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葶芯,外层扁扁的绿皮就成了一支短短的草笛,放到七八岁孩子的唇边,就能吹出吱吱呀呀的曲子,这种乐器地里长得到处是,用坏了就再抽一支。
整个河子西,一到夏天就充盈着此起彼伏的草笛声。现在的孩子们都被捆在电脑旁,或拴在手机上,再难体会到那种野性十足的乐趣了。
每一片草叶上都栖息着河子西的露珠,每一滴露珠里都藏着一颗太阳。这些圆圆的珍珠是上苍赐给人间的尤物,是天地精华酿成的琼浆玉液。我始终想象不出,如果没有这些夏夜的露珠,这个早晨将到哪里去寻找草叶上的太阳;如果没有这些草叶上的太阳,这个夏天将会失去多少清凉的光芒。
2、扽不断的牛筋割不败的草
河子西的草里,论领地意识,我只服扽倒驴;论生性坚韧,我也只服扽倒驴。
扽倒驴学名牛筋草。清代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说它“初夏发苗,多生阶砌道左,叶似韭而柔,六七月起茎,高尺许,开花三叉,其茎柔韧,拔之不易断,最难芟除,故有牛筋之名”。
先看看它的这些名字吧:拽倒驴、老驴拽、千人拔、拔不动、千金草、蟋蟀草、野鸡爪、趴固墩,没有一个是善茬,还有“千人踏”“千千踏”,千人踏千次,不能奈我何。这种能把驴都扽倒的草,根系极发达,一旦扎根,便死死把住,要想把它拔除,还真得使点驴力气。
我曾经切身领教过这种草的“牛筋”。在垦利县人大常委会工作时,每周五下午都要清除卫生区里的杂草,就碰上了这杂草中的杂草,在方砖的缝里一根根地钻出来,锨铲,手拔,钩子钩,都不好使,巴掌大的地方,费了我一下午的劲。用镰割,只能割断上半截的嫩枝。恰巧它又在砖缝里,锨还使不上劲。而且,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清理出的那点地方,你以为它已经死了,谁想过了几天,原先的断茬又蹿起了一节。如果再让它沾点雨露,你更是前功尽弃,望着几株牛筋草,你没了一点脾气。
偏偏这厮又耐碱,不择地块,田间、地头、水泥缝里、马路牙子上、石板路中间,随处可长。个头虽然也就五六十公分,但草根的“深扎”能力极强,它的根须好像是个“自来亲”,在地下爬来钻去的,把住个啥东西就不散伙,真正的爬到哪儿爱到哪儿。
牛筋草还有个超群的能力,它的繁衍结子能力异常强。一株牛筋草上有二三十条贴地茎,一支茎上挺出四五束花,一束花枝又能结千粒种子,你算算吧,这样一株牛筋草要结10多万颗种子,即使这些种子的发芽率只有千分之一,也要衍生出一百多个后代,这繁殖能力也是足以让人连瞠目带结舌的。
扽倒驴也是禾本科家族的,一年生草本,高10-90厘米,穗状花序2-7枝,排在秆顶,像叉开的手指,又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报话机上的电线。关键是,这种穗状花序也是绿色的,绿枝,绿叶,绿花,誓将绿色进行到底。而且,它一边特立独行绿绿地开着,好像还理直气壮地问:你们红花绿叶,我绿花绿叶,不行吗?谁规定的花不能是绿色呢?
