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玉洁都觉得那件事情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空袭,只一瞬,便将她的日子炸得人仰马翻、支离破碎。那曾是她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日子,呵护了大半年刚刚恢复元气,现在已彻底变成一地残骸,她都不知道该积攒多少气血才能使它恢复如初。
玉洁将熬好的中药端进卧室,母亲张桂英已经醒了,正瞪着两眼盯着天花板。玉洁问:“妈,您好点没有?”
张桂英点点头,喘了一口气,说:“明天,我还是去你姐姐家吧。”
“您都病了八九天了,这才刚好一点,明天走身体也吃不消啊。”
“该走了。”停了片刻,她又说,“唉,是我连累了你。”
“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就别再想了。”
光线被一点点抽走,夜晚乘虚而入,房间里的一切都陷入夜的包围之中。玉洁按亮电灯,给张桂英喂了半碗大米粥。饭后,张桂英斜靠在床头休息,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说你这个孩子也是犟,当初,你两个姐姐要三家轮着养我们,你不同意,非得一个人养我们,和青岛那个离婚主要是因为我和你爸,现在,又是……”
“当初为了给我家凑钱买房,您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三家轮着照顾您,就算姐姐愿意,姐夫心里未必没有想法。”
“你姐夫也没说什么呀?”
玉洁将中药渣倒在外面,回来时见堂屋的卧室亮着灯,自那天之后,仲秋就搬到了他妈李玉芹那里,这些天,玉洁难得见到他。玉洁妈张桂英生病期间,仲秋来过一次,看了病人之后便在客厅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不停地抽烟。过了片刻,他站起身,说了一句,我走了。玉洁将他送到院子里,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的腿怎么样了?他说,还是没有知觉。那眼井里有一些碎石头,掉到井里后双腿骨折了,再加上井水冰冷,泡得时间太长,医生说不太好办。玉洁说,我去照顾他吧。他说,不用,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多次,玉洁有意无意地望向他俩的房子,只能在夜色里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这次,玉洁不确定仲秋是回家住还是单纯地拿点东西,便伫立在原地盯着那束灯光。那是她和仲秋结婚时,仲秋专门安的一盏带水晶球的吸顶灯,那天晚上,那盏灯向房间里撒下一层朦胧的轻纱,他俩顶着轻纱喝了合卺酒,而后,仲秋将那两只盛过酒的葫芦瓢合二为一,再用红线绑在一起,还专门给它配了一个底座。不知那两只葫芦瓢现在是否还摆在卧室的桌子上。玉洁思忖的工夫,灯光熄灭了,他们的卧室迅速被黑夜融化。
作为一个第二次结婚的女人,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玉洁已没有了第一次时的忐忑和期待,对于她来说,婚礼就是一艘船,她只管坐在船上顺流而下。到了下午,走完该走的流程,亲友们渐渐散去,婆婆李玉芹和仲秋在院子里整理东西。玉洁想帮忙洗杯子,李玉芹不让,她便回到房间里去哄苗苗。这个两岁的小男孩是仲秋死去的妻子生的,他倒是很乖,玉洁抱着他拍了一阵,他很快就睡着了。玉洁刚把他放到床上,仲秋走过来,说:“让他到咱妈那儿睡吧。”玉洁说:“这张床能睡咱们三个。”仲秋从床上抱起孩子,说:“这小子尿床,小心把你给冲跑了。”玉洁在床上坐了片刻,感觉身上有点凉,才发现窗子没有关,她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玻璃上大红囍字的空隙向外望去,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恰好在窗口的取景框里,此时大红的石榴花已被暮色染成了赭红色,哑巴大舅在石榴树下收拾杯盘,满地的鞭炮屑如同翻卷的红色浪花将他包围起来。玉洁关好窗户,转身的时候看到床头挂着一串葫芦,是那种亚腰葫芦,用大红绳子连缀着,上面编了一个精致的中国结,底下垂着长长的流苏。玉洁遂想起老家有撒帐的习俗,床头的葫芦和床上的红枣、花生无非是异曲同工罢了。
玉洁正陷入沉思,仲秋走了过来,抬手将床头上的葫芦摘下扔进抽屉:“可能是村里哪个嫂子挂上去的。”
“我身体的事情……家里人还都不知道吗?”
