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本可以借他爹没钱的由头,继续以脑壳顶上的“旋儿”为中心向四周发散,动起来轻舞飞扬,静下来男女莫辨,衬着一张清秀俊俏的脸,即使不扎辫子,也好看得像个姑娘。
谁料却落到隔壁一个据说专事吹猪的吹猪匠手上,齐着眉毛剪个溜溜光。
“旋儿”还在,以“旋儿”为中心向四周发射的青丝也还在,可到了眉毛一线,戛然而止,像个没有讲完的故事或者只唱了半句的山歌,让人总止不住要去琢磨那消失的半截故事或者山歌到底是些啥。这种发型,老百姓土法上马,给专门制造了个名字:马桶盖。
那吹猪匠自我感觉是村子特别有身份的人,出门在外到处自称是个杀猪的。村里的人嘴上不说但都知道,他专给杀猪匠“吹气”,也就是在刮毛之前,先在猪的后脚丫外侧开个口子,用铁条把皮下细细捅过,再往里面吹气,那时候没有打气筒,全靠嘴巴吹,吹到彻底膨胀,入水烫过了,圆滚滚的好刮毛。这活儿又脏又臭,一般没人愿意干,一般人也干不了。可他总跟在杀猪匠的屁股后面吃香的喝辣的,养得油光水滑,难怪他会自我膨胀,他自我膨胀的方式,是从里到外认为自己是个杀猪匠。
走进我们班教室前一天下午,朱老师在他爹的带领下,前去找吹猪匠理发。吹猪匠听说刚刚初中毕业几个月的“小朱娃子”第二天要去给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上课,虽是代课老师,心头却醋意大发,心想他妈的,从明天起,老子一个堂堂正正的杀猪匠得喊这小崽子朱老师!不趁机压他一头,他还不狂到天上去?
他从自家碗柜里摸出一只粗泥大碗扣在小朱娃子的头上就要动推剪。这是既省时又省力的方式,一会儿工夫可以修剪七八颗脑袋。
小朱见状,从马扎上蹿起身不干,说:“别别别,好歹你也得把活儿干得对得起你一个吹猪匠的江湖名号!”
吹猪匠心想,老子知道自己一辈子做不了杀猪匠,但你来求老子给你理发,称呼个“杀猪匠”逗老子开心你又不折本,非要清清楚楚称呼老子吹猪匠,老子给你吹!吹!吹!反手把老式推剪和粗泥大碗往破饭桌上一笃,两手一摊说:“爱整不整,我只会剪这个!再说我还忙着担粪浇菜地呢。”
吹猪匠屋檐下放着两个臭烘烘的粪桶,一根粗大桑木扁担斜靠在斑驳的土墙上。桑木扁担实在太粗大,给人感觉挂两个粪桶太浪费太屈才了,至少得挂四个粪桶。
二人的对话惹毛了小朱的爹,他知道他这高邻的心肠比猪屎还臭,喜欢随时随地做点无伤大雅的缺德事让大家觉得他聪明过人或者不能得罪,这一次铁了心要出他儿子的丑。但他不能指责邻居,为邻之道,首先不要得罪人,何况还是个有点可恶的邻居;再说,全村只有他拥有一把推剪,全村的男人,无论老少,要理发不找他,找不出第二个人。小朱的爹冲着儿子吼了一嗓子:“咱家穷是穷,你总不能让你那些学生分辨不出你是男教师还是女教师吧!”小朱的爹故意把“教师”两个字咬得很重,目的是提醒二货邻居,好歹我儿子是去做教师,也算有身份的体面人,恳请用点心思替我儿子收拾出个样子来。
小朱的爹的话,二货邻居听懂了,可邻居心想,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能让这小子出个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不逮上也就罢了,逮上就别错过。他对父子俩说:“你们知道,我就是个杀猪的——用未来的朱老师的话说,就是个吹猪匠,哪懂什么理发呢?只能怪我在路上捡到一把推剪,也就把给全村老少爷们儿修理脑壳的活儿白白揽了过来,”他把推剪“咔擦咔擦”空捏了几下继续说,“自学成才,无师自通,水平只有这么一点点,包涵包涵!”
