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家功名情结和科举心理

2024-12-31 00:00:00张书旖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1期
关键词:才子佳人士子功名

才子佳人小说,这一以男女情爱及婚姻故事为主线的通俗小说流派,兴起于明末清初的文学界。在这类小说中,我们常常能见到英俊潇洒、才情横溢的寒门才子,以及围绕他们展开的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故事情节往往以相遇为起点,通过一系列的考验与磨难作为铺垫,中间穿插着误会与波折作为转折,最终导向大团圆的结局。

科举及第,作为明清时期社会阶层流动的重要渠道,自然也成为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关键要素。它常常作为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砝码,让主人公在科举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最终获得功名与爱情的双丰收。这种情节安排,无疑是明清科举社会在文学领域中的生动写照。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多为科考失意的文人墨客。在明清时期以科举功名定尊卑的社会氛围下,他们心中的功名利禄之梦如同一块沉重的“梦石”,难以释怀。因此,他们将自己的少年理想投射到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上,通过“心理补偿”的方式,在文字的世界里弥补现实中的“功名自卑”。这种创作心态,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涵,也让我们能够更深入地了解那个时代的文化风貌与社会心理。

一、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功名情结

才子佳人小说是指兴起于明末清初,以《平山冷燕》《玉娇梨》为代表,多是以男女恋爱婚姻为题材的通俗小说。在《红楼梦》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形容中,“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这段话道尽了该类小说的特点,即假托男女青年抒发自己的情感,往往呈现为“小人拨乱”的叙事模式。依《红楼梦》对这类小说的这番概括,“才子佳人”不过是写男女情爱有着固定模式的“粗浅文学”,但为何又被形容为其爱情观和其他爱情小说不同,具有一定的先进性呢?这就不得不提到在该类小说中几乎通篇弥漫着科举焦虑,对现实的写照超过了爱情色彩中的甜蜜与荒唐。细究该类小说的诞生原因,是托生于现实的悲剧色调,这就使得小说的立意并不局限于男女爱情,而是远高于其他类爱情小说。小说中的种种情节形象设计,都依附于“科举的焦虑”这一基准。这些小说的作者往往是久试不中的儒生,他们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精神抚慰都寄托在了笔下的主人公身上。因此,虽然写的是“才子佳人”迂回曲折的爱情故事,实际上却道尽了自己在追求功名利禄道路上的艰辛。渗透于小说中的科举因素和作者的功名情结是一对表里关系。在这些看似香艳绮丽的故事背后,是儒生们一纸一笔铺叙了自己的故事。

受科举制度的深远影响,明代传奇中逐渐展现出“以时文为南曲”的独特倾向,其中辞藻日益繁复,情节逐渐模式化。《西厢记》《牡丹亭》《墙头马上》等经典之作,均可见男主人公通过科举中状元,从而扭转乾坤,实现夫妻团圆的美好结局。

至明清时期,才子佳人小说空前繁荣,原因在于科举制度的影响越发显著。此类小说形成了较为固定的框架:先是私订终身后花园,继而落难公子中状元,最终奉旨成婚大团圆。这些作者大多深受八股文熏陶,自幼便浸润于其中,因而在创作过程中亦不自觉地遵循着“起承转合”的思维模式与心理习惯。由此形成的作品模式,亦呈现出八股文特有的严谨与规范。

胡海义老师在《科举文化与明清小说研究》一书中,对明清时期七十九部小说的模式进行了深入剖析,发现这些小说在结构上具有高度相似性,基本可分为起承转合四大单元。尽管情节各异,但总体上可归纳为二十三种模式,且多数不离“金榜题名大团圆”的结局。

以《平山冷燕》为例,不受举荐的才子燕白颔和平如衡,在经历了会试得中的喜悦后,终由皇帝做媒,如愿以偿地迎娶了才貌双全的冷绛雪和山黛。而在《玉娇梨》中,苏生被授予翰林之位,双方恩怨化解,终成佳偶。《女开科传》中的丽卿历经磨难,中进士后,终于通过京师恩师找到了久别重逢的恋人倚妆。这些作品均展现出一个共同的叙述模式:士子们在历经挫折、离别与困境后,最终通过科举得志,实现人生巅峰,故事也随之走向高潮与圆满结局。

