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上牛心锁的箱子

2024-12-31 00:00:00一也
山东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陈三杠子牛心

无聊的风把门荡开,一只红翅圆腹的蛾子,嗡嗡着一支曲儿翩然而入,在散发霉变洋葱头气味的屋子里绕飞一圈,抱定老榆木大衣橱表皮光滑的门子,毫无廉耻地下起子来。早晨的太阳将光的利箭十分蛮横地射穿磨花窗玻璃,一点也没有定力的飞尘,被撩拨得失了真性,上下翻腾着跳起轻佻的舞蹈。

“这个奇妙世界总是让人措手不及,”正倚着床头回忆梦境的子产,望着蛾子屁股下顷刻间制造出的黄黄一片,憋在嗓眼深处的一口浊气,呼地喷了出来,嘴上嘟囔道,“瞧,这是春天里最有理想的一只蛾子。”

像熊瞎子溜冰那样跪在地板上擦地的老婆六锦,偏平的鼻子里含义复杂地哼过一声,抖了抖手中黑绵羊尾子般的烂线团抹布,站起身来。“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老是错估形势,把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就当成自己的产床。”说罢,将抹布裹住橱门那个经典位置只是轻轻一抹,手掌画出一道富有诗意的扇形,这只在晨光中怀揣梦想的蛾子连同它刚产下的子女们,便于翻手之间,物化成了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蛾子身上抖落下的许多雪粉银屑,急急忙忙冲进裸舞的千军万马里面。

“这简直就是公然谋杀,手段又是何其卑劣残暴!”子产猴子似的蹦下床,一边口吐唾沫宣示着愤愤不平,一边趿拉上鞋子,倒背着手走出屋门,一件黑华夫格夹克裹住的身子,大虾似的一弓一弓,走出很是轻蔑的样子。

六锦踮脚跳到门外,响亮地往花池啐口痰,将揉成一团的抹布,扔向那个正匆匆离去的看上去充满挑衅意味的瘦弱背影。一株粗壮的月季,用横生的枝条拦阻了并无多少威慑作用的投掷物。六锦跺跺脚,从颤悠悠的枝条下面拾起抹布,说:“你永远别想得到那口箱子,今日犯煞,动土会冲了地囊凶神,呸,就到火星上种你的胡萝卜去吧,榛子街上哪只乌鸦也不会理你!”

子产在街角妙妙早茶店那个熟悉的角落坐下来。鼻翼边粉痣像卧了个瓢虫似的送餐大姐月月,面无表情地推着餐车,左扭右旋闯过一条条大腿的密林,晃到子产面前。

“榛子街今天有股丁香和蚂蚱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蛾子欢喜得到处飞,连蝼蛄和棉铃虫也尝试着要爬进铺着瓷砖的饭馆,真是一派盛世景象。”月月说话的时候,眯瞪着老鼠媳妇虫般厚厚的眼皮,不住地朝天花板上瞅。

子产心一动,顺着月月的目光往上看,果见天花板上趴满一片红翅膀的蛾子,像列了仪仗方队,还有几只服了兴奋剂似的在头顶不停地盘旋,快速扇动的翅翼下,个个挺着又圆又鼓的肚子,和六锦碾死的那只一模一样。

“美好生活的肇始就是这个样子,而我们却往往反应迟钝,落在形势的后面。更可悲的是有那么一些人,偏偏要逆历史潮流而动,做出的事情也永远匪夷所思、愚蠢透顶。”子产一时精神大好,慷慨激昂地说完,忽然莫名其妙地端详起月月。送餐大姐让子产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鼻翼旁边那个趴着的瓢虫,蠢蠢的像要飞起来。

“树上任何一片叶子都不是孤零零的,在上个月第一个星期三夜里刮起的一场大风里,很多人听到有种食草恐龙磨牙的声音,哐叽、哐叽的,蛤蟆湾里浪花翻腾,一池子鲫鱼都把头昂出水面,游动的样子相当霸气,远远超过那些打挺的鲤鱼。”月月说。

“你是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在人们意想不到的纬度里暗自联系?风的探测是以自己独特方式进行的,或许这些蛾子就是它们发出的神秘信号,人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子产说着,庄严地举起一只手来,像面小旗子似的摆了摆,两只飞蛾听从了某种神秘力量在冥冥中发出的召唤,跌跌撞撞落在他青筋暴突的苍老手掌上。

月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奇迹在意想不到中出现,突然激动得两腮绯红,鼻翼翕动,“瓢虫”愈发生动鲜亮。一阵燥热涌上来,手心湿漉漉渗出一片细密的汗滴。

“万物皆有灵,”月月也不管子产愿意不愿意,手在白餐裙上反复擦拭了几把,从餐车上取下一笼包子、一笼虾饺,三碗白粥,三碟酸泡凤爪,还有几样油炸的类似蛾子,也可能是金蝉,也可能是蟑螂、蟋蟀、蜘蛛、放屁虫或草鞋底虫子什么的,很有仪式感地堆放在子产面前的餐桌上,说,“这些伟大的凤爪从前很踏实地踩在地上,无处不到,无所不能,蟋蟀、蚂蚱和草蛄之流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有时它们还会跳上樱桃树,把结实的房瓦踩在脚下。往东三十里的卧铺出产好秫米,它一点不把粮食什么的放在眼里。”

子产若有所思地捏起一只白白胖胖的凤爪,认真审视起来。被白醋和朝天椒浸泡已久的宝贝,皱褶中有种深不可测的玄奥,表皮呈现的颜色也类似诡异的枯骨。瞬间的发现激发了他对往昔的怀念,联想的翅膀飞越过时间的千山万壑,脑子里忽然灵光闪动,似乎隐约中感觉到,这些看不透的凤爪中,一定隐藏着某种人类目前尚无法破解的神秘符咒。

“这真是一家了不起的早茶店,”他把那只凤爪庄重地放回碟子里,“什么样的人才都可以在这里造就出来,简直就是一所史无前例的大学校。很可惜食客在开怀饕餮之时,对伟大的凤爪总缺少一种应有的敬畏之心,更谈不上什么深入研究。”他不由得在心里连连感叹。看来起初自己的直觉像猫感知藏在洞里的一只老鼠那样,非常非常正确,他就极有预见性地看到,这家从竞争硝烟中应运而生的餐馆,将来必定会有大的作为。果不其然,从月月身上,从头上翩翩飞舞的蛾子中,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自然界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规律有序运行,各有各的奥妙,萤火虫就是太阳派往地球的秘密使者,但目前仅限于气候适宜的季节里在夜间出动。

“萤火虫和红翅蛾子,其实担负的是同一种使命,无非是分工不同罢了,沉迷在夜色中的它们,身上具有改天换地的力量,一点萤光也能点亮人们的希望。”子产稍加思索,沉吟着说道。

