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短篇小说)

2024-12-31 00:00:00常芳
山东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白羊大生长生

1

她又看见了死亡。半夜里,雾气还没吞噬万物前,金花看见长生独自摸着黑,顶着满天黯淡的星光,走了。夜深得像村子前面水库底下的淤泥。金花看眼钟表上嗒嗒跑着的表针,想着先不能去惊动五奶奶。她蹲俯在已经无声无息的男人跟前,想对他说,他还是和他们一样,给了她自由。但最终,她闭着嘴巴,什么也没说。她不敢和这个男人说一句话。现在,他即便死了,她还是不愿意因为他的这份死,和他说出一句话。

金花竭尽着全力,假装长生闭着眼睛,还在睡眠中。她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是站到屋子外的黑夜里,吸上几口凛冽的冷气。她不敢垂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它像块烧得透明的火炭,仍在拼着死力,要把她烧成一把灰烬。

离开躺在地上的男人,她又在屋子内转一圈,仿佛是刚刚死去的那个人突然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她,箍牢她两条胳膊,迫使着她,继续交付给他最后一丝气力,让他最后巡视一遍他唯一拥有的这块领地,他才能甘心情愿,准许她离开他,跑进罩着满天星斗的天井中,和他赌着天上那条银河没有结冻,她可以跳进天河冰冷的河水里,浇灭她身体里那些炭火。

屋子门口,扑出门外的灯光,把黑夜切割出了一小块光影分明的缺口。金花在那块缺口上,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在它的边缘,刀刃与黑暗的交会处,她迟疑着步子,还是让两只脚踩住刀刃,迈进了黑夜里。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仰起头,望着挤满天庭的星星。不是屋子里的长生死了,是她自己,又一次被埋进了冰冻的泥土下面。她一动不动地瞅着夜空。一只猫走过来,软软地趴在了她的脚背上,脑袋贴住她的脚踝,来回蹭着。它把她从湿冷无底的烂泥里扒了出来。她弯下身子,把这只和她一起被黑夜包裹住的猫抱在了怀里。她收养了十几只流浪猫。起初,她只是从垃圾堆旁边,抱回了一只。是最早那只被她带回来的猫,一只一只给她带来了后面的一群。她一直在让自己相信,它领回来的,都是它没有办法割舍下的,最亲的那些亲人。在平时,长生和那个死去的二生一样,天天在朝外驱赶它们。他生了气,让五奶奶给她说,猫不同狗,猫是阴邪之物,不是人人都能喂养。她从没有阻止过他们。她能收留它们,他们就可以赶走它们。她能做的,只有用喂给它们的那点食物,安慰着它们的辘辘饥肠,和被人骂着驱赶的惊慌与恐惧。

金花的手指在那只猫暖热的脊背上滑动着,想起来,因为长生和她的病,她已经有好些日子,忘记给它们喂食了。

2

每日夜里,金花都害怕睡觉。她害怕睡觉,是恐惧睡眠里那些梦。二生还在时,她就整夜里在做歹梦,整夜梦到的,都是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他躲在她怎么张望也无法看见的一处暗黑里,来回地絮叨着,在和她说话。他的声音和面容,金花都觉得熟悉,但就是不记得他是谁。仿佛是二生兄弟两个,细看却又不像。那个男人叨叨累了,沉沉地睡过去,未能来得及赶到她下一个梦里时,多半是她在这个梦里跑回了老家。要死的是,就要回到家了,已经听到巴咪细小的说话声了,她却忽然迷了路。漆黑无边的风雨里,她满山遍野地疯跑着,找寻走回家那条小路。那条路,却像是掉进沙滩里的一粒沙子,任凭她自己焦急得碎成了沙粒,她也没法分辨出来,它藏到了哪里。

绝望的一刻到底还是来了。一天夜里,她在大雨里狂奔着,那个男人忽然就攀着雨水,落在了她跟前的一棵树下。他还是跟着雨水,追上了她。那是棵她在梦里见过多次的大树。但在暴雨的冲洗里,这次,她的鼻子甚至都没有闻出它的气味,借助熟悉的气息辨识出它。那个男人却是清晰可辨。暴雨和那棵擎天大树,仿佛是他背后的一块布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她慌乱地盯住他,心里急切地求告着天地众神:她看见的那个男人,不过是站在一张枯黄的照片里。她抹着脸上的雨水,看着他咬紧的嘴巴,猜测着,他为什么会突然醒过来,在大雨里追上了她。在她那些梦里,他已经上百年没有睡觉了。

白天,金花到五奶奶的院子里坐着,躲避夜里那些梦。五奶奶家的日头,脸上好像多嵌了十万块玻璃镜面,齐齐地照射着她,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睡梦里。