“咱们自己的事告诉他们干什么?不能生孩子咱就不要。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个了,咱们好好庆祝一下。”仲秋从橱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只小巧的葫芦瓢。
玉洁不解地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待会儿就知道了。”他将红酒的木塞打开,往两只小瓢里斟酒,而后郑重地说,“在古代,新婚是要喝合卺酒的,酒器是匏瓜做成的小瓢,匏瓜味苦,瓢内的酒却是清甜的。为什么在新婚之夜用匏瓜喝酒,都是有讲究的,古人活得就是有味道。”
两人喝完合卺酒,仲秋打开橱子,拿出了一支葫芦丝,说:“大学毕业后,我没有留在城市,而是选择回家乡种葫芦。其实我还真不光是为了挣钱……嘿嘿,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是我最喜欢的《月夜》,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才十六岁,那时我就喜欢上了它。”
第二天早晨,玉洁起来准备帮婆婆做饭,见哑巴大舅扛着半袋东西从门外走进来,便小声问婆婆:“大舅扛的什么呀?”“村里有几个垃圾桶,他每天都要翻上几遍,看有没有能回收的东西,他还干着村里的清洁工,一个人挣着几份钱,整天省吃俭用,还不是老鼠给猫存的!”李玉芹将手里的碗放在灶台上,摇着头,一脸的无可奈何。玉洁心里疑惑,想问问婆婆,又怕问多了扯出她的诸多家事,再惹得她不高兴,便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大门半开着,两个看孩子的中年女人正向院内探头张望,玉洁妈张桂英看到她们,立即打起了招呼:“过来家里坐坐。”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走进院内,和张桂英聊了起来。玉洁去房里拿了一件东西的工夫,婆婆已经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葱正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脸上很平静,手上剥葱的动作却停了下来。玉洁忙叫住自己母亲:“妈,你去屋里看看苗苗醒了没有。”串门的女人闻听此言,忙转身告辞,张桂英还熟络地挽留她:“在这里吃饭呗。”玉洁回头见婆婆李玉芹依然站在原处,忙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葱:“妈,我来剥吧。”
待李玉芹和大舅去了田里之后,玉洁专门跑到张桂英房间里,嘱咐了她几句:“妈,您以后注意着点,别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主人的样子。”张桂英说:“邻居过来串个门,到了饭点总得挽留一下吧?”“您也得考虑一下我婆婆的感受啊,毕竟这里不是咱们老家。”张桂英委屈地说:“你俩订婚之前都已经告诉他们了,我跟着你一起生活,他们也是同意的,现在,我说句话还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难道我女儿的家不是我的家吗?”见张桂英生气了,玉洁只得好言好语地去哄她,好在张桂英就是这种性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即便是生气,哄一哄迅速便能烟消云散。
夜里起风了,风吹得树叶唰啦唰啦直响,不时地传来细碎的树枝断裂声。玉洁没有睡着,旁边的张桂英偶尔翻一个身,声音很细微,她应该在控制着自己。“你去你自己房里睡吧,不用在这里陪我。”张桂英说。“从结婚后就没和您一起睡过,您还赶我。”“你送我回去,总得和仲秋说一声吧。”“明天和他说也不迟。”“我是我,你是你,一码归一码,仲秋总会明白这个理儿。”“您好好养身体吧,整天瞎想什么呀?”“唉,你大舅妈去济南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你大舅倒是个好人,可惜什么也说不出来。”“还唠叨,都几点了?”