“我们早茶店多次组织有培养前途的员工,夜里到湖边草丛或坟地的树林里,观看萤火虫的出色表演,每个人都写了心得体会。在萤火虫点亮夜空的那些日子里,白天一定会有大量蛾子出现,哦,就是这种大红翅膀的精灵,有时落在女士的红裙子上,走起路来让人格外精神抖擞。有一回我们漂亮的女老板佳佳在澡堂洗澡,带木槿香味的沐浴露才冲洗干净,它们直接飞上去,把子潲在她富有弹性的胸脯上。荣耀的突然降临,常常会使人们的心理严重失衡,但蛾子带来的都是福音。”月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腮又微微有些发红。

“这些勤奋、谦逊而又富有理想的蛾子,永远不会辜负时代的期望,”子产信心十足地对月月说,“一大早就这样成群结队、前赴后继来传递某种最令人振奋的暗示,只有傻瓜才会认为一切都是巧合。难道你在妙妙早茶这几年,就真的没发现那只上牛心锁木箱的一点线索?或者是听到什么人碰巧在偷偷地议论什么什么课本,什么什么奖状,尤其是议论近五百年来那个最伟大、最令人震惊的战略构想——到火星上种老槐营胡萝卜?这些秘密也只有你、陈三杠子以及陈三杠子老婆苦嫚知道,我们即使在用创造性的思维来侦破这宗跨世纪的疑案,也始终守口如瓶,没将任何信息随便透露出去。你看这蛾子,要在我的掌心里潲子产卵了,闪着紫光又富有弹性的小屁股,一撅一撅,是多么的可爱呵,真像一首朦胧诗,很自然地垂了下来。哦,我长了一只多么有福气的手掌呵,这是只右手!”

“春天真是个好季节,可敬的蛾子们非常善于把握时机,谷雨才过,就开始投入到培育英雄后代的伟大事业中来了。我看这些酸泡凤爪,一定具有非凡的助产作用,产科医院里那些大夫护士的应该多吃一些。哇,空气里确实有一种诗的律动,醋泡凤爪的颜色注定会成为今年的流行色,其味道也会引领餐饮界的新潮流。我们美女老板是个有眼光的人。”月月将餐车推向前面,饿死鬼托生的顾客,挂着一脸狰狞吃相,像鬣狗见到腐肉那样扑了上去,涎水纷纷滴落在自己衣服的前襟上。月月娴熟老练地对付完这一波需求,又推着车转了过来,带着她这个年龄早就不该有的羞涩和子产说起话来。

子产骄傲地擎着趴了一双红翅蛾子的手掌,像印度苦行僧高举着那只举了半个多世纪的著名手臂,眼珠翻动着朝四下看了看,诡秘地说:“审时度势,把握战机,永远是聪明人与生俱来的本领,老槐营的胡萝卜是地球上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好品种,可惜如何在火星上移植栽培的一系列宏大计划,还有那些具体有效的实施方案等等,都存放在遗失的那只木箱里了……尽管当时已有先见之明,为木箱上了一把具有一百六十多年制造历史的牛心锁,箱子也藏在室内的最隐秘处,结果还是原因不明地离奇丢失。这不单是榛子街的损失,说到底就是全人类,不对,是宇宙所有空间里人类的损失!人世间有几人知道老槐营胡萝卜的好处?又有几人知道到火星上种植老槐营胡萝卜对全人类的好处?同志啊,人们总是愚不可及!这一点,九青山下老槐营的南茔盘,我是说那片坟地夜里闪闪发亮的萤火虫,这些可爱的精灵们知道得最清楚,它们随时可以为我们作证。”

月月很认真地听着,偶尔会将头发盘成一堆麻花的干瘪头颅,钦佩地点上一下。

一位浓妆艳抹、穿着入时的少妇,隔着七八排餐桌,当啷、当啷地用调羹敲着一只口碟,招呼快一点把餐车推过去,说不然那里要饿出人命来了。少妇叫喊时裸露在喉管外面的三根青筋,像泥地里钻出的蚯蚓在蜿蜒蠕动,发出一种破碗碴子戗锅那样的伴音,似乎是在上回吃酸泡凤爪时,被没剔净的爪尖给抓出了硬伤。

月月瞅一眼子产掌上那对有趣的蛾子,吐了下舌头说:“严重的问题在于提高人们的觉悟,蛾子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远程的飞行总会遇到许许多多无法揣测的障碍,还有些障碍完全是因为有些人的别有用心。”说完赶紧转身离去。餐车又哐哐啷啷在大腿的密林里穿行,醋泡凤爪的味道满屋飘香。

“我就知道人绝不缺少脱离地球吸引的能力,那些失窃的宝贝也迟早有一天,会回到创造者与应用者手中,蛾子们奋不顾身出现在这里,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明证,如果不懂得辨识和领悟这种隐秘预兆,必将变得被动挨打,遭受无情淘汰,历史经验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子产对着月月背影滔滔不绝地说完,转而开始审视并欣赏手掌上的蛾子。

庙里的泥菩萨都知道,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愉悦过。两只看上去聪明伶俐的蛾子,见了子产仿佛有种认祖归宗般的亲切,一收翅膀趴在左掌心“川”字形纹络上,就和到了家般安然。那只身为母亲的蛾子静静待了一会,便踏踏实实进入待产预热阶段,同时把姿势调整到临产的最佳角度。石头人都看得出,这个马上要做母亲的蛾子,内心里甜美的甘露储存得是多么充足,方脑袋上长长的触须和一碰就会脱落的纤绒,散发出润润的光泽,那对比米粒略大一点的鼓凸的复眼里,含有万千期盼的神采让人大受感动。时间在幸福之舟的缓缓航行中抵近喜乐的码头,红翅蛾子的新一代即将感受到慈柔之风的爱抚——子产只觉得右手掌心一股潮热,一阵酥痒,充满诗意的一幕便梦幻般倏然出现:一粒粒金灿灿的卵,带着造物主赋予的全部权利,也带着蛾子母亲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在有着人体恒温的产床上成功着附。子产心头滚过一阵热浪,好似蛾子产下的正是自己的子孙。那只做了父亲的雄蛾子,头向着产妇一动不动趴着,想必它此时比子产更兴奋,只是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不轻易表露罢了。子产想,守候是一种无上美德,这只雄蛾子经受住了爱情之火的考验!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从蛾子身上,我们完全可以学到如何去摆脱地球上的困惑,只要有胡萝卜吃,未来谁也没有理由自甘堕落,更何况我们还有蛾子这些最忠实的朋友信任,有萤火虫的暗中相助。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搜寻那口上牛心锁木箱子的艰巨工作中,大家态度明朗,行动积极,所付出的努力也卓有成效。”子产高擎着有些发麻的手臂和手臂上有些发痒的手掌,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空气说道。

