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黄

2024-12-31 00:00:00陆永国
参花(下) 2024年11期
关键词:刘芸母亲

迷迷蒙蒙的白光潺潺下流,渗进了刘芸的眼睛里。她心跳得厉害,两手攥着木质的车把,把风剖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妈,我在风里,她笑着。妈,您在吗,她又嚷。小小,小小,妈在呢,母亲在背后扶住车座,也在笑着。

往下一瞥,车轮滚滚向前,怎么也停不下来,她已不大清楚,这是自己蹬的,还是母亲推的了。她们嬉笑着,在黄色的土房丛中撞了出来,歪歪扭扭地碾过赤裸的泥坡,游进了后山的松树林里。油腻腻的松针像雪一样飘落,她来到了铺满青石板的小巷,在高高的屋檐下边拐来拐去。

这是她从未到过的地方。

妈,这是哪儿,她似乎开了口,又似乎没有,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沉默之下,她终于发觉,母亲的笑声不知何时已渐渐地远去。

接下来,她没有再回头。她和车子都淹没在高高的屋檐底下了。

呼……呼……

暗室里几根长长的歪斜的光柱生满灰斑,没有一丝一毫空气的扰动。刘芸在床上辗转反侧,艰难地喘息着,身体里的空气只出不进,她扭曲着身子,像是一条蜕皮的蝰蛇。

她点燃了焰火,让云雾缭绕。

小小。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小小,小小,她的耳旁,传来母亲的呼唤。

刘芸拼命起身,将暗室的铁门打开,便木愣愣地呆在原地。外边的强光刺来,她的两粒眼珠一下变得湿漉漉的。

母亲背在光里,怎么也看不真切,她似笑非笑,眼光柔柔地望了过来。

“还没睡够么,要不再睡会儿?”母亲轻声说。

“没事儿,睡饱了。”刘芸笑道,“您要不也休息会儿。”

“妈还不困。”

“多亏您照顾小安了。

“这时的小孩儿好哄,不吵不闹就睡下了。”母亲笑了,“再大些,就要到处乱跑了。”

“到时候又要麻烦您了。”刘芸说。

“不碍事,你就安心工作,家里有我呢。”

“对了,妈,孩子是先说话还是先走路来着。”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母亲说,“像你小时候哇,就是先走路,还没会叫妈妈,就已经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屁股后面了。”

“真的吗?”刘芸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母亲眉眼弯弯,“哪哪儿你都跟着,见人来了,准拽着我的裤腿儿,把那张小脸怯生生地藏着。”

“妈!再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今天就先不说了。”母亲走向厨房,“明天再说一次。”

刘芸憋着笑,跟进厨房。

“妈,咱们今晚吃什么?”

“你瞅瞅这是啥。”母亲笑了,伸手朝角落一指,“今个儿,妈要给小小好好补补身子。”

地上躺着一个斜着开口的深灰色编织袋,一只母鸡朝外伸出一颗歪歪的脑袋,样子呆呆的。

“妈,咱们上周不是刚吃过么。”

“上周的事儿了,这周哪还作数哇,来,帮妈烧个水。”

“好嘞。”刘芸挽起袖子,便抬了一口白花花的大铝锅,放到洗手池里刷洗。

母亲洗好菜刀,拿个吃饭的小碗,接了大半碗水,里边儿略撒盐花,用刀尖搅匀,端到一个木质的矮凳上。

刘芸洗好锅子,仍放池里,松开水龙头,唰唰啦啦地接水。接着,她解开编织口袋,把鸡摁住了,一手反剪两个鸡翅,一手锁住两个鸡腿儿,斜着送到母亲面前。

“咯喽”,母鸡叫着。

“小小,拿住喽。”母亲提醒。

“好。”刘芸点头,让它屁股朝上、脑袋朝下地倾斜。

母亲用湿乎乎的手指揪掉鸡下巴上的细毛,露出带着细点儿的肌肤。她一手捻头,一手拿刀,干净利落地一划拉,让鸡血哗哗地往小碗里淌。

刘芸感觉鸡翅鸡腿都在发力,越发箍紧。这鸡颤抖着身子挣扎,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自己的血液流干。鸡在抖,刘芸也在抖。