她每次都坐在靠近院墙的一棵香椿树下。五奶奶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盯住自己的手指和地面上的树影看,累了,再去看那棵香椿树。从春天开始,这棵树就变成了蚂蚁们爬往天空的通道。它们来来往往,沿着那条宽阔的大道爬上爬下。在香椿树贴着天空的枝叶上,它们从这片天空爬上那片天空,在一片一片破碎的天上转来转去,像是从一座天堂,转到了另一座天堂。大风摇动香椿树时,它们就随着风和树叶,在一片一片天上来回地摇荡。她害怕看见它们从天上坠落下来。好在它们没有让她失望,她一次也没有看到。她想弄明白,这些从不停歇的蚂蚁,它们天天在忙碌什么?她还想弄清楚,它们爬上那么高的天空,是不是就像古时候的嫦娥飞上了月亮?要是嫦娥真的在月亮上,她会不会也和她在树下看着天一样,在月亮上看着这棵香椿树,看着香椿树上的蚂蚁,看着她?在嫦娥眼里,她面前这棵香椿树,会不会是一棵长在天上的树?还有树上那些蚂蚁,嫦娥会不会也觉得,它们是在一片一片破碎的天上,在转来转去?她会不会和她一样想着,它们从一片天空辗转到另一片天空,它们想要找到什么呢?是在找它们心里最想要的那座天堂吗?她还在想,这些蚂蚁们忙碌完一天,又是怎么睡觉的呢?她发现,除了死去的蚂蚁,她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只蚂蚁,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睡觉。她想到它们睡觉的事情,是想知道,蚂蚁们倘若睡觉,在睡着的时候,它们会不会做梦?有没有哪只蚂蚁也和她一样,天天在害怕睡觉,害怕做梦?还是所有的蚂蚁,都是因为害怕做它们不想做的梦,才在那里不停地奔跑?

这样胡思乱想时,她一直害怕的那些梦,就会被经过身边的蚂蚁们分走,咬碎,驮在它们各自的背上,沿着那条通天的大道,把它们带到了天上。她慢慢地看着它们,一点点地,先是消失在半空中的香椿树叶上,然后又被转运到一小块一小块碎玻璃般的天上。但多数时候,她都不会碰上这种好运气。她在那里枯坐着,刚盯住一只蚂蚁,那个男人便会跑过来,用力撕扯着她的衣角、袖口、头发,直到把她拉回有他在的某个梦里。她在那些梦里闭着眼睛,听到五奶奶说:“金花,该吃晌饭了呢。”她睁开眼,茫然无措地看看五奶奶,再抬头看看天,站起身子朝门外走。到村子外转一圈,她又回到了五奶奶的院子里,重新坐回那棵香椿树下。整个下午,五奶奶不说话,她就和上午那样呆坐着,看着日头慢慢跌进墙外的街巷里,院子上空的天光,鱼刺那样排着队,一根挨着一根地变暗。

3

早晨出门前,金花先是看见天在钟表上亮了,才知道屋外起了大雾。她半夜里仰望的那片天空,和她两脚站立的那一小块地面上,都塞满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浓雾。那些雾气像黏稠的白面浆,包住了她家的房屋和院子,让她误以为是身体内那些滚烫的高热,烧坏了她两只眼睛,让它们一夜间长出了鱼鳞。她的身体还在发烧,大火烧得她浑身骨头吱吱响着,在冒硫磺味。她认定是自己身上冒出的硫磺味,助着身体内翻滚的热浆,攻坏了她的眼睛。她比长生起热晚,但也高烧十个昼夜了。开始的几天,他们一直用四肢撑住身子,来回在地面上爬动,想以此哄骗着身上炸裂开的骨头,让它们多睡一会。

这个止疼消热的法子,是五奶奶说给金花的。那会子,五奶奶还不知道,他们身上那些高热的烈性,不知道它们怕热又怕寒。她让金花用蛤蟆草、金银花、连翘和米布袋熬了水喝,并嘱咐她喝完药还要动弹一会身子,那样,药性随着汗水从毛发孔渗到皮肤表层,身上的瘙痒就会减轻些。金花再来找她时,棉衣外面披了床被子,五奶奶看着金花枯槁的眼睛,问询再三,才醒悟过来——她那个方子开偏了:他们的病,跟她一辈子里见过的热风寒风缠出的病痛都不一样。金花他们用过她的法子,他们身上的热不仅没消退一分,肉里的骨头还像烈火中浇进烈酒,烧出了熏人的硫磺味。五奶奶被吓住了,想半天,才想起了桑白七宝汤。她嘱咐金花天亮后赶紧去找霜打的桑叶,回来配上白芷香果假苏和百种,再加上陈年艾叶、三月三清早采的荠菜和红枣,一份煮水喝,一份擦洗皮肤,看能不能把藏在他们骨头缝里开山凿石的恶鬼,赶回阴曹地府里去。

金花去找了枯桑叶,配了五奶奶说的几味药,又自己拿着主意添了黑苏和水蓼,专门去水库里取了水,熬了药,又喝又擦,依旧没见起色,长生煎熬了几日,还是在半夜里走了。

金花伸着胳膊,在浓雾里摸着路边的树木,往土地庙去。她想赶在五奶奶和村里人知道长生的死之前,先到土地庙里烧上三炷香,请土地老爷再怜悯她一回,心疼着她,在村里人知道长生的死后,对她生出几分宽容之心,让她有点活下去的气力。

