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糖史

2024-12-31 00:00:00金克巴
山东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爆米花白糖甘蔗

生命之初,乳汁淡淡的甜味最早参与了塑造存在的美感,令人感到满足和安全,从而身心俱泰。

生性嗜甜,是缺点,也是优点。倘然吃一种苦——苦中苦,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那么,这种苦不吃也罢。因为此目的实在有违普世的平等原则。

味觉上的苦,我本能抗拒,儿时身体不适,最怕服用各种苦得令人作呕的小药片。当然,药片状的小糖片和伪装成药片的酵母片是例外。后者具有消食作用,家里往往备有一瓶,我差不多把它当作小零食。童之年,第一次吃苦瓜,我同样有着出自本能的抗拒,直到成年以后,才对这种脾性清凉的另类蔬类的看法大为改观。

苦就是苦,不可能是甜,但是没有苦,如何知道甜?这是一个需要时间积淀才知道答案的问题。

甜,无处不有,曩昔,它是蜂蜜、果实、乳糖。周遭的甜物并不匮乏,但要提炼出精华实属不易。当它光彩粲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它就叫做“糖”。

糖寻常示人的,是这样几张面孔:白糖、红糖、冰糖、硬糖。如此说来,好像不过尔尔,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却都十分金贵。想要得到糖的慰藉,往往要藉由一个喜庆的契机,比如乡间的一场简朴的婚礼。

西晋的王恺和石崇争豪斗富,一个家里用麦芽糖和饭来擦锅,一个就用蜡烛炊食。现在看来,都是奇葩中的奇葩。但重点不在于争奇而在于斗富。可见在当时被称作“饴”的麦芽糖非常昂贵。那时还没有糖。

想吃甜物,除了水果,还有甘蔗。但总的来说还相当稀罕。曹丕在《感物赋并序》中写道:“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此赋。”说的是战后返乡,终于可以在院子里种甘蔗了;夏去秋来,目睹了甘蔗由盛而衰,兴废之叹油然而生。

想来,曹丕也是嗜甜之人,有时饭后即食甘蔗。有一次,他和邓展等人酒足饭饱,接下来就食甘蔗。因为兴致很高,便操起甘蔗互相比试一番。曹丕挥舞甘蔗接二连三地击中了邓展的手臂。

甘蔗,除了生食,还能制成蔗饧,就是甘蔗汁经过煎熬、暴晒,制成粘稠的蔗浆。再进一步就是所谓的“石蜜”,即冰糖的前身。东汉杨孚在《异物志》中写道:“甘蔗,远近皆有。交阯所产特醇好……生取汁为饴饧,益珍。煎而曝之,凝如冰。”

就是这种蔗饧,在三国孙吴的宫廷里还酿成了一桩祸端。那时从岭南进献给孙亮的贡物中有当地的特产——蔗饧。孙亮很是珍视,让宦官用银碗装着,小心地盖好,再交给宫中的藏吏保管。宦官与藏吏有隙,就偷偷向蔗饧投放老鼠屎,然后在孙亮面前青蝇点素,说这都是藏吏玩忽职守。孙亮不傻,他颇不以为然,觉得这个宦官肯定有问题,因为银碗明明盖着。便召见藏吏,问道,你是不是得罪了那个宦官?藏吏连忙叩头说,是有这么回事,有一回,他向我索要一张莞席,因为贡物有数,我不敢私自给他……

糖看似已经呼之欲出,其实犹抱琵琶半遮面,还要神秘很久。古人只能继续以甘蔗聊慰此心。有时称之为“柘”“诸柘”或“咀咋”。有权势的人才有条件拿它当箭靶,南齐宜都王萧铿善射,他觉得普通箭靶目标太大,就以甘蔗当箭靶,张弓搭箭,百步穿杨。它还是供品,即范汪所说的“孟春祠用甘蔗”是也。有人用它聊表孝心,南朝庾炳之位高权重又贪财好货,自然不乏投其所好者。刘雍得其助力才青云直上,所以对庾炳之尤为感激,每到夏天就会弄一些甘蔗去孝敬他。有人吃甘蔗吃出了水平,顾恺之每次吃甘蔗都是从头吃到根,别人问他为啥这样吃,他答曰,这是“渐入佳境”。

