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雪落深山。
雪像是从天上筛下来的,开始是雨滴,继而是雪粒子,落在肩膀、手臂上,是雪花了,已看清楚绒绒的细软雪绒毛了。
风细雪垂。
许寿福挑着货郎担子,走在这深山的小路上,很有兴致地观察着雪花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先是雪花明灭,然后堆积,只一盏茶的工夫,自己的棉袄袖子竟然肿胀了。
放眼望去,一切都笼罩在青蒙蒙的雪雾里,满目雪山,只见近树,雪人似的迎送他。
在整个空谷,在这山间小路,只有他一个人挑担行走。他只能听到自己棉鞋踏雪咔哧咔哧的声音,偶尔有栖在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冷不丁地扑棱棱飞走了,抖落了一阵雪雨。
许寿福一激灵,有点后悔这次独自进山了,又是走进了深山。
他这是第三次进山卖货,前两次都是父亲带着他,父亲在前面走,他挑着货郎担在后面跟,如赶集市的一老一小。货郎担并不重,甚至有点轻巧,小抽屉里面,无非是装些针头线脑,各色花样而已。
别看这些小物件,但对于久居深山里的山民来说,却是实用紧俏又带有梦想色彩。光是绣花针,就有几十种;各种丝线,上百种;新奇花样,一千多样。
父亲毕竟有了一把年纪,上次进山时脚又崴了。对儿子说,“寿福,进了腊月门,大雪要封山,你一个人去,我还真有点不放心,你还嫩呢。”
儿子却不服气,“再过几天就是小年,我都二十了。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再说,我跟您也溜过两回山根子,踩好道了。您就放我一回单飞,我也跟您学会点武功,能防身自保。况且清廷早取消了科举,我秀才也考不成了。我不能总窝在小小的月牙村,早晚得顶门头过日子,见世面。我想好了,这两天走,过小年回来,趸回来的山货赶厂甸的庙会。最次也能过个肥年,弄得好,够咱全家半年的嚼谷,比种月牙河边上十亩地强。立秋沽河发的那场水,庄稼都泡汤了。”
父亲终被说服,让儿子庄严地拜了祖宗牌位,就挑担上路,一直向北,过了古北口,再向北,一头扎进了深山。
寿福听父亲说,越是深山,买卖就越好做。因为白云深处的人家,很难得有商贩光顾。
现在让许寿福迷茫的是,在风雪迷茫中,他已经找不到路了。在前两次随父亲进山的一重山、两重山,他也不知又越过了几道梁。眼前,一面绝壁兀立,路到尽头。
一棵粗壮的栗子树,叶子还顽强地不肯掉落,在绝壁前飒飒笼罩着,小路在此顿然消失。
他有点后悔,本不该往深山里走这么深。可又一想,父亲跟他说过,你沿着一条路走到尽头,另一条路就会出现。
另一条路在哪儿呢?
许寿福定了定神,他不相信这条小路就是断头路。于是他试着绕过这棵大栗子树察看,在绝壁下发现有个洞口,竟有半人高,被大树掩映着。他弯腰挑担进入,出了洞口,发现已穿过绝壁。这洞口倒像是一扇隐秘的石门,可一般人会认为树后的绝壁就是绝路了,会遇壁折返。
出了洞口,就见一块巨石耸立,如披银甲的门神一般。巨石下面,竟发现有一陶制香炉,炉中有香灰堆积。许寿福心中一喜,想来应有人家了。再往前走,路果然宽了些,似有山居人家影影绰绰,如画图般点缀在起伏的山坡谷地上。
许寿福一喜,他心中立刻充满了温暖。这也许是藏在大山褶皱里的一个村落,说不定是个世外桃源呢。父亲说过,他们这支族人,相传就是从大山里辗转迁到平原来的。
父亲又说过,在山里,不怕遇到人,就怕遇到狼。遇到人是救星,因为寻的就是人,投奔的就是人家;遇到狼就是灾星,别买卖没做成,倒让狼给吃了。他从进了深山就有点后悔,心里怕就怕遇见狼,尤其是雪天的饿狼。
想到狼,他脚步慢下来,仔细低头寻找雪地上有没有狼的爪印。一看,还真有,那是去年父亲教他认识的,雪地上的五瓣梅花印。而眼前的狼爪印痕,还未被薄雪完全覆盖,证明狼行未远。看爪印凌乱,且不止一条。
必须有所准备。
刚想到狼,狼真的来了。只听得簌簌一阵雪响,嗷嗷两声低嚎,两条狼从巨石门神后面窜出,一前一后,前爪搭在雪地上,长身后坐,把他堵在中间。使他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这分明是两条骁狼前后夹击,坚决要吃掉他的架势。许寿福怕了,可怕也没用。他旋即放下货郎担,抽出扁担,又从扁担中,抽出宝剑。他持剑在手,前遮后挡,防备两条狼前后来袭。
许寿福未抽剑时,这两条狼倒还安静,只是半蹲半坐盯住他。待他抽出扁担时,两条狼则四腿立起,两耳前竖。及见他亮出明晃晃铁器时,狼身前倾,后腿绷紧,伸出舌头,狼毛乍起,像个大刺猬,眼光绿莹莹。那是蓄势待发、一触即发的攻击态势。
许寿福心想,完了。两条狼撕扯他,如同猫捉老鼠一般。他本想在深山里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谁想到会送入狼腹呢。
只好拼死一搏吧!