牛筋草是如此固执,不变通,一条道走到黑,轴得你没脾气。这股劲若放到人身上往往中交,没有脏心烂肺,不会去整那些“弯弯绕”。
虽然庄稼地里的牛筋草是如此令农人厌烦,但造物主没有造瞎了的东西。每一种蓬勃的存在都有它合理的缘起和神性的隐喻。它从大河之洲从容不迫地钻出来,叶鞘包着枝茎,枝茎举着花叶,手挽手搀扶着,走过茫茫草地,心贴心互暖着,隐身霭霭云霞。这是一些知趣的草根,苟全性命于薄地,不求闻达于乱草。
所以,草木并不自卑。好花也罢,恶草也罢,都是人类从自身功利的视角给植物生灵贴上的标签,草们不管这些,它们只管自然和谐地生长,依时顺势地湮灭。
即使是从功用的角度看,牛筋草也自有它的善举。它的“千金草”之名就能让人感知到它的宝贵。在药性上看,性甘,味平,可预防流行性乙型脑炎,可治疗肠炎、痢疾等。如果把这些老驴拽种在堤坡坝顶,它可是水土保持的一把好手。
不管别人咋看,我反正喜欢这些河子西大地上摇曳的绿色“天线”。
3、谁的草香浸透我的叶脉
没有牲口不喜欢蔓蔓子草。驴唇喜欢它,马嘴也喜欢它,羊一遇到蔓蔓子草嘴里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牛发现蔓蔓子草,就会跑过去,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卷就是一大把,嘴角上沥拉着蔓蔓子草的绿汁。蔓蔓子草不仅是高营养牧草,嫩,水多,而且味特别好闻。
还有个理由,那就是两厢情愿。一个喜欢吃,一个喜欢被吃。当牲畜够不着的时候,蔓蔓子草就会主动爬过来,爬到牲畜的嘴下面,它喜欢牛唇,也喜欢马嘴,更喜欢听牛马唇齿之间发出的那种嘎吱嘎吱的“爵士乐”。
端午节过后,一天热过一天,蔓蔓子草爬蔓的时节到了。它们爬蔓,在河子西奔跑,吸纳新的养料、水分,也吸纳阳光,积淀好东西,整个河子西弥漫着青草味儿。
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我喜欢长时间盯着啃草的牲畜看。我要是头牛就好了,能把蔓蔓子草一舌头一舌头往嘴里卷。要是只驴也行,马也中,灵活的上嘴唇准确地抵达那些草尖,让唇齿之间发出青翠的乐音。或者我是只羊也行,一边哧儿哧儿地啃着那些汁水饱满的蔓蔓子草,一边拉着羊屎蛋儿。
1986年高考之前,我在河子西那片不大不小的天地里,没少和蔓蔓子草打交道。
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蔓蔓子草的学名叫马唐。即使现在,我也不十分肯定,只是借助几本书和度娘提供的图片,感觉应该是。蔓蔓子草是一年生草本,总状花序5-20厘米,小穗椭圆状披针形,细长的叶片柔柔的,毛也柔柔的,边缘虽然有点糙毛,但一点也不扎人。
分田单干以后,家里只要养着牲口的人家,秋天没有不准备饲草过冬的,我们叫“拾喂草”。涉及到农历,许多事就是奇怪而美妙。别的不说,单说这“拾喂草”,如果是立秋之前收割,就一晒一把把儿,晒不出多少东西来。因为里面还没有多少“芥子”,水分太多了。只要过了立秋这一天,哪怕是过了“立秋”的中午头,就能晒出喂草来了,因为“芥子”已经硬了。这都是大人们说的,后来我一试,还真是的。
割下的蔓蔓子草,要晒透才能拿垛。不然垛成垛后,最里面的就会霉烂,牲口就不愿吃了。但晒透并不是完全晒干,把水分都晒干,或晒成黄褐色,就不好玩了,凡事都有度,晒不透不行,晒过了头也不行,最好把喂草晒个七八成干,由深绿晒成青蓝再到浅绿,蔓蔓子草的颜色还是绿的,但身子变得干爽松软,这时就可以把它垛起来了,在麦场边把它垛成个馒头状的草垛。
那些草垛,也不是一下子长足了个儿的,要边割边晒边垛,要有个十天八天的光景,这个馒头像添了发酵粉,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把带着香气的秋色垛进里面。最后用一层黄泥封顶,以免雨水流渗到里面。至此,一个“喂草垛”才算完成了。