慢慢地,鸡血已将碗里的清水染个通红。

“没血了。”母亲说。

“那我拿走了。”刘芸说。

“小心点儿。”母亲说。

刘芸手仍发力,把鸡拿到卫生间里俯身一抛,便把门掩好。鸡一脱手,便使劲扑腾,羽毛飞得里边到处都是。

刘芸回来一看,铝锅里的水刚刚接好,母亲便端到灶上开火。

“洗洗手吧。”母亲说。

“好嘞。”刘芸说,“妈,热水有了么。”

“刚煮了一大锅呢。”母亲说。

刘芸只大略地洗了洗,卫生间里的母鸡已没了声响。她走回卫生间,拿了个塑料桶,把鸡拎到阳台上。

母亲跟着出来,把一锅热水往桶里倾倒。

“小小,小心烫到。”

“不打紧。”

热水倒罢,又加冷水,桶里一直涌出白茫茫的蒸气。

刘芸把鸡往里放好,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火钳,让鸡在热水里翻身,把毛发全数浸染。

母亲擦好矮凳,放到阳台上。

“小小,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妈,让我试试,不会的再喊您。”

“你这孩子。’

稍过几息,鸡已浸好,刘芸把它拿出,摊到地板上,便开始拔毛。烫的温度、放的时间都很重要,若是水温过热,时间略久,会让鸡皮提前烫熟,拔起毛来,便会连皮带肉,坑坑洼洼的,很破坏品相。

母亲把水桶和火钳拿走,进卫生间去了。

羽毛刚好湿透,刘芸一手摁鸡,一手薅毛,用虎口紧贴着鸡皮,一挪一大片,放进垃圾桶里。

鸭毛比鸡毛难拔,也更值钱,可以晒干了去卖,鸡毛少有人要,就随便处理了。

没几下,鸡就裸了大半。刘芸拿出指甲刀一样的小钳,把那些难除的羽毛夹出,接着,用手拗了拗鸡喙,把外边的硬壳拔掉,又给鸡爪开了个口子,掰出表面的硬皮。

“好了,妈。”刘芸朝屋里喊。

“这么快,咱们小小可越来越能干了。”母亲拧开燃气,打着了火,把灶上的空锅拿开。

“要是跟您比,还差得远呢。”刘芸说。她把鸡拿到灶边,放在那圈蓝色的焰火上,噼里啪啦地烘烤表面那些细毛。

“下面该妈了。”母亲端出一个大盆,放到阳台上,又在盆边放好菜刀、小切刀和几个瓷碗。

“妈,您就好好歇着吧,我不能让您忙一辈子呀。”

“傻孩子,妈就是忙点儿又怎么呢,妈乐意,妈高兴呀。”

“这大冬天的,冻手,您忘了,这天变一次,您的手就疼一次。”

“有热水,没事儿。”母亲往盆里倒了些热水,又倒了点冷水,探了探水温。

“您还是别碰水了,看看电视,现在不是正播着您爱看的电视么。

“电视什么时候看不成。”

“那您就帮我看看小安吧。”

母亲一听,便回婴儿房去了。

刘芸把鸡放进盆里,这水温度刚刚好,不太热,也不太冷。她拿起菜刀,在鸡脖子的末端开了个口子。鸡的嗦囊便在这里,是它软化食物的地方,接着才到胃里。

嗦囊和周边的筋肉黏连在一起,刘芸用指头小心扒拉,将它们分开。这个嗦囊鼓鼓的,看起来卖家还喂它吃了不少东西。一般来说,家养待宰的鸡鸭都会让它们饿着,这样才好处理。不过市场的卖家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什么时候卖出去,所以喂养不断,却也无可厚非。

嗦囊直通食道,也和肠子相连。食道和气管已经在杀它的时候割断了,刘芸将它喉头的食道打了个结,用了巧劲儿,将嗦囊和食道整个儿从创口部位拔出,又打了个结,阻断它和肠子的流通,便抽刀切断,扔进了垃圾桶里。把气管一拔,也扔个干净。