还没走到土地庙,她就看见了那只“白羊”。

那只白羊又高又大,一动不动地站在土地庙前。

金花在雾气里摸着路边的树,几乎是在眨眼的瞬间,看见了它。她惊恐地收住脚步,手紧紧地抱住刚摸到的一棵杨树,靠在它身上,看着白羊和它跟前的土地庙,询问着自己,是不是走着路睡着了,又走进了一个怪梦里。这几年,她做的怪梦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个都吓得她想揪掉脑袋,躲进另一场梦里。在她眼前的梦境里,她看见了一只白羊。白羊周围的泥地上,那些掉光了叶子的野草梗,又枯又干,稀稀疏疏地匍匐在泥土上,像在安静地等着一把火,又像在耐心等待着一场能够埋葬它们的大雪。她还在想,要是那些野草的根都还活着,说不上,它们还跟她一心盼望着长生能够起死回生那样,在等着有个什么好梦,像从远处走来的一场浩浩荡荡的春风,突然搂抱住它们。在杂草和白羊中间,是村里人用几块青石条垒砌的那座土地庙。因为周边白雾的映衬,那座庙愈发显得潮湿,阴冷,矮小,还没有站在它面前那只白羊高。白羊侧身站着,它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庙里面代表土地神的那块石头。金花打了两个冷颤,才认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她闻到了从脖子里钻出来的硫磺味。那是她体内烧着骨头和筋肉的烈火,烧出来的味道。她站在那里,望着白羊和土地庙,哀伤地流着眼泪。一定是自己也快要死了,她想。长生已经在半夜里死了。只是因着这场弥天大雾,村子里还没有人知道,长生已经死了。

五年前,金花是被二生领着,从海边一座有着上百年造船历史的船厂里,回到了二生老家的村子。

“金花是翻山越岭,千里遥远,从越南来的。”二生在村子里见到任何一个人,都要停下来,对着他们这样说一遍。仿佛金花的越南人身份,是个下凡的仙女,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荣耀和财富。“她两个亲戚带着她,离开越南时,他们对外声称,是带着她到广西的北海,到那里的工厂打工。在越南,人人都知道,中国的工厂就像边境线上疯长的树叶子一样多,每棵树都是丁零当啷的摇钱树。但他们的目的就一个,让金花嫁个她满意的中国男人。”二生一直喜笑颜开,手忙脚乱地给村里人扔着烟卷。“带着金花来找我那个媒人说,他们过了中国的友谊关,最先到的,是个叫那良的镇子。那个镇子在广西,紧靠着越南边境。金花的亲戚告诉她,她能不能在中国找到理想的丈夫,就靠住在那个镇子里的人。三天后,他们离开了那个地方。金花跟着她的亲戚和新认识的两个中国人,到了云南的昭通,贵州的毕节,又到了四川的万县。在那些地方,他们都没有做长久停留,因为他们没找到让金花满意的男人嘛。差不多过了一个月,他们到了中国的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里爬过全世界闻名的八达岭长城,看了住过皇帝老子的紫禁城,又从那里折返南下,被一个认识我的人带到了船厂,去船厂里找到了我。他们一见面就给我说,金花是个金子一样不掺假的越南人。但因为他们一般不牵跨国的红线,觉得麻烦事多,所以,带金花来的人,早已经想方设法,给金花弄了张大理的身份证。大理在云南,就是金庸的《天龙八部》里,那位段王爷住的地方。所以,金花现在的身份,是个云南人。”

在和金花举办婚礼那天,二生又故意大声嚷嚷着,当众收走了金花的“护照”。他拿着它,对着他想象中与越南乡村里一样暖洋洋的日光,再次辨认过金花在护照上面的照片后,又看了看那些他不认识的越南语字母,先是把它揣进他的上衣口袋,捂着它在屋内的人群里转了两圈,接着又走到院子里,当着一院子看热闹的人,把它扔进了一个老男人正在烧水的炉子内。然后,他笑着告诉挤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女人和孩子,请他们给他作证,他烧掉了金花的护照,金花就不再是越南人了。他花钱娶的,是个真正的云南女人,不是什么越南女人。但村子里有个几年前远嫁过来的云南女人,听到村里新嫁来了云南老乡,就想结识一下金花,期盼着以后能和她常在一起说说家乡话。结果,那个云南女人见过金花后,转身走回街上,逢人就说,她和新娘子只说了两句话,就从她的眼神里,认出她是个冒牌的云南人。

金花听不明白二生和村里人说的话,但她看得出,二生说话时,村里人都是在真真假假地听着。他们围住她看着热闹,也不过是在好奇二生带回个“越南女人”。他们不知道,她的亲戚和那些中间人,他们拿着一本她的越南护照和一张云南身份证,一会告诉二生她是越南人,一会又告诉他,她是个地道的云南人,那不过都是他们合伙哄骗着他,想从他口袋里多拿走一些钱。