此外,不仅小说的框架受到科举叙事的影响,一些具体情节的设置也呈现出明显的科举化特点。考取功名成为解决矛盾冲突的关键环节。一方面,科举及第为出身低微的士子提供了改变命运、实现抱负的途径,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例如,《梦中缘》中吴瑞生冒名及第,得以解救受冤屈的父亲;《玉支玑》中长孙肖高中状元,彻底摆脱了恶霸的欺凌。另一方面,由于此类小说多描写落魄书生与富家小姐的爱情故事,中举成为解决男女家庭地位悬殊、爱情受阻问题的关键所在。小说中的佳人多为官宦之女或饱读诗书的才女,她们往往因对方的才华而倾心。科举成为彰显才子才华的重要手段和证明,“凡求偶必经考试”,唯有才子赢得功名,方能赢得佳人的青睐与社会的认可。这种情节的模式化,实则是明清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士子们通过科举考试,一雪前耻,实现社会地位的提升和人生价值的实现。同时,这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功名和地位的普遍追求与崇拜。

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们,无一不是容姿俊逸、气质非凡,且身世显赫。在《平山冷燕》一书中,对燕白颔的容貌赞美有加,书中描绘他“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官长及肩”,既非寻常之色相美,又非泛泛之辈,而是“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他的气质、容貌和才华都堪称卓绝,一见之下便令人难以忘怀。

才貌双全,是才子佳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共同特质,也是故事展开的重要背景和基础。据统计,这些小说在开篇便不遗余力地渲染主人公的才情与容貌,与此同时,也往往会交代他们的家族背景。这些男主人公们,或是祖上有功名在身的儒生世家,或是家道中落但根基犹存,无一不显示出他们潜在的科举才华和复兴家族的使命。例如,《金玉缘》中的男主人公,其祖父与父亲皆是官场显贵,而他本人则看似清苦书生,实则家学渊源深厚,与女主人公的家境相得益彰。这些才子们不仅外貌出众、才华横溢,更在少年时期便展现出非凡的进取心和学识。例如,《平山冷燕》中的燕白颔和平如衡,年纪轻轻便成为解元;而《吴江雪》中的江潮更是在十五岁便入学,可谓少年得志。然而,这种少年才子的形象与明清时期的社会现实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据史书记载,明清时期进士的平均年龄约为三十七岁,远比小说中的描写要晚得多。这种艺术加工,无疑是明清社会对科举制度高度重视的一种反映。落榜考生们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辛努力,在小说中化作了年少登科的梦幻场景,寄托了他们对功名的热切企盼和理想追求。这些鲜衣怒马的少年才子形象,背后隐藏着的是无数中年“梦生”们对功名的渴望和无奈。他们的形象在小说中得到了重塑和升华,成为人们心中永恒的梦想和追求。

二、才子佳人小说功名情结的诞生背景

在才子佳人小说的描绘中,士子们若欲崭露头角,荣登显贵之列,娶得娇妻美眷,科举考试无疑成为他们攀升社会阶梯的“康庄大道”与得力工具。这种渴望,实则深刻反映了明清时期科举制度在通俗小说中所展现的巨大影响力和社会效应。正如钱穆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所言,我们虽然可以称呼自唐以降的中国社会为“科举社会”,但是到了明清,科举制略有变化,我们却可以不必细分了。科举的盛行,已然成为时代的标签与社会的标志,它犹如一股洪流,深刻地影响着社会的心理、习俗与活动。

在明清时期,朝廷为了平息民怨、稳固统治,采取了一系列举措来加强对知识分子精神领域的控制,以维系社会的保守与进步。同时,科举考试的名目也得到了进一步的细化和完善,然而,这却在某种程度上偏离了科举制度原本选拔贤能的初衷。在朝廷的号召与社会风尚的引领下,明清两代的科举考生人数达到了空前的规模。据史料记载,顺治二年(1645),顺天地区参加科举考试的秀才便多达三千人,科举之风可谓盛行至极。

对于明清时期的士子们而言,科举考试不仅有助于他们磨砺才学、陶冶情操和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更为重要的是,它能为他们带来身份地位的巨大转变。这种转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科举考试,他们获得了担任官职的资格,从而实现了从平民到官员的身份跃升;二是随着世人对他们的看法和态度的转变,他们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提升。例如,胡屠户对范进的态度变化便是一个生动的例证,从最初的鄙夷到后来的恭维,这种态度的转变正是科举制度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力的体现。

