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著名小说之一,它展现了一个青年野心家拉斯蒂涅在巴黎逐渐堕落的故事。拉斯蒂涅出身于没落贵族,只能靠自己努力生活,他渴望通过学习法律改变命运,然而在巴黎社会中,他在金钱、权力和道德的层层考验和打击下,逐渐放弃自己的原则和良知,最终陷入堕落。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提出的“镜像理论”是后现代精神分析的重要理论之一。其主要出发点是经由他自己“改造过的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其核心在于“一种无意识的自欺关系”。在个体发展的过程中,会经历一个自我认知的阶段,他们会观察和模仿他人的行为,并将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和评价内化为自我意识,从而形成自我认知。但是这个“镜像”并不是真实的自我,而是一个被社会和文化所塑造的虚假的自我,是个体在成长过程中为适应社会而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导致个体产生无意识的自欺行为,实质上是他者对自我的异化和奴役。基于此,本文将结合巴尔扎克和拉康的“镜像理论”,探讨拉斯蒂涅在自我建构过程中所遭遇的悲剧性转变,并进行剖析与反思。
一、前镜像阶段—纯真本我
在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中,前镜像阶段即婴儿出生后1至6个月时期,在这一时期,婴儿对外界的感知呈现为被动状态,他们的肢体亦尚未发展协调,对镜中的自我形象尚未形成认知,只能靠着视觉图像、声音影像等外部力量被动地去接受外部给予他的感受,来完成对最初世界的认知。因此,此阶段的婴儿亟需成人的帮扶,表现出明显的依赖性,即“动力无助”和“仰倚母怀”。还未前往巴黎的拉斯蒂涅正处在这一阶段。
拉斯蒂涅来自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家里人口众多,为了每年给他汇去一千二百法郎,只得省吃俭用”,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在乡下度过了相对宁静的童年。这种缺乏物质丰富和社会诱惑的生活环境,使他的内心世界保持了一种原始的纯良和未被世俗沾染的本真。这时的他,对外界的认知完全依赖于他人给予的图像和声音,没有自己的判断和理解。家庭的温暖和鼓励对拉斯蒂涅的成长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不仅为他学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在其性格形成和理想塑造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拉斯蒂涅的追求不止于个人命运的改变,他渴望成为一位正义的法官,以改变家庭和社会的命运,体现了他对公正社会的深刻追求。在当时,这样的理想或许被认为是幼稚的,但也正是这一幼稚的想法展现了拉斯蒂涅最初的纯真,同时对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这一时期的经历为他未来的成长和选择埋下了伏笔,也塑造了他对社会和自我认知的独特视角。
二、镜像阶段—自我探寻与挣扎
初至巴黎,拉斯蒂涅居住在肮脏破旧的伏盖公寓,作为典型的下层社会生活空间,其杂乱无章、鱼龙混杂的状况象征着主人公内心最初的质朴与梦想。而当他踏入鲍赛昂夫人的客厅,他才真正领略到上流社会的奢华。客厅在此刻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象征—豪华马车、金色扶手以及点缀其间的鲜花,这一系列细节描写构成的不仅是物质景象,更是拉斯蒂涅内心世界对奢华与地位的渴望。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产生动摇,但是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有着狂妄的特质,“为了锦绣前程,拉斯蒂涅克决心双管齐下,既依靠学问,也依靠爱情,既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也做一个时髦的年轻人”。他渴望把两条线都握在手中,他想象自己将成为一个完美无瑕的上流社会成员,兼具学识与吸引异性的魅力。这种追求可视为对拉康“人类认识起源于人们对形象的迷恋”理论的生动诠释,具体来讲“从本质上看既是一种审美认识,也是一种虚幻,它表示的是主体趋向于整体性和自主性的努力”(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借助“镜子”,也就是巴黎上流社会生活这一媒介,拉斯蒂涅在尚未成熟之时便想象自己是一位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的贵族。这一形象补足他尚未成熟的部分,本体的“他”与镜中的“他”构建起关系,由此进入“想象界”。