仲秋的大舅虽然是个哑巴,但心灵手巧,会编筐编草帽打草鞋,可惜吃了不会说话的亏,一直打光棍到五十岁。仲秋承包了村里的田地之后,就将大舅接了过来,让他帮忙管理葫芦,按月给他开工资。大舅闲不住,一早一晚还兼着村里的清洁工,因为这个原因认识了村里的一个寡妇,寡妇也是清洁工,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农村,二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济南。大舅看她一个人养着两个孩子挺不容易,扫地时常把她的区域一块给扫了。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好上了。仲秋妈李玉芹不同意,嫌寡妇家负担重,怕她兄弟以后吃苦。她反对,大舅嘴上不说却总是闷闷不乐,吃饭也吃得少了,李玉芹到底心疼她兄弟,只好勉强同意了。寡妇成为大舅妈之后,大舅确实没少为她花钱,她家大儿子结婚,二儿子这几年上大学的学费、买房子,大舅都拿了钱,加起来也有十来万了,都是他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的钱。大舅妈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逢农活繁重时,饭桌上的内容与往日相比,便显山露水了,要么多几个煮鸡蛋,要么多一盘炖鸡腿,都是为大舅准备的;平时一家人在地里干农活,玉洁经常看到大舅妈给大舅擦汗,玉洁便笑着打趣他们:“这老两口,这是在唱《天仙配》呢,七仙女和董永都赶不上你俩恩爱。”干到地头大家坐下来休息,大舅将一旁的军用水壶递给大舅妈,大舅妈却摆摆手让他喝,两人正在相互推让时,李玉芹回转身,瞥了他俩一眼,说:“一点水,不用推来让去的,这里还有。”说完,李玉芹将另一只水壶放到大舅妈跟前,大舅妈尴尬地笑笑。仲秋看了他妈一眼,说:“中午了,你回家做饭去吧。”待婆婆走后,玉洁对大舅妈说:“舅妈,我妈说话不好听,您可别生气啊。”“她就那个脾气,我不生气。”大舅妈看了仲秋一眼,说,“唉,你妈强势了大半辈子,了解她的人也都习惯了。”
早饭后,玉洁想着和仲秋打个招呼,打了一下他的手机,那边提示无法接通。她想着堂屋卧室还有自己的一些衣服,便提着一只空行李箱走了过去。房内有些凌乱,家具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几把椅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椅背上搭着仲秋的几件衣服。玉洁走进卧室,见那两只喝过合卺酒的葫芦瓢依旧摆在桌子上,葫芦的后面,是一张全家福,是在她婆婆六十大寿那天拍的,照片上的每个人都咧着嘴,当时他们都在高声喊着“茄子”,她看了片刻后,才转身走到橱子跟前。她从青岛过来这里时,将四季的衣服全都分门别类挂进衣橱,原想着这些衣服能在此扎下根,没想到还得将它们转移到别处。三只大行李箱并排放在屋内,张桂英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你……不用带这么多衣服的。”
“我也要住一段时间。”
“你大姐那里哪有……你住的地方啊?”
“总会有的。”
“仲秋没在家吗?”
“没有 。”
“你给他打电话呀。”
“刚才打了。”
“现在再打呀。”
玉洁拨了一下仲秋的号码,还是提示无法接通。
“你昨天约好的车,几点过来?”
“十点。”
“去你大姐家也就三四个小时,下午走也可以。”
“我出去看看吧,车也快来了。”
邻居家门口站着一群女人,原本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看到玉洁出来,全都住了口。见玉洁将头转向她们,其中一个女人立即高声地和她打起招呼来。一辆三轮车嘟嘟地开过去,过了一会儿,又一辆三轮车开了过去,那个女人没话找话似的说:“玉洁,看你家门口这一段路修得多好啊,下雨天再也不用踩泥坑了,方便了不少哎。”玉洁只好应付了她两句。门口的这条路是黄土路,一到雨天路面就泥泞不堪,一些车辙和坑坑洼洼容易积水,人和车辆走过总是泥水四溅。逢这时,大舅便头戴斗笠身披塑料布,从旁边沟沿上铲来新土,一锹锹地倒在路面上,待铺了一层厚实的新土后,再一点点地用脚踩结实。到底是黄泥路,尽管经常修,一到雨天仍旧烂得像开膛破肚一般。后来,仲秋买了一车红砖,玉洁夫妻和大舅一起将这段路铺成了砖地,这段路才算脱胎换骨。
玉洁再次打仲秋的手机,还是打不通,她决定去后院看看。进了院子,听到婆婆李玉芹在和人打电话,玉洁站在院里喊了一声“妈”,屋里的通话声立即停止了,玉洁以为她没听到,走到门口,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玉洁站立片刻,推开了房门。客厅里没人,卧室的门半开着,李玉芹脸朝里在床上躺着,玉洁忍着胸中的起伏,又叫了一声,李玉芹没有半点反应,玉洁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出了门。
