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图像与神性再现

摘要：在意大利作家保罗·斯特拉创作的图像小说《草莓满月》中，故事的主人公无名氏象征着人类的自我意识，红嘴海鸥象征着理性与启蒙的力量，七个孤岛上的居民是无名氏内心世界的投射，每个角色都寓意着一种人格或心理状态。斯特拉和插画师夏沃紧密配合，将文学与科技相结合，利用人工智能软件绘制书中的插画，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实现了艺术风格的多元化、审美取向的多样化。斯特拉继承了神话传说中的弃子母题，讲述了一个寻求身份、发现自我、感受到天地之间神祇的存在的故事，寓意着只有神性的美能够使人发现生命的不朽。

关键词：《草莓满月》；隐喻；Z世代；人工智能插画；弃子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3-0141-04

Text， Image and Divine Reproduction

— An Interpretation of Paolo Stella’s The Full Moon of Strawberries

Wang Yue

（Volumes Publishing Company， LTD.， Shenyang 110003）

Abstract： In Italian writer Paolo Stella’s graphic novel The Full Moon of Strawberries， the the story’s protagonist Anonymous symbolizes human self-consciousness， the red-billed seagull symbolizes the power of reason and enlightenment， and the inhabitants of the seven islands are the projection of Anonymous’s inner world， each of which implies a personality or psychological state. Stella and illustrator Schiavo work closely together， combining literature with science and technology， using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software to draw illustrations in the book， creating a unique narrative style， realizing the diversification of artistic style and aesthetic orientation. Stella inherits the motif of abandoned child in myths and legends， and tells a story of seeking identity， discovering oneself and feeling the existence of god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implying that only the beauty of divinity can make people discover the immortality of life.

Keywords： The Full Moon of Strawberries; metaphor; Gen Z;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llustration; the abandoned

《草莓满月》是意大利作家保罗·斯特拉创作的一部图像小说，既是神话，又是童话，灵感来自Z世代的年轻人，讲述了万千种类的孤独和发现自己的渴望。奇异的景观与瑰丽的想象，令整部小说绚烂如诗、寓意深刻。通过讲述一段神奇的冒险历程，斯特拉将故事的主旨升华到孤独、自我、美等母题之上。《草莓满月》的主人公是一个没有年龄、记忆的男孩无名氏，一天，他在一艘任凭大海摆布的船上醒来，身边只有一只红嘴海鸥作伴，他决定开启一场寻找新大陆的伟大冒险，寻找可以带他回家的答案。但独自一人驾驭船只，穿越茫茫大海在少年看来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幸运的是，七个岛屿出现在地平线上，每一座岛屿都住着一个男孩或一个女孩，无名氏主动去聆听这些新朋友的故事，直到发现原来每个人都可以离开自己的孤岛抵达新大陆。

一、多角色隐喻解读

茫然四顾，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垠的大海，在与海鸥对话之前，故事的主人公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意大利语里面，“Nessuno”意为无家可归的人，没有姓名的人。无名氏认为自己单调的漂泊和无望的人生就像自己随意起的名字一样荒唐。

无名氏就如同被世界、家园、亲人弃绝的流浪者，象征着弃绝后人类的自我意识；这趟旅程既意味着一种精神的漂泊与放逐，也是一种充满象征和隐喻的内在探索。故事的开始，当无名氏丧失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成为一个孤寂的个体，被孤独、恐惧折磨时，他只知对镜自怜，于孤寂的海天之间茫然漂流，幻想着自生自灭。直到一只红嘴海鸥出现，它和无名氏一起漂流，一起寻找着名为“家”的新大陆。从某种意义上说，红嘴海鸥象征着理性与启蒙的力量，它先是啄醒昏迷中的少年，并扬言要把他当作美味的晚餐，“我们都会成为别人的晚饭。只不过你们人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死，更不会成为别人的晚饭，所以你们才生活在焦虑中”［1］9。