他此时很难不想起陈三杠子和他的老婆苦嫚。这对世上最幸福也是最有趣的伴侣,的确是干工作的好手,在各自岗位上兢兢业业、含辛茹苦,事业的小船巧妙地躲闪着不怀好意的暗礁和危机四伏的险滩,虽然距离成功依然像看云端里的雪山那样可望而不可及,但毕竟在往前走,毕竟每天都会有让他不至于懊丧的进展。陈三杠子坚守在榛子街公园的棋坛岗位上,风来雨去三十七年不动摇,不松懈,只要那些貌似木讷实则精明无比的棋迷仍然执着于楚河汉界的厮杀,他就毫不怀疑早晚会从他们形形色色的诸多伪装中,发现蛛丝马迹,找到为我所用的可靠路径,再好的纸也包不住火,再优良的空气也托不住一块指头肚大小的石头,希望总像太阳那样每天高高地升起来,陈三杠子信念的火星从未见熄灭。苦嫚作为结在一棵藤上的瓜,自始至终以不俗的表现活跃在榛子街的各个角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个犄角旮旯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也逃不过她的耳朵,更逃不过她猎犬般敏锐的嗅觉。尤其那些误入榛子街的外地佬,如果谁傻了吧唧地被苦嫚那双有颗眼球长玻璃花的眼睛盯上,只怕比长尾扫不到的骡马肚皮被红头牛虻盯上还可怕,五服九族的那些糗事,家长里短的鸡零狗碎,迟早会一点点给扒拉出来。

转了一大圈的月月,又推着餐车从大腿的密林中穿越过来。她小心地将一碟咸卤猪肚、一碟清蒸海跳蚤放到子产面前。

“蛤蟆湾西坡那个修锁匠李老栓,已经有六天没来吃早茶了。我一直怀疑他是某个隐秘组织安排在榛子街的卧底,修锁是打掩护,暗地里却一直在窃取有关榛子街的情报。”月月小声说完,那个趴在鼻翼的“瓢虫”,随着她猛喘的一口气抖动了一下。

“这么说来他与那口上牛心锁的木箱子失窃也脱不开干系?”子产说着,将有些酸麻的一直擎在空中的右臂放下来,竖肘支在桌子上,眼里一道仓老鼠打洞碰到黑豆囤才会有的亮光倏然闪过。

“狗尾巴草的每一回摇晃都不是无缘无故,蛤蟆湾里的鲫鱼,昨天黑夜又把头昂出水面了。”月月眼睛看着门口,点了点头说。

子产正要再说什么,却见灰衣蓝裤、将鸭舌帽的帽舌低低压住眉心的陈三杠子,从闹嚷嚷的人群中挤身过来。月月颔首打个招呼,推着餐车匆匆忙忙走了。

“原子弹是纸老虎,”陈三杠子一抱拳,在子产对面坐下,拿筷子飞快地夹起一块看上去很张扬的凤爪放进嘴里,两排坚强有力的牙齿扑上去一顿猛嚼,参与搅拌的舌头还没回归到待发位置,就呜噜、呜噜地说道:“苦嫚总瞧不起我在榛子街公园里的作为,这完全是对伟大事业在正常推进过程中的误解,说白了也是一种小知识分子最容易犯的幼稚病。工作久了就会知道,公园中每一处摆在樱花树下的棋坛,都深不可测,三十二个红黑棋子,自古以来就在暗中巧妙地控制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子产将竖在餐桌上的手臂移动了一下,两只经受不住幸福猛然来袭的蛾子,吧嗒一声,同时落进他刚喝了一口的粥碗里。一片银光闪耀的纤绒,均匀布散开来。黏稠的米汤上悠荡着快乐的魂灵。

陈三杠子这才发现子产手心里的秘密。惊诧道:“我们总是在奇迹中见识这个世界,物换星移,沧海桑田,看来我要对苦嫚刮目相看了。”

子产说:“把喷香的白米粥作为自己安息的坟墓,永远富有创意,我对蛾子真是越来越敬佩了,它们完成了上苍交付的光荣使命,生命结束时竟然是这样的毅然决然。你来瞧,它们刚才孕育出来的后代是多么喜人!安静有序地排列着,每一个都闪着金子的光亮,这既预示着它们健康、幸福的未来,又预示着我们伟大的事业前途无量。我们一定要好好抚养这些可爱的精灵,让它们为幸福而献身的父母死而瞑目。”

苦嫚的每一次出现,总能让人产生要痛斥一番谍战电视剧的想法——那些貌似惊险离奇的情节,相比而言别提有多么故弄玄虚、幼稚可笑。当她右眼珠里长玻璃花的那双疑神疑鬼的眼睛,先是盯牢子产和陈三杠子,继而又聚焦在子产手掌上那片金光晶莹的蛾卵时,连平素最为警觉的子产,也没发现她会像一阵风似的突然出现在面前。

“这些蛾子的后代与老槐营的胡萝卜完全是一个颜色,”苦嫚把一只雀爪似干枯的手搭在陈三杠子肩上,说,“所有绝非巧合的迹象都在表明,我们离成功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提高警惕,不能让坏人钻了我们的空子。黎明前的时候最黑暗,也最寒冷。榛子街的现状依然令人忧虑。”

陈三杠子拍了拍六锦放在肩上的那只手,佩服地说:“原子弹是纸老虎,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防止他们破坏现场,转移证据,未来在火星上的耕耘必定是人类生活的新篇章,时代洪流滚滚向前,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红翅蛾子在手掌上产卵的勇敢实践,是一个大好的兆头,”子产把右手手掌向苦嫚亮了亮,自信满满地说道:“上牛心锁木箱的丢失,绝不是一个偶然的孤零零的事件,这实际上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有步骤的阴谋,盗取了全套的小学课本、生活日记、工作奖状和火星上种胡萝卜的完整计划,是想从根本上给我们来一个釜底抽薪,既斩断与传统的联系,又毁灭进军火星的光荣梦想,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葬送前驱者的伟大事业,这完全是痴心妄想!”

苦嫚坐下来,将落了蛾子的粥碗恭恭敬敬移到一边,再把自己的那碗白粥端给子产。由一只带玻璃花的眼球和另一只不带玻璃花的眼球作为主要构件所共同组建的视觉系统,十分信任地将凝视的焦点,又一次对准正口若悬河发表演讲的子产。

子产指了指眼前碟子里的醋泡凤爪,继续发表宏论:“凤爪表皮皱褶里隐藏的秘密,很难说与上牛心锁的木箱失窃就没有关联。月月女士刚才就领悟力极高地说过,‘树上任何一片叶子都不是孤零零的,’在自然界自由自在生活的红翅蛾子,为什么会突然飞来我的手心潲子?它们可不是那些随随便便的昆虫,一时心血来潮就做出荒唐的事情。瞪大我们的眼睛吧,海潮涨落永远有规律可循,这其中的深意是不言自明的。昨天晚上我又开始做梦了——”