张桂英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包裹,玉洁进屋时,她正望着几个行李包发呆。玉洁提起了她的包裹,不料张桂英扯住了包裹带子:“下午……再走吧?”“和司机说好的上午走。”玉洁一手提着两个包裹,才走了几步,只听刺啦一声,其中一个旧棉布包被坠开一道口子,里面的衣服从破口处挤了出来。玉洁将行李包放到院子的石凳上,转身去堂屋找针线。打开放针线的那个旧木箱,她又看到了那只相框,是仲秋和那个女人的,两个人依然是很羞涩、拘谨的样子。玉洁将相框从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箱底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缝好行李包之后,租的面包车也到了,玉洁和张桂英一起往车上搬行李。正在这时,大舅从外面走了过来,见此情景,拉着玉洁的胳膊,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不让她们走,两人拉扯了一阵子,大舅还急出了一头汗。见她们执意要走,大舅迅速跑回后院,出来时硬是将一个包裹塞到了车上。
车子加快了速度,车后面大舅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大姐家住在城郊,那里的田野被白茫茫的一片蔬菜大棚覆盖着,棚里种着韭菜、芹菜、黄瓜、豆角等。早晨和下午,玉洁在棚里帮大姐一家管理蔬菜,中午棚里太热,玉洁就在网上找工作、找房子。有几次,在大棚里干活时,恍恍惚惚的,她看到黄瓜架上的黄瓜全都变成了小葫芦,它们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在绿叶间跳跃着,摇头晃脑的;蓦地,小葫芦又变成了缀着中国结的葫芦饰品,葫芦壁上刻着字,福、禄、寿、喜,字是大红色的,又鲜艳又醒目;一阵风吹来,葫芦饰品踪影全无,粗实的藤蔓上旋即结满大大小小的酒器,那是喝合卺酒的小瓢,每个瓢里都坐着一个戴红肚兜的胖娃娃,他们一边呱呱地笑着,一边伸着胖乎乎的小胳膊要玉洁抱。玉洁向他们张开双臂,小娃娃们倏忽消失不见。晚上,玉洁和母亲张桂英在一个床上睡觉,熄灯后,两人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老太太就绕到那个话题上。
“他给你打电话了吗?”
“您就别管这事了。”
“他不给你打,你就给他打嘛。”
“……”
“实在不行你就先回去一趟。”
“……”
“你俩之间又没有什么矛盾。”
“……”
“你在听吗?”
“睡觉了。”
到了大姐家后,仲秋曾给玉洁发过信息,他说她们走的那天,他带着孩子去针灸了,在医院里洗手时一不小心将手机掉在了洗手池里,搞得手机彻底报废了。他还一直问玉洁去了哪里,玉洁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不如先静一段时间。他没有再说什么,两人简单聊了两句便结束了。
玉洁快要睡着时,张桂英嘟囔了一句:“玉洁,仲秋和他妈不一样,他总会想通的。”
自从和仲秋结婚后,玉洁就感觉到了仲秋和他妈之间的微妙关系,李玉芹强势,但她的强势是分对象的,她只对大舅和大舅妈,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时,李玉芹一贯的强势成了泼在墙壁上的水,每每总是铩羽而归。
玉洁记得那是过了大暑后的一天,天气沉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婆婆李玉芹的脸也像天气一样沉闷,大舅和大舅妈只顾埋头干活,连手里的动作都比平日轻了不少。待他们三人干到了前头,玉洁小声问仲秋:“今天不太对劲啊。”仲秋瞟了他们三人一眼,凑到玉洁耳边说:“大舅妈的二儿子要结婚了,那边打电话让她和大舅这几天去济南,说是过去,能空着手吗?到时候,新媳妇叫爸叫妈,能是白叫的吗?”果然,到了休息时,大舅悄悄将仲秋拉到了河边,玉洁和婆婆李玉芹都远远地看着他俩,只见大舅搓着两只大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仲秋跟他说了几句话后,他立时眉开眼笑了。仲秋说:“今天镇上是大集,您和舅妈早点下班吧,去集上置办点东西。”待大舅夫妻走后,玉洁问仲秋:“你俩刚才嘀咕的什么?”仲秋小声说:“还能是什么?去济南的事呗。我给他俩提前开了两个月的工钱,一共一万四。”李玉芹走了过来,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是不是给他俩钱了?”仲秋说:“那是他俩的工钱,不该给人家吗?”“这个家早晚得让他那个媳妇祸祸干净!”仲秋火了:“人家祸祸啥啦?人家是两口子,那不都是该花的钱吗?这些事用你管吗?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玉洁不明白仲秋为什么发火,扭头对他说:“你好好说话不行吗?”好在李玉芹的声音弱了下去,只是咕哝了一句:“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如今可好了,你们都是好人,就我里外不是人。”