吹猪匠到底吹过的猪多,见过世面,一张嘴滴水不漏,弄得小朱的爹不好反驳。都怪自己没钱,才把这小子的一头青丝蓄养得长发齐肩,这一趟还辛苦人家白帮忙。
小朱噙着泪花,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云和天上依旧热辣的红日头,一咬牙坐到马扎上,犟脾气上来了,暗想:吹猪匠啊吹猪匠,从小你就瞧不起我,到如今还偏偏捉弄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给你儿子推的小平头——你别小看我,你也捉弄不到我,托你赐给我“马桶盖”的福,这辈子“马桶盖”就是我的专属配置,我就不相信,“马桶盖”不比你一个吹猪匠强!
小朱老师顶着个移动的“马桶盖”出现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的时候,引发教室内长达一分半钟的哄堂大笑。
小朱老师在我们的笑声中,紧紧地跟在校长身后走进教室,脚步慌乱地跳上了讲台。为什么说是跳呢,我们那间小教室从门到讲台只有四步,他却只走了两步半,前边两步跨得极大,剩下的距离,步子跨大了要撞到校长身上,跨小了又极其难看,情急之下,干脆双脚并拢,稍稍纵身,剩下的半步就不存在了,整个人端端地上了讲台。
他滑稽的身姿再次赢得我们的笑声,他调皮的样子也赢得我们的好感。我们那时候才小学三年级,还不懂什么叫嘲笑,更不懂什么叫讥笑,我们的笑声像窗子外面漫溢进来的早晨的风和阳光,既干净,又透明。
在我们的笑声中,他好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单薄的身子因为紧张有一些不稳当,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和摇晃。跟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桶盖”反倒老练得多,黑头发在晨风中,一绺一绺地被掀起来又落下去,仿佛一朵怎么吹也吹不散的乌云,非常生动,十分潇洒。清晨明亮的阳光从东面透风漏气的窗户上斜射进来,照在讲台上,也照在校长、小朱老师和同学们的身上。我们开始喜欢这个嫩生生的老师。
校长开口对我们说:“你们原来的老师有事,生孩子,要耽搁三个星期,这三个星期由麻地村的朱老师给你们上课。大家欢迎!”麻地村离我们村有十几里地,他得天不亮就起床从那边赶过来,难怪他的鞋子和裤脚都是田埂上的草籽和早晨的露水。
掌声结束,校长示意朱老师给我们讲话,以示他此后在我们班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获得校长许可的。只见他粗大的喉结像滑膛枪的枪栓,一上一下奔波了四五个来回,右下嘴唇痉挛地扯了几下,终于极不流畅挤出几个字:“我叫朱育才……”
校长及时插嘴纠正他说:“是朱老师。”
朱老师意识到自己冒失了。刚才在校长办公室,校长叮嘱他好几遍,朱老师朱老师朱老师,他一路上念叨过来,事到临头还是忘记了。他的脸再次“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从进教室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五分钟,他很快适应了眼前的环境,这一次脸红,只持续了几秒钟,我才眨了两下眼睛,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红色就褪得只在脸颊上有两点胭脂红。在他接着说话之前,红色已经完全褪尽。
朱老师接着说:“只要你们听话,我的脾气是好得很的,好得像,好得像绵羊;如果哪个敢调皮捣蛋,我就拿拳头揍你……今天我虽然站在这里给你们上课,做代课老师,但我后悔当初读书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我娘死得早,没人管我,我小学时没有一个星期读完整过,不是帮我爹打柴就是放牛;我读初中虽然是个住校生,不用打柴也不用放牛,可小学欠账太多,一门功课也没有及格过,所以……”
他完全不顾校长给他挤过来的眉弄过来的眼,只管自己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校长到最后绝望了,用眼神和表情骂了他一万遍“大白菜”。“大白菜”在我们那里既是蔬菜,也是骂人的话,相当于白痴、傻瓜蛋。朱老师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混到初中毕业的年轻人,别的孩子念不出书,早回家务农了;只有他,不知练习的是哪门武林秘笈,一门功课都考不及格,还好好歹歹熬到初中毕业,并拿到毕业证书,因此在学校需要教师的时候,他责无旁贷来做代课教师。那时候的小学教师,既教语文,也教数学。
朱老师接着上半句的“所以”继续说,“我现在教你们,是一边学,一边教。老师最大的特点也是最大的缺点,是爱写错别字。现在我宣布一条帮规,哦不,班规:如果老师把字写错了,请同学们及时纠正!”