到下半边儿了,刘芸一手拿刀,一手捏着鸡的小腹,切了五公分的一刀,跟剖腹产似的。横切竖切都行,她习惯竖切,这是跟母亲学的。

始一切开,不见内脏,只见到一大堆满满当当的黄色脂肪,都快溢出来了。刘芸小心抠着,一板一板,一滩一滩的,将它们堆到碗里。这些脂肪可以炼油。

大部分脂肪拿出来后,勉强能见到里边的内脏,水已差不多浑了,手也油腻腻的。五脏六腑都黏着呢,不能心急了硬扯,接下来,要更加小心才是。

刘芸的手指头像几条灵活的小鱼,在里边摸索,将黏连的内脏和皮肉分开,把一大堆肠子、心肝、脾胃、没成型儿的几个鸡蛋,一抔一抔地从创口往外搬。竟然还有几颗蛋,刘芸翘起了嘴角。而后,她捏住嗦囊和前胃之间的那个部位,将所有内脏一整个抽离,拿出鸡的身体。剩下的鸡肺紧紧粘着鸡肋,刘芸把它抠净,整板扔掉。

这些内脏还黏着不少脂肪,刘芸先行撕掉,放进之前的那个碗中。

其中有个红通通的椭圆大肉球,看起来跟心脏一样,其实是鸡的砂囊,也就是鸡胗。刘芸竖切一刀,把它剖开,拿到垃圾桶边上,将里边的秽物抖开,又抄了几下水,把它泼净,露出里边一层发皱的黄褐色硬皮来。这是鸡内金,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如果打算留下,要小心地整块剥开。接着还要晒干,配药。

鸡心鸡肝等没必要处理,旁边的鸡脾和绿胆可以扔掉,也可以留下。记得刘芸以前弄破了次,虽然当时已经清洗干净,煮熟之后,曾经沾染过胆汁儿的内脏还是一阵发苦。

剩下的就是鸡肠子了。处理它要用小切刀,以前在乡下时,用得更多的还是竹刀。把用剩的竹篾折出一个长条,削出刀的形状就行了,刃口不算很锋利,但是处理鸡肠鸭肠也已经足够。

这些肠子也不是都要留下,其中两条通体乌黑的,刘芸也不知道叫它什么,似乎是盲肠吧,扔掉就行。剩下那些再自己掂量,若是能吃,都要用刀剖开。刘芸找到肠子的断口,决定从此人手,她将它平摊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大概有三五公分,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断口底部,右手便拿着切刀,刃口朝天,伸进肠口,保持不动。

左手一直往下翻转,让肠子自行撞上刀刃,快的话,这么一大堆肠子,一两分钟就能搞掂。但也不能太快,因为肠子偶有拐角,一不小心就断了。

全部剖开之后,刘芸把它们放在清水下冲洗,放进一个盘中。

这时候,母亲也出来了。

“还在睡呢。”母亲说。

“小孩儿嘛。”刘芸说,“妈。”

母亲瞅了眼,便进厨房拿了包盐。刘芸伸出盘去,让母亲倒下盐来。这些肠子冲洗之后,内部还有些许黄色的黏液,要用盐巴搓洗,之前刘芸不懂,用竹刀刮了好久都刮不出来,折腾了好久,还是母亲教了才知道。搓完也没完全干净,还要将刮刀横着,像闸门一样,将这些黏液捋掉。

鸡身、内脏,大致都弄好了,用水再冲洗几遍,就可以下锅煮了。之前接的那碗鸡血也已经凝结,刘芸拍拍碗身,略抖一抖,让它整块剥离,一同放入铝锅之中。母亲也将桂皮、八角、草果、黄栀等香料放入,撒了几下盐巴。

“这就行啦,小小,快去洗手吧。”母亲笑了。

“好。”刘芸也笑。

煮熟还要一段时间,她们便在客厅打开电视,看了起来。期间,也要不时去给母鸡翻身,用筷子验熟。

等到筷子戳进腿根儿,没有血水流出时,便煮得差不多了,可以用筷子挟持上来,装盘敬神了。家里装了七个神龛,每杀次鸡,都要拜敬一次。鸡身装一个盘,内脏另装一个,轮换着放在龛前。还要上香,敬酒,烧纸。

