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丽德·努涅斯《我的朋友阿波罗》中的对话分析

2024-12-31 00:00:00尤晓烨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1期
关键词:对话性西格叙述者

西格丽德·努涅斯小说《我的朋友阿波罗》的主线是“我”,一个在大学教创意写作课的女老师,在得知自己的导师,同时也是自己的情人自杀身亡后,选择接纳他留下的大丹犬,两者相互依靠、相互治愈的感人故事。然而,小说情节虽然相对简单,但绝非只是讲述如《忠犬八公的故事》中一般人与狗的深厚友谊。该小说的讲述方式同传统小说大为不同,文本之下暗流涌动,叙述手法巧妙多变,有值得挖掘的空间。本书大多数章节为叙述者“我”通过日记或书信的形式同死者交流,怀念情人在世时两人的交往,记录他去世后周围人的生活,文本中穿插有叙述者对于写作的反思,以及对于女性问题、政治问题、人与动物关系等的见解,并夹杂对于各类文学、影视作品的评论。而本作品具有的元小说特征的叙述方式给予了读者独特的阅读体验,不仅使得读者对叙述者遭遇身边人离世的经历产生共情,也使得读者加入叙述者对社会重大议题的讨论,从而进行思考。

纵观目前国内外对该小说所做的研究,学者们认为《我的朋友阿波罗》一书主题丰富,叙事方式独特。很多研究者指出“悲伤”“治愈”等主题,“第二人称”“互文性”等叙事特征,也看到了作品中作家本人的若隐若现,但缺乏对作品的整体把握。因此,本文将以对话性理论分析文本,阐释作品内部人物之间的对话,作者在写作和批评之间架起的对话,以及作者与自我的对话,整体把握作品特征,揭示作品的深刻思想和独特叙事。

一、对话理论

何谓“对话”?从一般语言学的角度看,只要具备建言与纳言这两者彼此交谈的外在形式就是对话,而自言自语则不是对话。但从诗学的角度看,是不是对话并不取决于是否符合问答这一种直观形式,有的独白也可以是一种对话。对话只能产生于自我意识的充分呈现中,产生于意识本身的价值不自足并引出了疑问词的过程之中。日常生活中的一问一答多属于实用性话语,是两种价值自足的独白在交谈,是一种处于对话环境中的独白。而文学中,尽管很多语言从形式上看是一种自言自语,其中却充满了主人公自身价值不自足引起的疑问,这疑问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对自身存在的性质质疑、对话,是一种处于独白环境中的对话。因此,从诗学角度看,不管话语是否有对话的直观形态,只要话语自身不自足、有疑问,它不断地分解自身,不断地自我解释,这样一种话语就有了对话功能。

对话产生于人的自我意识的凸显和因这种意识所引起的价值不自足的疑问。而对人的本质、生命的价值、社会的理想等问题,不同的人会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切入对话。巴赫金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复调。”(《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这种互为主体性的,不是独断的话语便成了“复调”。人们在复调中不断言谈、争辩、对话,以不断逼近人生更本真的状况。

不少哲学家认为对话是人类存在的基本方式,也是人类之间沟通的最有效方式。对话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对话关系……几乎是无所不在的现象,渗透了整个人类的语言,渗透了人类生活的一切关系和一切表现形式,总之是渗透了一切蕴含着意义的事物。”(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在社会中存在的人,总是处于和他人的相互关系之中,不存在绝对的拥有者,也不存在任何垄断话语的特权者。因此,自我与他人的对话关系,便构成了我们真正的生命存在。人类需要对话,语言的本质是对话,生活的本质是对话,思想的本质也是对话。

国内学者胡振明的论著《对话中的道德建构—十八世纪英国小说中的对话性》指出,“对话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是自我与他者、个人与社会进行沟通的途径。基于对话性基础上的小说文本也同样具备这种沟通的能力,呈现出开放性,既有对自我、他人、社会开放的一面,也有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开放的一面,小说也就具有延绵的生命力”。“对话性既是思想意识的存在形式,同时也是文学作品的存在形式。”小说中的对话性不仅将生活的对话带进了艺术,同时也将艺术的对话策略带进了生活。小说中对话的未完成性和开放性也正是生活对话的缩影。运用对话策略,小说为迷途中的人们指出一条自我拯救的途径。

对话能够呈现出多层次的思想和多角度的声音,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表达方式。对话性在西格丽德·努涅斯的小说中有充分体现,从形式到内容,从人物形象到思想内涵,都表现出她拒绝独白、拒绝单一的尝试,充满了对话的平等性和丰富性。