陈三杠子和苦嫚一齐怔怔地看着子产。苦嫚在那只长玻璃花眼睛的眼角抹了把,擦掉一坨小小的眼屎,一双晶体表面不太协调的眼睛好奇地眨了眨。

子产拿调羹舀起一小勺粥,却并不往嘴里送,而是在半空平放着,像是要喂手心那些蛾卵的样子。静静地过了一会,又悠然说道:“真没想到这个梦是那样清晰,简直就是当年生活的真实再现。那口上牛心锁的木箱子,一如当初那个样子,结结实实的钻天杨木板,上着一把坚不可破的黄铜牛心锁,里面放着我小学五年读过的全部课本,写了十八年的日记,记录着人生辉煌的所有奖状,还有在火星栽培老槐营胡萝卜的宏伟计划以及具体实施方案,这都是最最宝贵的秘密档案,是天字第一号机密,然而在发生日食紧接着又发生月食的那年冬天,就在我家厢房的隐秘角落离奇失窃,我至今想不明白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里,窃贼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潜入厢房、那么准确地找到上牛心锁的箱子?而把它成功盗走却鸡犬不惊,其他一切安然无恙?这无疑是跨世纪之前的一个最大事件,从那时候起,每隔二十一天,这口上牛心锁的箱子便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好处是,我们对谜案的侦破也不失时机地随之展开,每个人在对伟大事业的追求中都表现得相当出色,我们的力量不可战胜,火星上种植胡萝卜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

苦嫚和陈三杠子听得热血沸腾,两人轮流着往子产口碟里夹那些油炸的蟑螂、放屁虫和草鞋底虫子。趴在天花板上的蛾子,静静注视着嘈杂气氛里闹闹嚷嚷的人们。

子产有滋有味嚼过一个滴油的草鞋底虫子,说:“让我深感疑惑的是,从蛤蟆湾里的鲫鱼上一次昂头那天起,我有很长时间再没梦到那口箱子了,我怀疑这与六锦一直暗地里给我做洋葱头吃有关系。发现六锦的阴谋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动洋葱头了,任凭那些让人恶心的蔬菜烂在筐子里,臭在锅里和盘子里。所以我昨天夜里才终于又梦到了那口上牛心锁的箱子,里面东西都码得好好的,一样不缺,特别是我打死第一千九百零八只麻雀换来的那张奖状——这可是我人生之旅的一个鲜明标志——梦里鲜红鲜红,像火在燃烧,我的心噗咚、噗咚跳,手臂麻酥酥地发胀,像打了一夜弹弓。”

“原子弹是纸老虎!”陈三杠子往上掀了掀鸭舌帽的帽舌,又挽挽袖子说。

“可是今天早晨,六锦杀死了蛾子以及它的孩子。那只蛾子死得何其悲壮!本来它一大早飞进屋里生产,就是要向我们昭示美好预兆的。”子产不禁黯然神伤,说完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早就觉察到你们家里的六锦有问题。月黑之夜上牛心锁箱子的失窃,你难道就一点没有怀疑过六锦吗?如果没有内鬼,要进行一场针对这样核心机密的完美窃取,在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苦嫚长玻璃花的眼球,突然射出一道浑浊的光,就如夜晚萤火虫一闪而过。

“如此说来,”陈三杠子自己吃下一只蟑螂,又劝子产吃下一只模样像蚰蜒的百足虫,压低声音说道,“发绿的独头蒜、掺朱砂的粉丝、注胶牛肉、三足蛙和五个翅膀的肉鸡都不能吃,这些食物全都含有一种奸人强行加入的物质,食用过多,会在睡眠中渐缓性地摧毁人的记忆,尤其是扭曲和破坏梦境,让人永远对自己产生错觉。如果你不能保持每隔二十一天做一个关于牛心锁箱子的梦,我们将会在事业之路上迷失方向,也会失去动力。从长远来看,还是多吃老槐营的胡萝卜稳妥些,这样我们不会犯迷糊。”

“三杠子兄一番说教,倒使我对往昔的记忆更加清晰,”子产想了想说,“其实那口箱子最早的遗失还就是在梦里,连续几场噩梦的出现已经使我预感到了不祥,但由于当时对不利形势估计不足,一度放松警觉,胡乱地吃过几回炒洋葱头,梦便开始紊乱。这也导致了最后的噩梦成真,箱子就在现实中变成了真正的失窃。没把握好了做梦,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

苦嫚说:“进餐馆之前,我右眼角瞥到了六锦,她手上攥着一把锁,匆匆忙忙往蛤蟆湾那边去了。如果不出我所料,她一定是找那个撇着一条腿走路的李老栓接头去了,而锁或钥匙一类,就是他们的联络暗号。所以我觉得,越是在我们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那些惯于倒行逆施的人就越发按捺不住。说不定,他们正在图谋将那口上牛心锁的箱子,暗地里转移出榛子街呢。”

蛤蟆湾边新发的柳条和桐叶之类把小径都遮严实了,子产手心里的蛾卵每天见风长,最先产下来的那枚,晶亮的胞衣里已隐约可见有只小虫的黑脑袋,在俏皮地拱来拱去。

“出来吧,出来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子产瞧着自己的掌心,欢快地呼唤着蛾卵们早日突破封裹,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

子产就是自己生孩子也不会有如此兴奋。他从那日像对天发誓似的举起来右手手掌,就再也不肯放下,更不肯也不能用来做别的什么事情,即使类似弯了指尖挠挠脖子上的瘙痒,也不肯去做,唯恐不小心蹭伤那些可爱的精灵。有点麻烦的是在晚上睡觉,他必须睁着一个眼并保持端正的坐姿,才能确保那只担负重要使命的手,不至于因为在迷糊状态中下意识或无意识的随便伸动,给襁褓中的孩子带来灭顶之灾,从而辜负了那两只红翅蛾子的真诚信任。这样一来,从产卵到幼虫破茧这段充实而又十分折磨人的时间内,他夜晚和白天的界限渐渐就模糊了,常常把白天当成黑夜,把黑夜又认作白天。思维的灵光在白天与夜晚的转换间,不时走迷方向,造成混乱。去妙妙早茶馆的时间老是搞错,与月月、苦嫚以及陈三杠子等人的碰头,也不那么准时了。最让人头疼的是老婆六锦,对子产如此痴迷地敬奉蛾卵不仅大为恼火,而且表现出了少有的深恶痛绝。一天里不停地咔嚓着切洋葱头,室内室外到处撒,甚至连子产的床底、枕头底、衣兜、手包以及鞋窟窿里,也悄悄撒了一片片讨厌的葱头,妄图以这种一石二鸟的方式,将他尚未形成的梦意消灭在萌芽状态,同时也不让蛾卵得到健康发育。子产在弥漫着辛辣气味的环境里艰难度日,日日夜夜不停地打喷嚏、淌眼泪、流鼻涕,还出现呕吐和腹泻的中毒症状。人消瘦得越来越像干瘪的胡萝卜。

“六锦实在是太猖獗了,”子产在红翅蛾子产卵的第二十二天头上,在蛤蟆湾边的柳树丛里找到正监视李老栓的苦嫚和陈三杠子,说,“她每天购回大量的洋葱头,然后就不停地切啊、切啊,白天黑夜老是在撒那些刺激人的东西,瞧瞧我这眼睛,流泪流得都要肿成个核桃了。这样下去只怕很难按时梦到那口上牛心锁的箱子了。”

