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燕子赋(甲)》及其发展源流研究

2024-12-31 00:00:00刘娜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0期
关键词:禽鸟雀儿拟人

赋是中国文学中的重要类型与两汉文学的代表,提起它人们通常想到的是气势恢宏的汉大赋,其实不然,还有一种别具风格的赋同时存在和发展,那就是俗赋。关于俗赋,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将其定义为“清末从敦煌石室发现的用接近口语的通俗语言写的赋和赋体文”,这一定义是针对唐代敦煌俗赋而言的,事实上俗赋的产生远远早于唐代,它有着悠久的发展历史。《燕子赋(甲)》(以下行文简称《燕子赋》)便是一篇典型的俗赋,它以动物代言形式叙述故事,行文以四言句为主,语言通俗,风格诙谐,情节完整,是敦煌俗赋中的优秀代表。但《燕子赋》这类拟人故事赋并非凭空出现,它与西汉的《神乌赋》、三国曹植的《鹞雀赋》有着重要的文学渊源。本文将在对《燕子赋》基本情况进行介绍的基础上,探究俗赋中拟人故事赋的发展源流,同时将《燕子赋》与《神乌赋》《鹞雀赋》进行对比,以期对拟人故事赋有更深刻的理解。

一、敦煌《燕子赋》基本情况

《燕子赋》在敦煌卷子中有七个写卷,一是P.2653,开端稍有残缺;二是P.2491,全,赋题作“燕子赋一卷”;三是P.3666,末尾残缺,赋题作“燕子赋一卷”;四是P.3757,只存开端十八行;五是S.6267,太破损,多断行;六是S.214,卷首残缺;七是S.5540,仅存末尾一小段。除以上七卷外,根据伏俊琏的《两篇风格迥异的〈燕子赋〉》,P.4019《书仪》后还残存《燕子赋》后半一段,以及俄国孟列夫编的《苏联科学院亚洲民族研究所藏敦煌汉文写本注记目录》第1484号著录有此篇。本赋的写作年代,从雀儿自述参与唐太宗征辽事可知写作年代上限不超过贞观十九年,再结合雀儿恐吓燕子时说“明敕括客”可知此赋当作于武周圣历元年实行“括客”政策以后,以及唐玄宗开元九年至十二年朝廷对逃户给予优遇之前。再结合《燕子赋》开头的诗歌“雀儿和燕子,合作《开元歌》”推断,此赋当作于唐代开元末年或天宝初年。关于本赋的作者,这几个卷子都未有记载,但通过对比《资治通鉴》可看出,《燕子赋》对征辽一事描述得很准确详细,只有官员或能接近上层的文人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而且,赋中多引用史籍中的典故,并能熟练化用,可见作者有很好的文学修养。故而可以推测出作者是文人或者是有良好文学修养的官吏。

《燕子赋》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叙述了仲春二月,燕子夫妇刚刚建好巢穴就被雀儿一家强占,燕子被打,于是向凤凰告状,凤凰判案,雀儿因有上柱国的功勋得以免罪释放,最后燕雀和好的故事。文中大量运用俗语,生动活泼,是一篇具有鲜明民间风格,思想性和艺术性很高的佳作。总体来看,《燕子赋》具有以下特征:其一,采用对话体形式,语言上使用四言韵语,且根据内容需要自由换韵。用语通俗浅近,多掺杂俗语,形成诙谐幽默的风格。其二,作为一篇拟人故事赋,《燕子赋》以物喻人,塑造了燕子、雀儿、凤凰、鸨鹩等众多生动的禽鸟形象,编织成一张社会关系之网,在揶揄戏谑中鞭挞现实。

二、由《燕子赋》看拟人故事赋的发展源流

以禽鸟代言叙说故事的俗赋历史悠久,从《诗经》中的禽言诗开始,到先秦诸子的动物寓言故事,再到汉代的《神乌赋》、三国的《鹞雀赋》,最后到《燕子赋》,清晰展示了这类赋作的发展源流,并对后世文学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以禽鸟为主角的拟人故事赋其发展渊源可上溯至《诗经·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这首诗以一只母鸟的口吻,诉说被鸱鸮抓走幼鸟后依旧辛苦经营修补巢窝的感受,堪称一首借鸟写人的佳作,母鸟受鸱鸮的欺凌而丧子破巢的遭遇正是底层人民悲惨情状的形象写照,母鸟凄惨的呼号与怨诉传达着底层人民的不尽悲痛。这首诗语言较为通俗,全篇基本用四言,在语言、句式以及拟人手法的应用上都与俗赋十分相近。先秦诸子也常用寓言故事来表达观点,《庄子》中就有很多动物寓言故事,这些动物也像人一样对话,如《逍遥游》中大鹏展翅飞向南冥,蜩与学鸠对它加以评论;《秋水》记载了坎井之蛙与巨鳖的对话。这些动物寓言故事虽然与禽鸟相争的故事还有所不同,但是这些寓言拟人化的手法和丰富的想象对禽鸟类拟人故事赋的产生肯定会有一定的影响。