(一)虚幻的自我探寻
拉斯蒂涅初次与巴黎上流社会打交道的过程,充分展现出镜中“他”的虚幻特征。在与雷斯托伯爵夫人见面的路途中,拉斯蒂涅“还是溅了一脚泥浆,他不得不在王家广场上让人给他的鞋子上光,刷净他的裤子”,种种细节描述映射出他在社会阶层跨越过程中的小心与无力。即便他尽可能地保持优雅,却仍旧无法避免在现实面前的跌跌撞撞,如“泥浆”一喻,既指代现实中贫民区到贵族区的泥泞道路,也象征着社会阶层之间的难以逾越。此外,拉斯蒂涅以为通过简单的攀附,就能进入上流社会,但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在雷斯托府邸的尴尬处境以及最终被列入黑名单的结局,都说明一个道理:缺乏实力且没有足够的社会资本,仅凭一时的机巧,是无法在阶层固化的社会中立足的。
虽然镜像是虚幻的,但是“镜中影像却赋予婴儿一种连贯的、协调一致的身份认同感……于是,婴儿开始迷恋自己的影像……建立起一种欲望关系”(胡俐萍《拉康经典的镜像理论对我的启发》)。在6至18个月期间,镜像所构建的理想化自我形象为婴儿提供了一个稳定的身份认同基础,由此婴儿对镜中自我产生迷恋,通过模仿和认同镜中的自我,试图在心理上获得对身体控制感的想象性满足。对于拉斯蒂涅而言,他的自我最初来源于想象,而想象又源于一切外在反射。他的自我就是在他者的投射中构建出来的,同时这也是他不断靠近镜中自我的过程。以下每一种欲望投射都是一种他者的印证,构建起拉斯蒂涅的自我。
首先,是鲍赛昂夫人的爱情欲望投射。她向拉斯蒂涅揭示社交界“真理”—“您只需把男男女女看成驿站的马,把他们骑得疲惫不堪,每到一站您就可弃置不用”,她坚信金钱威力无比,劝诱拉斯蒂涅寻求与富有的纽沁根太太结婚,作为他攀升的垫脚石。她将拉斯蒂涅领入了一个将爱情视为驿站马匹的巴黎社会,让他见识了为金钱和地位可以轻易放弃真情的现实。
其次,是伏脱冷的斗争欲望投射。他看透了拉斯蒂涅的野心与渴望,抓住拉斯蒂涅对财富与地位的向往来操控拉斯蒂涅。他直指法官之路的虚无,并向拉斯蒂涅灌输他的人生观和社会观,试图将拉斯蒂涅的道德底线推向极致,“倘若人们想捞些什么,就得玷污双手,只要知道如何脱身便行了”。而后,针对拉斯蒂涅的贫困现状,他提出一项具体的捞钱计划,企图用金钱的诱惑来彻底扭曲拉斯蒂涅的道德观念。拉斯蒂涅虽然表面上拒绝了伏脱冷,但他的道德感与对成功的渴望之间展开了拉锯战。理智上倾向于坚持道德,然而内心深处的虚荣与对金钱的向往却不断纠缠着他。在伏脱冷的熏染下,拉斯蒂涅成了一个以利益为中心,根据形势变化灵活调整目标的利己主义者。
(二)自我矛盾与挣扎
至此,拉斯蒂涅面临着两难选择,一边是沉溺于上流社会的繁华,另一边是排斥虚伪与金钱的世界。这两种选择,折射出拉斯蒂涅内心的自我矛盾与挣扎,他的内心深处住着一个向往真实情感与理想的纯真本我,然而社会的诱惑、他人的期望与评价,却如同一股股暗流,不断左右着他的选择。
在这一过程中,拉斯蒂涅的自我在内外拉扯中发生着变化,其内心的复杂性也得以显现。在故事的两处关键流泪场景中,拉斯蒂涅对亲情与真诚的渴望得以显露。拉斯蒂涅在鲍赛昂夫人口中得知高老头被女婿赶走的悲惨经历,他的反应是“眼睛里滚动着几颗眼泪”,对于亲情之纯粹向往与对于高老头同情与震撼杂糅。这种情感的双重性在他的内心激起强烈的冲突。拉斯蒂涅在此之前刚刚体验过亲情的美好,因此他无法对高老头的遭遇无动于衷,这一遭遇也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家庭也在像高老头支持女儿那般无私地支持着他。在这样的对比之下,拉斯蒂涅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但他最终难敌诱惑写信向家人索取金钱,在书信完成后,他第二次落泪,“犹如献给他的家庭祭台上的最后几炷香”,这几滴眼泪象征着他在道德边缘的挣扎。愧疚心成为最后一道防线。在各种外在因素的推动下,拉斯蒂涅的内心世界变得愈加矛盾和冲突重重。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依旧葆有纯真和温情,这份纯真在某些时刻让他落泪,也成了他自我构建中难以抹去的柔软部分。
三、后镜像阶段—身份建构的完成