陈三杠子看着一脸苦相的子产,打一丛灌木里欠起身子,声音沙哑地说:“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如果你的记忆受损,梦又做不成,即使蛾子的这些卵能顺利地变成虫虫又有什么鸟用?上牛心锁箱子的侦破仍旧会受到阻碍。越是在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坚强啊,关键时刻要是你这个主心骨出了问题,火星上种植胡萝卜的计划就会受到影响,这笔账我们可不能不算呀。”

“这些天榛子街越来越不平静了,”苦嫚扯着陈三杠子的一只手,从地上坐起来,身子就势倚住一棵歪脖子枯柳,说,“有些人走起路来东张西望,样子十分诡异。特别是文化市场上那些卖旧货的商贩,个个鬼头鬼脑,脸上带着阴险狡诈的微笑。你们家的六锦也更加乖张,每天都手持一把锁来蛤蟆湾找李老栓,一晃一晃走过去的时候,连柳树林子里都会充满洋葱头的古怪气味,好几回辣得我那颗长花的眼睛起了雾,回到家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要不是赶紧吃一些胡萝卜,我真怀疑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陈三杠子忽然拍一把苦嫚,把一枚手指往嘴唇上一压,示意她先不要作声。子产和苦嫚相互看了一眼,均不解其意。

“听到没有?是鲫鱼拱出水面的声音。”陈三杠子一脸喜色,抬手撮撮帽檐,轻轻说道。

三人一齐回头看向湾里。一群黑色的鲫鱼,跃过水草的密林,把嘴巴张成牵牛花的模样,向着天上的云和岸上的树,卟噜、卟噜唱起一曲快乐的歌谣。子产忽然感到兴奋的潮水涌上堤岸,一种储满幸福的便意在大腿和小腹之间来回鼓荡,肛底激越贲张。“这真不是个时候。”子产尴尬地想。正在担心来自消化系统的那种力量,有可能会势不可挡地冲破括约肌的束缚,却见奇迹提早一步在右手掌心显现——一条黑芝麻粒儿般的虫儿,鼓鼓涌涌从拱破的胞衣里爬了出来。这一刹那,时间忽然静止,子产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随着小腹间便意的持续增强,痛快排出的感受挟电裹雷奔了过来,那片已呈老黄色的卵,开了锅的水般翻腾起来,数不过来的小黑虫儿,钻钻拱拱,乱纷纷爬了出来……子产肚子里接着有了一种排空的轻松,如释重负般喘过一口气,高兴地大叫:“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些虫儿一定闻到了蚂蚱菜和老牛筋草的青甘味,才果断舍弃妈妈给筑好的爱巢。”

苦嫚和陈三杠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满怀敬意地看着虫虫们从子产掌心,快乐地爬向野菜和青草嫩绿的叶子上。世界一片温暖祥和。

“这是富有事业心的一代虫虫,”苦嫚长玻璃花和没长玻璃花的两只眼睛,同时流下激动的泪水。“从它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们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原子弹是纸老虎!”陈三杠子也感慨不已。

子产顺畅排便那样的快感,曾让他瞬间产生要飞起来的幻觉。虫虫们在草叶间忙忙碌碌投入新生活之后,他敛气平息把刚才的美妙经历,重又细细体味过一番,这才有些怅然若失地说道:“将来它们又会变成勇敢的蛾子。”

子产俨然完工了一件上帝交付的伟大差事,从培育蛾子上获得了心理上和精神上的极大满足,但因为一连三个多星期昼夜不懈地一个姿势托举,右手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收放自如了,即使要做自然下垂或握拢拳头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变得十分困难。这样倒形成了另一个可敬的习惯:手掌掌心老朝向自己在胸前平放,就如托了一本书,或是护着藏在胸口的一件稀世宝物。

因为他的手掌培育过红翅蛾子且只能托在胸前,子产便意想不到地收获了人们的尊崇,路人那些时常像观看异景般抛洒过来的眼神,让他觉得所行之事皆合天意,因此心里欣喜,脸上极为持久地泛着一片灿烂之光。月月、苦嫚和陈三杠子几人更是刮目相看,把子产养育过红翅蛾子的那只手掌,无疑看作了亚当与夏娃的伊甸园,此后再见面,总是把心里的钦敬,借用目光满满地投过去。他们与子产之间的关系,较之以往,似乎又多了一点类似庙里塑像与降香者那样的意味。为了防止子产这只非凡之手在不经意间受到来自本身及外力的玷污和损伤,月月跑遍全城大小商场,购买了五色最好的丝线,花了七七四十九个月光照在院里一棵百年老榆树根部的夜晚,轮换着使用了勾、平、弯、挑四种楠竹、不锈钢或铜质的长针,才终于为这只创造过奇迹的右掌,勾织了一副空前绝后的漂亮护套,保护着虫虫钻出胞衣后留下的这些温馨旧巢。苦嫚和陈三杠子轻轻抚摸着这只神圣手掌的边缘,一再亲切地提醒子产,在洗脸或做别的什么事情时,千万别沾了水,以免那些来之不易的胞衣受潮脱落。妙妙早茶店的美女老板佳佳,知道了子产的故事之后,带着万分敬意,专程委托月月捎来一盒进口神胶,让子产于月黑之夜鸡叫头遍之前,研了地瓜花、芍药花、金银花、苍子花、蚂蚱菜花、夫子苗花和石竹子花七种家花野卉的汁儿,再拌上小磨香油,调在一起悄悄涂抹。佳佳就是用了这种神胶并配上神秘的涂抹方法,结在她乳房上的卵房,才得以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在。

“妙妙早茶为什么会一直红火?这就是秘诀!”月月说。

就在子产按照佳佳老板嘱用的秘方第三次涂抹神胶的那天夜里,他接到来自宇宙深处的某种暗示,要他赶紧进入待眠状态。收拾好神胶诸物,倚在床头闭上一只眼睛,上神似的过了吃碟醋泡凤爪工夫,睡眠便将他带回到不算太遥远的往昔。那时的桃树、杏树,花朵纷纷绽放,芳香满天,一只灵巧的柳燕穿过春风曳荡的竹林,五彩祥云慢悠悠地向北飘。他在一块舢板样的大青石上,受两只绿尾斑鸠的引领,再次叩开虚无中的一道灵魂之门——那口上牛心锁的箱子,有萤火虫爬过的痕迹,就藏在既像榛子街又像是一片坟地的某个令人难以揣测的角落,里面秘藏的课本、日记、奖状以及在火星种植胡萝卜的计划,虽然还算完好,却正面临被分别盗卖的风险。子产惊得猛叫一声醒了过来,腋窝、额头和那只睡觉时举在空中的右手,满满的都是汗。此后再无一丝睡意,一直发着愣怔,举臂坐到天亮。