综观古代,甘蔗都是甜物中的主角。但不外乎生食,熬成蔗饧,或在食用过程中加入娱乐的成分,以资戏耍。再就是将蔗汁进一步提纯,是为沙糖,沙糖再煎制,就是所谓的石蜜。沙糖又名“糖霜”,宋代王灼在《糖霜谱》中说:糖霜,一名糖冰,福唐、四明、番禺、广汉、遂宁有之,独遂宁为冠。

糖霜的得来颇具一番传奇色彩。唐大历年间,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邹和尚,骑着白驴,到伞山缚茅而居。他平时足不出户,日常所需都是写在纸上,随书附钱,让驴驮至市区。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这是邹和尚遣驴来购物,并不相欺,可见民风醇古。驴返回时就驮回了邹和尚所需的生活物资。但驴毕竟是牲口,难免有闯祸的时候。有一天,它误食了附近一户山民家的甘蔗苗,山民怒气冲冲,要邹和尚赔偿损失,邹和尚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告诉你制作糖霜之法,可以让你获利十倍,权当补偿。事已至此,山民只得应允,他照着邹和尚传授的方法去做,果然获利颇丰。

直到元代,糖才姗姗来迟。马可·波罗在游记中写道:“此城制糖甚多,运至汗八里城,以充上供。温敢城未降顺大汗前,其居民不知制糖,仅知煮浆,冷后成黑渣。降顺大汗后,时朝中有巴比伦地方之人,大汗遣之至城,授民以制糖术,用一种灰制造。”

总之,直到我来到世间糖仍是金贵之物。

红糖,一般是妇女坐月子期间的专享,据说有利于产后身体恢复。印象里,它味道特别,有甘蔗味,且颜色愈深蔗味就愈浓。我家并不常有。

冰糖,有着冰之冷,石之硬。总是成块成坨,有些炫示地装在玻璃瓶里。想敲碎它而不弄出多大的响动几乎不大可能。在馋虫的蛊惑下,我用指尖夹出细碎的冰糖渣,飞快地塞进嘴里。

常见的是白糖,但不是想喝就能喝到,一般是用来待客的。去探望长辈往往要捎上一包。逢年过节,走亲访友,大抵也能喝到一杯热糖水,那是人间温情的浓缩。偶尔,我也有这样的机会,喝白粥时,舀一勺白糖。

我家的白糖装在罐头瓶里,为了密封,还在瓶盖里夹一层薄纸。最初摆放在柜子里,我只需站在矮凳上踮起脚就能顺利拿到。然后以蚂蚁搬家式的手法,屡次三番一点点地吃到白糖。就这样,白糖在肉眼可见地减少。有人偷吃了白糖,这是可以肯定的。最有可能的“小偷”是我,只是谁也不揭穿。我就成了掩耳盗铃的那个人。白糖在“莫名其妙”地减少,直至变成空瓶,到了家里要用到白糖的时候,场面难免有一些尴尬。接下来,母亲只得改变方法,开始将白糖藏着掖着,比如藏进箱子里。家里有几只箱子,母亲将白糖藏在哪只箱子里,对于我,这是一个谜。而且箱子上大多还堆放着杂物,对于幼小之躯的我,想要打开难度很大。我只得知难而退,将一己之欲按捺下去。

由于母亲采取了这样的防盗措施,家里的白糖一般都能存放很久,不知不觉就过了保质期,再拿出来时有些发黄,有了异味。

再往后,布票、粮票、油票、肉票……都一股脑儿地隐进历史隧道的深处。白糖开始扯掉遮在脸上的神秘面纱,人们轻易就能从供销社买到。母亲不再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白糖收藏起来,转而放在碗柜上,与白晃晃的食盐摆在一起,十分显眼。因为很久无人问津,到了夏日,蚂蚁活动频繁,它们循味而来,凭着超小的身板络绎不绝地钻进瓶里,然后,迷失在甜蜜的沙漠里,醉生梦死,挣扎无力,再也找不到出路。它们以为芝麻开门——发现了宝藏,殊不知,已经到手的倘来之物却是致命的。直到有一天,我打开糖瓶,惊讶地发现糖里的异物。然而,到了这个地步母亲还是舍不得扔掉,只是将一团团混合着蚂蚁的白糖舀走。