到汉代,以禽鸟相争为题材的拟人故事赋真正出现的标志是1993年江苏连云港尹湾村汉墓出土的《神乌赋》,它的出现填补了俗赋发展源头的空白,将俗赋的历史提前到了汉代,也使我们得以弄清《燕子赋》的源头和承继关系。《神乌赋》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阳春三月,神乌夫妇经过考察决定将巢筑在府君宅邸的高树上,不料筑巢的材料被盗鸟偷窃,雌乌去追讨并谴责了盗鸟的盗窃行为,但盗鸟态度蛮横,拒不承认盗窃,双方厮打在一起,雌乌不敌,受伤坠地,被官府的捕头捕获后系在柱子上,盗鸟反而逍遥法外。雌乌侥幸挣脱了绑缚逃回巢中,但余缚缠身,雄乌施救无果,欲与雌乌共同赴死,雌乌劝雄乌要好好生活,随即投地自杀,雄乌悲痛离去。《神乌赋》作为一篇拟人故事赋,成功塑造了雌乌、雄乌与盗鸟三个形象,借神乌夫妇的悲惨遭遇表达了对社会的批判。但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和强权的压迫,作者也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逃避,主张效法凤凰、蛟龙,远世避祸。全赋以雌乌与盗鸟、雌乌与雄乌的对话叙述故事,声容辞气各肖其身份,对话具有论辩性质,基本上是四言韵语,换韵自由,语言通俗易懂,是一篇比较典型的拟人故事赋。这篇俗赋的出现也让人看到了赋的另一面,不光有文辞优雅的文人赋,也有通俗接地气的俗赋,展现了赋文学的多样性。1996年《文物》杂志刊登的《尹湾汉墓简牍初探》也认为《神乌赋》“其风格跟以往传世的大量属于上层文人学士的汉赋有异,无论从题材、内容和写作技巧来看,都接近于民间文学”。

沿着《神乌赋》开创的道路,曹植接续发展,在吸收民间俗文学养分的基础上加以文人化的改进,创作了《鹞雀赋》与《蝙蝠赋》两篇动物赋。但《蝙蝠赋》多残缺,已很难考证,唯有《鹞雀赋》可供研究。《鹞雀赋》主要写的是鹞要捕食雀儿,雀儿巧辩逃走的故事。雀儿先是巧言辩诘,劝说鹞不要吃自己,再凭着自己的机智敏捷,利用多刺的枣树避难,后两雀相遇,雀儿先是夸耀一番,同时又发出一种脉脉温情的无望的呼唤,“自今徙意,莫复相妒”。此赋篇幅虽短小,但赋中鹞、雀二鸟的对话惟妙惟肖,二鸟的情态与动作在对话中都得以生动体现,而且此赋全用俗语写作,不落文人辞赋的窠臼,还杂有民间俗语,反映了曹植在俗赋创作过程中对民间文学的吸收。在题材上,《鹞雀赋》虽不是写禽鸟夺巢、争巢,但主题仍是两鸟相斗,虽然雀儿弱小,根本无法与鹞相斗,但可看出与《神乌赋》中雌乌与盗鸟相斗不敌的情节类似。禽鸟相斗的情节在民间文学中存在历史悠久,汉代不光《神乌赋》描写了这一题材,焦延寿的《焦氏易林》卦辞中也多有涉及禽鸟相争的情节,如《明夷》卦:“鹤盗我珠,逃于东都。鹄怒追求,郭氏之墟。不见踪迹,使伯心忧。”这与《神乌赋》的情节相差无几。再比如《焦氏易林·大有之十四》:“雀行求食,出门见鹞,颠蹶上下,几无所处。”这与《鹞雀赋》中的情节也十分相似。可见,禽鸟相争的情节在汉代就已十分流行,曹植写作《鹞雀赋》时应该是在题材上对这种民间流行的故事予以了吸收。在曹植的影响下,后世也有文人参与到了拟人故事赋的写作中来,如晋代傅玄的《鹰兔赋》,成公绥的《蜘蛛赋》《螳螂赋》,宋齐时期卞彬的《虾蟆赋》,北魏元顺的《蝇赋》等,都是借物写人的佳作,可见拟人故事赋在当时很盛行。

到了唐五代时期,俗赋更为兴盛,就是处于西北边陲的敦煌,俗赋也在寺僧、学郎、小吏之间广为流传,敦煌藏经洞中就保存了《晏子赋》《韩朋赋》《燕子赋》《茶酒论》等多篇优秀赋作。其中《燕子赋》就是沿着《神乌赋》与《鹞雀赋》开创的道路继续发展,在题材和形式上吸收借鉴了前二者,都以禽鸟为主角,使用代言体叙说故事,都使用四言韵语,换韵灵活,语言通俗,风格诙谐,都吸收了民间文学的素材,由此可见从汉魏俗赋到敦煌俗赋之间清晰的传承线索。

