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角下《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驯鹿”意象的分析

2024-12-31 00:00:00孙贝贝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0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鄂温克族驯鹿

迟子健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优美的笔调讲述了鄂温克民族在百年来的发展变迁,并在此过程中形成的独具一格的驯鹿文化,以及在现代文明的冲突下,鄂温克族民族文化该何去何从的历史困境。本文从生态批评的视角,探究作品中“驯鹿”的意象在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个方面所表现出的生态思想,追寻其中体现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和谐统一的生态审美观念。

《额尔古纳河右岸》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是魔幻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作品中的萨满文化、驯鹿文化都带有神秘性的色彩,在这些神秘性中蕴涵丰富的生态审美思想。本文以“驯鹿”这个意象为立足点,通过对这个意象的分析,表现了鄂温克族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之美,与人之间的大爱之美,以及在鄂温克文明衰落的背景下,所展现出来的向家乡、心灵的回归之美。

一、“驯鹿”意象的含义

“意象”是一个审美范畴,指的是现实中存在的客观物象经过主体的头脑加工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意”与“象”的结合,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创造出蕴涵主体审美感情的形象。它的运用生动形象,具有典型的象征性,不仅能生动地表达出作者的情感,而且能丰富文章的内涵。

“鹿”是鹿科动物的总称。我国鹿类资源丰富,品种多样,是世界上鹿类动物的发源地之一。这种动物因可爱的外表深受人们喜爱,鹿科动物全身是宝,不仅经济价值高,而且与人类的文化生活息息相关,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主要体现在文学作品中。比如,在神话传说中,“鹿”因寿命长,常作为仙人的坐骑,与仙人相伴,是长寿的象征。又因“鹿”与“禄”字谐音,与福寿合称为“福禄寿”,故在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进程中,“鹿”一直被视为“吉祥如意”的象征,代表了人们最美好的祝福。到后期,随着社会生活的不断发展,各种文化产品的不断出现,“鹿”的内涵也越来越丰富。“《诗经》中的起兴之鹿、《楚辞》中的仙化之鹿、汉赋中的颂德之鹿,到魏晋的隐逸之鹿,承载着人们越来越个性化的审美理想。”(木尼热木·尼扎木丁《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中的鹿意象比较》)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驯鹿’被叫作‘索格召’,而现在我们叫它‘奥荣’。它有着马一样的头,鹿一样的角,驴一样的身躯和牛一样的蹄子。似马非马,似鹿非鹿,似驴非驴,似牛非牛,所以汉族人叫它‘四不像’。我觉得它身上既有马头的威武、鹿角的美丽,又有驴身的健壮和牛蹄的强劲”。在鄂温克族人民心中,“驯鹿”外表是美丽的、健壮的、温顺的,“驯鹿”不仅仅是与它们生活在一起的动物伙伴,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保障,更是他们的精神信仰,是鄂温克族人民对自然敬畏、对生活美满期望的象征。

二、“驯鹿”意象的生态思想

生态批评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兴起于90年代。由于人类无节制地向大自然索取的行为导致了生态危机的频发,由此衍生出一系列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作品。在此基础上,生态批评应运而生。对于生态批评的概念,中国学者王诺认为“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批评。它要揭示文学作品所反映出来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时也要探索文学的生态审美及其艺术表现”(《生态批评:界定与任务》)。可见,生态批评立足于生态整体主义,提倡回归自然,重新思索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

生态批评在中国和西方各有发展,虽然与西方相比,中国的生态批评发展略微滞后,但也建构了属于中国本土的批评理论。比如,著名生态批评家鲁枢元的“生态三分法”便是其中之一。鲁枢元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把生态学分为“自然生态学”“社会生态学”“精神生态学”这三重关系。三者紧密联系,但又各自独立,“就现实的人的存在来说,人既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又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同时,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本文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出发,使用鲁枢元的“生态三分法”分析“驯鹿”意象中隐含的生态哲学内涵。