他的前半句话把我们吓得不轻,以前我们的老师可好了,我们不做作业她不骂我们,我们上课时间外出掏鸟窝她也不责罚我们,只要我们在她的课堂上不打架,我们一个学期不摸一回书本也没关系。他说话的时候,握紧拳头,他瘦小的拳头跟他瘦弱的身躯完全匹配,看上去只有骨头没有肉,估计打到身上一定是很痛的。我吓得身子都坐直了。根据他后半句话我推断,我们的这位新老师做小学生和初中生的时候多半经常挨老师批评,从他刚才脸上红色来去的速度可以看出来,没有相当长时间的修炼,是达不到这种收放自如的境界的。
这一节课在课表上,是语文课,朱老师接着原先的老师的进度,教我们学习三首古诗: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和柳宗元的《江雪》。
校长极不放心地离开之后,留下他独立执掌我们班的政权,他一点也不紧张了——不但不紧张,还不经意就暴露了他从前的习气。什么习气呢?过去做学生时的“老油条”习气。真是藏都藏不住,稍不留神就往外渗:一是,他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合作捏了一支粉笔,小指的指甲却在不经意间忙里偷闲,偷闲得莫名其妙,将粉笔灰一层一层刮下来。教室里透明的阳光和空气中随着他小指甲的刮动,有节奏地升腾起一缕一缕白色的粉笔灰。二是“马桶盖”上的头发已没有遮住视线的本事,他的脖子和头依然像过去长发盖脸那样,每隔半分钟向右侧甩一下,仿佛有一片黑色的瀑布挂在脸上,单等他这个被火烧或者被电击一般的动作,为视线让出一条稍纵即逝的路来。
他不知道这节课该从哪一步入手,他说:“我这节课要教你们三首诗。”说完就转身面对黑板,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抄写第一首诗,对我们在下面干什么根本不管。这种情况我们以前也没有遇到过。我的同桌从桌肚里摸出两根官司草,示意我斗官司。我摇摇头,用手指点了朱老师的背影两下,然后捏起拳头,小声说:“小心挨揍!”他又把官司草放回桌洞。我俩朝四周望了望,不知道哪个同学起了个头,纷纷摸出作业本,照着课本抄三首古诗。
我们抄完了,抬头看朱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的诗,全都瞪出了惊奇的眼睛。第一首全诗连标题和作者二十七个字,朱老师把每个字都写得像打醉拳,笔画多的汉字比笔画少的大一倍,大一个小一个就别说了,高妙的还数把“童子”的“童”下半截的“里”分成“田”和“土”,“采药”的“采”的“爪字头”少了中间一点,“此”字写成了“些”,“云深不知处”抄成了“云深不知外”,逗号句号不分,全是麻子黑点点。正文看完再看作者,“贾岛”的“山”不知被谁偷偷去卖掉了,成了“贾鸟”。
我们眨着芝麻、绿豆、枣核、鹅蛋、牛卵子……般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等待他抄完三首诗——我们的教室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以前,我们的女老师不管我们,那是因为她觉得我们读不读书无所谓,反正我们早就认识“男”和“女”两个字,去城里绝对不会走错厕所;而现在我们竟不约而同地感到,我们有让眼前这朱老师少写甚至不写错别字的神圣职责,对,是神圣职责,我们感觉我们的优势很明显,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我们所缺的课多半没有他多,从他把“童”字的“里”写分家的情况看,我认识的汉字也比他多,而且我们对生字的掌握速度也快于他,比如“刘长卿”的“卿”字,我们写三遍就会了,而朱老师在黑板上写了擦,擦了又写,反复五次,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字,还少了倒数第三画那个点。