“时间之水再一次冲刷记忆的海滩,”子产在妙妙早茶店,对月月、苦嫚和陈三杠子说,“我们不能错过拣拾最后一枚贝壳的机会。从现在起,我看得盯牢文化市场,那里永远是投机者自鸣得意的天堂,红翅蛾子和萤火虫很鄙夷这种地方。”

“前日一个在文化市场卖盗版书的摊贩,曾在店里的食客间鬼鬼祟祟兜售封面泛黄的小学课本,我怀疑这都是一些试探性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月月借着过来送餐,悄悄撂下一句,又赶紧推着餐车走开。

“我早看出文化市场不太对劲了。”苦嫚看了陈三杠子一眼,话像一股烟从嘴里冒出来,“下段工作的重心,有必要向那些贩卖旧书旧报的地摊倾斜,特别是榛子街公园,暂时先放了羊也未尝不可。老鼠耐不住寂寞,水落石头出的日子到了。”

“那里的水太深,适时调整我们的战略实在很有必要。”子产说着也看了陈三杠子一眼。

“我以孵化蛾卵的这个曾经的产床发誓,”陈三杠子抓着子产右手手臂,用力往上举了举,虔诚地说道,“只要我陈三杠子盯上这些倒腾废旧印刷品的摊贩,可以毫不吹嘘地说,哪怕地上爬过一只瘸了腿的绿头蚂蚁,我也要用目光的刀刃给它剥下一层皮来。这一生三杠子就信了一句话:原子弹是纸老虎!”

蛤蟆湾草叶上的虫虫,在鸢飞草长中度过生命中最辛劳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到了又好结茧的时候,榛子街文化市场有天来了一个串乡走镇的张木匠,家把什儿啥的往街角一间出租屋里一摊,算是住了下来。又矮又瘦的木匠嘴歪鼻斜,两眼像福乐斯胶水粘过似的眯了一道缝,让人不敢相信他能看得清三步外一株开着的光光花。张木匠灵光的脑子大大弥补了其外观相貌上的不和谐,柜橱箱匣、桌椅杌凳包括修房造屋等等,十八般木工手艺样样精湛,但他却固执得只做一件看上去销路并不太好的营生:打箱子。所打木箱的材质不论檀、樟、榆、楸,抑或槐、柳、杨、桐,又无一例外不是配的一种黄铜牛心锁。早已失传的这种制锁秘技与做工极好的木箱搭在一起,总把那些喜欢怀旧的人拉回到几十年前的太阳底下,在历史烟尘的霉味里打捞欢快与辛酸的过往。

从张木匠在榛子街踩下第一个脚印——也就是从他嗅探市场想在这里落脚打箱子那时辰,他的一举一动,便像玻璃板上爬过的一只笨拙的象鼻虫,再清楚不过地暴露在陈三杠子监视之下,虽然他那双早就不年轻的眼睛,打三年前就患上程度不同的白内障。

那一天,陈三杠子避在一处卖旧书的小摊上佯装对一套仿冒古书感兴趣,正翻阅间,张木匠操着外省口音,向临近一个贩假字画的人打听街上租房价格及箱柜一类行情。陈三杠子眼角瞥向那人眯缝着眼睛的一张丑脸,心里琢磨:最狡诈的蛇,总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出洞。

张木匠在榛子街打造木箱的第一个顾客,竟然是蛤蟆湾西坡的锁匠李老拴!这不光让陈三杠子吃惊不小,即使子产和苦嫚、月月,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箱子打造并非三天五日,撇腿的李老栓和张木匠接触自然往来频繁。让人撬开脑洞也无法想到的是,一口箱子还没完工,两人竟臭味相投地黏糊到了一起:李老栓和张木匠公然达成一项联手合作协议,由李老栓专门为木箱配制黄铜牛心锁。他们合伙开展的生意在榛子街出奇得好,箱子一口又一口地打,黄铜牛心锁一把又一把地配,技艺超群的木工加之古香古色的铜锁,两者天衣无缝的完美搭配,精妙得即便鲁班和那位不知为何人的发明锁的祖师爷转世,也会大加赞叹。榛子街人让上牛心锁的木箱完全折服,家家户户鬼迷心窍,以拥有一口这样的木箱为荣。他们的生意红火无比,提前预订打箱子的人从街头排到街尾。

上牛心锁的木箱,自此在榛子街住户中随处可见,谈论它的话题铺天盖地,在某个并不怎么长的历史阶段内,这件奇物已然成了偌大一条街的标志物和时髦名词,不知、不懂或是没有它,便是失了做榛子街人的资格。

满街木箱未曾迷了窥测者的眼睛。子产几人就如凌乱足迹中总能辨别出要猎获之兽蹄印的高明猎人那样,始终将目光锁定在紧要地方——那其实是一条从文化市场到蛤蟆湾的僻静小路,做锁的李老栓和打箱子的张木匠,一个撇着腿,一个吊着嘴,几乎每天都要在这条小路上往来奔走。苦嫚和陈三杠子抓住这条小路,就如同抓住了地球中一条扑扑跳动的神经,马上要获得巨大成功的喜悦使他们的血液,总是处在随时要沸腾、随时要燃烧的临界点。陈三杠子夫妇俩昼夜不睡潜伏在小路两侧,有时也会根据锁匠和木匠的行动轨迹,把目光聚焦点往蛤蟆湾或文化市场那间木工屋移动。一条线和两个点,分明成了垂钓人手中的钓具,眼瞅着或想象着鱼儿上钩的样子,便是提前预支了愿望成真的快感,他们的人生瞬间即会达到幸福的顶点。锁匠与木匠,这两个被揣测为身藏秘密的人,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及时出现,就和鸟儿的飞翔必须借用空气阻力一样,为子产、苦嫚和陈三杠子等人的存在及其价值体现,带来了现实必要性和乐趣。因此,在苦嫚和陈三杠子两人的笔记本上,木匠和锁匠的行踪即使是日常活动中的言语举止,言语举止中哪怕伸个懒腰或打个哈欠这样的细节,也无一遗漏地被记录在案。两人看上去既不锐利也不明亮的眼睛,在某些日子的某些时段所发射出的光束,在榛子街所有生物中,即便是在夜间目光如炬的那些生物中,也是最炫目、最可怕和最具穿透力的。

在一口口木箱子接二连三面世的同时,子产他们却失望地发现,张木匠、李锁匠除了睁开眼就捣弄木箱子和锁之外,余事无涉,并无任何可疑之处。陈三杠子和苦嫚甚至无数次潜入到他们内室监听,终也一无所获。这期间六锦的行为倒荒谬和怪诞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在一个阴历月底的漆黑之夜,她用新切的洋葱头片,糊满家里所有的门窗和家具,最后又把室外两棵高大月季、三棵木槿以及六棵杜鹃的枝条,也都滴里当啷挂满了。趁着洋葱头辛辣刺鼻气味的散发,她手持一只断柄的蝇拍,屋里屋外紧着拍打那些无处不在又晕头涨脑的红翅蛾子。蛾子灭一茬来一茬,尸体堆得地上厚厚一层,隔了三条街的各类蚂蚁,闻了气味纷纷出动,黑压压的搬运大军以子产宅院为圆心,往四面八方辐射出无数条拖着一只只蛾尸的壮观蚁道,老鼠、刺猬以及黄鼠狼的出行通道统统被堵塞,四十六处下水管道也惨被截断。子产几次欲逃出门去躲避洋葱头的毒害,都因蚁道烟尘滚滚而告失败。

“除非到文化市场现打一口,”六锦用鞋底重重地蹍过几只蛾子,又放出一句狠话,“否则的话,要想见到你梦里那只上牛心锁的箱子,就是痴狗望月!”