(一)“驯鹿”意象的自然生态—共生之美

“自然生态”就要克服人类中心主义,建立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主张人与自然的平等,尊重自然,保护自然,通过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寻回人纯真的本然状态,与大自然建立和谐共生的关系。生活在大兴安岭地区的“驯鹿”是大自然的精灵,

与鄂温克族人民世代生活在大兴安岭这片土地上,它与人们在大自然中和谐共存,体现了人与万物和谐统一的生态审美理想。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驯鹿”,在人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的背后隐含着生态敬畏与万物平等的理念,体现了“天人合一”的观念。在鄂温克族的自然信仰中,大自然养育了他们,大自然中的一切神灵护佑着他们,他们用同样敬畏的心灵来尊重和保护自然界的一切生命,并和自然界的一切和谐相处,这就是鄂温克民族“万物有灵论”的来源。比如,“驯鹿”在鄂温克族人民心中一直是神秘、神圣的存在。“很久以前,有个猎人在森林中遇见一只鹿,他射了两箭,都没有击中要害。那鹿流着血,边走边逃。猎人就循着血迹追踪它。想着它已受重伤,血流尽了,自然也就走不动了。然而追着追着,猎人发现血迹消失了,鹿顺利地逃脱了。原来这是只神鹿,它边逃边用身下的草为自己治疗伤口。猎人采到了那种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用神话故事的方式赋予了驯鹿神秘性色彩,表达了鄂温克族人民对大自然的敬畏、崇拜。还有当驯鹿瘟疫肆虐的时候,他们会将填埋死去驯鹿的坑挖得更深,防止疫病传播到其他乌力楞(鄂温克语音译,由“乌力尔托”一词引申而来,意为“子孙们”“住在一起的人们”);列娜病危之际,萨满跳神,用一只灰色的驯鹿代替列娜去往黑暗的世界,而失去鹿仔的母鹿奶汁枯竭,直到后来列娜追随那只鹿仔去了黑暗的世界,母鹿的奶汁才像泉水一样涌流而出,万物平等、以一换一的观念在这里得到了深刻的体现。

“自然生态美研究的就是众多生命与其生存环境相互协调、相互促进所产生的美。”(袁鼎生、黄秉生、黄理彪《生态审美学》)这种对生态的敬畏和万物平等的观念已深深地印在鄂温克族人的血脉中,并在百年来一直延续下来,他们真真正正地做到了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把大自然当成他们的家园。面对现代文明与原始文明的不断冲突,鄂温克民族在夹缝中生存,但这个古老的民族与驯鹿彼此相依的传奇故事,凸显了万物生灵平等的理念,以及敬畏生命、尊重自然的生态观念,而这些都将是鄂温克族人民发展的根基。

(二)“驯鹿”意象的社会生态—大爱之美

鲁枢元认为,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人类与自然、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社会生态”,就是考察人们与周围环境之间的关系,并矫正不和谐的社会生态模式。而《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驯鹿”代表了在现代文明冲击下,人与人的关系逐渐异化的过程中,鄂温克族人团结友爱、彼此爱护共同生存的大爱之美。

鄂温克族人世代生活在大兴安岭的密林中,长久以来与驯鹿为伴,形成了群居的原始氏族生活模式,人与人之间并非都具有血缘关系,更像是和邻里之间一起生活,组成一个大的家庭。在这个大家庭之中,延续着“男耕女织”的生活,男人在外打猎,女人在营地照顾孩子、洗衣做饭,各个成员之间相互爱护、包容,对驯鹿也当成伙伴般相处,就算对外来人也始终怀着一颗怜悯、友爱的宽容之心。达西为了保护被狼群袭击的驯鹿仔,赤手空拳与狼搏斗,最终失掉一条腿;维克特和柳莎举办婚礼的晚上,营地的母鹿产下了一只畸形鹿仔,在鄂温克族中,母鹿的畸形仔象征着吉祥,公鹿则象征着灾祸。果不其然,耶尔尼斯涅为救鹿仔消失在了金河中,实则为救自己的母亲妮浩奉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儿女对父母的爱。在萨满跳神前宰杀鹿仔献给玛鲁神,从而用以命换命的方式来达到救人的目的,作为萨满的妮浩,为了救何宝林的孩子,从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这是身为萨满的无私。当鄂温克族人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面临下山生活的境况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驯鹿应该怎么生活,驯鹿愿意下山吗?所有的一切,是“鄂温克族人认为驯鹿的灵魂可以在人心与神灵之间来回穿行,可以按照萨满的意志代表人心向神灵祈求平安,并在神灵的呵护与保佑下避免一切灾难、疾病、痛苦和死亡”(杜拉尔·斯尔·朝克《鄂温克族精神文化》)。鄂温克族人对大自然的爱,对自然生灵的爱,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爱统统汇聚成鄂温克族人的精神品质,汇聚成整个民族的大爱之美。