我们全班同学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帮他纠正错误的使命。本来像我们班号称“零光蛋”的林子、绰号“混天龙”的龙龙,每次考试都在六十分左右徘徊,是不会参与到指导老师识字这桩事情上来的,这会儿竟然也身子坐得笔直,仿佛一个合格的小老师,一本正经地对小朱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错误指手画脚。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了不同程度的存在感和成就感。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们每指出一个错别字,朱老师便着急忙慌低头看一眼课本,在确定这个汉字的写法之后,敏捷地用左手一巴掌将黑板上原来的错别字擦掉,然后再用左手举起课本,对照着书上的汉字,工工整整地在黑板上写下正确的汉字。放着好好的黑板擦不用,偏要用他的巴掌。一节课结束,我们的黑板差不多成了黑白相间、极不规则的中国地图。
朱老师头上的“马桶盖”实在太好看了,年轻、俏皮、灵动、活泼……这些放在小兄弟身上完全符合的情绪,在那朵黑色的云上全有。他站在讲台上是我们的老师,但我们看他的眼神却像看一个特别好学的小弟弟。他的头和脖子老是朝右边甩,使我们在心里暗暗替他遗憾,要是不被吹猪匠剪掉,那样甩起来该有多么潇洒。
讲解诗歌时,朱老师完全照参考书念,有没有把字读错,天知道,反正他照着书上读,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在讲“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一句时,我向朱老师提问:“老师,听到狗叫的人在柴门里面还是在柴门外面?”朱老师反问我:“有区别吗?”我说:“有区别。如果狗在门内,那是主人家的狗;如果狗在门外,那是夜归人带在身边的狗。这夜归人说不定是客人,也说不定就是那家的人。”其实我在卖弄小聪明,不管夜归人是客人还是那家的人,要是随身带了狗,都没有对着“白屋”吠吠的道理,吠吠的应该是“白屋”主人家的狗。
朱老师非常动脑筋地想了足足五分钟,下不了结论。他说,待他下课之后请教其他老师,找到答案再来回答我。我今年可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一等就四十多年,他没给我一个哪怕“仅供参考”的答案。
原本计划一节课教完三首诗,第二首还没有讲解完,下课铃声就响起了。我们暗暗高兴朱老师竟然没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以前我们的语文老师遇到古诗,至少要我们每首诗抄三遍。不知他是忘了还是根本不懂要布置家庭作业。第二天语文课,他把照本宣读还读得磕磕巴巴的参考书往讲桌上一扣说:“这古诗词有啥好讲解的?背得下来默写得出,啥意思都懂了!”我们哇啦哇啦读了十几分钟,全班都背得了。
朱老师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朱老师,大眼瞪小眼,彼此笑眯眯的,无所事事。朱老师很快醒悟他是教师,我们是学生,一节课剩下的时间不能就这么用来无聊对望,他说:“同志们,这三首诗你们能默写得出吗?”我们哈哈大笑。在这之前,“同志们”只会出现在电影里,而且用于干革命的成人之间。我们估计他从前在学校里跟自己的难兄难弟就是这么称呼的,他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们一笑,朱老师便发现自己失言了,自己笑了笑便将尴尬化解,从此以后称呼我们“同学们”。
这之后朱老师要求我们把每篇课文都背出来,并且能默写下来。这要求其实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我们作业本上默写的时候,他也在讲台上默写。默写完毕,下面的学生,同桌交换批改。他默写的呢,全班同学轮流批改,一次轮一个同学,只要发现他漏了笔画或者写错了字,我们也可以罚他现场把那个字抄三遍。这事让我们特别有成就感,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给他批改默写。全班四十多个同学,一个月不定轮到一次。为了把这份权利用足用好,我们背书和默写精准标点。
他始终不布置家庭作业——全都在课堂上解决了,还布置什么家庭作业呢?