“看来你是胸有成竹,到处弄洋葱头,又恶狠狠地杀灭蛾子,难道这样丧心病狂,就能阻挡得住在火星上种植胡萝卜?”子产说着冷笑了起来,那只停放在胸前的右手,激动得连连颤抖;左手则不得不一回回抹去眼睛里辣出的泪水。

待蚂蚁大军搬运蛾子尸体出现短暂的集体性疲劳,蚁道不经意间错开了一道缝隙,心乱如麻的子产,趁此空当赶紧踅进了妙妙早茶店。月月、苦嫚和陈三杠子早已等候在这里,餐桌上醋泡凤爪和油炸蟑螂、干煸放屁虫、草鞋底虫等,扑鼻的异香吊足人们胃口。

“六锦真是居心不良,”子产一落座就气呼呼地说,“杀灭蛾子引来蚂蚁大军,毫不留情地阻断了我出行的道路。还说要找到梦里的箱子,只有新打一口。她以为用激将法就能在榛子街上瞒天过海,我看纯粹是掩耳盗铃。等下我真的要去找张木匠,打一口上牛心锁的木箱子。”

“不入老虎洞,得不到老虎娃。只有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才能看清他们到底弄得啥鸡跷脚。”陈三杠子说。

“这个主意高明,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说不定打箱子就会引蛇出洞。”苦嫚和月月也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上牛心锁的箱子在半个月后打好并上完最后一遍漆。子产捣腾回来细加观察揣摩。如果不是新上油漆的浓烈气味呛得他直流眼泪鼻涕,从外观上还真看不出与梦牵魂绕中的藏宝箱有何区别。新箱子也是钻天杨板材,也是镶了黄铜牛心锁并配有两把鸡冠形钥匙,即使样式和规格尺寸,与早年间丢失的那口也像从一个模子里扒出来。

勾起对逝去岁月美好追忆的箱子,忽然间让他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真是低估了这些聪明的对手,”子产从六锦的洋葱头阵中突围出来,举着一只手,到妙妙早茶找到月月,一边擦着泪流不止的眼睛,一边无奈地说道,“这么多箱子和我们要找的那一口都长一个模样,贼人就是抬着它从眼前大摇大摆走过去,恐怕也看不出个驴东狗西。”

月月说:“孙悟空屁股上揪把毛变一堆小猴子,真身却在浑水摸鱼,我看苦嫚和陈三杠子也没啥好咒念,锁匠和木匠比蛤蟆湾的泥鳅都滑。”

听月月说完,子产微微叹口气,平伸出右手,小心翼翼摘下掌套来。那些牢牢粘结在手心的红翅蛾子的产床,经过坚持不懈地涂抹神胶,现在已经风干得又硬又结实,如同一片呛了煤烟子的废砂纸。子产信徒似的观赏了一番蛾卵旧巢,迅即又恢复了往日自信,脸上颜色和悦红润。

子产说:“难道红翅蛾子的卵白产了?难道蛤蟆湾的鲫鱼平白无故就能拱出水面?我看有必要到老槐营的南茔盘走上一遭,从伟大的萤火虫那里汲取智慧,它们总在漆黑中点亮夜空。来自宇宙中神秘暗示的那个梦里,我就清楚地看到了萤火虫在箱子上爬行的痕迹。”

月月也高兴起来,鼻翼边的瓢虫又在闪亮跳动:“怪不得蛾子喜欢选择在你和我们老板娘身上潲子,看来你俩身上都有慧根,也都善于向萤火虫学习。那几回早茶店组织夜里去观摩萤火虫,回来后大家个个深受鼓舞,思想进步明显,早茶店越办越好,佳佳老板娘的确是干大事业的人。”

阴历月初某个漆黑之夜,子产、月月、苦嫚和陈三杠子几人,早早溜进与老槐营隔着一条小清河的南茔盘,每人占据一个有利的坟包作为观察点。这是蟋蟀、蝼蛄和磕头虫疯狂交配的季节,宝贝们因为雄性与雌性媾和而兴奋到极致的喳喳声,霸屏般占据了茔盘的整个声乐世界。伴随着奇妙歌唱,一颗豆粒大小的蓝莹莹光点,从黑咕隆咚的坟包后面跳出来,在前面桧树林里兜过一圈,飘飘忽忽斜向飞去。孤独的光点撕裂黑暗的夜幕,天边星星瞬间失去了光彩。

“瞧,果然没有辜负我们,萤火虫总是谦逊而富有智慧。”子产话语中充满了敬意。

正如天幕乍启的一段开场独舞,当第一道弧线在子产等人啧啧称赞中漂亮划过之后,蟋蟀、蝼蛄和磕头虫们又是一阵激越兴奋的欢唱,之后,仿佛剧场里所有光源的总开关被什么人打开,桧树林里骤然亮起数不清的小小“灯盏”,每个“灯盏”都像一颗小行星,拖着蓝莹莹的尾巴,灵燕一般上下冲腾,左旋右转,各自描摹着一条炫目而又富有创意的光亮曲线,一条条曲线又交织成一片燃烧的“银河”,将没有月色的夜晚装点得绚丽灿烂,树木、坟头露出古怪的轮廓。

“因为萤火虫的存在,南茔盘的夜晚非常迷人。”已经很多次跟随早茶店同事来此观光的月月,动情地说道。

“原子弹是纸老虎,”陈三杠子在忘我的观赏中,悄悄移动到苦嫚趴着的坟头,指着眼前一片飞动的光点,说,“那些瞧不起萤火虫的人,绝对不配谈论天上的星星。”

一个颇为顽皮的萤火虫,在苦嫚虔敬捧出的两手上逗停了一会,又恋恋不舍地飞走。苦嫚手上氤氲着一股含羞草的青甘气味,久久不去。

苦嫚夜里做了一个大有深意的梦:自己两手手心同时成为萤火虫的产床,一只只闪着亮光的虫儿在这里产了卵,卵接着又变成萤火虫愉快地飞走,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宿,萤火虫儿亮得她那只有玻璃花的眼睛,醒来后都不敢见光亮。屋子里三天后还到处是含羞草的味道,她一直不舍得开窗散发。