在后镜像阶段,拉斯蒂涅遭遇命运的抉择,这一关键时刻成为其摆脱他人束缚、实现生存的唯一的希望。虽然三位对其欲望投射的人物最终以悲惨的结局收场,但他们已经助力拉斯蒂涅完成“镜中形象”的构建。鲍赛昂夫人与伏脱冷的教导,他都完成得很好,高老头的死亡在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时,又给予他一些额外的启发—镜中的“拉斯蒂涅”似乎在学业、爱情、金钱、地位和朋友等方面都取得了丰收,然而镜中的“拉斯蒂涅”在成功的外表下是一颗冷漠的内心。为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必须放弃许多良知,他的自我瞬间成长。最终,他选择戴上面具,成为一个复仇的野心家。拉斯蒂涅的自我建构悲剧并非仅仅源自其个人选择,更多的是由背后那个冷漠、充斥着金钱和欲望的社会所致。
在最后一章中,拉斯蒂涅表现出惊人的温情,高老头死前他尽心照顾并愤怒地去请雷斯托夫人,“他听见欧也纳的嗓音里带着愤怒,不免暗暗吃惊”。他的愤怒满溢以至于惊到了雷斯托伯爵。而后拉斯蒂涅为可怜的高老头所做的种种都是极其善良的行为,他了解高老头对女儿的爱意,发现西勒维想要拿走藏有两个女儿头发的镶金边的圆章时,再一次愤怒地制止了这一行为,并将其放到高老头的胸口。这段描写将年轻人的人性写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纯真少年的突然回归,也许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要变成一个新的拉斯蒂涅了。
下葬之后,拉斯蒂涅留下最后一滴眼泪,巴尔扎克此处的空间叙事极有意味。高老头的遗体向下,眼泪向下,完成身份构建的拉斯蒂涅向上,不再属于人间的纯真热泪也向上。这意味着他从老人的命运中看穿了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对人与人之间的所谓正义、亲情、友善等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于是他抱定决心,要以一个挑战者的姿态杀进上流社会的角斗场。这不仅是对社会现状的反思,更是对个人命运的重新定位。拉斯蒂涅的泪水不再仅仅是悲伤的符号,而是一种对纯真的缅怀,一种对人性深渊的洞察。结尾处,拉斯蒂涅以愤怒的报复心态,向社会发出宣言:“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很多学者偏向将此处解释为彻底地迷失了“自我”,但是笔者更偏向将此处解释为一种愤怒的报复。它来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刚刚完成了有关巴黎的启蒙教育,悲壮又骄傲地试图报复这套冷血的规则。当社会阶梯断裂、不公现象泛滥,人的本性与社会性难免发生冲突。拉斯蒂涅选择了社会性,放弃了本性,他不是失去良知,而是穿上了镜中形象的外衣,其自我建构的悲剧性也正在于此。
基于此,拉斯蒂涅已完成身份的构建,尽管深知镜中形象的虚假,但他仍不可避免地戴上面具,遵循社会规则,而这些规则让他难以摆脱他人的期待。他的悲剧在于,尽管意识到这一选择错误却无法回头,只能独自承受着心理压力和道德困境。在追求成功和社会地位的过程中,拉斯蒂涅不断挣扎,试图在满足社会期望与保持自我之间寻找平衡,但这注定是无望的,因为他已深陷社会规则的罗网。最终,他在《纽沁根银行》和《不自知的喜剧演员》等作品中,已晋升为贵族院议员、副国务秘书,并被封为伯爵,成为七月王朝的关键人物。
根据镜像理论,拉斯蒂涅的自我构建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在前镜像阶段,拉斯蒂涅在外省乡下,缺乏物质和诱惑的生活环境,使他的内心世界保持了一种原始的纯良;在镜像阶段,他不断受到他者的影响和投射,鲍赛昂夫人的爱情欲望投射、伏脱冷的斗争欲望投射都对他产生影响,这些他者的投射为拉斯蒂涅的自我构建提供了基础,同时也使他逐渐陷入矛盾挣扎之中;在后镜像阶段,拉斯蒂涅经历自我反思和身份重构,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内心被虚幻的“镜中形象”所控制。纵观拉斯蒂涅整个自我建构的过程,无疑是一出悲剧。他以纯真之姿来到巴黎,带着全家的爱与希望攻读法律,但逐渐在社会的诱惑和规则下失去了纯真与爱。他认识到社会的不公平和复杂性,却无法逃离这些规则。在高老头死亡后,他选择戴上面具,遵循生存法则,这种选择既是对自己本性的背叛,也是对过去信念的摧毁。这一选择是社会环境的产物,他的故事促使我们思考如何在现实社会中保持自我的人性和良知,寻找既顺应社会规则又能维护自我价值的平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