那时候,金花还不知道,二生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哥哥大生,兄弟两个一起在船厂里干活。在最开始,他们兄弟两个都想娶到她。但最终,是二生带着她,从他们干活的造船厂,回了他们老家的村子。

4

金花拍打五奶奶的院门时,五奶奶还在紧盯着那些风,在折叠金元宝。夜里,烧完三炷香,五奶奶就起身在屋子里捉风,到起雾前,已经逮住了大小十几个风头。她把它们系成一串,同那个和她一样年老的风后一起,结结实实地拴在了手边的桌子脚上。捉完风,她便坐在那里,看着门外涌起来的雾气,默默地叠着金元宝和金条,等着天亮,等着金花。这些日子,她每天都盼着眼前的日子能像根划着的洋火头,刺啦响上一声,火舌头就烧完了它的一辈子。

看到金花,五奶奶暗暗地舒口气。从知道金花他们的病怕寒怕风后,五奶奶天天夜里都在捉风,天天早上等着金花来敲她的大门。金花能来敲门,至少说明他们的病况没再加重。病去如抽丝。河道里的大水不再往上涨,水就会慢慢地消散。

五奶奶察看着金花的面色,没等金花开口,她就把手里的金元宝伸到了金花面前。从金花的面色上,五奶奶瞧出那些桑叶陈艾假苏和百种的效力,虽属萤火之力,好在略已见效。“我一夜都在琢磨,实在不行,你和长生,也开始纳保寿锞吧。”五奶奶摸着金花的手说。“两股绳子,总比一股结实。”

金花知道五奶奶纳保寿锞,是在大生死后。她坐在五奶奶屋里,见五奶奶一直在叠金银元宝,便问她叠了做什么用。五奶奶说她是在预备保寿锞呢。金花听二生说过,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五奶奶怕死,为了活着,许多年前,她就选定好日子,年年都在按时按点,给神仙们纳保寿锞了。但金花从来没有问过五奶奶,什么是保寿锞。

“什么是保寿锞啊?”金花好奇地问。

“买寿的银子呐。”五奶奶说,“我今年要纳的保寿锞,从过了芒种,就在预备了。金元宝,银元宝,金条,银条,隔上一天半日,就叠几个,放在床下的箱子里备着。”

五奶奶把一个纸箱子从床下拉扯出来,细数着里面的金元宝、银元宝,给金花说着,里面这些财贝,已经排到哪位神仙的家门口了。

“人的寿命,也能从神仙们那里买来?”金花试探着问。

“薄酒红人面。”五奶奶答,“人神是一样的道理。他们欢喜的不是钱财,是人的一颗虔敬之心。”

金花有些茫然无措,垂下头,去想死去的大生和二生。若是还活在世界上,他们的命,他们愿意去花钱买呢,还是不愿。

二生的命,也许是她愿意花钱去买,也无法买回来的。在金花生下孩子一年后,二生完全放心下来,把她和孩子留在家里,托付给五奶奶,他又回了原先的船厂。他不会焊工铆工,因为先天的气管不好,也不能下大力气,但他会烧饭。“驴日的二生,烧饭咋就那么好吃?”船厂里的工人,差不多个个都喜欢这么笑骂着夸奖他。“你们知道那个驴日的二生吧,给他一桶海里的烂海草,他也能捣弄出王母娘娘喜欢的天上美味。”

这个会烧饭的男人,最后是死在了他想象中的一道美食里。他喝了酒,受一群同样喝了酒的工友们怂恿,趁着明亮的月夜,独自去了大海里捞海藻,声称要在第二天晌午,给工人们做出天下最美味的海藻凉粉。他给自己的行动带来的结局是,海藻没有被他打捞回来,没有被他做成凉粉,他却被成群结队的海藻们拉扯住衣角,前呼后拥着,架住胳膊腿脚,游进了挤满海藻的大海深处。他和它们搂抱成一团,欢呼雀跃着,越游越远,直奔东海龙王的宫殿,去见海藻们许诺他能娶到的小龙女。在进到龙宫后,他再也没有返回,没有站立着走回海岸,回到船厂。“狗日的二生,烧饭的手艺太好了。他是被龙王爷差遣海藻们绑住他,送进了东海龙宫。”“那一定是被龙王爷请去做了上门女婿,专门给他那些龙子龙孙们,烧饭做海藻凉粉去了。”在他死后,船厂的工人们依旧在嘻嘻哈哈地谈论着他,一个死在了大海里的人。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死在悲伤,好像他果真是被龙王爷请去了龙宫,凭着他在人间做饭的高超技艺,当上了龙王爷的乘龙快婿,或是令世间人个个艳羡的什么达官贵人。