“社会生态美是社会人的个体之间以及社会人与社会环境之间和社会环境各因素之间的美……而社会生态美的最高形式应该是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环境之间及社会环境各因素之间的和谐的关系。”(袁鼎生、黄秉生、黄理彪《生态审美学》)鄂温克族的每个人天生善良可爱,几乎都把性善论践行到底,在他们这里,人类不再是大自然的中心,大自然的掌控者,而与驯鹿一样,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与大自然之间、与生物之间、与人之间都充溢着一种大爱之美。

(三)“驯鹿”意象的精神生态—回归之美

鲁枢元在《生态文艺学》中曾对“精神生态”作如下定义,“这是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一方面还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生态学的研究范围从自然界扩展到人与社会最后到对人内在精神的研究,精神生态在整个生态系统中占据主导地位。《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驯鹿文化虽面临衰落乃至消亡的命运,但作者对于其中人们信仰的重构与回归仍然指明了方向,寄寓了作者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望。

作为“驯鹿一族”的鄂温克族人,在向城镇化发展中尽管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场域,但驯鹿文化中所隐含的精神却以另一种方式留存下来。以伊莲娜为代表的鄂温克族青年一代,虽然已经逐渐融入现代文明之中,但因从小的生活经历、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一度使他们处于传统和现代之间往来徘徊,进而迷失自我,精神家园一度失守。但是作者却为伊莲娜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精神和谐的路径,并进而完成了精神的重构和向自然、心灵的回归。伊莲娜从现代生活中厌倦,从城市回到山林,仍然被妮浩萨满跳神求雨的仪式所触动,耗时两年将这画面展现出来,“那幅画很有气魄,上部是翻卷着浓云的天空和被烟雾笼罩着的黛绿的青山,中部是跳神的妮浩和环绕着她的驯鹿群。妮浩的脸是模糊的,但她所穿的神衣和神裙却是那么逼真,好像风儿轻轻一吹,那些闪光的金属饰片就会发出响声。画的底部,是苍凉的额尔古纳河和垂立在岸边的祈雨的人们”。画作完成,伊莲娜却投河自尽,选择回归到生养自己的故乡,回到了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中,回到了自己理想的精神家园,至此,伊莲娜完成了自我精神的回归与重构,奔向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鄂温克民族文明”虽然在现代化进程中遭到了近乎毁灭式的打击,但作者面对人们精神迷惘的困境,通过作品中的驯鹿文化指明了发展方向,其中隐含了人们精神重构的指向,并渲染了相同的回归情结,这种回归就是对家乡、土地的强烈认同感,通过对故乡心灵的回归,回到了自己理想的家园,完成了身心回归的统一。

“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驯鹿”在鄂温克族人民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反映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共生之美,人与人之间的大爱之美,以及在鄂温克文明衰落的背景下,所展现出来的向家乡、心灵的回归之美。“驯鹿”不仅是鄂温克族人民的伙伴,也是鄂温克族人民经济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鄂温克族人民的精神信仰,对“驯鹿”的崇拜表现了鄂温克民族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大自然平等相处的生态理念。对“驯鹿”意象的分析,可重新唤起人们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意识,唤醒人们深刻的民族情感和现实关怀,对于重构健康的生态人格和诗意的生活具有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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