就在两条狼要同时出击时,忽听得一声断喝,“孽畜,还不退下!”
声音刚落,见一老者,须发皆白,气度非凡,长衣广袖,仙风道骨模样,飘然而至。对许寿福拱手说,“远来客商,受惊了。”
许寿福惊魂甫定,以为遇到了仙人,忙回礼说,“感谢仙翁搭救,不然我命休矣!”只见那两条狼,此时则服服帖帖,分立老者身旁,如两条大狗。于是问道,“此神兽是您坐骑?”
“您取笑了。我哪是什么仙翁,山居野叟罢了。”老者捋髯呵呵一笑,“看您像是卖花样的吧,有些年月没外人来了,你我有缘在深山荒村相会,难得,难得,请到寒舍以避风寒。”又笑说,“将您的宝剑也收起来吧,我似曾相识。见您,也似曾相识。”
老者连说两个“似曾相识”,使许寿福想起了自己爷爷的慈容笑貌,倍感亲切,也有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觑那两只狼,却仍心有余悸。老者见状笑说,“不妨,不妨,两只大狗罢了。”言毕,两只手分别拍了拍狼脊背,“大虎、二虎,前去报信,就说稀客到了。”
那两只白狼,此时真如两条大白狗,拖着大尾巴,乖乖地蔫蔫地颠颠地往前颠去了。
许寿福不解,边走边问,“恩公,刚开始时,您管它俩叫‘孽畜’,喝住了它们;可刚才您又称它俩为大虎、二虎,这二位到底是狼神呢?还是狗神呢?”
老者见问,这才说道,“客商有所不知,在我们这深山里山村,有时真分不清家养和野生。草木虫鱼,飞禽走兽,都是如此。就拿它俩来说,两个狼崽子成了孤儿,我用狗奶和羊奶将其喂大。当它俩表现出狼性时,我一声‘孽畜’也就止住了;当它们表现出狗性时,我就叫它俩‘虎子’。二虎把门,把的就是你钻过来的那扇石门,就这么简单。”
老者说简单,许寿福听得真不简单,甚至有点瞠目结舌。
到得村边时,风停雪住。暮色苍茫,老树昏鸦,果然是个山村。各户人家,散落镶嵌在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山坡上,闪烁着点点灯火,袅袅炊烟。看来,这个村落还不小呢。
刚到村口,只见大虎、二虎身后,引来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到得眼前,老者对众人指着许寿福说,“各位乡亲,这位是山外来的客商,难得来到咱小小山村,给咱送来各种花样针线。不用说我这辈子,就是我爷爷跟我说过,还是我爷爷的爷爷刚记事的时候,来过一个送花样的,现在咱村民纳的鞋垫、头饰,手帕、枕套、兜肚、衣领、鞋样和剪纸窗花的样式,多少辈子没变过。这回该变个新鲜样子了。”
众人听了,觉得新鲜。本来见许寿福的身上衣帽装束,就是新鲜,和此地山民,差异颇大。又看他长得俊朗挺拔,举手投足,甚是洒脱。许寿福见了这些山民,装束甚是古朴异样,那朴实憨厚的样子,有点像老瓦盆。腼腆一笑,掩不住心里的善良与朴拙。
多少年来并无外人进入这块谷地,山民看外人眼生,挨挨靠靠挤着看着听着指着点着并不热情走近。老者这时说:“别愣在这儿了,还不赶紧让贵客进村,往家里请。”众人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许寿福的货郎担子,接过挑着,又有几个宽肩厚背的壮汉,竟将他抬起来脚不沾地行走。许寿福对这热情过分的举止,只好连连拱手致谢。
到得老者家中,只见门前枣树,屋后长松。左右桑梓,庭院紫藤。五间正房,配东、西厢房各三间,青砖灰瓦门楼,甚是古朴安静庄重。西墙毛石墙月亮门,还连一跨院。许寿福心中暗想,这深山荒村,竟有如此古意盎然的青堂瓦舍。