科举之路与士子们改变命运、提升社会地位的渴望紧密相连。从物质层面的经济收入到精神层面的荣誉地位,科举考试无疑为士子们提供了一条通往成功与荣耀的捷径。据张仲礼的《中国绅士的收入》一书所载,一名巡抚的年收入高达十八万两银子,地方官员的年收入也有三万两之多。相比之下,普通庄稼汉一年的收入仅二十两左右。因此,对于士子们而言,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官职无疑是一条提升社会地位、荫及子孙的绝佳途径。

在科举制度的影响下,整个社会大环境都弥漫着一种投身举业的氛围。而地域因素更是对士子们追求科举成功的心态和行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明清时期的科举中心呈现出动态变化的趋势,但江苏和浙江地区始终是人才荟萃之地。这些地区的士子们自幼便受到浓厚的学风熏陶,习读举业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样的环境中,才子佳人小说应运而生,成为士子们寄托梦想、抒发情感的重要载体。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江南地区进士数量众多、官员辈出,但由于录取名额有限以及地方好学风尚的影响,未能考中的举子也不在少数。在科举社会中,中举与否直接关系到家族的名望和地位。特别是在江南这种科举世家云集的地方,未能中举的士子往往承受着巨大的家族声名压力。这种压力既来自家族的期望和寄托,也来自社会对科举成功者的崇拜和追捧。因此,对于许多士子而言,科举之路既是他们实现个人梦想的途径,也是他们承载家族荣誉、面对社会压力的挑战。

三、才子佳人小说家的科举心理

前文已然提及,才子佳人小说的诞生实乃源自现实的诸多阴霾。明清时期的社会矛盾加剧,民族问题尖锐如刃,而作为统治基石的科举制度,亦逐渐丧失了其初衷与功能,变得僵化腐朽。随着科举选拔功能的日渐式微,种种社会问题亦随之浮现并愈演愈烈。郁愤与不满,成为小说家们对待科举的第一重情感态度。

天花藏主人在《平山冷燕序》中感慨道:“此其才为何如?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怀才不遇的深切痛惜,替天下士子发出凄厉不平之声。《玉娇梨》一书则通过描绘杨御史因个人恩怨而在官场中设陷阱、行陷害的卑劣行径,无情地揭露了政治的黑暗面。本应为国家鞠躬尽瘁的栋梁之材,却心怀狭隘,互相倾轧。

《平山冷燕》中,王衮在阅卷之际,其门人竟欲将张尚书之子强行排在第二名,即便在查出张寅的试卷不堪入目后仍执意如此。此等利用权势强行谋求功名的行径,与张尚书之辈无异。此外,还有那些利用金钱打通关节、谋求私利的舞弊行为。《赛红丝》中,皮象宴请监理先生,却直接遭到索要金钱的境遇。在小说家们的笔下,此类人物及行为成为被嘲弄和讽刺的对象,被视为社会的笑柄。作者们因无钱无势而饱受挫折,明珠蒙尘,历经数次落榜后,虽看破了科场的虚伪与丑恶,却未曾泯灭对真才实学的赞颂与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平山冷燕》中的平如衡虽遭篡改排名之不公,但终究得以重用,才华得以施展。此种结局,或许可视为作者对自身境遇的一种寄托与愿景,是对那些被埋没的真才子的不平之鸣。

真正的英雄主义,在于即便看破了现实的残酷与不公,依然能够保持内心的勇敢与坚定。小说家们极力揭开社会、官僚、科场的虚伪面纱,不仅是对现实的深刻反思,更是对进步思想倾向的积极体现。

而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其多舛的命运亦成为愤恨心情的另一种体现。这些主人公往往历经坎坷,饱受磨难。《平山冷燕》中的平如衡,少年时期便成为孤儿,好不容易在科举中脱颖而出,却因受贿赂之嫌而名落孙山。《玉娇梨》中的苏友白,年少丧父,诗歌佳作竟被张轨如窃取以献媚权贵。这些才子们英俊潇洒、才华横溢,正是作者对自己理想人生的寄托与向往。然而,与他们出众的才华和俊美的外貌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他们命运的多舛与坎坷。这无疑是作者自身跌宕起伏、历经磨难的人生的真实写照与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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