当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响起,在我听来,它似是昔年乡村的背景音乐。彼时物以稀为贵,老式硬糖在少不更事的我心目中自有它的分量。每颗二分钱,搁在当时着实不算便宜。有时,它可以充当酬劳,比如母亲让我跑腿——去供销社买两包盐,多余的几分钱算是犒劳我的。因为有了水果糖的甜蜜诱惑,我的小腿跑得飞快。有时,它是我去参加一场喜事的回礼。波澜不惊的乡村生活似乎是恒久的,可以从一颗老式硬糖看出来,它有着不变的味道,不变的价格。村民见面说得最多的,是地里的庄稼。

当然,必然有比老式硬糖更好吃的糖果,各种口味的牛奶糖似乎是从繁华城市的十丈软红里提炼的精华,那是鸡鸣犬吠的村庄付之阙如的。城乡之间天壤悬隔是不争的现实。我能吃到牛奶糖的机会极少,只有当我走亲戚去城里舅舅家,临到离开时舅娘将一把牛奶糖塞进我手里(她是一家小商店的售货员)。我掂量手里的分量,跟硬糖明显不同,分明就是硬糖的豪华升级版,体积更大,糖纸更精美。剥开糖纸,一股香浓的牛奶味扑面而来,我怀疑那时我的嗅觉更敏锐。舅舅早就在邻县安家落户,他自幼失恃,原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硬是凭着一己之力跳出“农”门,愈走愈远,最后担任了某单位的领导。母亲常跟我讲舅舅小时候对她的好。快要过年了,舅舅想给自己的胞妹添置新衣服,可是苦于手头拮据,他想到一个法子——上山去打柴,卖了将钱攒着,攒够了再给妹妹做新衣。每每讲到这些,母亲的眼角就不由得有些潮湿。

去舅舅家并不容易,先要搭客车去县城,再乘火车去邻县。对于我,那一趟下来不啻于乡村儿童的奇幻之旅。现在看来,路程并不遥远,但那时却要在路上辗转颠簸一整天。火车是夜行,且是燃煤驱动的,一路上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车厢里充斥着混合了煤烟味的复杂气味,令人颇感不适,车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为一个见识不多的乡村儿童平添了魔幻的色彩。在返程的列车上,牛奶糖犹如一片混浊中投下的具有沉淀作用的明矾,正是它在我疲倦时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是幸福的。幸福多么简单啊,不过是一些极其寻常的满足,我走到“远方”,见到窎远的风景,被牛奶糖浓郁的香甜包围着。而人生之初的强健味蕾又有助于牛奶糖将我频频抛上幸福的浪尖。

只是,那样的旅行实在是屈指可数。

命运的魔力又将我拽回到四面环山的村庄。糖继续变着花样,一如生活不停泛起的涟漪,层层叠叠,绽放如晶莹剔透的繁花。现在糖变成了糯米糖,我推想它的前身是麦芽糖,简称“饴”,人间有一种幸福就叫“含饴弄孙”。糯米饭里掺进发好又剁碎的麦芽,煮沸,经过糖化,过滤糖水,煎熬,使之增稠,呈固体状……就成了糯米糖。从前,有一种挑着小担卖糯米糖的小贩,走村串户,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敲响手中的铁器——小铁锤和特制的小铲,伴随着“锵锵锵”的响声,他叫嚷着“板糖哦——”糯米糖又叫板糖,放在圆形簸箕里售卖,色白,吃起来黏牙。想来,这是五行八作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行当。有时候,卖糖小贩改变了交易的方式,他叫嚷着“胶鞋底换板糖哦——”只换不卖,这是最原始的交易方式,各种报废的胶鞋都可以拿来换糖,或许,对卖糖的小贩这样更有赚头。于是,为了能吃到一口先是黏牙后又丝滑的糯米糖,我在家里四处翻找,以发现一只破胶鞋为幸事。