锅里熬的鸡汤,母亲会筛出来煮饭,这样煮出来的米饭有鸡肉的浓鲜香甘,吃多少碗都不下瘾。

敬完神,饭也煮好了,刘芸开始切鸡。啪,一刀斩出连着脑袋的长长鸡脖,先放一边。又一刀割出屁股,也放一边。让鸡躺平,分出翅膀和大腿,仍放一边。

再将它立起,顺着脊梁竖劈一刀,分成两半。将这两半又各斩一刀,分成四份长长的肉条。接下来,就片成合适的大小即可。太大了不好,小点更能人味。鸡心鸡蛋那些圆滚滚的东西不用切,鸡肝、鸡血、鸡胗和鸡肠随便划拉几刀就行。

这么一只鸡,能装两盘,按平时的饭量,娘俩吃完这顿,剩下的还能并成一盘,留下一顿炒着吃。

切完鸡,刘芸便制蘸料。她拿出两个大蒜,分出瓣儿来,用菜刀拍扁,再剥出表皮,将它彻底剁碎,放锅里煸香。而后是香菜、细葱、辣椒和些许的姜末,看个人口味自行搭配,最后再炒点热乎的酱油,淋将上去,蘸料便做好了。母亲不吃酱油,只蘸加盐的热汤。

刘芸把肉端到客厅,发现母亲早已摆好桌椅,盛好两碗米饭了。桌上的电磁炉锅里放着粉丝、青菜和油豆腐,清汤微滚,咯咯冒着细细的水泡。

“妈,吃饭喽。”刘芸朝着厨房喊。

“来了来了。”母亲笑呵呵地捧出一个湿淋淋的菜篮。里边是一大把青菜,和几颗刚刚片好的淮山。

“妈,这么多,咱们能吃得完嘛。”

“吃不完可以留着嘛。”

“我听说,老吃剩菜对身体不好的。”

“这样的么。”母亲的表情认真起来。

“对。”刘芸点头。

“那咱以后可得注意了。”

她们对面坐下,母亲看着桌上的菜肴,不住咂舌。

“咱家小小可真是越来越能干了,都会帮家里做饭了。”

“说到底,还是您教得好啊。”

“动筷子,别客气喽,想吃什么就夹,菜都冷啦。”母亲说着,夹了一块鸡胸过来。

“嗯,谢谢妈。”刘芸捧着碗去接,“您也吃呀。”

“妈吃着呢。’

刘芸发现,在饭桌上,母亲总是先夹给自己胸脯上的好肉,自己又不懂得拒绝。而鸡翅鸡腿,照例也都是留给自己的。这样一来,桌上就不剩什么好肉了,以致于母亲总是啃脖子、嗑鸡爪,吃那些干瘪的内脏和带着脂肪的次肉。

刘芸觉得,今后不能这样了。

“妈。”刘芸忽然开口。

“怎么了?”母亲停下了筷子。

刘芸夹了一个鸡腿,伸到母亲碗里。

“别,别,你干吗呢这是。”母亲慌忙抱着饭碗避让。

“女儿这十几年来,没见您吃过一次鸡腿,我,我真是!”

“妈不爱吃。再说了,这腿儿本来就是小孩儿吃的呀,你一直都是家里的小孩儿,你不吃谁吃呀。”

“我不管。妈,快接着。”刘芸筷子上的鸡腿摇摇欲坠,“再不接要掉了。”

“哎呀,你这孩子。”母亲笑着伸碗。

“快吃,快吃。”

母亲犹豫再三,终于用手指捏住鸡腿的关节,低头抿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刘芸催问。母亲好像忘记蘸盐水儿了。

“不怎么样吧。”母亲说,“小小,要不还是你吃吧。”

“不行,您吃都吃了,就吃完吧。”刘芸想了想,伸出自己的蘸料碗,“妈,您蘸这个试试。”

“这个很辣吧。”

“不会的,您就尝尝吧。”

“哟,还真不错。”母亲一试,眉间的皱纹微微绽开。

“我就说吧。”刘芸笑道,“以后啊,腿儿都给您留着。”

“小小,可别了啊,妈就吃这么一次,下次就不了。”母亲说,“等小安长大了,能吃肉了,你可就没腿儿吃喽。”

“以后是以后,您一个,小安一个。”刘芸说,“妈,我现在有了工作,也该让您享点儿福了,大富大贵没有,一个腿儿还是有的。”

