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朝阳街

烟台朝阳街，在烟台山的南面，朝阳。朝阳初升，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将天边染成了金红色。这一刻，世界变得温暖而蓬勃。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漂浮着无数颗闪亮的宝石。海鸥在上下翱翔，欢快地鸣叫着，多么壮美的景象。

朝阳街的名字，意象绚丽，朝阳而生，万物生长。朝阳街的位置，依山傍海，御风凌云。就是这么好。

时光飞逝而去，许多东西飞逝而去，一百多年的朝阳街却不曾飞去。这条老街，如同一条绮丽的缎带，缠绕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之间。这里的建筑，散发着浓郁的异国风情，是烟台开埠文化的象征和缩影，承载着城市的荣辱与变迁。

始建于1872年的朝阳街，不仅是一条街，更是时代的记忆长廊。当初，开埠如同刮大风，刮开了这片原本封闭安静的土地。来自异国的商船，频繁进港，船上装满了奇珍异宝。五光十色的帆布，在风中鼓起，像是要将来自异域的消息，到处传播。水手们将箱子、麻袋和一些奇异的装置，一件一件搬上岸来。外国的商品，如海潮般涌入。这些商船和商品的到来，意味着对外贸易的开始。外国人忙着抢占烟台地盘，抢占的都是靠山靠海的好地段。学校、医院、博物馆、恤养院和商业街，呼啦啦冒出来。烟台紧跟着大上海的洋气步履。“19世纪末，电影刚刚被发明，20世纪初便被传教士带进烟台；上海不夜城刚刚流行无袖、开叉、高领的旗袍和时髦的交谊舞，烟台大街小巷也开始影影绰绰出现了。”

朝日初升，朝阳街已然醒来，车水马龙，商贾云集，货如轮转。想当年，这里是何等的繁华盛景。我的脑海中闪过“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觥筹交错”之类的词语。彼时，中外商品及其携带的文化信息，在这里相遇，交融。华丽的西洋洋行、银行、邮局、商铺、酒吧等建筑，展示着异域风情。商店里的各式洋布，在亮光中闪着缤纷色彩；时尚的钟表，在展示柜里滴滴答答地响着；各色首饰，在橱窗中发出夺目的光彩。而古朴的本地商铺，也在朝阳街占据着一席之地。中国的丝绸、瓷器、药材、茶叶、海味等商品，应有尽有。金发碧眼的洋人，时常光顾这里。年轻的太太和小姐们，洋装在身，目光炯炯，用手中的银元，买下洋人的香水、香料、洋布和糕点……

也有抗争、不安与疑虑的情绪，弥漫在这座新兴的城市中。街角的茶馆中，两位老者在低声交谈，眉头紧锁。一人指着朝阳街，感慨道：“这条街，把我们过去的光景，丢失得无影无踪。”另一人叹息：“是啊，过去的烟台，虽小却清静，如今却变得这么喧闹，洋人在这里趾高气扬。”旁边的青年，则扬起脸庞：“总有一天，我们会制定新的规则，将洋人赶出这里。”

盛夏的一天，阳光如瀑。当我步入朝阳街时，这些有声有色的往事，被记忆的镜头推送到我眼前。如今，这条南北长约400米的步行街区，集购物、美食、观光、休闲、娱乐于一体，焕发着新的繁荣与活力。

走在质朴的石板路上，似乎能听到百年前马车辘辘的声响。两旁修葺过的老建筑，消减了岁月的皱纹，仿佛往日芳华重现。那些老洋行、银行、邮局、商号，错落有致，依旧散发着华美的异域风情。但毕竟是换了人间。“看电影到朝阳街的金城电影院，照相到朝阳街的锦章照相馆，买杂货到朝阳街的同和成南味店，吃西药必到朝阳街。”“街东从南到北依次是新中国电影院——锦章照相馆——宝时造钟厂——亨得利眼镜店——五洲大药房——杂货店——假肢店——部队驻地……”老朝阳人口中的这些旧门面，已改换名庭，新人换旧人。但总有留下来的老招牌，在风风雨雨中，与时间保持对话。

“烟台七分美，三分在朝阳。”我以为，朝阳的美，建筑占大半。建筑是历史生动的注脚。这些建筑，既有富丽庄重的欧式建筑，包含尖顶拱门、线条雕饰等特征，也有古朴典雅的中式建筑，包含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等形式，还有中西合璧的建筑，将两者的精髓巧妙结合。以欧式建筑为代表，多采用石材或砖块砌成，色彩鲜明且富有质感；门窗设计精巧，多采用拱形门和半圆形窗棂；屋顶则多为坡顶和平顶，建有装饰柱，透出一种优雅而浪漫的情调。那些历经年月洗礼的石、木、砖，被赋予了生命。一扇扇门窗，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这些图案，多取材于自然界的花卉与藤蔓，交织成繁复而协调的纹饰。它们或盘绕蜷曲，或流畅舒展，生动地刻画出旺盛的生命力和无尽的繁荣气象。细腻的线条雕刻，灵巧地将几何图形与柔美的植物图形融合在一起。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小巧的叶子与花朵，在空间中自由地穿梭，好像优美的舞蹈，每一步都显得那么从容而富有韵律。而且，在门窗的边框外，还有精美的雨搭装饰。这种设计既实用，又在视觉上形成一种延伸起伏的动感。阳光透过这些精雕细琢的门窗，投影在地面或墙上，就像时间被精细地剪裁，洒落一地的斑驳光影，让人沉迷。建筑艺术家对美的追求和表达，是超越了种族和国界分别的。艺术的力量直抵心灵，产生共鸣，公平公正。站在这些近代建筑样本面前，我能听到它们传来的低语，那是历史文化的回音，也是对未来传承的期许。