与海鸥的对话虽然不甚愉快，但先知海鸥已真正完成了对迷茫少年的第一次启蒙。关于“启蒙”，康德给出的定义是，“人类从强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中成长起来，当一个人在没有其他的指导之下不能运用自己的理解力时，他就是不成熟的”［2］。启蒙的过程并不仅是提供信息或知识，而是一种激发个体独立思考的能力，引导人从依赖走向自主，正如康德所定义的启蒙，它是人类从自我强加的不成熟状态中解放、拯救出来的过程，这个过程要求个体勇敢地面对恐惧与黑暗，而不是逃避或依赖于他人的指导。在《草莓满月》的故事中，海鸥与少年之间的对话和冲突，实际上是孤独者内心斗争的外化，反映了每个人在成长和寻求真理的道路上必须经历的挑战。保罗·斯特拉通过这种叙事手法，不仅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引人入胜的开端，也提供了对人生、成长和独立思考的深刻洞见，残酷的现实场景给无名氏上了人生第一课：名字不重要，生存才是。“现代人生存的困境在于存在感缺失。”［3］不同于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的悲观，斯特拉笔下的无名氏少年更为矛盾、复杂，他是一个寓多于一的象征联合体：虽然封闭自我、交际能力差、极度缺失自我存在感，但却依然强烈地渴望归属于社会，重回连自己都说不出坐标的家园，从无名氏执着地登上一座又一座的孤岛即可证明；没有名字，自然也可以是芸芸众生；是一个人，也是一群人。

在《草莓满月》中，斯特拉运用神话思维，即隐喻思维的规律，将复杂的理念转化为易于理解的故事，孤岛上的居民无一不是无名氏内心世界的投射，每个角色都寓意着一种人格或心理状态：互相看不顺眼的双生姐妹象征着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咄咄逼人、满身是刺的“秘密”男孩象征着隐藏的恐惧和不安；唯唯诺诺的女孩“希望”象征着对未来的渴望和期待；打着拥抱差异的幌子、实则恐惧空虚的“转不停”是对空虚和焦虑的展现；期待变得完整的公主象征着对完美和完整性的追求；躲在别人故事里的男孩阿囿象征着逃避；羞于自己外表的服装设计师拂晓象征着对自我形象的担忧。在绝对孤绝的环境中，这些角色和情节共同构成了一个关于自我发现、接受和解的故事。“人们需要邻人的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和他们自己的东西非常相近，所以易于理解；又因极其与众不同而引人注目因至伟已极而受到赞美。”［4］在与这些岛屿居民的互动中，无名氏不仅成功地帮助他们解决了问题，带离他们走出孤岛，共同开启新的旅程，也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自己的问题——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和解，不仅是与他人和解，更重要的是与自己和解，而和解并不意味着消灭差别。当草莓满月升起，无名氏于皎洁的月光下学会了面对和接受自己的弱点和不完美，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力量和未来的可能性。这一成长与变化是每个人在面对生活中的挑战时都可能经历的普遍主题。从一座岛到另一座岛，无名氏结识了一个又一个朋友，他们心怀梦想，却深陷孤独的泥沼，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一座座小岛、一个个故事，就像一块块失落后又重聚的拼图，让孤独的无名氏一点一点拼凑出完整的自我，也将他者与世界看得更加清晰。

二、唯美神秘的视觉语言

《草莓满月》的故事至始至终贯穿着一股神秘温柔的人性基调，一幅幅细腻的插画将人物独特的性格特征——迷茫、恐惧对未知的期望，与浩瀚汪洋的大海景色相融合，插画师朱塞佩·洛·夏沃深刻诠释了作者斯特拉跨文化、多元融合的美学追求。

星空如画，海面如镜。无名氏顶着一头乱翘着卷发，孤独而坚定地站在船头，头顶盘旋着一只如先知一般存在的红嘴海鸥，如今已是六月，草莓满月高悬于空，又是一个寂静星夜。待世间万物熟睡后，草莓月亮静静等待，要为这一行孤独的流浪者轻唱颂歌……斯特拉细腻的文字、夏沃绝美的插画将读者带入了一个真实又充满想象、宁静又深邃的神话世界。无时不在的月亮作为一个象征性元素，不仅承载着斯特拉对时间流逝的暗示，更是对孤独流浪者内心世界的映射。在文学和艺术作品中，月亮常常被用来象征着变化、神秘、浪漫和孤独等多重含义，而草莓月亮寓意更深。草莓月亮是六月满月的一个别称，并不因为此时月亮的外形酷似草莓，而是因为在北美地区，每年六月恰逢草莓丰收的季节，当地的原住民以此时的圆月作为采摘草莓的标志，并赋予它“草莓月亮”的名字。草莓月亮、草莓满月不仅与变幻的季节和丰收相关，还被赋予一种浪漫甜蜜的情感色彩。基于这一深意，整本书插画的主要色调为粉红色，随着故事的铺陈开来，章节中附带的月亮形态也在逐渐发生直观变化，从新月到蛾眉月、羊角月、船儿月……到后来的渐满月、近满月，最后草莓满月的升起似乎也暗示了整部故事温暖的结局，即无名氏与七座孤岛中的新朋友经过漫长的漂流后的重获新生与自由。