老者对村人说,“你等回吧,客商远道而来,想是很累了。明天你们再来,互相传个消息,来我这儿待客。”众人听了,不舍般离去。将那副货郎担,置于西厢房阶下。
乡邻走后,自有村姑农妇,端上菜肴。稚子儿童,献上米酒。老者礼让:“客官,您请上座。”许寿福慌忙说道:“您是前辈,您怎能称我为‘您’,您真是折煞晚生了。”
老者呵呵一笑:“先叫后不改。山外来客,客官随便。”
许寿福听了出来,老者对他的称呼,已由“客商”悄然改称为“客官”了。他也确实饿了,吃那果餐,软、美、润、甜,万般香;也着实累了,饮那米酒,清、光、滑、辣,真滋味。然后被安排在西厢房,火墙热炕,热腾腾暖烘烘睡得跟死狗相似。
翌日,他沉沉一觉醒来,已红日临窗。觉得耳聪目明,心和意静,浑身轻爽,疲劳全无。他回忆昨晚吃的饭菜,饮的米酒,确实另有一番滋味。
他见庭院寂静,悄无声响。于是步出门外,想细看山村模样。昨晚进村时,已暮色四合。现在风雪初霁,天朗气爽,山野清新。软雪浮阶,石径叠玉。只见满眼雪山,别开画图。岭戴雪帽,山横素链。杨披白衣,柳垂银锁。民居依山形谷地,这一搭,那一搭,顺势而建,独立成院。不像家乡月牙村,有连脊的房子。门前小路,盘旋曲折。谷底却流淌着一条热河,热气升腾,荡开冰雪。岸边古柳,缆一条乌篷小船。顺水往前看,只见雪映崖前,清流落涧。奔流不止,日夜吞吐。许寿福心中明白,正是因为有丰沛的水源,村落依山傍水,才养育发育了这些山里人家。由此想到自己的家族,先祖正是选择了临沽水而居,才有了月牙村日后的繁荣繁衍生息。
许寿福见整个林泉山村,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真是好个所在。雪树遮住房墙屋角,红日正补山头缺的时辰,依然静谧恬适。这要是在自己家乡月牙村,天刚蒙蒙亮,井沿上辘轳声,卖豆腐的吆喝声,赶马车的鞭子声,都掺和在一起了。看来,这里的村民,活得真够滋润的。山民日高犹未起,看来名利不如闲。连天上的朵朵闲云都是散散淡淡的。
他正这样想时,村落才响起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羊咩牛哞,鸭呱呱鹅嘎嘎,一扇扇柴门被吱吱推开,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小院里,才闪现出山民依依素影,白屋顶上也飘起了黄色袅袅炊烟,山村一时生动起来,活跃起来。
许寿福沿着热气腾腾的小河前行,岸边榆树下,有一盘石碾,半人高的干码石头墙,圈个半圆,碾盘上落雪,积了厚厚一层。再往前走,排排白杨边有一草棚,棚内安有石磨,有一头闲驴,正在槽内磨牙吃草。出了磨棚,只见一棵巨大国槐,粗可二人拉手合围。枝繁落雪,亭亭如盖,有遮天蔽日的气势。树下有一虎皮石臼,半人多高,石凹二尺余深,圆筛大小,内壁触摸光滑。旁边立一块青石,上书:泰山石敢当。
许寿福见了,心头一热。在自己的家乡月牙村,也有一棵古槐,只是没有这棵巨大与古老罢了。也有一块青石,也上书:泰山石敢当。只是镶嵌在北面砖墙中罢了。再回看石碾、石磨与石臼的布局,沿溪流而布局,状似弯月。而月牙村的石碾、石磨与石臼,也是顺沽水而设计。平原的家乡月牙村与这深山里的山村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两个村庄是否有着某种历史的渊源,神秘古老的联系呢?