农闲的一天,隔壁不良于行的老太家里来了一个矮个子的老头,长得怪头怪脑,总是笑呵呵的,据说他是老太的表弟。搁在昔年的乡村,侏儒大抵是不幸的,注定了要成为孤家寡人。我头一回见他,只当他是身怀绝技的传奇人物。这是一个糖师,最拿手的就是做糯米糖。接下来,老太家幽暗的厨房就成了糖师临时的小作坊,一副门板权当他的工作台,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逸出的炊烟袅绕弥漫,小屋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侏儒糖师围着灶台独自忙个不停,间或有人跟他搭话,他就嗓门脆响地回答着,而后将一团糯米糖摔到门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响,他一下接着一下,有如搋面一般,摔了又揉,揉了又摔,直到将它拍打成一个巨大的饼状,待它彻底冷却,就会变硬变脆,可以敲成小块。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糖师,但他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不曾垂老,亦不曾消逝。我佩服他的那双手,可以令苦逼的生活变得熨帖而甜糯。我想,就在浑然不觉中,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糖师。

有一种妖魅的甜物,严格地说,它不是糖,但硬是跟糖扯上了关系,俗称“糖精”。在夏日的教室里,有人向自己的水瓶里投下一丁点儿糖精,水就甜得齁人,过犹不及,还有了苦味,这时候他乐于与人分享,将自己的瓶水勾兑到别人的瓶水里。总之,那时就有这么一种奇怪的甜味剂,迎合了乡间的广大市场,时不时就跳出来炫示它的神通广大。比如在爆米花的时候。

在林寒洞肃的冬天,就连不那么起眼的爆米花也成了乡间的盛事之一。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加入了造型浮夸或者说奇形怪状的工具:老式“黑葫芦”爆米花机,全称是“老式大炮手摇爆米花机”,加上制作现场的声音和有着渲染意味的气氛,实在是可发一噱。爆米花的现场总是语笑喧阗。爆米花师傅先将黑葫芦预热几分钟,打开铁盖,滴入少量油,倒入大米或玉米,上盖,匀速摇动铁葫芦,此时炉火熊熊,经过几分钟的加热,大米或玉米已然蕴蓄了力量,只待喷薄而出的那个时刻。此时,师傅就成了众人聚焦的中心,他站起身来,调转黑葫芦,套进长长的布袋里,一手紧握套着铁栓的铁管。围观者鸦雀无声,有人半张着嘴,有人捂着耳朵,有人扭过头去。师傅的脚用力一踩,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白烟腾起,仿佛硝烟弥漫的战场。

轮到给我家爆米花,同样到了“万众瞩目”的时刻,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师傅往布袋里一瞧,他的表情有些尴尬,因为没有掌握好火候,爆米花都给烧焦了。一时间,众人的目光似乎都转移到我身上,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应对。师傅自我解嘲地说,我再免费给你打一锅,行吧?我瞥了此时显得有些狼狈的师傅一眼,说,还是算了,爆米花的工钱给你。

空手而归,母亲免不了要数落我几句,说你怎能就这样不了了之,明明错在对方嘛。我说,人家走村串户不容易,又不是故意的,而且是耗费了工夫的。

爆米花的时候,糖精就有了用武之地。不添加,是原味,加了糖精,爆米花就别有一番滋味,总之,糖精曾经以其高明手段令人着迷。

糖,还有多少新花样,是我不曾领略的啊!在有的年头,我被一种白色的方块状的薄荷糖深深吸引着。一整块约十公分,分成若干小块,散发着薄荷的芗泽,口感清凉甜蜜,尤其是入口的那种粉末状的质感,令我乍见倾心,自此念念不忘。售价两分钱一小块,且只能从村里一个老货郎那里才能买到。他住的老屋同样不敞亮,似乎我们都深谙阴翳之美。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机不可失地向母亲讨要几分钱(那时,零花钱也不是想要就要得到的),而后,穿过石板铺砌的幽长小巷,踅入老货郞家。老货郎总是笑脸相迎,一视同仁是他从业的待人之道,他从不亵渎此道。只是老货郞平时要在十里八村游走,居家的日子并不多,我并非随时都能买到让自己心心念念的薄荷糖。没过几年,老货郎驾鹤西去,我跟薄荷糖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九岁那年,因为父亲的亡故,我被放逐到甜蜜的温室之外,总之来说,呈现出自生自灭的态势。那时,每一份对我的眷顾,皆是拂煦的春风。