从该书的后记可知，作者斯特拉的写作灵感来源于一群迷茫的Z世代年轻人，书中一幅幅带有浓烈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梦幻插画成功地引领读者进入了一个超越现实的艺术空间。“因为这本书的读者受众主要是年轻人，和年轻人沟通时，插图是一种绝佳的交流方式，就像《小王子》一样。这是我的一本插画书，我选择了人工智能的道路，因为它完美地反映了如今孩子们生活的时代。”如果说《小王子》是二十世纪文坛中纯粹、深刻的现实童话，那么《草莓满月》就是独属于Z世代的浪漫、孤独的未来神话。在《草莓满月》中，作者斯特拉和插画师夏沃破天荒地将人工智能技术与文学相结合，为Z世代读者创造出独特的视觉体验与情感的共鸣。出生于1995年至2009年的Z世代年轻人，深受互联网、即时通信、智能手机等科技产物的影响，他们不仅拥有前所未有的多元文化视角、强烈的全球意识，更是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原住民，对数字技术有很强的依赖性。

相较于传统绘画作品明显的时代感与地域性，《草莓满月》中的插画中由夏沃利用人工智能软件绘制，真正实现了艺术风格的多元化、审美取向的多样化。以书中出现的几位孤岛上的岛民形象为例，作者斯特拉和插画师夏沃均是意大利人，但岛民的形象不限于欧洲面孔：特拉西亚岛上满身是刺的“秘密”男孩皮肤黝黑、光滑，头发卷曲，鼻子变宽，是典型的非洲人面孔；宛如陀螺一样旋转不停歇的“转不停”生着一头柔软的波状发，鼻窄高高隆起，唇薄，浅色皮肤，极有可能参考了俄罗斯男孩的形象；总是努力取悦他人的女孩“希望”一身雪白，像是牛奶做成的，连头发都是雪白的色彩……Z世代的年轻读者如故事里孤岛上的岛民一样，有着世界公民的模样，追求自由与安全感，相比文本内容，他们更青睐视觉内容，即自己亲眼看到的事物。《草莓满月》插画里许多跨文化的融合与创意不仅展示了夏沃对多元文化的理解和尊重，也满足了Z世代年轻人全球化的视野和对不同文化的包容性。

斯特拉与夏沃的合作将《草莓满月》这部作品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艺术维度，携手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这种方式不仅仅是文字和图像的简单叠加，而是一种互相促进、互相丰富的艺术体验。“和夏沃的合作，是我一次激动人心、迷人的经历，我看到我的文字变成了图像。”作者斯特拉总结道，“每一幅插图都是一件艺术品，当然，它并非全部是清晰的画面。我非常喜欢这种神秘的画风，因为它能让读者从预先形成的想法中解脱，重获想象力和做自己的自由”。夏沃的插画不仅是对斯特拉文字的视觉翻译，更是一种创造性解读，尤其为Z世代的读者提供了一种超越文字的感官体验。

三、草莓满月升起：是神谕，也是救赎

《草莓满月》的故事在主人公无名氏的漂流中不断延伸、交错、缠绕，并最终走向彰显神性的浪漫结局：在恍若奇迹的神话色彩中，一个少年与一只海鸥在经历短暂的交流后共赴绚烂莫测的海上漂流之旅，在粉红色的草莓月光下感受到天地之间神祇的存在。