许寿福很有兴致地向前走,竟发现也有豆腐房、香油坊、铁匠铺。有烧锅能做酒,空气中有发酵的酒糟醋香味儿。有水车能榨油,吱吱木轮响。有蓝砖窑出蓝砖青瓦,有白灰窑在出白块石灰,还有香铺在做香。更有渔者捕鱼,樵者砍樵。家家白屋门前,悬挂着一串串红红辣椒;户户院内窗台上,码放着黄灿灿的玉米棒子;茅檐悬冰,柿红积雪,看来村落年丰。山村学馆,又传出孩童朗朗读书声。在雪松当窗下,两个峨冠博带山人,在堆案图书旁,金炉小篆香,正纹枰论道。
更令人不解的是,间或在房与房之间,树与树之间,石与石之间,存在小小庙宇。其实只是庙宇的样子,立在石基平台之上。摆定时令供品,燃着一炷新香,在皑皑白雪中甚是惹眼。许寿福想,谁这么早就上供烧香,又供的是谁呢?
这时,大虎、二虎都跑来了,摇头摆尾,一副友好又强迫似的请他回去吃早饭的样子。许寿福拍着它们的脑门,觉得不可思议。看是狼的样子,却是狗的脾气。但谁知在什么时候,又犯了脾气了呢?
早饭是粥,这种粥,许寿福从来未曾吃过,甜、软、绵、柔、润,还有一股药香。老者说:“这粥中有赤豆、绿豆、黄豆、薏米、红枣、板栗、杏仁、核桃八种食材,还有两种草药生地和山药,水是泉水,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清流落涧而未落之水。您只能在这里吃到。”
老者似无意中提到“清流落涧”,看来自己的行踪,尽在老者掌控之中,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安。
此时已到巳时,村人陆续进院。有人提着一只鸡,有人抓着一只鹅,有人攥着野兔子。村妇的篮子里,竟装着水灵灵的白菜。山民还捎来了金针、木耳、蘑菇、红枣、核桃、栗子等等,一下子堆了半屋子。
许寿福见了,一时不知所措。感动之余心想,此次进山,我要的可不是这些。
老者见状呵呵一笑,“你们这是干什么?客官昨日刚来,得住上几天。这些山货,是带不走的。走时送他什么,听我的意思就行了。你们都坐好,我们族人,还没和这位客官‘盘道’呢。都到中堂坐好。”
所谓中堂,就是上房五间,整室通屋。北面墙上,三组栗子色橱门紧闭。橱门前有一长条香案,摆着各样供品。蜡钎上银烛朝天,青花香炉内高香袅袅。许寿福明白,这五间房就是祠堂,那壁橱就是神橱了。
长条香案下设东西两把椅子,许寿福被安排居左,老者居右。众人则落座在下面长凳上,气氛甚是肃穆。
许寿福明白,听他父亲说,所谓“盘道”,内容很丰富,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家族谱牒,至今几代。每代何字,论字排辈,长幼有序,不可悖逆。从昨晚到今天,老者始终未问他这些,他心中甚是忐忑,也不好贸然相问。看来,现在老者聚众设问,他心里反倒踏实许多。于是说道,“老前辈,请您动问,晚生作答。”
老者问:“客官,您贵姓?”
许寿福答道:“免贵,姓许。”
老者捋髯一笑:“这就对了。不然,你如不姓‘许’,石门是不许打开的,即使石门开了,还有门神,最后还有二虎把门。也不许你进来。”
许寿福听了,不甚了了。但知道这里面有故事。
老者接着问:“客官高名?”
“贱名,寿福。许寿福,按许氏宗族辈分,排‘寿’字。”他谨慎答道。
老者听了,心头一震,两眼一亮,急切问道:“您父亲排何字?”
“‘钟’字。”
“您祖父?”
“‘朝’字?”
“您曾祖父?”
“‘世’字。”
您高祖?“
“‘龙’字。“
“您天祖?”
“‘养’字”
“您烈祖?”
“‘光’字。”
“您太祖?”
“‘学’字”
“您远祖?”
“‘德’字。”
“您鼻祖?”
“‘道’字。”
老者问话,一气呵成,如抛金线;寿福回答,如引银针,一一穿过。
老者脸色微红,稍作平息后又问:“您可知自您以下子孙,辈分现已排或将排到何字呢?”