在街角的休闲区，几位长者围坐着。茶香氤氲，仿佛也带着历史的气息，悠远而绵长。我停下，听到他们在谈论当年的风云人物，聊着一些旧事。这样有岁月气息的话题，跟这样有岁月气息的老街，真是般配。他们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也像是从岁月的缝隙中流淌出来的。

“这里住过大总统。”其中的一位，指着旁边的张裕·克利顿葡萄酒主题餐厅（原克利顿饭店）。

我点点头。大总统指的是孙中山先生，孙先生曾在此下榻过。在朝阳街，意欲挖掘孙先生此行留下的更多印迹，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是，我能寻访到的东西不比传说中的更多。在克利顿葡萄酒主题餐厅一楼，展示着张裕葡萄酒文化与张裕葡萄酒产品。在墙壁上，我看到了网上流传的那张老照片，不同的是这一张被嵌入相框中，有更真实的即视感。“就这么多资料？”我有点不甘心地再次问道。“是的，没有更多了。”一位领班模样的女士，朝我微笑着，用手朝上指了指：“孙先生就是在上面的阳台发表了演讲。”“那我可以上去看看吗？”“不可以。”她礼貌地回绝。也许那样的一个高度和空间，只适合我仰望和遐想吧。

据资料记载，1912年8月18日，孙中山接受了袁世凯的邀请，从上海出发，乘坐招商局的“安平”号轮船，在“海琛”号巡洋舰的护送下，经水路赴京与袁会谈。北上途中，在烟台短暂停留。8月21日早上8点，轮船到达烟台港。当时港内我国军舰即升炮欢迎，岸上悬旗结彩，烟台驻军、政界、商界的头面人物，均至码头迎接，并派代表到船上拜见了孙中山。上午10时，孙中山一行登岸，军士行举枪礼，其他人行鞠躬礼。孙中山登岸后，下榻克利顿饭店。烟台官商军界代表齐聚饭店，召开欢迎会。

其间孙中山在克利顿饭店的阳台上，发表了实业报国演说：“为今之计，欲商业兴旺，必从制造业下手，如本埠张裕公司，设一大造酒厂，制造葡萄酒，其工业上不亚于法国之大厂，将来必可获利，又如玻璃公司，亦然。张（弼士）君以一人之力，而能成此伟业，可谓中华制造业之进步。”

之后，孙中山参观了张裕公司。在品尝张裕葡萄美酒后，孙中山挥毫，题赠了雄浑刚健的四个大字：品重醴泉。“醴泉”出自《礼记》中的“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品重”则是对张裕葡萄酒品质和张弼士品格的双重赞许。据说，孙中山与张弼士二人情谊深厚，辛亥革命初兴，张弼士即鼓励儿子加入同盟会。当革命党人在海外秘密活动时，张弼士便指示其南洋企业援助。并通过胡汉民暗助孙中山30万两白银。辛亥革命爆发后，张弼士又向孙中山捐赠一笔巨款。

仰望着被暗红色角柱托起的露天阳台，这一刻，历史的烟云，重新聚集在克利顿饭店，重新返回朝阳街的上空。我看到孙中山先生在上面昂首演讲，海风吹拂，扬起他的衣角。他的声音洪亮，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指点江山，论天下英雄，就像他当年振臂高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样，言辞中透出坚定的信念与决心。民众无不为之动容，群情振奋，掌声雷动。不是所有的英雄都策马仗剑，但民主革命先驱者的名字，像骏马一样疾驰，像利剑一样有力量。烟台山灯塔下，波涛汹涌澎湃，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波澜壮阔。

昔日的回声激荡着，灵魂和精神永在。在张裕微醺驿站的广场上，在张裕红酒主题雕塑前，我向手握酒杯站立的张弼士先生敬酒，饮下一杯岁月酿造的老酒。

一百多岁的朝阳街，也收藏着冰心先生的踪迹。当年的小冰心，那个穿行在街头巷尾、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的身影，依稀可见。