数学课上,竖式加法他还勉强能教我们,竖式减法若碰到要向十位借一的情况,朱老师就不懂了。为了把朱老师教会,我们全班同学提前一天在家里自学,到了上课的时候,又争先恐后手把手地教他。集体做小先生的日子真是美妙,连林子和龙龙都觉得这日子过得太有意思啦,他们的腰杆直多了,小小的脸上灿烂的笑容更加自信了,他们渐渐爱上了语文和数学。
朱老师代课第三周,我们迎来期中考试,无论语文还是数学,我们班居然没有一个同学不及格,八十分以上就算优秀,我们这个班的优秀人数多到把校长都吓一跳。我们原来的老师生了孩子回学校,再也不愿意接这个班了。说是不愿再接,其实是我们好到让她不敢接。朱老师便把我们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带到小学六年级。到了小学五年级。按照惯例,语文和数学分成两个老师授课,朱老师选择用他的说法“至少汉字查查字典我还能认识”的语文。
我们的成绩激励了朱老师,每次上课之前他像个疯子一样钻研即将授课的内容,遇到不认识的字,马上翻字典;碰上不懂的数学题,立即请教其他老师。他的谦虚和认真无形中削弱了我们的“主人翁”责任感,到了五年级,课堂上我们手把手教导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等到小学毕业我们发现,他从来没有揍过任何一个同学,我们相处得像朋友一样,以至于我们主动忘记那首“马桶盖,盖腌菜,菜不熟,抱着坛坛哭”的童谣,别的班学生要是胆敢用这首童谣嘲笑我们的朱老师,小心挨揍,全班同学一起上阵,连女同学都会挠他几爪。他遇到高兴的事情,就笑得瘦弱的身子前仰后合,顶上“马桶盖”也跟着晃动。那个生动活泼的“马桶盖”给人感觉不是在晃动,而是在嘻嘻哈哈旋转。
有一次学校来了个理发师,义务替我们理发,他问我们愿意理大平头还是小平头。我们一帮男生用指头指着远处的朱老师,像地下党接头那样悄悄对理发师说:“跟那个一样!”理发师满脸不屑,对我们说:“我又不是吹猪匠!”我们都笑了。我们都听懂了理发师的意思,不过我们对理发师并无恶感,同时更加喜欢朱老师。因为朱老师,我们知道,那“马桶盖”发型换到我们谁的头上,都不可能像朱老师那样能散发出独特的魅力——如果是在我头上,我感觉可能连走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
朱老师的乒乓球打得很好。听说他就是因为乒乓球打得好、经常代表学校打比赛才熬到初中毕业的——也许就因为他代表学校经常从县市和区镇拿回名次,他那所初中专门给他留了一份毕业证。到我们学校代课之后,他只要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学校拿第一,代表学区参加县级比赛,学区拿第一。他的影响力,从他拿回第一块金牌就立竿见影,全校师生狂热地喜欢乒乓球,许多人嫌学校两个乒乓球台太少,观看的时候多,轮到自己持拍上阵的时候少,还在自己家的院坝里用砖头砌球台。朱老师向校长建议再在我们没有多少内容的操场上,用砖头多砌几个乒乓球台。校长不高兴,反问他一句:“那些家长把孩子送到我们这里,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打乒乓球的?”不同班级的同学为争夺两个乒乓球台的控制权经常发生口角和摩擦,只要朱老师一出现,口角和摩擦立即平息。校长很不高兴,这小子在学生中的威望比我还高,一怒之下,不允许任何人再使用乒乓球台。好好的两个用砖头砌起来的乒乓球台,就这样只能晒太阳,只能淋雨,只能被风吹。
我们从前的老师回来后,嫌自己越长越胖,申请去做体育老师。校长同意,她就成了我们学校专职体育老师。她不但不会打乒乓球,很多体育项目还都不懂,不过她有她的办法,一上体育课就带同学们跑步。学校没有操场更别奢谈跑道,她起先没少带我们跑田埂,踩坏了庄稼,生产队队长找到学校来投诉,我们就再也没有跑过田埂。因朱老师向她求教过课本上的知识,她便请求朱老师帮她带学生到安宁河里学游泳。严格地说来,那不叫游泳,凫水姿势只有“狗刨”和左右手轮番划水的“大把”两种。但不管怎么说,朱老师是带我们来学游泳的第一个教师。一向牛哄哄的林子下了水像个秤砣,直往水下沉,捞上来还昏迷半天,自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带学生下河游泳。
回到学校,朱老师在校长办公室挨校长整整训了一个下午。朱老师后来说,校长最刁钻的问题是:“你不教体育课干吗要带学生下河游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责任算在体育老师身上还是你身上?”朱老师后来对我们说,弄得他也想申请去做体育老师,一切责任由他来负。
此后再上体育课,那位女老师把学校仅有的四五个歪嘴皮球发给我们自己拍着玩。那些皮球不但歪嘴,还充气不足,要使劲拍,才勉强跳得起来,五个同学一组,比谁中间不停顿、一口气拍得最多。
每当这时候,朱老师就站在教师办公室前面,向我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他用手指悄悄指一指乒乓球台,示意我们“造反”。林子、龙龙和我刚拿着球拍靠近乒乓球台,还没有拉开架势,校长就出现了。我们吓得落荒而逃。校长没有骂我们。身后传来校长训斥朱老师的声音:“大白菜!”