“你呀,可先别乱花,用不到的,就好好存着,去银行存点定期,娃娃以后啊,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对了妈,我前不久在您房里还看见几张存单来着。”

刘芸隐隐约约记得,之前在母亲房间,在她唯一的一个鞋盒里,翻出了一枚黑黄色的戒指,两本褪色的存折,五张没有折痕的定期存单,还有刘芸自己小学阶段获得过的两张奖状。

戒指粗糙割手,颜色看起来脏兮兮的,似乎是镀金的。

两本存折,一本是专扣水电费的,还剩29.42元;一本是她的工资本儿,余额1035.71元,上边记载,母亲的每月工资在950元上下浮动。

几张存单,有500定六月的,利率1.75%;有800定一年的,利率2.10%;有2000定两年的,利率2.55%;有两张1000定三年的,利率3.25%;有1500定五年的,利率3.35%。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六千八百元。

“你看到了呀。也就一点小钱,不值什么,妈慢慢攒的。想着你下学期学费要花钱,就定了笔半年的,到期了,就刚好拿出来。上大学要花钱,就定个一两年的,结婚要花钱,就定个三五年。”

“妈。”刘芸禁不住起身,张开双臂。

母亲不知所措,也愣愣地站了起来。

“这些年,真是辛苦您了。”

“小小,只要你好好的,妈就不辛苦。”

“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奖状,很久没让您开心过了。

“说什么呢,只要你健健康康,过得开心,妈就算累点,心里也高兴。”

“妈。”

“行啦行啦,又不是见不到我了。”母亲笑道,“咱们快动筷儿吧,待会儿菜凉了。”

这个冬天确实比较冷,外面正下着小雪。

刘芸坐了回去,埋着脑袋吃着。她们都忽然沉默了下来,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叮叮声,和火锅冒泡的噗噗声。

刘芸切肉时,内脏都放底下,好肉铺在上边。她们闷头吃了半晌,母亲忽然翻出了一块和苦胆连着的鸡肝。

“小小,我记得你不爱吃胆啊。”

“妈,您不吃啊?”

母亲又翻出了一个鸡脾。

“还有这脾。”

“以前看您们都不扔,我就没去掉。”

“这样啊。”母亲苦笑两声。

刘芸很快明白过来。放在以前,鸡肝、鸡胆和鸡脾,都是父亲吃的。苦胆性质寒凉,也只有父亲不怕。家里以前,还在村里种地,后来父亲因病离开,母亲一个人左支右绌,农活太多,收入太少,想了又想,终究难以为继,在姨妈的劝说和介绍之下,到县里扫地来了。

“你好好想想,可不敢委屈了孩子,初中在镇里上也就算了,等要上了高中,那还是得到县里来。”姨妈说。

母亲那时低头不语。

“地里的活太重,你一个女人,怎么管顾得了。想想去年,你种了一年的甘蔗,得了多少,拢共一千九,请人来收,人工费都一人两百。要我说,这地就放着吧。要不抛荒,要不给邻居看着种点儿,平时管他们要点粮食就行。”

“像我这样,不懂技术,没有文化,去了城里,又能怎么办呢。”

“没事儿,有姐在呢。”

从那以后,母亲就带着刘芸搬到县城。时光奔涌如川,一晃,也过去好些年了。

等吃完了饭,刘芸收拾碗筷,母亲仍去看小安。她笑着进屋,又笑着出来,刘芸也刚好洗完了碗。

皱纹爬满了母亲的脸庞,刘芸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作文里的诸多譬喻。母亲要是开怀微笑起来,就显得年轻点,可她大多时候都是苦笑,显得苍老许多。

“妈,要不我帮您化个妆吧。”刘芸说。

“不用喽,小,那么多东西敷在脸上,能好得了么。”母亲连忙摆手。

“不要紧,您就试试,用点好的,不会伤脸的。”

“妈就不用你的东西了,浪费喽。你看看,谁这么老了还化妆呀,让别人笑话咱。”

“妈,这您就不懂了吧。我同学的妈妈很多都是化妆的,城里人都化的。我这儿的东西,一个人怎么也用不完啊,到时候过期喽。”