“弃儿多贵”，在神话传说里有许多大同小异的弃子故事。他们或被丢在野外密林深山，或被弃之于江海，最后遇救。“从天上的众神乃至人间的英雄都有被抛弃的历史。当人类的历史人物被标记为弃子时，则是历史被神话化的结果。进入文明时代，人们为了使某些历史更加神圣而将他们神话化。凡人如俄狄浦斯便是著名的‘弃子’。因为有神曾经被弃而终于赋有了神性，因而曾经被弃的英雄也如同神们一样神圣。”［5］弃子母题一直是人类学、神话学里一个重大而有趣的课题。在《草莓满月》中，斯特拉继承了这一母题，讲述着一个寻求身份、发现自我的故事。一叶孤舟运行在海面上，船艏是毒舌的红嘴海鸥，此刻，被遗弃的少年就如同迷茫的神之子，并不知晓草莓月亮因他的勇气已在天际的一端徐徐变幻。“一轮巨大的粉色月亮正从海上升起，艳丽的光辉洒向大地，让所有的一切黯然失色。我们忘记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眼前的奇景，欣赏着这份从天而降的礼物。这会不会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们的旅途将一帆风顺？”［1］209当新月变成草莓月亮，少年突然在这广袤的时空中慢慢领悟到了神的存在，在一阵心灵的战栗中，迷惘的孤独者最终获得精神的救赎。宇宙通过少年的眼睛而抒写神谕，神性的引入使得故事中的救赎凝结为永恒。末了，草莓月亮的浪漫光晕扩展到无限的空间，此刻，孤独的少年则得以挣脱羁绊而最终走向黎明，从弃逐救助，再到回归救赎，他仿佛注定要在神谕的召唤下，在汪洋之上，在草莓满月下，走出孤岛，走向自由的至境。普卢塔克曾在描述希腊时代的信仰时讲道，满月是“善意的”，被丢弃的少年总会得到神的庇护，继而获救、成长。少年、海鸥、孤岛、海洋、星空、黎明，一切都着着月神的痕迹，现代人的精神迷局就此解开：只有神性的美能够使人发现生命的不朽，感受自我的孤岛与天地的满月的重合。同时，这一浪漫的结局暗示着宇宙中的每一个勇敢的人都能够幸运地找到同伴与救赎；草莓满月会落下，但孤独者的颂歌永世流传。这正是少年无名氏在经历奇幻漂流之后的最终感悟。

《草莓满月》是一部神话，一场声势浩大的人与自我的漂流，也是现代年轻人寻求意义和救赎的寓言，一个关于如何重新连接我们的生活与更广阔的宇宙秩序的故事。自我与他者，放逐与救赎，草莓满月，浩瀚汪洋，巨大而有序的神性之美无不向无名氏，向我们显露着神的智慧与技艺。恰如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所言：“一个世界在我们的梦想中形成，这是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这个梦幻的世界向我们揭示出在这属于我们的天地宇宙拓展我们的生存空间的可能性。”［6］

四、结语

《草莓满月》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也是一个艺术与科技结合的实验场，代表着人类艺术的新篇章。在哲学精神层面，这部作品彰显了一种诗意浪漫的后现代世界观，为Z世代年轻人拨散现代性的迷雾，引领读者重新发现一个美妙澄澈的精神家园；从技术形式来看，《草莓满月》借助人工智能技术，大胆突破、创新风格，敏锐地捕捉到年轻人与自然界、宇宙的联系被严重削弱这一时代迷思，通过对浪漫神话的重新诠释，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艺术想象空间，两者的有机结合共同打造出美轮美奂的文学奇观，孤岛、海洋、月亮……斯特拉与夏沃用上万种语言诉说着它们的故事，在安宁、咆哮的海平面上，在光明与黑夜的变幻里，我们一次次与美、孤独相遇又擦肩而过，最终通向理想与永恒。

参考文献：

［1］保罗·斯特拉.草莓满月［M］.张皓舒，译.沈阳：万卷出版社，2024.

［2］KANT I.An Answer to the Question： What is Enlightenment？［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58.

［3］MAY R，ANGEL E，ELLENBERGER H F.Existence： A New Dimension in Psychology and Psychiatry［M］.New York：Basic Books/Hachette Book Group，1958：85.

［4］彼得·沃森.20世纪思想史［M］.朱进东，陆月宏，胡发贵，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525.

［5］胡俊麟.由死亡意识观照希腊神话中的弃子现象［J］.文学教育（上），2011（9）：114-116.

［6］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M］.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11.

作者简介：王越（1992—），女，汉族，辽宁阜蒙人，万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编辑，研究方向为文学、出版。

（责任编辑：朱希良）