他的哥哥大生,也没有为他的死表现出悲伤。有几回,金花还在他看他死去兄弟的眼神里,看到了几缕一闪而过的喜悦。

会烧饭的二生下葬那天夜里,金花就成了大生的老婆。

“亲兄弟,一家人,赶窝就赶个热乎窝。”二生本家的一堆男人和女人,坐在金花与二生住过的房屋里,围着她。金花低垂着脑袋,木呆呆地坐着。她的孩子,被村里那个从云南嫁来的女人紧紧地搂抱在怀里,从此再没有交还给她。除了被带到村里举办婚礼那天,这个云南女人再没和她有过言谈和交往。整个村子里,除了那个被海藻拐走的男人和五奶奶,再没人知道,金花已经学会了这个村里人全部的语言。村子里的人都喜欢把她当作哑巴。除了二生,她只和五奶奶一个人说话。在金花怀孕的第七个月里,二生因为喝醉了酒,把她关在屋子里追着打,五奶奶知道了,骂着二生,举起拐杖砸破一扇玻璃门,带着金花跑出来,把她带回了她的家里。她用棉绒给金花擦着脸上的血渍,说你往后想家,想娘家人了,就来这里坐着,看天。天上就这么一个天,你看着天想他们,他们抬头看天的时候就能知道。那时候,金花刚在心里记熟了,村里人一小半的话语。她还无法清楚地告诉五奶奶,从十岁开始,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了。也是在十岁那年冬天,她被一个年老的亲戚领回了家,开始常年被他欺辱着。为了从那个地狱里逃走,她是自己找人帮忙卖掉了自己。她的唯一要求,是要把她卖到几千里外的地方,一个她在睡梦里也走不回去的远方。

铺天盖地的大雾,淹没了街巷、院墙和房屋,也淹没了五奶奶院里那棵香椿树。金花身子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睛和身上每块骨头,都在茫然地望向五奶奶。五奶奶背后,院子里的一切,她什么也没有看见。香椿树下的水桶水盆磨刀石,放置扫把农具与杂物的简易草棚。草棚里面的杂物下面,是五奶奶几十年前就给自己备下的寿材。现在,它们都跟着草棚子一起,被人变了戏法那样,凭空消失在了黏稠的雾气里。金花想,那个草棚子和五奶奶的棺材,它们兴许是在大雾里,自己先把自己埋掉了。

听五奶奶说到保寿锞,金花摇摇头,才想起来,她来是要告诉五奶奶,长生已经在半夜里走了。

在五奶奶瓷成石头的瞬间里,金花又想起了那只麒麟。因为这只麒麟,村子里所有能够站立行走的人,都伸着两条胳膊,像村前水库里游动的鱼那样,在白雾里摆动着鱼鳍鱼尾,游到了街上。金花就是从那些游鱼中间穿过,来敲开了五奶奶的大门。但她没有在街上告诉任何人,长生在半夜里死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只麒麟。村里人聚在街上,都在说那只麒麟呢。我也看到了,可那是一只白羊,不是麒麟。”金花的手用力拉住门上冰冷的铁环,阻止着身体在雾气里的抖颤和倾斜。“那是只白羊,不是麒麟。”她哆嗦着嘴唇,又重复一遍。

“就是麒麟,也得叫它白羊,老一辈的人都兴这么叫。”五奶奶心疼地瞅着金花,知道她是被长生的死吓散了魂魄,不知道自己的舌头要说什么,才会一个劲地说到麒麟。她摸着金花的手说:“咱们那些老祖宗,向来是把老虎叫大虫,把狼叫做狗,叫做马猴和毛猴子。”

金花满脑子里都在跳跃着麒麟老虎和山羊。在他们那个混居着一些越南女人的村子里,老虎的名字被人叫做“猴”,麒麟被叫作“隔栏”。山羊呢?村里的人说,越南人都把山羊叫做“喂”。金花想着她的名字,不知道在越南人那里,金花是叫做什么。她想起了二生和大生死后,长生不能和她过话,除了五奶奶,村里人再没有谁叫过她金花。他们叫她时,不是叫她二生家,就是冲着她喊“喂”。原来我在这里就是只山羊。金花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笑。

“今天雾气太大,什么都藏住了。”金花说。

“我刚一瞅见那些雾,心里还一个劲地磕头,老天爷总算是发起了慈悲。这些雾气,都是为你们落下来的。你看它跟个蚕茧似的,一下子就能把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你们身上的病惧风怕寒,这场雾,算是把那些风的路都给堵死了。谁能料到,这个不让人抬爱的天老爷,他是犯了什么糊涂,竟不知道要去藏藏那些该藏的人。”

后半夜里,五奶奶满心地欢喜,来回地谢着各路神灵,心里认准这些雾气,是为了来藏下金花长生和村里病得快要死的那些人。可眼前,金花翻来覆去说的那只白羊,忽然让她明白了,这漫天的白雾,原是为藏起麒麟那只小兽,不被更多的人看见。

“您说怪不怪,那只白羊周遭,十几米大一个圆圈,里面竟没有一点雾气。”