校长从朱老师没脸没皮请教同事课本知识开始,动不动就斥责朱老师为“大白菜”。就我们知晓的内幕来说,校长从第一次带他进教室,就恨不得骂他一千遍“大白菜”,而且是棵不长记性的“大白菜”。我们读五年级的时候,教室与校长办公室只隔了一层木板。有一天不知哪条线路出了问题,他俩碰上线了,从木板那面传来校长对朱老师的咆哮。下课上厕所,遇到朱老师也上厕所,只见他一边如厕一边吹着口哨,还不时把“马桶盖”潇潇洒洒地向后甩。多年后我不禁叹息:那时候的人心是多么辽阔,多么强大。
那时候我们学校有三个老师因离家太远住在学校,一个是朱老师,另外两个都是从城里来的师范学校毕业生,一男一女。三个人一起搭伙,城里来的两个专门负责吃饭,从做饭到洗碗都归朱老师。为了把那女教师追到手,朱老师经常从家里把油啦菜啦活鸡啦什么的带到学校来,三个人一起享用。在那十天半月不见荤菜的年月,这是很诱惑人的。我们都以为那个女老师会跟朱老师成为一对,同学们私下里早就给他俩安排了“两口子”这么个美好的称谓。
故事并没有按照我们设置的线索走,那位女教师却跟另外那个连洗碗都不会的男教师真正成了两口子。据说,那年中秋节晚上,深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白云,也没有几颗星星,明晃晃的白月光像一口在天上移动的井,城里来的男老师为那女教师抄写了一黑板的《琵琶行》,抄完了,两个人肩并肩从“浔阳江头夜送客”开始齐诵,诵到“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句时,竟号啕大哭。朱老师傻乎乎站在旁边,不知道《琵琶行》到底写了个啥?“同为天涯沦落人”为啥会让人落泪?他们二人为什么那么放肆,竟敢当着他的面相拥而泣?那一刻他除了愤怒,还有彻彻底底的自卑。他独自圪蹴在屋檐底下,像一棵被寒霜打透的大白菜,委屈孤独无助地看着月亮西坠到屋檐下面,流没流泪谁也不知道,后半夜小草上挂出来的摇摇欲坠的露珠,像第一天赶到我们学校来上课那样,打湿他的衣袖和裤脚。
为这事,朱老师和他的情敌约好了到安宁河边干了一架。“老子必须跟你打一架!”朱老师对那男教师说,相当于下战书。别的战书有打赢如何、打输如何的条款,比如打赢了女教师归谁,打输了女教师跟谁好之类,朱老师的战书什么目的也没有,仿佛就为打架而打架。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鼻青脸肿、浑身是泥。
大家都以为他们不会再在一起吃饭,从此以后谁也不会理睬谁。第二天,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这三个人不但在一起吃饭,朱老师还是那个做饭和洗碗的角色,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朱老师和那男教师无视校长的规定,在全校师生还没有放晚学的时候,来了场乒乓球对抗赛。两个人一个鼻子上还瘀着血,另一个腮帮上还青着一块,快乐的情绪倒是在他俩的脸上横涂竖抹。那男教师的球技不怎么样,朱老师处处让着他,他还是被彻底剃了光头,前后打了九局,零比九的战绩,让我们替朱老师长长舒了一口气。但我们的情绪仅此而已,我们也隐隐觉得朱老师够不上那城里来的女教师,人家毕竟是师范学校毕业的。
校长在办公室里像疯子一样转悠了八百圈不算完,还在继续转。他不知道自己跨出门去制止他们,是将这两个无视他“帮规”的年轻教师各个击破,还是会引起他俩联合反击,最终没有跨出门去。
从此,我们学校就有了“两棵大白菜”的逸闻。朱老师这棵大白菜有些特别,从那以后,他比以前更喜欢读书了。为了多学些文化,他还进城报了个什么文化补习班。到底是个什么班或者是电视大学,他从不对人讲,也就没有人说得清楚。