“略知一二。”许寿福见老者脸色兴奋,于是答道,“以自身来说,我为‘寿’字;
子为‘文’字;
孙为‘克’字;
曾孙为‘勤’字;
玄孙为‘俭’字;
来孙为‘己’字;
晜孙为‘复’字;
仍孙为‘乐‘字;
云孙为‘诗‘字。”
老者听罢,频频点头,笑问,“还有‘耳孙’呢?”
许寿福也笑答:“我还未娶妻,自然没有儿子。我们村许氏家族,也刚到‘克’字辈。至于您说‘耳孙’,只是耳闻而已。”
老者笑向众人招手:“各位本家可听清了,这位客官就是我族人,能来此谷地,乃是天意。”
众人已听得明白,发出啧啧之声。人人欢喜,个个兴奋,如同见了未曾谋面但如雷贯耳的祖宗一般。
许寿福见了,也猜中了七八分,于是试着问道:“敢问各位恩公,这村中也有与晚生同姓的吗?”
众人却‘哄’地笑了。
老者这时说:“这个山村叫‘许家窝铺’,大姓是‘许’。”
许寿福脱口而说,“哎呀,我们家谱上写的就是‘许家窝铺’。”
老者赶紧问,“是哪个‘许家窝铺’?”
“是从山东闯关东到铁岭黄土坡的‘许家窝铺’。”许寿福的话,落地有声。
这时,老者从椅子上豁然站起,一下子紧紧握住他的手,颤声说:“苍天有眼。我们是同族同宗同门哪!”
许寿福执老者之手问:“我看家谱,咱这一族许氏从铁岭黄土坡许家窝铺迁徙而来是老哥仨,也就是三支三门。不知您这一支是哪一门?”
这时,老者上前,亲手将北墙三组神橱门户依次打开,每一组为许氏宗族中之一门。里面层层阶梯式安放着微缩墓碑形的祖宗牌位,上书各位先人的名讳。家谱传承有序,根脉分支清明。
许寿福甚是激动,也更感慨万分。想不到在此深山之中,竟看到与家乡月牙村一模一样的许氏祠堂,一模一样的祖宗牌位。他一组组细细看去,终于在长门这组中,看到了“龙”字,长门是许登龙,二门是许从龙,三门是许云龙。‘龙’字上是‘养’字辈,‘养恒’;‘恒’字上是‘光’字辈,光先;‘光’字辈上是‘学’字辈,学礼。于是郑重庄严宣布,“我是长门许学礼玄孙许登龙这一支,排‘寿’字。”
老者此时更加激动,说:“我们这个山村,是二门许从龙一支。我叫许文睿,是‘文’字辈,您是先祖长门‘寿’字,按辈分,您是我叔。虽常说长门出孙辈,末门出爷辈。今日里长门出了叔辈,更是难得。请您升座坐好,当着祖宗先灵的面,受侄儿一拜。”
许寿福如何肯让白发老者拜自己,坚决推辞不肯。老者正色说,“我虽年长,但辈分是不能乱的,这是祖宗立下的家训。能与叔辈在此山村中相遇,乃是上天安排。列祖列宗在上,按家族规矩,我万万不可失礼,一定要拜的。”
众族人也纷纷劝说,并将许寿福强请到黄花梨木太师椅子上,端正坐好。白发老者等“文”字辈数人,撩衣抖袖,对许寿福进行四起八拜三叩首跪拜;下一轮是“克”字辈十余人,又一轮跪拜;然后是“勤”字辈,最后是“俭”字辈,呼啦啦黑压压跪了一地。
许寿福俨然成了活祖宗。初时觉得有点别扭,有些不适、不自在,更不习惯,继而倒喜欢被人端着,最后自己也大剌剌地端了起来,觉得生于长门而自然心安理得。
看来,习惯,习惯,都是人惯人惯出来的。
人啊人。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
老者自然向活祖宗问及长门在月牙村生活诸状况,代请问安祈福。许寿福也一一欣然答谢。
中午自然是大开筵席,山乡欢腾。侄辈、孙辈、重孙辈们轮番劝酒,全族长幼都不亦乐乎,都吃得欠欠答答。红日西斜,虽白衣劝酒杯,可家家扶得醉人归。
许寿福想起家族往事,询问老者,“看祠堂神橱中有三门祖宗系列,我长门许登龙一支现在天子脚下月牙村,您二门许从龙一支在这里,您可知三门许云龙一支现在何处?”