有一个周末,在二十里外的镇里上高中的细姐回家时给我捎回几块糖,她说,这是巧克力。那时,我久闻这种洋玩意儿的大名,想不到自己也有这种口福。我满心欢喜。为了好好品味巧克力,我特地找了一个僻静的房间,室内有着伦勃朗的“光暗”效果,而我正位于光亮的中心。那种环境有利于我调动全部的感官,专注于平生头一遭品尝巧克力。我剥开糖纸,里面黑糊糊的,方块状,吃到嘴里沙沙的,有点酸,应该掺了少许山楂,但它的确就叫巧克力。反正它刷新了我的口感,起码在那时,我想当然巧克力就是这个味道。

我家的顶梁柱不在了,风雨飘摇,细姐的手头自然十分拮据,每一分钱都要翻来覆去地盘算着,买巧克力的钱应该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她大概连自己都没尝过。她问我,巧克力好吃吗?我点点头。她说,你要是想吃,下次回家还给你买。我“嗯”了一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细姐随口说出的话,我一直记着。她甫一离开,我便开始数着她放假回家的日子。细姐半月才回家一次。接下来,我迫切想见到她,还有味道十分独特的巧克力。好不容易才等到细姐回家,我的心怦怦直跳,满是期待,我希望细姐叫住我,将几块巧克力放进我手里,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细姐已经将巧克力忘了。后来,我吃过各种各样的巧克力,但再也找不回与巧克力在味蕾的初遇,那么美那么难忘。

到了初秋,我被甜蜜的诱惑带到后山。那是以枞树为主的山林。秋高气爽,松针的根部分泌出一种洁白的晶体,名曰“松毛糖”。有的松毛糖凝结成一小坨,甜蜜里混合着丝丝松香,堪称秋日枞树林的佳贶。对于山里的孩子,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愿意,走进后山这种甜蜜伸手即是。

有一天,快到正午——一个尼采的时刻,我在枞树下闲逛。这时,我正在一个绿树掩映的小山岗上,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突然,一个黑影从我头上掠过,因为突如其来,且有些诡谲,我惊出了冷汗。惊魂甫定之际,它又一次从我头上不到一尺的地方掠过,伴随着“嗒”的一声,凌厉的气势中充满了威吓的意味。我终于看清,那是一只黑卷尾。这绝对不是一个恶作剧,说时迟,那时快,它再次向我扑过来,掠过我头顶的位置比上一次更低了。这分明是挑衅。我很快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手握一根长长的枝条。当它向我扑来,我狂舞着手中的枝条。

这是一场并不对称的莫名其妙的较量,我们以邻为壑,互相为敌。

突然,“啪”的一声,黑卷尾被我击中,它赓即落到地上浑身抽搐,嘴角沁出血污。它临终的痛苦击中了我的心。从此,就连松毛糖也沾上了一抹血色。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读懂黑卷尾彼时的疯狂,那是一只哺育期的母鸟,鸟巢应该就在山岗的周围,当时,为了保护雏鸟,它试图以柔弱之躯吓阻一个贸然入侵的庞然大物,试图将潜在的威胁排除,但这个伟大的母亲太警惕、太急躁、太莽撞,硬是让一场误会演变成实力悬殊的冲突。没有人知道,它的雏儿结局如何。

就在那个惨剧发生的前一年,患上感冒的父亲住进了乡卫生院。翌日早上他说自己心慌,这时一个实习生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陷入昏迷的父亲眼角沁出的泪珠,再也没有醒过来。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和黑卷尾既不相同又颇有相似之处,即我们的生命都是非理性的产物,同样充满未知。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上山去采过松毛糖。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如今物质的糖已经十分丰富,而精神的糖仍然沿袭古老的制糖法,需要慢慢煎熬,还要加入一种灰——我想它是苦的,唯有苦才能促进生命的意义和精神的丰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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