金花还在说那只麒麟。她这样说,是突然想刺探一下五奶奶,那只白羊,会不会是半夜里死去的长生变的。她听见他给五奶奶说过,他从小喜欢白羊,要是人有来世,能由着自己选,他最愿做一只白羊。现在,金花最想让自己相信,她早上看见的那只白羊,就是那个男人变的,一只被村里人认做麒麟的白羊。在他们老家,麒麟是吉祥物。长生一定是想用他的死,让村子里的人都因为这只麒麟,换来他们的平安,换来他们一起用也用不完的上好运气。这样,村子里的人,就会人人都跟五奶奶和他那样,爱着她了。

“金花,金花,顾不得那只白羊了。”五奶奶拍着金花的手,催着她赶紧回家去守住长生,别让她养的那些猫进了屋子,和刚咽气的人串了气息。

5

长生是五奶奶领到金花面前的。那时候,大生也已经过世了一年多。大生死后第三个月,先是有人拿石灰水,在黑夜里刷掉了金花画在院墙外面那些星星。接着,隔三差五,每到夜深人静,又会有一些腌臜东西,漫过院墙,落到金花的屋门前——两只破鞋,一条包着石头的烂裤子,一只生了蛆的死鸡,一兜砍掉身子的青蛙头,一条断成几截的蛇,一坨狗屎。金花怕得要死,哭着去找五奶奶。“你关好门窗,夜里到我这里来,只管在这里安心睡觉,让他们去作孽。”五奶奶安慰着金花。“老天爷有眼,他替软弱的人长着眼睛呢。”

过了腊八节,五奶奶把长生领到了金花面前。金花不敢抬眼看长生,只默不作声地在吸烟。五奶奶看看长生,叹口气,说金花怕她再伤了你,一直在为难着呢。又转脸对金花说:“长生给我说了,他什么也不怕。往后,你们两个孤苦的人一起过日子,就算是相互有依靠了。长生说得对,闷着头过,什么也不用怕。人活着,心里只须记住,多么难熬的长夜,也有夜尽天亮的时候。”

金花早知道五奶奶有个捡来的孩子,天生的白头翁,像只白羊,连眼睫毛都是白的。她跟着二生来村里前,他就被五奶奶的儿子带去北京,在一家驯马场里给人守夜。金花只在年节里,见过他两回。她还听二生说过,因为这个捡来的白毛孩子,五奶奶的一个儿子,两年里都没有回家来看她。

五奶奶拉着长生的手,走到金花跟前,把两人的手握到一处,含着笑说:“放宽心吧金花,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破解的法子。明日里,你们进城买两套崭新的西服,先到桥头上给大生二生发送走,再去十个村子里,讨来一百家井里的水,回来煮一锅面条子吃上,你们两个人就能长长久久,白头到老了。”

做了这些,金花害怕长生再被她克死,她又和五奶奶商定,她和长生两个人,一辈子里也不过话。他们两人想说的话,都先去说给五奶奶,由她再为他们传递。

在生下孩子的第三个月,金花告诉五奶奶,她最喜爱看天上的星星。她每天在屋子内的墙壁上画星,用烧过的木柴画,用锅底上的草木灰画,用新摘的树叶子画,用蔬菜叶画,用各种颜色的花瓣画。屋内外的墙面画满了,她就把剩下的星星,画到了外面院墙上。她住那座院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形状的星斗,她又去问五奶奶,能不能在她家的院墙上画。五奶奶说你愿意画什么,就去画。几个月过去,五奶奶家的院墙上,也挂满了形状不一的星星,密密麻麻,一层覆盖着一层,比银河里那些星火还要繁密。五奶奶说,“金花啊,我夜里睡不着觉,净听到外面院墙上的星星们,像天河里的水一样在翻浪头了。”

因为那些五颜六色的星星,金花到五奶奶家院子里坐得越来越久,每日都给五奶奶讲她的梦。二生回到造船厂,在大海里淹死前,五奶奶早就知道,二生在金花的梦里,被海水淹死了。嫁给大生没几天,金花又告诉五奶奶,大生也在她的梦里死了。这次,因为二生的死亡,金花没敢告诉五奶奶,在她的梦里,大生是怎么死的。她只给五奶奶说,大生不肯再回到大海边的造船厂里干活,是他害怕再看见海水。他说自己可不想和他的傻瓜兄弟一样,因为船厂里一群操蛋的杂种工友,浑身缠满海藻,淹死在大海里,哪怕是被东海龙王拉去,做他的上门女婿。他也不想再看见二生。他还老是梦见二生披挂着一身海藻做成的战袍,在造船厂里来回地走着,不停地在咒骂他。但她不知道,二生在他哥哥的梦里,都骂了他什么。