玉洁去集市上买了一些新鲜的蔬菜和瘦肉,给大舅和大舅妈各买了两身新衣服。回到家后她先去了后院,后院有四间房子,婆婆李玉芹住堂屋,大舅夫妻住配房。大舅的房门没有锁,玉洁走进去将新衣服放在床头,不经意间看到了椅背上搭着的几件旧衣服,随手翻了一下便装进了方便袋。回到前院时,母亲张桂英正在厨房做饭,看到玉洁手里的旧衣服,便问:“谁的?”玉洁说:“大舅的,裤脚开线了,大舅妈有点花眼,我帮他缝缝算了。”张桂英不满地说:“你婆婆整天就知道财迷,对自己亲兄弟一点都不上心,也不怕外人说她。”玉洁说:“地里活多,她也是忙啊。”“地里活多,就不能多雇几个人?你嫁到这里后,就没休息过一天。”玉洁说:“也就夏、秋两季最忙,到了冬天就好了。”“你就傻吧,自己也不好好看病,连个孩子都没有,老了指望谁呀?苗苗说到底也不是亲生的。”“妈,待会儿我婆婆回来你什么话也别说啊,大舅就要拿出去一万多,她正心疼呢。”“不说,什么都不说,我就当自己是个哑巴!”张桂英拉着脸,将一盘剩菜全都倒进了鸡食盆里。
玉洁在屋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针线,正欲出去买时,猛地想起次卧的墙角处放着一个旧箱子,里面似乎有一些针头线脑之类。她找出箱子打开,果然看到一盒缝衣针,她又翻了几下,蓦地停了下来,箱底埋着一只相框。相框里是仲秋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合影,女人稍显单薄,嘴唇紧抿着,看起来挺倔强的样子。照片上的仲秋比现在年轻,嘴唇上微微有一些茸毛似的胡须。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点不自然,带着点羞涩,玉洁瞬间就猜到了女人是谁,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仲秋是故意将相框放在这里的,还是无意中的遗漏,应该把它藏起来,省得仲秋再一次次地看着它温习旧事。她转了一圈儿,看到了衣橱的顶部,觉得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便用方便袋将相框包好放了上去。刚把相框藏好,门外传来仲秋和大舅妈的声音,她忙将打开的箱子合好放回了原处。
大舅妈走进客厅,一脸的笑容:“你看看玉洁这孩子,给你大舅买了新衣服不说,还给我买了两身,这得多破费。”玉洁说:“您和大舅要去济南了,又是喜事,总得换身新衣服,再说也花不了几个钱,也不知道您穿着合身不?”“合身得很。”几个人正在说话,厨房里却传来一阵争吵声,众人面面相觑,一起向厨房跑去。
“这么热的天也不怕把人吃坏了,是那点剩菜金贵还是人身体金贵?!”
“你们都金贵,就我是下贱命,我就不能看见糟蹋东西,有多少东西经得起糟蹋?!”
张桂英将手中的筷子扔到了桌上,拔腿就往外面跑:“听听,这是说我们糟蹋东西,那我们走,免得让人嫌弃!”听婆婆说这话,玉洁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发火,便跟在张桂英身后走了出去。仲秋见此情景,将矛头对准自己母亲李玉芹:“你说你这是干啥,一点剩菜至于吗?”“你们都不用走,我走,在这个家里就我多余!”“你说你跟谁能合得来?”见仲秋拉下脸来,李玉芹也就不再说话了,抽抽答答地抹起了眼泪。这会子,张桂英跑回了自己房间,三把两把将自己的衣服抓进行李箱,提着就要出门,大舅和仲秋忙过来拦她,只剩仲秋妈李玉芹一个人在厨房哭泣。
事情闹到半下午才算偃旗息鼓。玉洁夫妻定了一个方案:玉洁夫妻、张桂英和苗苗在前院吃饭,仲秋妈李玉芹在后院吃饭,大舅夫妻则单独开伙。晚上休息时,玉洁怕仲秋心里有想法,就安慰他说:“我妈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你得多担待一些。结婚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当初我在青岛时,得知我要买房子,爸妈偷偷将老家的院子卖了,全用到我家的房子上了。那时,我就给两个姐姐承诺,我一人给父母养老,姐姐们多次提出要轮流赡养我妈,是我没答应。我希望这事你能理解。”仲秋揽住玉洁说:“你看你,夫妻之间你还说这话。”玉洁往他身上依偎了一下,说:“之前的事我可都没瞒你啊,不知道有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坦诚?”仲秋沉默了片刻,说:“……之前的事情,你大部分也都知道。”
“那,她的事情呢?”