“从今天起,您不可再称我为‘您’了,我生受不起。”老者说罢,引许寿福登高一望,此时半轮山月新生,夜色苍苍。只见邻近一条山谷,星星之字形火把,蜿蜒曲折,如同游龙一般。寿福不解,“这是什么?”
“这就是三门许云龙一支,他们在另一条山沟,与此谷只隔一道山梁。平时各过各的,有事就打招呼。我已派人给他们送信,说长门,‘寿’字辈,叔,来了。让他们明日来拜。看来,他们是等不及,今晚打着灯笼火把就来了。三门的族长小我一辈,是‘克’字。”老者给他解释,“祖上有些情况,您尚不知。许登龙、许从龙、许云龙亲兄弟三人,许登龙为长兄,长兄如父,且从龙与云龙尚年幼,大哥登龙在此谷开辟一片天地,交给二弟从龙。后又在邻谷开辟另一天地,交给三弟云龙。山谷资源毕竟有限,要给两位弟弟留下发展空间,自己就出山另谋他图,现在才知长门落脚在平原天子脚下。您现在所看到的山村中这一切成就,都拜长门许登龙所赐,是他打下的基础。先祖说过,‘无恒产者无恒心’。所以,这个山谷村庄叫许家窝铺二铺,又称二匣;正打着灯笼火把而来的那条沟中山村叫三铺,又称三匣。所以沿用‘许家窝铺’名字,是让后世子孙,知道先祖创业艰难。”
许寿福听来,觉得老者对于许氏家族史,比父亲还要门清。对于‘匣’是何意,他一时也不好追问。
他这才知道,平原月牙村与这深山中许家窝铺之间的历史渊源。他听父亲,也听到祖父的只言片语传说,当初月牙村就称大铺,先祖许登龙靠做香起家,又叫香铺,后来才演绎成月牙村。现在听老者述说,才将这传说片断连接吻合,形成一个村庄变迁的完整历史链条。看来,月牙村与许家窝铺之间,遵循一条隐秘的逻辑。
一连几日,许寿福被三门许云龙族人请去,自然又是接受升座叩拜,家家宴请,户户相邀。锡壶温酒,大碗吃肉。看那山村房屋布局,错落形胜,与二门山村,如出一辙。尤其是房与房之间,树与树之间,石与石之间,存在小小庙宇,更是形致相同,别无二样。
这日正午,许寿福被邀请参加一个给一头老耕牛送葬仪式。只见一头老死的耕牛,也被身裹估衣,置于木排之上,二十四个人用杠抬着,沿着它曾拉过车的道上走一路,然后被埋在它曾耕种过的土地上。也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在坟头前摆上供品,燃起高香,有身着画有神秘符号衣服、脸上涂有神秘符号色彩的巫师跳着神秘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念着神秘咒语。那咒语定然古老幽深。
然后在坟上种一棵榆树。附近已榆树成林,看来每棵榆树下,都有一头老死的耕牛。单是族人不惜力气,刨开冻土,亦可见此地山民,对耕牛是何等敬重。认为即使是一头耕牛,对其劳作一生,也充分肯定。同样认为入土为安,死者为大。
待许寿福回到二门后,启问老者:“为何在葬牛之地,种上榆树呢?”