在金花梦里死去的那个大生,先是去了城里一个盖楼的工地,他早上顶着星光出门,晚上顶着星光回来,来回跑了不到一个月,就从一座正在盖着的高楼上摔了下来。她被人喊到城里去见大生时,他已经死了半日,身上盖着块破烂篷布,躺在一堆水泥块和钢筋旁边,眼睛上面落满了蠕动的苍蝇和蛆虫。工地上没人肯出面给他作证,他是和他们一起在工地上干活。她仅认识的一个村里人站在她右手边,说大生是常到他们的工地,可他也不知道,大生是不是在工地上干活。“有一回我遇到了他,他说正在做一笔生意,是到这里来找人。工地上人这么多,谁能知道,他是在找谁?”那个人说。

金花梦见大生死的时候,二生刚拉着自己走进大海里一个星期。她知道,那几天的工夫,二生还没有那么快,把他自己变成一根海藻,用海藻杀死他的哥哥。金花一直想弄明白,在她的梦里,或者说在她梦中那个大生的梦里,二生有没有诅咒过他哥哥的死。

大生没有像金花梦到的那样,死在盖楼的工地上。他是死在了二生活着时,和金花睡觉的那间屋里。那天是二生的五七,客人们走了,村里助忙的两桌子人晚上接着喝酒,喝得东倒西歪,闹闹嚷嚷着散尽后,夜已经深进了井底。大生吃力地爬上床,黑了灯,靠在床头上咳嗽,耳朵听着金花叮叮当当地收拾桌子上的杯盘碗筷。他几天前感染了风寒,下午在二生的坟前烧纸呛了两口烟火,晚上又被众人哄抬着,喝了半瓶子白酒,在酒桌上就开始憋闷得难受。金花还在院子里洗碗。整座房屋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空的壳子。他陷在黑暗里,盯着门口,等着二生回来,果然看见二生披着一身海藻,胳肢窝里夹着两团白色冷风,山摇地动地闯进了屋内。这回,他没有朝床边走来,而是径直奔到了摆满剩菜的桌子前,一把掀翻了那张桌子。大生骂着二生狗杂种,已经过了五七,魂魄都给他送走了,为什么还不守规矩。他摸起床头的桃木棍子,要下床去砸死那个水鬼,警告他,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是人是鬼,就算是神仙,死后也须认命,人鬼各安其道。他要是再回来胡闹,他就去东山上找来道人,给他坟头的四个角,挨个砸上桃木楔子,让他困在地下,永世不能再投胎转世。他喘息着,挥舞着桃木棍子,厉声骂着二生,两只脚在地上来回找着鞋子,还没等后面一只鞋子上脚,整个人就重重地摔在地上,断了气息。

金花梦到了二生和大生的死,但她从来没有梦到过长生的死。

村里人身上长出的病,是从水库里死鱼上得来的。

秋日里一个早晨,村子前面水库中的鱼,忽然成片地漂上了水面,远远看去,晨光之下,像是谁在水上铺了一块块银箔。走近了看,原来是成片的死鱼。有些还没死透的大鱼,嘴巴一张一合,似患了肺痨病正在发作的病人,让人看了不由得跟着窒息。村里人争抢着下水,把漂浮在水面的鱼悉数捞回了家,想着还和从前遇见过的情形一样,死鱼挂起来晒成鱼干,再磨成鱼粉,喂猪喂鸭喂鸡。仍剩一口气的鱼,就洗净了,放上花椒辣椒和白酒陈醋,一锅一锅地炖了,大人孩子都吃个够。再余下的,拿盐腌了,留着冬天里炖萝卜。但半个月后,却出了事,炖鱼的香味还在各家灶台锅沿上没有散尽,先吃过鱼的人家,就有人发起高烧,四肢上陆续长出了成片的鱼鳞。又过了半个月,一些没吃过鱼的人也起了高热,身上也在生出一片连一片的鱼鳞。

直到长生也发起烧,身上长出鱼鳞片,五奶奶才恍然想起来,她一直没告诉金花,早在半年前,她教金花认识山上地里各样药草的用处时,那些鸡鸭猪狗猫和羊,就已经在替人生病了。

最早身子长病的,是她养的鸡。二月尾巴上,她的小菜园边上,几株米布袋开了紫花。没隔几天,金花家院墙外的老杏树上,枝枝桠桠间的花簇,也像是落了一树白雪。天正经暖和了。五奶奶动起心念,想着要孵上一窝鸡崽。接下去的日子,只等着母鸡抱窝。可等来等去,麦子要开花了,也没见到一只鸡趴窝。她隐隐觉出哪里不对,便检讨着自己,是在哪件事上出了差错,得罪了神仙们。她挨个念叨着神仙们的名讳,猜测着,是不是自己的寿限要到,神仙们在警醒着她,她养不大一群小鸡崽了。她就把常年里一天一炷的香火,改成了早晚各上一炷,期盼着天地间的众神仙们,看在她虔心敬意的份上,宽恕了她平日里犯下的一些无心之过,让她再看上两年的日月星辰。半个月的香火烧下来,神仙们慈悲,果然动了菩萨心肠,给她送来一只抱窝的母鸡。五奶奶净手焚香谢过众神仙,加着十二分小心,给那只母鸡抱上蛋,又日夜上着香,成日成夜地盯着那只母鸡。熬过了二十天,她借着给母鸡递水,探出耳朵细听动静,竟没听到一只蛋壳里面有小鸡嘴巴啄蛋壳的响声。耐住心又等两天,那些蛋还是无声无息。她心里求着观音菩萨和各路仙家,试着去敲开一只蛋,瞧见里面完全坏了,坏蛋里没有育过胚胎的一丝痕迹。她又打开一只,还是那样。那一会子,她一辈子的见识都骑着马牵着牛赶了来,高声低声地给她说着,那些生蛋的母鸡在产蛋前,根本就没和公鸡配过对。它们产下的,全都是没有受过精的素鸡蛋。