子产、月月和陈三杠子这一晚的睡梦,也都于太虚幻境中获取了一段共同经历——在子产新打的箱子上,落满了令人敬仰的萤火虫,那些早年间丢失的课本、奖状、日记及火星上种植胡萝卜的宏伟计划,隐隐的都在。但里面附了一张大大的纸条,赫然写着陈三杠子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原子弹是纸老虎。

“这到底是啥意思?”每个人都在梦中这样发问。

呼呼的酣睡中,这些志同道合的志士们凑在一起,仔细研究这句话和丢失宝物及萤火虫三者间存在的必然联系,讨论来讨论去,决定将这口由张木匠新打又由李老栓配牛心锁的钻天杨木箱,趁夜深人静抬到老槐营的南茔盘去——他们于温和的争论中达成共识:在萤火虫欢快飞舞的坟地里,一定会得到一切问题的最终答案。不太凑巧的是,三个人都因为一个翻身、一声咳嗽或是窗外一只发情的猫的酸叫,惊醒了过来,没等到谜底在茔盘被彻底解开。

翌日上午,当阳光将院里那棵百年老榆弄出一大片奇奇怪怪的阴影时,子产、月月、苦嫚和陈三杠子几人,带着夜晚被不意惊梦的深深遗憾,聚集在妙妙早茶,然后以前所未有的兴奋,继续着梦里没有结果的讨论。

“如果不是因为那只讨厌的猫,”陈三杠子叹了口气,说,“相信我很快就会找到破解心头迷雾的钥匙,尽管这是在梦里——萤火虫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头一回观摩萤火虫表演就有惊人收获,可见南茔盘这地方确有灵气,萤火虫也一定会引领我们从黑暗中找到正确路径。昨晚做着梦,我这只手像通了电似的,一直热辣辣地发胀,世界上的事物密切关联,萤火虫们十分喜爱上牛心锁的木箱。”子产说着,将右手掌向人们晃了晃。

“要我来说,咱们干脆把文化市场这里的工作先放一放,一门心思向火金姑请教。南茔盘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我们就在那里大做文章,张木匠及李老拴都是些小虾米,扑腾不起啥浪花花。”苦嫚说话的时候,长玻璃花的眼里又有浊光闪过。

“干脆就和梦里讨论的那样,把新打的箱子抬去南茔盘,让萤火虫见识一下榛子街上这可恶的赝品。”陈三杠子说。

“妙!”苦嫚拍一把陈三杠子肩头,激动地说,“这样火金姑肯定会指引我们找到那口装宝物的箱子,这一点我十分坚信,你们闻闻,我手上含羞草的味道非常香甜。”

“别忘了梦里那张字条。”一直没说话的月月提醒道。

“甚好,甚好,我们做得要更有创意,用四尺开三的徽宣,把‘原子弹是纸老虎’这七个字大楷墨书,绢绫裱好放到箱子里。”子产又把右手掌来晃了晃,说,“箱子索性就埋在南茔盘,也给它立一个大大的坟头,往后这就是咱们的基地,只要有萤火虫,我们的追求就不会落空。”

晚间的浓云遮没了天上星星,萤火虫们在蟋蟀、蝼蛄和磕头虫的交欢中,开始用光的利刃,把黑暗像豆腐那样一块块切割开。黑暗如水,随切随合。萤火虫并不在乎黑暗多么牢不可破,依然乐此不疲地穿梭飞行,用信心、勇气、智慧和上帝赋予的超强能力,在坟地夜空创造着非凡奇迹。子产他们看得目瞪口呆,激情难抑,只恨对宇宙深处的暗示领悟迟钝,思路打开太晚,把好多光阴庸碌无为地浪费在榛子街。

“它们是最伟大的导师!”子产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流下热泪。

新埋箱子坟隆起一个高高的土堆,松软的新土里移栽了一丛丛棉柳、沙棘、秃疮棵、节骨梗和老牛筋草,飞累了的萤火虫,轮番憩息在箱子坟头,闪成一簇簇的亮光让在桧树林里打盹的鹭鸶、乌鸦以及窜草鸡等等,误以为到了白天,扑棱着翅膀飞出了林子。有一群睡迷糊了的窝禽,竟忍不住“叽叽喳喳”,开唱起每日清晨都会照例合鸣的曲子。

老茔盘鸟儿们的异动,把老槐营最勤奋的一只黑冠子公鸡不意惊醒——虽然隔了一条清流潺潺的小河,宿居村南头河沿瓦房的这只平时最警觉的公鸡,还是凭其特有的灵性察觉到了。黑冠子公鸡从不肯将第一声报晓的机会在不经意间丧失。当南茔盘鸟儿扑闪翅膀产生的气流拂动到它耳鼓膜外的第一根绒毛时,它猛地睁开圆圆的眼睛,跟着一抻长长的锨柄脖子——毫不犹疑地发出一串霸气而又脆亮的鸣啼:“勾——勾——勾”……全村以报晓打鸣为最高职业追求的公鸡们,多年来早习惯了听从黑冠子大哥的召唤,一听南河沿那声熟悉的啼叫,个个争先恐后亮开了极为专业的嗓门。雄鸡争鸣打破了暗夜的宁静,小清河水面上荡漾着一片奇异的粼光。

“我们终于回到了正确路线上,前途一片光明,管他榛子街,管他张木匠、李老栓,管他六锦和洋葱头,有萤火虫的带领,没有谁能阻挡住我们前进的脚步——”子产扬了扬有些僵硬的右手,开始了他在箱子坟前慷慨激昂的演讲。

月月、苦嫚和陈三杠子三人钦佩地连声附和。

“从老槐营全村公鸡迅速而又热烈地呼应上,”子产继续说道,“连傻瓜也不会怀疑,我们已经抓住了解决一切问题的牛鼻子。下面,让我们走起来——”

陈三杠子手持鹤嘴锄在前,子产、月月和苦嫚紧跟在后面。一行人庄重而严肃地绕着新埋的箱子坟转开了圈,陈三杠子边走边刨坑,子产则不时地回身从月月布袋里抓了胡萝卜籽,一粒粒往坑里撒。走在后面的苦嫚,用两只灵巧的脚刮了土,再把坑埋平踩实。种胡萝卜者们边走边低低地动情吟唱——

一撒金,

二撒银,

三撒骡马成了群。

四撒蛾子多产卵,

五撒鲫鱼看彩云。

六撒茔盘风水好,

萤火虫儿把路引。

胡萝卜种到火星上,

宇宙永远四季春。

歌儿唱罢,几人已绕坟头转过了七圈,月月布袋里盛的老槐营胡萝卜籽,也全部下到了坟包周边的地里。几个人理一理被露水打湿的衣服,毫无疲倦地走出了南茔盘。这时天近黎明,萤火虫儿歇进了树林草丛。一群早醒的绿头油蚂蚱,在氤氲雾气中鼓荡着薄如蝉翼的翅儿,向一片长势旺盛的黄豆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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