到了冬天,大地上再也找不到青草的痕迹,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喂草垛那里去,沿着一个边,一把一把将蔓蔓子草抽出来,一直抽到来年春天接上新的青草。
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会用铡刀把蔓蔓子草铡成一截一截的,每截寸把儿长,撒到驴槽里,偶尔加点豆料、高粱料。遇到忙了,来不及铡,我把蔓蔓子草整抱整抱地扔进驴槽,驴照样吃得津津有味。看着驴大快朵颐的样子,我的口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真想也长出一张驴脸,用又长又厚的驴唇把青香的蔓蔓子草卷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发出嘎吱嘎吱的生命脆响,就像我们家的那头草驴。
时时忆起喂草垛还没上泥封顶的时候,我爬上草垛,仰躺在干草上,读着宋学武的小说《干草》,幽幽的草香拱进我的耳朵、我的鼻孔,我把头埋进蔓蔓子草里,抓起一把草塞进嘴里,泥土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干草的味道,亲切,纯净,高贵,浸透了我的每一条经络。
我的那些浅绿色的蔓蔓子草,紧紧地抱着我。
不光我喜欢青草垛,我西邻的哥哥和东邻的姐姐也喜欢。东邻西舍的“喂草垛”也都是挨在一起的,你家两个,我家三个,一片喂草垛组成了一个新的村落。把握“喂草”的干湿度,给喂草垛“黄金盖顶”,那都是技术活,每当此时,东邻姐姐需要的援兵就来了。但我怀疑西邻哥哥是故意放慢了上泥的速度,慢慢腾腾,拖泥带水的。不时有欢笑声从草垛间飞出来。到了黄昏,上地干活的人们陆续回家了,西邻哥哥的活还没收工,倒是听他先唱上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他们从秋后就时常钻进那片草垛,到了冬天,下雪天他们也钻,我觉得要么他们的喂草垛里有啥机关,要么他们不仅比我搪冻,而且比我更喜欢闻那股干草味儿。
过了正月十五,我的西邻张三叔家里突然起了战争。张三叔气得把大衣橱上的大镜子都打碎了。母亲去劝架,回来得到的信息是东邻姑娘出了一档子丢人的事,先让她大姨领走了。母亲出了东邻串西邻,又去了西邻李四叔家。张李两家的头面人物,村里负责的,在我家商量来商量去。我家的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什么“一切随孩子的愿”“当庄不向着外来的”,什么“生米做成熟饭”“纸里包不住火”“宜快不宜慢”。我心里咚咚直跳,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大人们忙活的是哪档子事儿。
母亲忙活着当起了媒人,全然不管我寒假已尽,马上就开学了。等我两周后回家,二月二龙抬头,正赶上张李两家办喜事。看热闹的人们叨叨着,“真是天作之合啊”“你看,都显怀这么明显了”“这小子行啊,泥个喂草垛,就泥出这么个好媳妇啊”。
到了第二年秋后,我已高考完,人们又聚在场院边上垛喂草垛。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在喂草垛里滚来滚去。西邻哥哥说,兄弟,今年的喂草垛我给你起底,咱也设计个暗道机关,整个暖和浪漫的,给你引个俊媳妇来。东邻姐姐一边择着孩子头上身上的草一边说,谁还那么好糊弄,垛个草垛就张你包里。再说,兄弟得找个城里的大学生呢。西邻哥哥说,你是不知道喂草垛里那个浪漫,那个带劲,住高楼大厦的人八辈子也体会不到。蔓蔓子草那个清香啊,一辈子也忘不了。东邻姐姐瞥了他一眼,就你知道。
而今,再也不见有人去拾草,晒草,垛草,那些蔓蔓子草,那些垛进很多幽香秘密的喂草垛也已不知所踪。原先种地人家的牛棚驴舍里,已不见牲口,停在那里的是一些金属和橡胶构成的家伙,它们只喝油,不吃草。
我的遍布河子西的修长而缠绵的蔓蔓子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