“您有所不知,山中最难熬过的是春季,春长老日,粮食不济。捋榆钱能暂度饥荒。凡耕牛墓地生长的榆树,格外茂盛,榆钱丰盈。先祖留下规矩,马墓地栽杨,驴墓地植柳。春荒时节,杨芽、柳芽和榆钱,是能救命的。”
许寿福听了,这才理解到,深山里生活的艰辛,生存的不易,并非是传说中桃花源般的神仙生活。物质的贫乏,更需精神上弥补。于是趁机问道:“我看二匣和三匣,都立有无数小小庙宇,有的只是板砖片瓦,可香火不断。”
“有日神、月神、星神、山神、土神、水神、风神、雨神、火神、谷神、兽神、虫神,诸神云集。最大的是女娲神,主生育子嗣。还有树神。”老者解释说,“一头牛死了,要入土为安;一棵树伐了,也要有个追悼祭奠仪式。”说到这儿,老者说,“明天就有个‘树祭’。”
第二日正午,果然有个树祭,是祭拜一棵新伐的大柳树。地面上留下一巨大树墩,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的年轮,时宽时细,表明在这棵古柳身上,记录了这条山谷岁月的风调雨顺与干旱水涝。
树墩前摆上供品,燃起高香,仍有身着画有神秘符号衣服、脸上涂有神秘符号色彩的巫师跳着神秘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念着神秘咒语。那咒语定然古老幽深。
在巨大树墩前,人们挖一条沟,将老柳树的一根粗壮枝干,埋入沟内,注入泉水。
老者指着这一片柳林说:“一棵老柳树倒下,会有它的很多儿孙破土而出,长大成才,生生不息。正是有了这一带柳林,才使山村免受水患。水大时,挂柳栽桩,保护堤防。”
许寿福在二匣、三匣不紧不慢,兜兜转转,盘桓数日,见族人日已出而未作,日落后即将息。神色从容,行为闲散。其生活状态正如关汉卿元曲《四块玉》中所描绘:“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食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纱窗卧。”真是远离名利场、是非窝。整日里笑意漫漫、慢慢悠悠、悠悠然然的慢节奏,真自在,任逍遥,闲快活。连河水小溪都是慢慢流淌的。这里没有宦海浮沉,名缰利锁。也没有勾心斗角,诉讼风波。遇事不争,却有规则。自然更没有朝代更替,中举登科。但这一条长长的山谷中,却有裴公绿野堂式的堂会,陶令白莲社般的结社。即使是那砍柴的樵夫,捕鱼的舟子,谈起千古兴亡事,都乐此不疲,其乐融融,也成了不识字的山中士大夫。族人的吃穿用度,质朴守拙,简单简约,自成山中特有的心满意足,眼笑眉舒的风格。虽听族人说话,带有一股山根子味道,却很亲切,有一种骨子里的认同和熟悉。当然,这里最富有的还是高粱酿酒,泉水煎茶。山间明月,溪畔清风。冬日暖阳,夏夜繁星。故事里有故事,风景里有风景。
日子倏忽之间就滑过去了。许寿福虽受到盛情款待,总有人侍奉在左右。但连日客梦回乡,归心似箭。不能再盘下去了。虽心有所不舍,但两谷信美,终非吾土。老者也不再挽留:“那就回吧,不然,家人也着急了。”
两匣山谷族人,听说许寿福要回平原老家,纷纷前来送行,并带来各种山货,竟堆了半个院子。山民的表情,自然、朴素而真实,毫无生巧藏奸。老者笑说:“他一个人一副货郎担子,如何挑得?这样吧,我寿叔带来的针线、花样,大家分了拿走吧。你们只将刀刻的窗花、散碎银两、貂皮鼠帽、名贵药材和祖传药方,带上就行了。”
许寿福在雪吟轩窗下,看到的那两个峨冠博带、纹枰论道的山人也前来送行,还携一张古琴。老者带一童子,童子身背宝剑。大虎、二虎伴着一个皮肤黝黑、瘦瘦的中年汉子,抱一匣书籍,紧随其后。
就要踏上归程,许寿福问:“还是不减来时路,出石门吧?”
“不。那样走就太绕远了,再说,石门也关闭了。”老者淡然说。
“那是为何?我来时寻至大栗子树下,石门是洞开的。”他觉得奇怪。
老者一笑,这笑中有点神秘:“老祖宗留下四句话。”
“此四句话留在哪儿?”许寿福急切问。
“随我来,前面就是。”老者脚步轻盈。
就在清流落涧之处,水帘之下,立有一块一人高青石,顶端阴刻一字,是大篆,许寿福细细辨认,是个“匣”字。下面有四行字,亦是篆书,经辨认后是:
遇寿石门开,
见福出山来。
甲子少一竖,
水是观景台。
许寿福虽认得,但不解其意。于是拱手请教,老者这时才说,“我原也不知,现在前两句才知其意。头一句,‘遇寿石门开’,那大栗子树下石门一直关着,你姓名中有一‘寿’字,石门遇您,不就开了么。看来这石门已等待您多年。”
许寿福听了,恍然大悟。又问道,“那‘见福出山来’是何意?”
“这就好解释了。此清流落涧之下,水帘之内,不是洞穴,而是溶洞,内有暗河,直通谷外。我让我侄儿给您撑船,洞中须行走很长一段水路,出了洞口,行半日即到古北口。”
“到了古北口,再行二日就到家了。”原来这里有个隐秘的出口。
许寿福连声说,不免指着青石又问,“您可知后两句是何意?”
老者摇头:“不知。我想应是对此二匣前景的预测吧。”
“何以见得?”