二、女性与男性的对话

对话是人物交流最常见、最有效的手段,在对话的过程中双方处于平等的地位,因此人物可以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争辩也好,冲突也好,和解也好,总之有了对话便有了交流,便有了融合和共生的可能。

在《我的朋友阿波罗》中,叙述者“我”是男教授的女学生、朋友和秘密情人。故事中的男教授是男权社会的代表,他把女性视为实现自我成就的猎物,满足欲望和激发创作灵感的工具,不断地与他的女学生发生性关系。在他看来,“教室是世界上最色情的地方”,“任何想把爱情从班级里驱逐出去的尝试都是徒劳的。一名伟大的老师就是一个诱惑者”,“有时,他一定也是个令人心碎的人”。

然而,西格丽德·努涅斯将小说设置成教授死后,“我”同他的对话,给了女学生以对话的机会,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女性言说的权力,打开了压抑女性的枷锁,从而使她们可以与男性有对话的可能。在教授死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这段不平等的关系,控诉女性在这种不伦关系中所受的伤害。“我”开始思考:当导师或教授与学生发生不伦关系时,最有害的事情是,学生的工作会受到影响。学生会怀疑自己的工作价值。她会怀疑别人真的认为自己的作品好吗?还是只是一种煤气灯效应,为了掩盖真实目的?

女学生与男教师,通常包含三重等级关系:长幼等级关系、性别等级关系和师生等级关系,三重等级关系意味着他们在心智、地位、知识上的悬殊,这种悬殊既容易在交往中形成主从不对等的态势,弱势者常被主位者掌控。在男教授生前,以叙述者“我”为代表的女性是没有主体性的猎物,她们与男教授的地位极其不平等,男性作为支配者控制着话语权,剥夺了女性的发言权,使她们丧失了自己的话语权,因而也没有能力按照自己的体验重新解释男教授对自己的“猎捕”,从而造成把痛苦压抑在无意识层次而无法言说。而小说《我的朋友阿波罗》通过释放沉默的女性,赋予她们言说的权力,使两性关系由不平等对话走向平等对话。

三、写作与批评的对话

传统小说致力于描述“真实”的人物和事情,来“真实”地反映现实世界。然而,文学在语言表达和艺术创作上的真实性始终存疑,看似客观真实的叙述背后隐藏的是作者主观而独断的声音。因此,元小说一改过去的做法,作者跳入故事之中,在进行文本创作的同时,又公开对文学创作的过程进行批评,把小说的虚构性展现给读者,从此对话代替了独裁,写作和批评之间形成了对话。

小说伊始,叙述者讲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心理因素造成失明的柬埔寨女性难民的故事,给读者营造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读者或许以为这部小说将会以第三人称叙述客观呈现某个故事。然而紧接着叙述者转换叙述视角,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讲述人物“我”对好友的追忆。这一灵活转变,达到了让读者意想不到的阅读效果。小说之后的部分便主要使用第一人称叙述,“我”仿佛是以日记形式写下孤独呓语,又仿佛是以书信形式在和死者交流,让读者得以全身心沉浸在叙述者的内心世界,这种方式具有很强的代入感与情感渲染力。相对而言,小说的情节展开通常会选取固定的叙述视角,而在《我的朋友阿波罗》中,除了上述两种叙述,在对某些情境进行描写时,叙述视角又发生变化,采用全知视角,进入了其他角色的内心世界。叙述者讲述人物“我”在好友的葬礼上看到死者的几任妻子聚在一起的场景时,悄然无息地进行了叙述视角转换,“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去推测三个夫人共处一室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更不用说还有N个女友(有人开玩笑说,所有的女友一起来,一个房间是塞不下的)”。一般小说固定的叙述视角会使得阅读过程更为流畅,读者更容易相信故事的真实感。而叙述视角的频繁变化,干扰了读者的阅读体验,读者开始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与作品逐渐产生心理距离,更加能意识到自己正经历小说的创作过程。

小说在叙述进程中不乏突然出现的指点干预,比如中间突然插入一句仿佛和读者互动的对话:“有这么一种人,看到这儿时,很焦急地想知道:这狗的身上是不是发生什么倒霉的事情了?”这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小说的逼真感。小说结尾,作者又突然闯入,似乎在邀请读者参与创造小说叙事:“这个故事应该如何收尾?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象它会这样结束。”此处作者突然自我暴露,出面否认了前十章内容的真实性,揭穿了文学创作的把戏,直言不讳地揭露其虚构性,使文本的神秘性荡然无存。叙述者本来可以通过隐藏自己把读者带入一个“真实”的世界,让读者对故事信以为真,而并不觉察叙述背后的作者,但作者这样一句针对文学创作的评论让读者直接面对小说的叙述过程。作者仿佛想要邀请读者共同探讨小说自身的性质和它的生产过程,读者不再被动地接受作者所安排的一切,而是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受到叙述者的控制。

小说在格式与排版上似乎也在提醒读者不要轻信整个故事。当一个段落与前后文语境紧密相关时,该作品中没有出现空行的情况;而当某一段落与前后文语境联系不强或有明显的跳脱时,排版中会出现空行,将这一段落与前后文隔开。在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之间,更留下了一整张空白页,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打败空白页!”