宋元以来,以说话、杂剧、诸宫调等为代表的俗文学的兴起和文人文学的发展对俗赋造成巨大冲击,俗赋逐渐衰落,拟人故事赋更是十分罕见,现今可见的唯有苏轼的《黠鼠赋》一篇。在赋中,苏轼以幽默的口吻描写了一只老鼠装死逃脱的故事。此赋语言通俗,具有口语化特征,风格诙谐幽默,是一篇俗赋佳作。

三、《燕子赋》与《神乌赋》《鹞雀赋》之对比

《燕子赋》与《神乌赋》《鹞雀赋》都是同类俗赋,既有共性,也有各自的特性。相较而言,三者的共性主要体现在情节、题材的相似性,它们都反映了同一母题。从故事内容来看,这三篇赋都涉及因巢穴而引起禽鸟相争、打斗的母题,这种“禽鸟夺巢”或是“鸠占鹊巢”的母题并非只存在于这三篇赋中,如唐代李频的《黄雀行》,其中有“朱宫晚树侵莺语,画阁香帘夺燕巢”之句;韦应物的《鸢夺巢》,其中有“野鹊野鹊巢林梢,鸱鸢恃力夺鹊巢”之句,等等。可见雀夺燕巢的故事在唐代十分流行。再比如藏族故事《骆驼和山羊》讲的是迷路的骆驼向山羊借宿,最终占领了羊棚还把山羊赶到外面冻死了的故事。从社会学层面来看,这一母题所叙述的故事无疑是不公平社会现象的投影,作者借这一母题敷演故事,意在表达对豪强逞凶凌弱的批判和对弱者的同情。

除了共性外,《燕子赋》与《神乌赋》《鹞雀赋》还存在很多不同点,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对祖本的改写体现出不同的情感内涵与审美倾向。过去的敦煌研究者在探究《燕子赋》源流时,一般都认为《燕子赋》继承了汉魏以来的俗赋传统而有所发展,举例说明时最远也只能提到《鹞雀赋》,直到《神乌赋》的出土才使人们弄清楚了《燕子赋》的祖本是《神乌赋》。虽然《燕子赋》在情节、技法上都学习继承了《神乌赋》,但它并没有一味模仿,而是有自己的创新。《燕子赋》取用了《神乌赋》中神乌夫妇建屋材料被盗,前去追索反受欺,结果“毋所告诉。盗反得免,亡乌被患”的情节,加以发展,改成燕子被雀儿侵占房屋反被打,燕子往凤凰处诉冤,凤凰断案,雀儿被打,最终雀儿以军功得免,燕雀和好的故事。其将原本的悲剧结尾改写成了喜剧,变成了皆大欢喜的结尾。究其原因,当与不同时代的精神内涵与审美倾向有关。汉、唐虽同为鼎盛王朝,以汉赋、唐诗为代表的文学作品也都显现出宏伟的气象,但深入而言,汉代气势恢宏、波澜壮丽的文学风貌之下还有着浑朴悲壮的一面,如《古诗十九首》蕴含着浓郁的感伤之情,《胡笳十八拍》《孔雀东南飞》给人沉重忧郁之感,汉代集史学与文学之大成的《史记》更体现出强烈的悲剧色彩,它们共同形成一种悲剧氛围,在此背景下,《神乌赋》也通过神乌一家的不幸遭遇体现出悲伤之情与无可奈何之感。相较而言,唐代文学则体现出盛大雄浑的美学风貌,洋溢着青春气息,唐代的美学风貌似乎有更多的底蕴,更大的气势,在此影响下产生的《燕子赋》自然充满了欢快与乐趣,体现出积极向上的心态。虽然社会上有“雀儿”这样的恶棍存在,但“燕子”这样的平民百姓仍然相信正义的存在,敢于向“凤凰”诉冤。其二,叙事能力的发展与成熟。从《神乌赋》到《鹞雀赋》再到《燕子赋》体现出俗赋创作过程中叙事能力的发展与成熟。从篇幅来看,《燕子赋》远远超过了《神乌赋》与《鹞雀赋》,描写对象大大增加,也更加细致生动,如雀儿这个形象通过语言、动作的描写,将它的狡猾、狂妄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燕子赋》的情节也变得更加复杂曲折,语言更为灵活跳跃,幽默意味极大增强,这都显示出俗赋从汉发展到唐时,其叙事能力逐渐发展成熟。其三,女性形象的弱化。在《神乌赋》中,雌乌既敢单独追赶盗鸟,又能对盗鸟好言相劝,相劝不成才诉诸武力。当雌乌重伤将亡,雄乌欲与它共同赴死时,它却劝雄乌要好好活下去,另娶贤妻,并善待孤子,说完投地自杀。它的勇敢坚决、深明大义和多情重爱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影响,雌乌与汉乐府《病妇行》中的病妇、《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有相似之处。相较而言,《鹞雀赋》与《燕子赋》中的雌鸟形象较为单薄,描写不足。

总而言之,《燕子赋》作为拟人故事赋中的佳作,不光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还有着悠久的发展历史,通过探究其源流演变,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俗赋的发展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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