“您看‘匣’字里面是个‘甲’.‘甲’边少一竖,那是不到一甲子,结合下句‘水是观景台’,是否预计在以后不到一甲子时间,此二谷将被大水淹没,此处便为泽国,后世人们见此,只能看到湖光水色的风景了。”
这时,那峨冠博带中一人说:“天机不可泄露。沧海桑田是也。”
老者提到甲子,许寿福一直有个疑惑,一直不好动问,此时趁机说:“敢问您高寿?”
“我自己也不知我的年齿。”老者接着解释,“不只是我,两匣之人,都不知自己年龄,只知自己排行辈分。”
许寿福听了,大为惊异,又问:“您可知先祖何时进的这深山更深处?是清初?”
“传说,我们这一族是明末遗民,先祖是抗清义士,曾联合张、王、李、宋、孙五姓族人抗清。多尔衮进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先祖既要留头,也要留发,就觅得这两条匣谷连同五姓族人住下了。我这个当族长的,也只明白明朝而不清楚清朝。”老者说得很平淡,问,“红尘万丈,隔断久矣,现在山外,已是什么朝代了?”
许寿福听至此,才明白这两匣山民的衣饰,还是明朝遗风,他们头上也没留过辫子的。举止谈吐,颇有古风。在山外人看来,这两匣无声无息,实则生生不息。于是答道,“大清朝都完了,现在已是民国初年。”他对脑后留个猪尾巴,历来极为反感。
老者满脸茫然,仰天长叹,怅然一声孤啸。
老者从童子背上解下宝剑,带鞘双手递给寿福,“当初您从扁担中抽出宝剑时,我就认出,这是许氏家传。您处为阳剑,我手中为阴剑,现在阴阳合璧,归于长门。此剑为玄铁铸成,削铁如泥。此剑承载了咱家族的荣耀。”然后又交代,“我从山中藏书中选三卷宋版书送你,一曰《论语》二曰《道德经》三曰《孙子兵法》,其中文字,甚是古老。选二卷明木刻雕版书家刻本送你,《本草纲目》和《天工开物》,均是善本。再送您一册手记《山中诗草》,是两谷我等无名诗翁闲笔所作。献丑了,确是珍本。”
许寿福隆重接过六匣书,然后推辞道:“那宝剑您还是留下备用吧。”
“我两谷族人,承先祖福祉。知荣辱,明是非,宝剑搁此,也是闲物了。”最后,老者送许寿福一双登山木屐,并指导说:“您上山时,去掉前齿;下山时,去掉后齿。”
许寿福向老者问道:“相聚日短,家乡味长。从此一别,何时再会?您等还是不要再空老山林了。”
“红尘隔断久,今古几人知。频将浊酒沽,识破兴亡事。两匣祸福与共,悲喜自渡。旧事纷纷,抚孤松空回首。”老者笑指松阴之上那片飘动如野鹤的白云说,“‘云心无我,云我无心。’”言毕,老者折柳置酒为其饯行,“让琴师抚琴,送您一程。代向长门请安捎好。”
许寿福明白,老者的思想,深受老庄浸润。老者如远古小国之君,有财谦卑,有权谦卑,有学问更谦卑。
此时,白崖高山流水,空谷八尺琴音。回响着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的韵律:“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绝。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许寿福乘了那只乌篷小船,大虎、二虎前后护持,那黑瘦汉子摇橹摆渡,于洞中暗河中漂行,在棹影桨声中歌曰:“林间有客无人识,矣乃声中万古心。”黑水孤舟,只见满天星斗,原是那万千无数萤火虫飞动成阵,如银河行天,群星泻地。
当许寿福双脚踏在平原土地上时,突然感到脚下无边。向北望去,只觉得层层叠叠山远天高,水转林遮,不免望断伤情。想数日在两谷经历,诗酒天天真,族人格外亲。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此刻又觉得恍如虚幻,真有一种回头沧海又尘飞的感觉。
三日后,许寿福置宋书明书手书银两、貂皮鼠帽、草药传方于不顾,只将从山里带来的千余幅刀刻剪纸,挑出一百余张在厂甸庙会上摆摊出售,很快引起轰动。说是剪纸,实是刀刻。颜分十二色,且是双面红。生动古朴,不失自然。其内容涉及与世隔绝的山中人物,劳动场景,生活习俗,日用百物,婚丧嫁娶,敬神祭祀,叩拜祖宗。简直是世外桃源,山中洞府里的二百余年的社会生活、风俗人情、世相变迁、时代镜像的生动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