这种关于文学的写作与批评的对话,挑战了传统小说中固定的叙述视角、确定的故事线等写作手法,把传统小说用实验性写法改造成“一部处于写作过程的小说”,具有充分的开放性,使读者获得了在阅读中思考和参与文学创作的自由。

四、作者与自我的对话

《我的朋友阿波罗》中的西格丽德·努涅斯既是作家也是书中人物,既是创作者也是被观察者。文本是她对自己过去经历的回顾,也是对生命和人生存在意义的探究。

“对话性是具有同等价值的不同意识之间的相互作用的特殊形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作家、主人公与不同声音、不同意识之间的对话模糊了文本真实与虚拟的界限。作品中,主人公遭遇一位亦师、亦友、亦情人的重要人物不留遗言的自杀离世,这与现实生活中作者的经历化为一体,这种既是作者也是书中人的叙事身份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文本界限,使得作者既有亲身经历的观感,又有抽身而出对状况进行观察和反思的疏离感。

男教授的突然自杀令人震惊。因为自杀者并未留下遗言,所以“我”不断猜测他的自杀理由,想要理解为什么他要自杀。“我”不断联想到他之前发表的言论,认为他的自杀是他的决定,值得尊重。“由于时间的选择,临近新年,便有可能认为,这是一个决定。”“还有一次,你说到,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这可能就是一个理性的决定、一种完全明智的选择,甚至是一种解决方案。”“有一次,你说我觉得我宁愿过一种中篇小说般的人生,这句话让我们捧腹大笑。”自杀者的真正想法旁人很难理解,但“我”在一次又一次猜测中逐渐释然,认为自杀是他的决定,值得尊重,于是慢慢走出悲痛。

西格丽德·努涅斯曾在采访中表示,她想写关于自杀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她意识到有相当多的人在他们的脑海中有自杀的想法。他们可能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计划,但他们相信这就是自己最终的结局。这是一个一直萦绕在他们心头的选择,而不仅仅是在绝望的时刻出现的想法。事实上,她写完这本小说还没出版的时候,她的一位朋友就自杀了。她试图理解自杀者们在自杀前一刻的想法,却发现连自杀者本人都难以理解。许多经历亲人或朋友自杀离世的人都会深受自责的困扰,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责怪自己没有试图阻止他们的离开。当身边友人谈论自杀时,道德感驱使我们向他表示关心,提出建议。然而,西格丽德·努涅斯表示,如果我们只能做到倾听也属于人之常情,因为人们很难处理别人的自杀情绪,这是一种极端的、偏离正常的事情。生者应该从他们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并尊重他们的决定。

小说主人公从一开始面对友人离世的悲痛,最终走向尊重他人自由选择的释然。小说外,该作品帮助作者走出友人离世的悲痛,克服了对自我的过度道德谴责,实现了自我治愈。借由这种对话性的叙事身份设置,西格丽德·努涅斯将小说情节与她的个人生活经历联系起来。在这种文学想象中,西格丽德·努涅斯既是书中人也是置身事外的作家,既是亲身经历者也是冷静观察者,多重身份的“我”在书中的存在,使得小说的虚拟世界与人们生活的真实世界形成了相互映照的互动关系。小说创作成为西格丽德·努涅斯探索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途径和方式,而这种虚拟而又真实的叙事身份,赋予了西格丽德·努涅斯反思自我存在的自由。至此,生命成为一种文本,小说成为生命与书写的对话场域。

本文以对话性理论分析了美国当代作家西格丽德·努涅斯的小说《我的朋友阿波罗》中的对话,着重分析了作品内部女性与男性之间的对话,作者在写作和批评之间架起的对话,以及作者与自我的对话。本文认为,这部小说从形式到内容,从人物形象到思想内涵,都表现出西格丽德·努涅斯拒绝独白、拒绝单一的尝试,充满了对话的平等性和丰富性,最终该作品成为活跃的对话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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