刘芸推着母亲到化妆台前,帮她揉着肩膀。

“试试吧妈,您就试一次。”

母亲的肩膀像铁一样,刘芸还没按摩几下,指头已经酸涩。

“好好好。”母亲从来就拗不过她。

刘芸兴奋起来,往台上一样一样摆出自己的工具。她先拿出一个隔离霜,挤出两粒黄豆大小的霜液,帮母亲均匀肤色,而后拿出遮瑕霜,帮母亲点掉脸上的斑块。

母亲人到中老年,健康状态已大不如前,平时又在街头工作,风里雨里,冷月骄阳,脸上的黄褐斑不是一般的多。

之后,刘芸拿出粉底液和散粉,帮她提亮润滑,最后用定妆喷雾往她脸前一喷,给她固定妆容。

母亲看着自己这显而易见的变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这才哪到哪儿啊,您等着,还没给您画眉,涂口红呢。”

“谢谢你啊,小。”母亲的谢谢,说得十分生硬。她很少有要谢到自己的地方。刘芸的手迟钝起来。

“小小,妈妈真的很开心,没想到你现在变了这么多。会照顾自己了。”母亲又说。

刘芸眼睛一缩,只觉天旋地转,脑中淅淅沥沥,掉出了连绵的晦雪。

那是一个黄澄澄的雪天。

“咱班的满分作文就简单讲到这里,刘芸同学最近进步很大啊,写得很有感情。好,同学们,咱们下周再见!”老师说着,把手中的模拟试卷放回刘芸桌面,朝她笑了笑,走回了讲台。

周五的最后一堂课就这么结束了。同学们说说笑笑,收拾起各自的东西。刘芸满面飞红,扶了扶眼镜,随手拿出一本书来,镇住了那张卷子。至少,要掩好那行作文的标题。

窗外断断续续地飘着细雪,刘芸趴在窗台上,看着拥堵的人群。校门外边豪车如云,接踵摩肩,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家长和师生们撞到了一块,像是惊涛拍岸,久久不能散开。

在她这个位置,还可以看到校外的街巷。正对面的路口,正静静歪着一辆扎眼的电动车。

“刘芸,还不走么?”

“有些东西还没整好,你们先走吧。”

“那我们走了。你记得锁门。”

刘芸点头。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可她还是没走,像是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她无神地瞅着黑板上方高悬的时钟,跟随着母亲一同老去。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终于不耐烦了,朝桌面擂了一拳,离开了教室。

每一节楼梯,她都走得很慢,像是步履蹒跚的老人。

可校园太小,她还是走到了校门。天色渐浓,喧闹声已经小了不少,可能不少同学已经回到家中,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了。她没抬头,脚步加快,出了校门便往右拐。

她身上披着苍白的雪,脚下淌着一条不断流逝的长河。没过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了车轮碾压雪花的脆响。

“小小,今天怎么这么晚出来呀。”

刘芸没有回头,她的眼前,只有数十米外的公交站台。

“小小,小小?”说话的人觉得风雪太大,自己的声音没传出去,更着急地追喊。人行道上的雪比马路上的要厚多了,说话的人一直吊在后边,怎么也没跟上。

“小小,我是妈妈呀。”

“说了多少遍,您一定要过来是吗?”刘芸终于停下了脚步。

母亲停下电动车,愣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又没能说出口。母亲在车头上自作聪明地装了块透明的塑料挡板,两个车把也套上了肥肥腻腻的棕色大手套,脑瓜上顶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看着就劣质的头盔,身上那件越洗越旧的面料粗糙的外套,还有那电动车土得掉渣的配色,这一切,都是那么俗不可耐。

“人行道是您开车的地儿吗?”

母亲嗫嚅了一下,也没能作答。

刘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要回头。

“小小,妈妈来接你了。”母亲吞吞吐吐,“妈妈,妈妈也是看下那么大雪,怕你回家麻烦。”

“麻烦什么,您这样让我更麻烦。”刘芸回头,“现在没有公交吗,我这么大了,自己不会回去吗?”