五奶奶坐在门口,留心着那些鸡,察看了十多天,没看到一只公鸡去逐母鸡。它们形单影只着,在院子里溜达,觅食,谁也不与谁合群,更无耳鬓厮磨,倒像是每只鸡都盲了眼睛聋了耳朵,认定天下只有它在独自活着,在它之外,再无同类。看过鸡,她又去察看鸭和鹅,它们也和鸡一样,没有哪只鸭和鹅在跟它们的同伴追逐嬉戏,有展翼之亲。

然后就是金花的猪。金花给五奶奶说,长生在家里骂天骂地,像发了疯,追着他们那两头种猪在暴打,要五奶奶去瞧瞧。五奶奶过去问长生,才明白,那两头种猪,已经多日不肯卖力气给母猪配种。他挥着棍子,打得两头猪满圈里逃窜,猪鼻子撞得哗哗淌血,它们也不肯挨近母猪半步,全像是被人在黑夜里偷着阉了,嘴角上挂着团白沫,眼透凶光,对靠近它们身旁的活物,不管鸡鸭狗猪还是人,扑上去就咬。过了那阵疯癫劲,又呆傻地愣在一处,像是人被神仙摄走了魂魄,任凭他举着棍子没命地在它们身上砸,它们也只是痴痴地站着,纹丝不动。

除了她的鸡和金花的猪,五奶奶还看到,村里的狗和牛羊也是这样。她立在街上,看着平日里喜欢在街面上跑来窜去厮混在一起的狗,竟没有哪一条,肯把它们的狗嘴伸出去,靠近另一条狗,鼻子对着那条狗的身子热烈地嗅两下。那些养牛养羊的人家,也没有哪头母牛和母羊的身子鼓囊起来,因为有着身孕,大了肚子。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用之草。”五奶奶对自己说,“禽兽长病,是老天在给世间垂象,给凡间人报信呢,是要人多生怜悯之心,爱惜禽兽和世间万物,更要尽着心爱人。”五奶奶没对金花说这些,她只是花起心思,让金花每天去几里外的山上拔草,回来仔细地教她辨认。

车前子,蛤蟆草,黑苏,地黄;白蒿,青蒿,大蓟,小蓟;龙牙,地锦,半夏,飞蓬,白术,地榆,泥糊菜;白芷,香果,假苏,百种……从春上到秋里,五奶奶把她一辈子里认识的那些药草名字和功效,各样药草的炮制手法和用法,一样一样,悉数教给了金花。

6

白雾浓稠得要糊住人的眼目。金花瞅着五奶奶手里太阳般闪着光芒的金元宝,转过身,像穿越一面墙壁那样,拼尽着全力,把身体推进了雾气里。走了两步,再回头,早已经看不见五奶奶的院门了。“这要人命的老天爷呐!”金花听见五奶奶压住嗓门哭喊一声,又急声叫了两遍“金花”,嘱咐着她别害怕,她回屋里取个头巾,紧跟着就到她家里去。

一定是长生变成了那只白羊。金花眼前晃动着五奶奶手里的金元宝,朝前伸出两条胳膊,在白雾里探着路,心里来回想着长生和那只白羊。由于慌乱,她忘记了在大雾天里走路要数步子,要念五奶奶教她在黑夜和坏天气里行走的平安咒。拐过墙角时,她右边那只手背,果然就打在了坚硬粗砺的石头上。她朝后趔趄下身子,收住脚,急惶惶地念起“天灵地灵,元始上圣,济死度生,万鬼潜形……”把磕到的那只手抽回到脸前。手背没划出血,但她快速缩回手时勾动起来的那缕白雾,却像一团悬浮飘移的细纱,急速地缠绕上了她的手背。金花盯着那团柔软的雾气,看着它面色冰冷地覆盖住了五奶奶留在她手上的温热。她忽然就停下了念咒,用那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低声呜咽着坐到了地上。

坐在地上哭着的金花,抬头起身的一瞬间,又看见了那只白羊。令她惊讶的是,这次,白羊的脊背上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五奶奶。五奶奶的头上,系着一条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色头巾。金花有些目瞪口呆。她出神地望着白羊和五奶奶,看见他们在她身旁的雾气里穿过时,就像一条灼目的闪电。她还没有来得及眨动眼睛,他们就消失在了无边的白雾里。

金花手里攥着泪水,也向白雾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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