我小学毕业后,再也没回过母校,也没有见过朱老师,后来母校被合并迁走了;大学毕业后定居外省,就更加见不着了。直到二十多年后,从外省回父母身边小住。那一天,八月中下旬的高原上,早晨的阳光和空气透明得跟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样,碧蓝的天空上军舰一般停泊着一朵朵好看的白云。他正为考上上海某名牌大学的女儿筹备学费,父子俩挨家挨户地借钱,每借到一小笔,就在一个本子上记上某年某月借到谁多少人民币,将来父女俩有了钱奉还的字样;倘若遇上白眼,或者酸不啦唧的讽刺话,父女俩也不生气,从这一家人家退出来,又去敲另一家的门。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当我介绍说,我是他当年的学生,还极不详细地粗略回忆了他第一次进教室的情景。他说惭愧得很,那时候没有多少文化甚至完全没有文化,却因为全乡找不出第二个初中毕业生,而他就因为有那一本初中毕业证,稀里糊涂做了代课教师;“琵琶行”事件之后,他走上了自考之路,前后十多年通过了十几门课程,毕业之前提前念了个成人中专,终于获得了自考大专文凭。本以为据此可以转为正式教师,放眼一看才发现,遍地都是大学生,年轻人都用不完,哪里还用得上他们这样的小老头。朱老师自我安慰说:“其实除了工资少,别的也没啥,谁不知道我是朱老师?”这让我想起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朱育才的情景。
朱老师用手搔搔过早落霜的头发。我才发现我的朱老师竟然还顶着那副“马桶盖”,枯黄的头发已失去昔日的潇洒,从前一片完整的黑云,仿佛转眼间,就成了被黄昏的太阳染上焦黄的碎云。
听说他的老婆在生下女儿当天就离世了,这么多年他既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还供其考上大学,又因为平时攒下的钱少,不得不向大家借学费。我打算给他和他的女儿多攒一点钱,朱老师坚决不肯,他说谁都不容易,你靠工资吃饭,不是我们村最有钱的。我肯定他说的是实话,村子里比我有钱的人多了去了,却坚持给他女儿多攒一千元钱,这个数字他肯接受。我不让他往本子上记。他连连说抱歉,当年没有教好我们。我很想对他说,是他培养了我主动学习的习惯,当年要是没有他这样的老师,说不定今天一家挨一家借钱为孩子筹集念大学的学费的人中,还多一个我。话到嘴边吞回去了,没说出来。
我问他:“老师,这么多年您竟没有想过改个发型?”
他答道:“不改了,再过三四十年,我还顶着这副‘马桶盖’去见我爹我娘呢!”他俏皮地补充,“我要不顶着这副‘马桶盖’,到了那边,我怕我爹把我认不出来!”说罢自己先笑,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我告诉他,他女儿的大学所在地上海离我现在居住的城市仅仅一江之隔,将来他女儿上了学,遇到困难就打电话给我,能帮助的我尽力帮助。他很高兴,对我说,他女儿到了上海遇没遇到困难都会给我打电话。我回到所居住的城市,三个月过去,按照时间计算,学校应该已经开学了,却始终没有接到朱老师女儿的电话,不知道朱老师有没有凑够他女儿的学费,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进入大学校园。
又过了两年回到故乡,听说朱老师终于在退休之前一年,凭借他继续参加自考取得的本科文凭转了正,成为正式教师。同时还听说他女儿曾和同学一起来过我所在的城市,没有惊动我,随便找了家餐馆吃了一顿饭,在价格极其便宜的青年旅社住了一晚,又悄悄地回去了。我听了又好笑又好气,她爹是棵大白菜,我可不能称这孩子为“大白菜”或者“小白菜”,我只能评价两个字: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