“公交还要等呢。今天恁大的雪,我怕你路上冷着,给你带了件衣服,咱们路上穿。”母亲从自己怀里捋大肠似的,抽出一件捂得皱皱巴巴的厚衣服来。

刘芸叼着嘴唇看了一眼,又往前走了。

“小小,不脏的,妈穿的这件不是工作服,也是洗了两次的。”

“告诉您,以后别来了。”

“小小,妈在市场买了只鸡,咱们今晚……”车轮又在碾着雪了。

“您能不能长长记性?”刘芸猛地回头,伸手指着地上,像是在母亲的车前划了一道分界线。

母亲吓了一跳,木在当地。

噗。噗。

刘芸继续前进,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能听得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和踩雪的脆响。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母亲模模糊糊的小小的身影瑟缩着杵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件要给自己的外套,像是在低嗅上边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刘芸觉得鼻子酸涩涩的,像是呛入了无尽的海浪。她到了公交站台,裹紧身上的校服,开始了新的等待。

她感觉心情很糟,母亲掣着刀来,把她美好的一天砍成了剑麻。

过了一会儿,她也等得不耐烦了。正在这时,她的余光亮了起来,发现是母亲把车停在了路边,同她保持了点距离。

母亲动作迟钝地下了车,唯唯诺诺地走上前来。

刘芸一动不动,嘴唇抿得发白,好像也有种莫名的期待。

好巧不巧,一个公交车从街角拐了个弯,飞快地驶了过来,通体黑黢黢的,射出两个跑动的光柱,就像一艘开向荒岛的巨轮。

刘芸赶紧上了车,投了两元。

母亲似乎想跟上来说几句话,窘迫地上前跟了两步,却又愣在了原地。

刘芸冷笑起来。她可舍不得那辆车呢。

这么大的雪,学校等公交的人很少,刘芸刚在窗边坐下,车便走了。

车既然走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放下了,接下来只要等车到家就行了。可她心里不止装着一块石头。她望着窗外的细雪,意攘心劳,胡乱猜着自己迷茫的前路。

路上果然冷,虽然公交不开窗,她还是莫名地发抖,像是身子哪里破了个窟窿,一直窜进凛冽的冬风。她冷得几欲死去,开始后悔没穿上母亲拿来的那件厚衣服了。

忽然,她的余光瞟到了什么。一辆电动车的灯光穿过风雪,若隐若现地照向前方,时远时近地吊在后边,似乎已经跟了一路。

再看那辆车的颜色,果然是那鄙陋的土黄色。

刘芸忽然一笑,却又不耐起来,为什么母亲总是要这么跟着自己,为什么呢?

她希望司机开得更快些,好把母亲甩开,她才学会半年,骑起车来总是一副笨拙的样子,迟早会跟不上的,她这么邪恶地想着。

“别跟了妈妈,您会不会跌一跤,要不您跌一跤吧。”

在刘芸看来,母亲笨笨的,不应该还能跟得这么紧了。

刚起了这个念头,刘芸就狠命摇头,差点儿要给自己扇个巴掌。

母亲刚来时,通勤全靠公交,当了快三年的环卫工人,才勉强在这普通的小县城站稳了脚跟。从每个月八百元的工资,到如今每月九百五十元的工资。她总喜欢吃隔夜的剩菜和剩饭,为此刘芸没少批评她。

原来她这一切,是为了攒钱买个电动车。

姨妈偶尔也来家里闲聊,听姨妈说,母亲原先也不想买,后来,或许是想着方便上下班,又或许是想着上街买菜,母亲才央姨妈一起去二手市场,咬咬牙买了一辆。姨妈说,不知为什么,她一眼就看上了黄色的这辆。可是刘芸并没有和母亲坐多少回,她只要一坐到这土黄的颜色上边,便如坐针毡,身上不适地长满了无数只眼睛。

除此之外,因为工作原因,母亲的身上也总绑着某些难缠的味道。毕竟她每天都要穿着反光衣,骑着贴了反光条的三轮车,在划定的区域打扫卫生,同那些臭不可闻的垃圾桶、公共厕所打交道。

有次同桌吃饭时,刘芸实在忍不住,偷偷掩了鼻子,把饭菜端到自己屋里吃去了。不知道母亲当时怎么想,她从那以后,也很少邀请刘芸到自个儿车上去了,也不再强求女儿和自己同桌吃饭,平时总习惯洗两遍衣服,把家里的衣服都洗得发了白。