玉洁感到仲秋的身体明显地颤了一下。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第二天早饭后,大舅妈过来看玉洁妈,临走时,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婆婆脾气不好,老了老了也不知道收收性子,伤别人又伤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好在她也有怕的人,怕仲秋。”大舅妈说到此处,忙住了嘴,玉洁听她话里有话,联想起平日里仲秋对他妈李玉芹的态度,忙问:“舅妈,话都说到这里了,就接着说下去呗。”大舅妈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说:“按说我不该跟你讲这些的,看你这个孩子做事一向沉稳,我也不瞒着你了。”
那一年,仲秋去外地学习葫芦雕刻,家里地里的事情就交给了苗苗妈。苗苗妈忙不过来时,便让收葫芦的开车来村里拉货。收葫芦的男青年见苗苗妈是个女人,身板又单薄,装车时,一些搬搬运运的活他就帮忙干了,苗苗妈过意不去,逢饭点时留他吃了几顿饭。一来二去的,村里的风言风语多了起来。婆婆李玉芹听说后,经常拿话敲打儿媳妇,偏偏苗苗妈性格倔强,婆媳两个一言不合就吵起来。李玉芹吃不得亏,当即将这些事情在电话里原封不动地传给了仲秋,并要求儿子火速回来。得知婆婆给丈夫打了电话,小媳妇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还没等仲秋回到家人就不行了。
“苗苗妈和那个收葫芦的到底有没有做出格的事,谁也不知道。你婆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个盖子揭开。别说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就算是儿媳妇真做了错事,为了让这个家不散,也得千方百计地给捂住。”大舅妈说,“不聋不瞎不能当家,过日子有时候就得装糊涂。”
“舅妈说得对。”
“你婆婆平日里说我,我就装听不见,反正我不和她过日子,你大舅真心实意地对我好,我就知足了。仲秋也幸亏遇到你,才有了现在这个热热乎乎的家。”
送走大舅妈,玉洁站在院子里思忖了一阵子才走进屋内。她将昨日藏起来的相框从衣橱顶端拿了下来,把上面的灰尘细细擦掉,重又放回了原来的木箱内。
玉洁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私立小学当老师,学校里有宿舍,周一至周五,玉洁在学校宿舍住,逢周六便坐公交车去大姐家看母亲。白天忙完大棚里的农活,到晚上,母女两个就躺在床上聊天。
张桂英说:“你大舅妈走了好几个月了,该回来了吧?”
“兴许人家儿子让她在济南多住些日子呢。”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她一点都不知道呢。”
“她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她知道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啊,唉,你大舅如果会说话多好……是我害了你,我当时就想着一边看孩子,一边收拾地里的葫芦架,那样两不耽误,哪知道葫芦地里有一眼井啊!”