1903年，三岁的冰心随父母来到烟台，随后在这里度过了8年的童年时光。她的父亲谢葆璋，是一个有进步思想的北洋水师军官，奉命到此创办海军军官学校并任校长。他们一家在烟台的第一个住所，就是北洋海军采办厅，位于朝阳街中段路东的会英街。她说：“我们到了烟台，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副长联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个课本。”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开始教她读书。到她七岁的时候，开启了书库的大门，读完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等名著。显然，这是她得到的最早的文学启蒙。8岁学作对子。再大一点，她回忆道：“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都不能终篇，因为我的兴趣，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由此可见，文学的萌芽，在她童年时就已初见端倪。童年蓝色而深邃的大海，是她的乐园，有她天真的梦想，也为她以后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她时常流连在海边，听风，捡贝壳，聆听浪涛拍岸，甚至骑马在沙滩上驰骋。童年的烟台经历，那些风土人情：海与山，云与光，炮台与军舰，水兵与渔民……陶冶了她的性情；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通往文学之路，变成了日后她笔下的低吟，“大海啊！哪一颗星没有光，哪一朵花没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没有你波涛的清响？”冰心的作品常以“大海、母爱、童真”为主题，如同航行，在文学的海洋中，她找到了自己的航向和声音。

有一阵子，我常去逛朝阳街，从一家店到另一家店，买点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买，只是探访一条人烟稠密的老街。更美的朝阳，在夜间。夜间的朝阳，更显风姿绰约。街灯娉婷，霓虹闪烁，人流如织。五彩斑斓的灯光，犹如天上的虹影和星光，有一种迷离得难以言喻的风韵。花影婆娑摇窗，有柔美袅娜的琴声飘来，那是艺人的演奏，还是转角处藏着的老故事的倾诉？这些音符随着晚风，徘徊在古旧的瓦片和精美的檐角间，悠扬而深情。

入夜的店铺，比白天更精神，张裕葡萄酒、烟台啤酒、海纳·观澜、公社酒馆、顺泰茄行、蓝白餐厅、荣祥海鲜……各色店铺点缀其间。每一家店都拿出十足的魅力，迎客待客。醇厚的美酒不能错过，烟台的特色海鲜大咖，也不能错过。肥美的海参、鲍鱼、海胆、螃蟹、大虾、海螺、生蚝、扇贝、飞蛤、鱼类……哪一样，都经得起味蕾的检验。还有沿街助兴的小吃摊，也飘荡着特色小吃的香味。这样浓稠的烟火气和人情味，让人感到踏实和满足。

书店，是城市文化的窗口，城市文化的绿洲，自然是我偏爱的地方。路过，总是要进去看看的，像看望一位故人。对于朝阳街上有文艺情怀的理想书店，里面弥散的书香，间或夹杂着咖啡、奶茶和甜点的袅袅香气，我并不陌生。让我暗自欣喜的，是在这里遇见了藏书甚多的“钟书阁”，海派连锁书店。与钟书阁的其他书店一样，富有特色的设计和装饰，先声夺人的视觉冲击力，令人惊艳——挑空的大堂，向天空伸展的屋顶，给人天马行空的无限遐想；活泼的嫩绿色廊柱、典雅的百叶窗式装饰、复古的铁艺雕花栏杆、梦幻的镜面结构等细节，使得场地与书籍的气质契合，吸引读者，走进一个又一个梦境般的阅读空间。阅读的过程，也是享受幽雅艺术氛围的过程。

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那么天堂也有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吧，仿佛命运或者知识的阶梯。钟书阁的图书种类繁多，涵盖了多个领域。并设有主题书架和特色区域，如“城市书房”“学生书屋”“儿童馆”等。我更喜欢二楼的文学馆，汇聚中外文学典籍和佳作。当我翻动书页时，淡淡的墨香浮动，时间被温柔地折叠。书里的魔法文字，带领我穿越时空，让我置身于身外的另一个世界，书中的世界。“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泰戈尔）。读书，给了我一个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读写小宇宙。身处这个快捷信息化的社会，阅读似乎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但是阅读，始终必要而必须——不仅是汲取精神营养，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寻觅一处宁静的家园，安放不至于贫乏的心灵。

有一个晚上，我推开三楼的门，登上书店的露台，看到了灯塔和星空。那是一个美妙的空间，仿佛步入了尘世与生命、宇宙、自然相连的秘密通道。矗立在烟台山上的灯塔，全身装满亮光，通体明亮。360度旋转的航标灯，如同落在天际的一颗明珠，静静地发出温柔而坚定的光芒。周而复始扫射的淡蓝色光柱，靠里层初时稍细，随着长度和亮度的延展，在外层逐渐扩散开来，穿透深沉的夜色，在海面上荡出一片柔和的涟漪，指引着归航者的方向；夜空湿漉漉的，像浸在海水中的蓝黑色绸缎，星辰一闪一亮，是镶嵌在这蓝黑色绸缎上的钻石。露台周围，树影在风中轻轻摇晃。这些光与影的交集，就像生活的节奏，有快有慢，有动有静，构建了一个关于梦想、希望与安宁的寓言。

街区的树木，枝繁叶茂，没人说得清它们的来历。是谁栽种的，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是什么肤色的人栽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活着。活着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意味着会遇到更好的天空、大地和人间。

在这个向阳而生的街道上，历史与现代交汇，传统与时尚交融，艺术与生活交织——多种元素碰撞，每天演绎着新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终归是人。在人世间，我们爱过又忘记，但是温暖和美好，总是会找到热爱生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