可不管她怎么洗,拢共三套的衣服翻来覆去洗得都快脱了皮,女儿还是很少上她的车。

“您才买来多久,驾照都没有,谁敢跟你坐哇。”

母亲一想也是,下了班,给刘芸煮了饭菜,便出去勤学苦练。他们住的地方在一个大转盘附近,算是城乡接合部,路口总是扎着人堆,聚着一群等活儿的民工。他们男男女女就整天在那儿干等着,闷了便打扑克,困了在地上倒头就睡,一手盖住肚脐眼,一手压着自己的眼睛,像一盘东倒西歪的又瘦又硬的蛏子。

母亲很笨,好像怎么都学不会。刘芸每次吃完晚饭,总能透过房间的窗口,看到母亲在远处的路口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

每次摔倒,她都能听到其他大叔大婶刺耳的嘲笑声,笑中夹杂着各种各样标新立异的比喻,好像这样很幽默似的。她在简陋的书桌上握紧了拳头,什么书都看不下去。

她憎怨这个世界,让她像蛏子一样活着。

特别是那个晚上。刘芸下楼买笔,正好碰到母亲练车。她正走到路口拐角,竞对上了母亲的眼神。母亲可能没想到她会这时出现,吓了一跳,车子不停地摇摆着,人跟着车一同栽到了刘芸的脚下。这时候,周围爆出一阵热闹的哄笑。刘芸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摔倒在地,身子像是石化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心里头喷涌着纷至沓来的笑声,简直想找个地缝永远逃进去。

母亲讷讷地摸着地,站了起来,脸上还赔着笑。她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原地愣了两秒,来回踱了三步,才低着脑袋把车扶起,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拿出抹布,擦了擦车身。

母亲没和自己说话,刘芸也只好径自走了。她越走越难过,嘴角忽然有点歪,摘下了眼镜低头一摸,眼底竟然湿乎乎的。

想着往事,刘芸直发抖。不知是当时的情绪使然,还是如今的寒冷。她的嗓眼儿完全哽住,呼吸不上来。她抱紧了自己,用尽全身气力,才往车窗呵出一口冷气。

刘芸不知怎么,老是回想着自己刚才对母亲吼的那几句话。她自己也觉得过分,心头装了十五个吊桶、三十部电梯,等回到了家,更不懂得该怎么和母亲相处了。

刘芸又细想了想,宽慰自己,觉得不要紧,从来都是母亲先低头,找事情关心自己两句,自己再随便应付两句,话就多了,就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会好的,会好的吧。

其实母亲真的很好……刘芸继续回忆着,想办法微笑起来。

“吱——”

一声刺耳的响声从身后冲来。刘芸仓皇折过身子,整张脸贴死了冷冰冰的玻璃,循声回望。

母亲,电动车,死亡摇摆。

——刘芸张大了嘴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母亲那熟悉可亲的脸上皆是惊恐,想要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了。大雪纷纷扬扬,想要将她就地掩埋。

刘芸的脸似乎被玻璃冻结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头歪倒,栽进了自己脚下的车轮。

此时司机一个急刹,仿佛天地倒悬,屁股里的裂缝迸出一次地震,刘芸一头扎入了前边的座背。

撞人了!有人高呼,有人举着手机,对着自己的方向拍照。

刘芸心跳断了两拍,眼睛一下湿润了起来,像是一条受阉的母鸡。

车辆彻底停下,司机慌忙跳车,几个乘客也忍不住探头探脑。

刘芸往后一看,这辆车拖出了一条笔直的红线,她两条腿都软了,两手掐住腿根儿,抖着腿脚下车。

周围的轿车都停了下来,他们降下玻璃,一脸好奇地望将过来。

母亲倒在了金黄的稻浪中,天外残阳如血……

刘芸看着化妆镜。镜中,母亲没有在笑。

她掐灭了冷掉的焰火,孑立在黑色的风中,久久凝望着脚下黑洞洞的深渊。底下仿佛传来一个声音,若有似无。

“小小,你也该放过自己了。”

她忽然笑了起来,张开双臂,嘴角咸咸的。

妈,我想您了。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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