玉洁将目光投向桌子,桌子上是大舅送给她的包裹,里面有一只大号的葫芦,葫芦上是他亲手刻绘的全家福图案。大舅妈去了济南之后,大舅常过来前院陪苗苗玩,他喜欢让孩子骑在他的脖子上,抓着他的两只小脚一颠一颠地跑,爷俩的笑声呱呱地落了一地。逢玉洁妈张桂英不忙的时候,他让张桂英照看苗苗,他在树荫下刻葫芦。那是一只大号的葫芦,大得像一艘小船,他在上面一刀一刀地刻。日子久了,葫芦上的风景、人物渐渐脱颖而出:是一家人在葫芦架下乘凉的画面,爷爷乐呵呵地搂着小孙子,奶奶给他们打扇,父母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脚边,几只鸡鸭在低头觅食。玉洁问他准备给这个图案取个什么名字,他比画着说“全家福”,张桂英在一旁打趣道:“还‘全家福’呢,你老婆留在济南了吧,以后恐怕就不回来了,你花的那些钱都打水漂了吧?”他先是笑着摇摇头,接着指指自己的心。“花的那些钱你不心疼吗?”他又是比画了一通。张桂英说:“好人,老实人啊!”仲秋拿着葫芦丝从屋里走出来,说:“我来吹首曲子吧。”仲秋吹了一曲后,张桂英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听着让人心里那么喜欢?”仲秋说:“《月光下的凤尾竹》。”仲秋又吹了一曲,半晌,张桂英问:“这首曲子叫什么?”“《月夜》。”
那是盛夏时的事情,真切得犹如发生在昨天,可惜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玉洁说:“妈,明天带你去城里买几件衣服吧,天气凉了。”
“我有衣服,明天让你大姐带你去看病,她打听到了一个老中医,住在另一个镇子里,都说这个老中医看妇科看得很好,很多不怀孕的人,吃了他开的中药后,很快就怀上孩子了。”
“……”
“唉,哪知道那块地里有一眼井啊……”
周日傍晚,玉洁带着一兜新鲜蔬菜坐公交车返回学校。刚到房间,她正想给母亲张桂英打电话报平安,见有人要加她微信,便点了通过,没想到那人却发起了视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视频那端是哑巴大舅,他在那边比画着说,为了能和玉洁视频聊天,专门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他说经过这一阵子的治疗,苗苗的双腿终于有了知觉;他还说大舅妈从济南回来了,以后就在家里照顾他,两人一起安度晚年。正说着,他的手机被大舅妈夺了过去,大舅妈一直问玉洁什么时候回来,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搞得玉洁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挂了电话后,玉洁走出宿舍,沿着学校门口的大路向前走,走不多远,就到了小河边。河边柳丝低垂,摩挲着路边的长椅。玉洁在长椅上坐了片刻,小河对面的竹林里响起萨克斯的声音。每天傍晚都有人在河对岸吹萨克斯,玉洁自知道这个事情后,放学后便会在这里坐上一阵子。此刻,乐曲轻轻抚着玉洁,她全身的肌肉从紧绷渐渐变得放松,她所有的细胞慢慢舒展开来。乐曲洗涤着她的每一寸筋骨,她看到一些灰色的、沉重的、浑浊的东西从骨骼缝隙里流淌出来,那些污泥浊水汇成一条细流,流进小河,又随着河水向东流去。
给孩子们讲课文时,玉洁不太喜欢用多媒体,感觉不够直观,她更喜欢做道具,比如,用粉色纸剪成荷花,用绿色纸剪成青蛙,用灰色纸剪成蝌蚪。这次上课她拿了真实的道具——一只小葫芦。下课后,孩子们围拢过来,满脸欢喜地看着那只葫芦,不时地伸出手抚摸一下。一个孩子说:“老师,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小葫芦?”玉洁稍稍沉思一下,说:“一只小葫芦就像一个家,里面住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孩子……”
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收走,河水也由先前的橙色变成碧色,再变成灰色,又一个夜晚来到人间。月亮升起来了,河边的树木涂了一层月光,变得朦胧而又臃肿。河对岸的竹林里,萨克斯乐曲仿佛是如约而至,现在吹的是那首名曲《回家》,听得玉洁心中一阵波涛汹涌。一曲终了,对岸出现短暂的空白,玉洁正在疑惑,响起的却是那首经典葫芦丝名曲——《月夜》,玉洁心里蓦地一惊,本能地想起身离开,腿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她的心缩紧了,身体禁不住一阵战栗,忙用手抓住身边的小树。那首乐曲如此熟悉,又如此独一无二,就连吹奏者将在哪里换气她都能提前预知,乐曲中流淌着绵绵的思念,伴随着深深的惆怅和忧伤,如丝绸般轻轻飘荡。
月亮如镜,映得天地一片澄澈。透过朦胧的泪光,玉洁看到河面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葫芦,葫芦上坐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一起向着此岸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